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言到了嘴边,变成不太肉麻的一句话了:“嫂子,你放心,海南那种事,以后再也不会有的了!”陈太太沉默良久,说:“谢谢!”“我知道,在陈总心里,你才是最重要的,谁也代替不了。”她又说,她并不知道自己其实是强者的语气。陈太太脸一红,看起来还是感动了。这样的意思陈百川多次说过,难免油腔滑调的,今天由他的一个情人说出来,她心里不由地一紧。“男人嘛,都一样,打炮就像拉尿,内急的时候是顾不上挑厕所的。”陈太太的意思主要在前半句里,出发点的确是温婉的,想不到把一句话说周全后却是歧义百出,听上去像是在拐着弯骂人,而且不能解释,免得越描越黑。巴兰兰当然听明白了,却只是放声大笑,几乎笑断了肠子,最后还喘着气赞扬:“内急的时候顾不上挑厕所,说得好说得好!”陈太太等巴兰兰笑完,补充说:“我这个人不太会说话,话到了我嘴边,就由不得我了。”两个女人的友谊,有时候很像是靠芥蒂促成的,芥蒂永远消除不了,但芥蒂却有可能是友谊的种子,在内心深处暗暗提供着友谊所需要的养分。巴兰兰和陈太太这两个女人,如果今生再不见面,可能会恨一辈子的,可是山不转水转,一对冤家如今却有说有笑,情同姐妹。直到底下的两个男人开始枯坐无语,一前一后走上楼来。
“回家吧。”陈百川说。
“急个屁!”陈太太坐着不动。
“你们没话说了?”巴兰兰的目光从陈百川脸上滑到华山脸上。
“我有些累了。”陈百川说。
“我和嫂子刚聊到兴头上。”巴兰兰说,其实巴兰兰也累了,但是,她看到陈太太真的还不想走,就继续装作情绪饱满的样子。
“华山,陈总是围棋高手,你不知道吧?”
华山脸上露出些欣喜来。
陈百川问华山:“有围棋吗?”
华山急忙点了头。
于是,两个男人重新下楼了。
“没看见你们的结婚照?”陈太太问。
“我们住在一起了,还没结婚呢,就算结了婚,我也不打算照结婚照,假死了,看上去像所有的明星,唯独不像自己。”巴兰兰说。
“觉得合适就结呗,你也不小了。”
“嫂子你觉得,人怎么样?”
“挺好的,健健康康的,找人看过八字没有?”
“没有,我不信那些。”
“还是信一点好。”
“我担心人家说,你们八字不合,听还是不听?重找一个多麻烦!又要从装腔作势接吻拥抱开始做起,假模假样的,还费时间。”
“一辈子的事,马虎不得。”
“我第一次结婚的时候,属相八字都看过的,人家说我们是天作之合,没一样不好的,结果呢,一年没满,还不是离掉了。”
“那个先生是二把刀吧。”
“人的舌头是圆的,总能找到解释的理由。”
“我说不过你!”
终于等到两个女人也突然冷场了,再也找不出要说什么了,底下的两个人却无声无息,低头一看,两颗头挨得很近,一动不动!
楼上的女人相视而笑。
3
白象湾的春色,没有明显的特征。漫山遍野的树木多半是原来的样子,原来多绿,现在仍是多绿,似乎从来不需更新换代。地上的青草,有些的确枯了,有些不过是稍稍泛黄了,如今又不经意地绿了起来,一些嫩嫩的新芽从蓬勃的旧草底下歪歪斜斜长出来,也是引不起重视的。可是,毕竟是春天了,南风明显多了起来,光滑的门窗和玻璃上挂满了细密的水珠子,伸手摸一把,指印里面水汪汪的。最耀眼的春色当数桃花,桃花是落过叶子的,新长出来的叶子,婴儿的小手一样肥嫩。花比叶子心急得多,已经盛开在枝头了,花朵有大有小,颜色有深有浅,像一个画家用笔直接点上去的,把笔触也留在那儿了。什么样的颜色是桃红色?只有站在桃树底下,才可以说清楚。
巴兰兰陪同魏卓然,以及移民办、土地局、农业局、财政局、公安局、教育局的主要领导,包括白象湾所属的乡镇干部,一同视察了白象湾的各项工程。房屋和学校已经率先竣工,正在收尾,路和桥稍稍滞后,但施工情况良好,赶一赶,可以在规定的时间内交付使用。之后,魏卓然召开了现场办公会,并讲了话:“大家知道,白象湾工程,既是整个三峡移民安置的一部分,是国家行为,是一项政治任务,同时又是市委、市政府非常重视的形象工程,将来,新建成的村庄和学校,要成为全市农村建设的榜样和典范,要体现整齐、优美、文明、进步的新观念,要体现党和政府对广大移民,包括对全市农民的亲切关怀。建房子容易,修路修桥也容易,更复杂的事情在后面,一千多名三峡移民来了之后,不能只有一套新房子,要生产、要就业、要有出路、要尽快安居乐业!所以,今天请来了各相关单位的领导,我代表市委和市政府再一次感谢大家,同时希望大家继续和建设单位精诚合作,争取在今年8月底以前,出色圆满地完成搬迁和安置任务!”
裴城官场已经传开了,魏卓然会成为下一届裴城市市长,现任市委书记和市长将调走,新的市委书记可能是一位空降的省直干部,可以预见,两三个月之后的魏卓然,将是裴城市最有权力最炙手可热的人物,因而各单位的一把手都是高度重视的姿态,每个人都拿着本子和笔,边听边记录,必要的时候还频频点头。
会后,魏卓然和巴兰兰又去老地方吃河豚,魏卓然的意思是二人单独去吃,巴兰兰则坚持说:“把吴江也叫来。”魏卓然问:“为什么少不了他?”巴兰兰说:“不是桃园三结义嘛。”魏卓然表情冷淡,却还是给吴江打了电话。
坐下来等吴江的时候,魏卓然相当感慨地说:“他妈的,当官就要当一把手,到底不一样,龟儿子们,尤其是那几个要害部门的头头,以前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今天你看看,全都像小学生,点头哈腰的。”巴兰兰说:“你忘了,你和叶阿姨见面时的样子!”魏卓然说:“你这个人呀,总是不留情面。”巴兰兰说:“我是在提醒你,不要得意忘形,你目前还没当上一把手呢。”魏卓然眉毛一挑,说:“美女