只记得当面对巨大的播音机器时，我感到自己仿佛变成大狮子爪子下的一只小老鼠。我拼命地挣扎着，用尽全身的血、肉、力气、精神、灵魂，还有信念、真诚和责任感，竭力端出一副从容不迫、信心百倍、自等心强、精神抖擞、整个儿革命热情蓬勃高涨、活得要多帝劲儿有多带劲儿的架势，侃侃而谈。我记得自己至少念了36遍“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至少背诵了48遍“可上九天榄月，可下五洋捉鳖”；还至少铿锵了84遍“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最后，我第一百六十八遍地重复道：“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从而结束了我的讲演（据后来主持人告诉我，我的讲演效果相当好，反应热烈。我自己也接到一大摞听众来信，有的“心潮澎湃”有的“热血沸腾”，有的“热泪盈眶”。而在我自己的内心深处呢一实实在在，感到大惭大愧呀！
我还记得从播音间一出来，就赶紧飞奔到电话机旁，播通了家里的号码。我的女儿北京史家胡同小学六年级二班中队主席梁思彦小同学，一听是我，就在电话那边不满意地大“妈妈这么晚你还不回来明天我们要考试老师让家长帮助复习你怎么一点儿也不关心我……”
我顿时又掉进冰窟窿里。心里急得一蹿一蹿冒出火苗，烧出了一身淋漓大汗，赶忙急赤白脸冲出广播大厦。
这回我记得清清楚楚，一奔到长安街上，我就哭了。
不用说你们也知道是为什么了。
只见满天满地，像撒传单一样，飞舞着萧萧瑟瑟的落叶，伴和着满世界满宇宙“咿咿啊啊哇哇”的悲鸣。那些杨树的、柳树的、槐树的、桑树的、枫树的、银杏树的、合欢树的、黄桷树的、梧桐树的，甚至包括松树和柏树的落叶，初始离开枝头时，是黄颜色的，射出一种十分怪异的金亮亮的光芒。黑夜中，这些通体透亮的万千叶片，就像找不到家的孤魂一样，拉着呼啸，打着旋儿，飘飘忽忽，摇摇摆摆，在半空中盘桓着，延宕着，挣扎着，竭力抗拒着强大的地球引力，不愿沉论到大地上。而当它们刚一落到地面上的刹那间，一下子就变成了皑皑白雪！于是，满大街，满屋顶，满世界，满宇宙，满天，满地，满身，满脸，满人心，一切都让威严的白雪覆盖住了。
我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这种雪！它们不是无声的，而是像北风一样“鸣鸣鸣”吼叫着；不是一层一层地铺洒着，而是一丈一丈地蹿跃着；不是冰凉刺骨的，而是灼热烫人的；不是“回眸一笑百媚生”的赵飞燕、王昭君、杨玉环，而是从金戈铁马中厮杀而来的花木兰、穆桂英、秋瑾女俠。它们分明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白雪了，而演变成为具有现代内涵的白色火焰，平地三千丈，熊熊燃烧着，冲天伸舞着强劲有力的手臂……大街上空无一人。
秋真的完结了！
不必感伤
1昨夜星辰昨夜风。
不回首，无家可归地拉着女儿的小手在大街上流浪；不回首，蜷缩在沙发上，端详着11米小屋里惟一一张单人床上熟睡的女儿；不回首，陪着笑脸揖拜各级官员申请房子的心酸……俱往矣，都过去了，都幸福地过去了！
而今，终于等到了三室两厅90多平方米新房子的这一天。所以，尽管地理位置远些，尽管周围环境差些，尽管装修遇到了千山万水，尽管搬家累得差点儿吐了血，但还是心满恿足地搬逬了新居。往往，月明星稀时分，劳累了一整天的我，巳经筋疲力尽地爬上床去，复又一骨碌跳下地，到各个屋子转一圈，看几眼装满精精神神几千册书籍的12个大书柜，然后，安然沉入梦乡。
2不承想，刚刚放唷了三日的蓝天上，竟又传来电闪雷房子要卖给职工个人了。当然是好事，这是朱铬基总理的一个改革步骤，对国家是有贡献的。何况，不是曾在落魄之中，一千次一万次地寻找着月中的桂树，梦想拥有一套自己的住房吗？
是的，是的，能够为我和女儿遮风挡雨、防寒避署、免遭环人欺凌、安身立命的自己的居所。有了它，也许此生此世，就可以无所畏惧了……但是，谁又能想到，房价93500多元，加上利息，总共突破10万元大关！这对于像我这样月薪1000元出点头，又不以校谋私的清白记者来说，不啻过于巨大了。
父母、兄姐、朋友，都来安慰我：“钱不够，大家给你湊点儿。”包括14岁的女儿，用稚嫩的小手，在她的抽屉里乱七八糟地拨拉着，最后翻出400元个人储蓄，交到我手里。我的鼻子酸酸的，眼眶湿了一次又湿了一次，胸膛起伏得像大洋上遇到飓风的小船。其实，说实在的，最重要的还不是钱的问题，而是撞到了命运之次因为我是单身，所以我必须接受的现实是，我得比别人多付3万多元。
我真不太想认这个命一
回顾前半生磕磕绊绊的来路，我对于眼前这个世界，诚实、认真、勤奋、问心无愧。我又当女人，又做男人，既是孩子的黄河长江，又是爹妈的万里长城。况且，白天在单位里工作，没有人因为我是女人更是单身女人，就照顾我少干一点儿，相反我的性格决定了我会拣重担子挑。晩上回到家里，又得在操持主妇的柴、米、油、盐、缝、补、浆、洗之后，再去担当主夫的职责，換煤气、安电器、修理漏水的管道、妥善处理邻里关系……我必须比别的女人多付出双倍的力气、双倍的辛劳、双倍的吃苦和双倍的承重能力，只能少睡少吃少娱乐，少享受人间富贵。这些，我都默默地承受了，路是我自己选择的，我心甘情愿咬着牙走下去。
然而这一次购房，这打击似乎过于严酷了，最初的一刹那，真有点儿不知所措，扃膀都塌了半边似的一和我一样境况的千千万万的单身姐妹们，一定非常理解我的话一我们靠自身，不依附任何男人的生活之路，说起来，可真是太泥泞、太艰难了！
特别想不通的是，比起那些靠色相、靠阴谋、靠邪恶去盌剥男人的坏女人们，我们比她们高尚得多，却比她们清苦得惨。
唉，到底应该如何度过这仅有的一生，对每一个女人来说，真是思不透、想不明白的斯芬克斯之谜啊。
3我的老师从母校“丁零零”来电了，一句话，把我点醒了：
“你可不能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自己乱了阵脚呀！"猛醒----
是呀姐妹们，想想这样一个不争的事实：这份高资而尊严的独立生活，使我们享受到多少暗自挣扎的女性们所没有的舒心畅气，苦点儿累点儿算什么，不过是受点儿皮肉之苦，重要的，是咱们赶上了一个改革开放的大好年代一以前的单身女人们，会受到多少歧视，通到多少欺负，连孩子们也跟着受难，不能幸免；而今天，世人已经给予我们多少理解，仅这理解，就使我们免受了多少闲言碎语的谣啄，和甚至跟踪、监视、挑衅等的凌辱，使我们终身受益，其舒畅无穷啊。
“如果容许我再过一次人生，我愿意重复我的生活。因为，我向来就不后悔过去，不惧怕将来。”（蒙田语）其他的大道理再不用讲了，让我们互相鼓励着、慰藉着，一以贯之地勉力走下去，继一一续，咬着牙挺住。
愿我们不再苦涩
——给我所有的女同胞
活到36岁头上，心里忽然升起了一份思忖：这世上，到底存在不存在爱情呢？
这念头看起来太怪诞了，是不是？但是，谁又能告诉我：当爱情以婚姻形式绽开了它的花蕾以后，这花朵，能够常开不败、数十年芳馨如初吗？
卡尔说过：“婚姻中的爱应该是一个美梦的达成，不该如它通常那样，是一个结束。”
这句话本身，就巳显示出对于“通常"状况的悲哀，而对“不通常”状况的憧憬，又只不过是一个“美梦”而已。唉，难解的人生之谜！
之所以会发出这样的感概，是因为有好几个女友，都向我诉说她们对于爱情和婚姻的失望。人说，40岁是女人的第二个青春，而她们几位，都不过三十五六岁，就已心如死灰，倦倦于生活了。
于是，我注意起了这个问题。星期天，我走访了一批家庭，看到的景象的确令我大悲大哀。所有的妻子们，无一例外地忙着冼洗涮涮、洗菜做饭，甚至搬煤、买米、挖菜窖；而丈夫們呢，表现好的在带着孩子们玩，表现不好的则在看电视、聊大天甚至打麻将。
最最引我心酸的一幕，是邻居四岁的女孩儿丫丫，给我一幅她的图画。展开一看，上面有她的妈妈，正在洗着小山一般高的一大盆衣服。旁边是她的爸爸，正懒洋洋地倚在沙.发上看电视。再旁边，是丫丫自己，在抱着她的玩具熊独自玩。我鼻子一酸，眼泪浸润眼眶：这不正是眼下家家户户的一幅日常生活图吗？！把妻子们的劳苦、丈夫们的悠闲和孩子们的寂寞，全都赤真赤真地展现在她的笔下。
我猛地把小丫丫搂在怀里，不使她看到我的眼泪。
哦，女人，难道在这世界上，就必须这么活着吗？
回到家里，一推开门，五岁的女儿甜甜一下子扑上来，搂住我的脖子，亲着我说：
“妈妈，今天我想吃带里，你给我买去吧？”
她的爸爸，也正坐在沙发上雹电视。洗衣盆里，小山一般的脏衣服也在等着我。
眼泪，又一次涌上了我的眼眶。
在目前的中国女人看来，最理想的家庭，莫过于这样的三位一体的小家庭一丈夫和妻子都是知识分子，都有一份很体面的好职业。儿子或女儿聪明伶俐，乖巧可爱。家里钢琴、地毯、彩电、音响一应俱全。既无温饱之虞，又无疾病之灾。
我的几个女友，还有自己，大都是这种家庭模式。起码在别人眼里，对我们是羡慕而又羡慕的。
可是在我们自己的心目中呢，到底是一片白白的云，还是一幕黑黑的雨？
昔日春花秋月的逸兴，早巳被柴米油盐的烦恼所取代。花前月下的闲情，也早已被缝补浆洗所淹没。上班时没有人将你作为女人对待，男同事们千多少，你当然也一样干多少。而下班后，你却笃笃定定成为女人，必须格守“妇道”，伺候一家大小的一日三餐，算计居家过日子的大事小事……至于你年轻时的梦想，你建功立业的抱负，或者小至你个人的兴趣爱好，你想尽己心意做的几件事情，都早已被挤到爪哇国去了。作为女人，谁关心你的个性、你的志向、你的情感？
整天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日子，可怎么是好？若你的丈夫是个強者，对你也许还会有些许安慰？现代家庭，要两个人都事业有成，那不啻是天方夜谭式的神话。毋需讨论，作出牺性的只能是你，君不闻每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站着一个女人吗？
若你的丈夫虽不是很强，倒也不失在踏踏实实地努力，那也还算你的命运不坏。你们俩相濡以沬地扶携着朝前走，即使不能功名垂成，那生命的乐趣也可以实现在奋斗的过程之中。
或者丈夫甘居你的“贤内助”全心全力地保你成功。这样，等你劳累了一天，拖着疲乏的身子回到家里时，等待着的，是一派温馨，足以使在明展出门之时，看到那一轮又大又红的太阳。
最最糟糕的，就是你的丈夫既平庸，又瀨惰，在外面世界实现不了价值，却回到家里来寻求心理补偿，那么，当你把做好的饭菜端来，看着他心满意足地養费之时；当你又洗衣服又擦地，他却在那儿百无聊赖地寻书看报时；当你铺开稿纸想写点什么，他却在旁边心安理得地看起那无聊的电视，你说，你该怎么办好？
吵架吗？那么好吧，吵开了头，就再难收住。什么事都可以成为吵架的导火索。感情没有了，便感到竟有那么多事不能容忍。这样的日子，又怎么过？
和好吗？没那么容易。咽下去的苦果泼出去的水，失去的一切很难再找回来。谁让你当初相信，这就是你可以托付终生的人生伴侶。
忍着吗？忍得了日日天天，忍得了月月年年吗？巳经忍去了青春年华，难道还要忍到白发苍苍？中国的所有汉字当中，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这个“忍”字！
最后就只剩下一件事一离婚。可这又是何其何其难！首先，孩子怎么办？既不能没妈，又不能没爹，单亲家庭会使他们在社会上抬不起头做人。其次，舆论也是极难对付的，劝合不劝离，任你有千般理由，也难抵传统习惯的强力！想一想横在前面的千道坡、万道岭，心里早怯得颤颤的这情形，女作家谌容早已悟到了精髓处：懶得离婚！这幅人生图画，真是够灰够暗够压抑够无望的吧？
就像小女孩丫丫画出了家家的日常生活图一样，我描述的这幅人生图画，也画出了万万千千女人的生活图景，有许多女人过得甚至还更糟糕。
人要是这么活一辈子，还谈什么丰富的人生？！
我们女人，当然不是为了享福，才降生到这世界上来的。女人不但不怕苦，在苦难面前，反而有着比男人更加顽强的韧性。若有人肯拿有意义的吃大苦来换取这份无聊的苦日子，我相信，必会有众多的女人们毫不犹豫地走上全新的生活。
我們当然也早去了红豆相思的浪漫，打碎了齐眉举案的幻想。但我们仍然觉得，这世界，应有音乐有诗也有美。那蓝蓝的天空，青青的草地，那红红的花儿，皎皎的月光，有一半属于男人，也应该有一半属于女人。
女人本脆弱，因此要加倍珍惜我们的勇气。
女人本窄狭，因此要加倍开拓我们的视野。
女人本被几千年的传统习惯、封建世俗挤压得失去了自我一一个人的自我和群体的自我一一因此应当加倍地补偿给我们以事业。
这不是一家一户、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事情，而应该是一个社会的大系统工程。
倘使女人们变得素质更高更加美丽，那么整个世界也都会随之升华的。
女儿还搂着我的脖子不放手。她的小手暖暖的、软软的，就仿佛摩挲着我的心，激起我一阵阵母性的爱怜。我就努把她抱起来，搂在胸前，像哄小不点儿的孩子一样，摇着、哄着：
“你看，妈妈还有一大盆衣服没洗呀。”
“你给我买鱼。”女儿任性地赖着。
“我还要搞卫生、做饭，还要给你织毛衣……”
“你给我买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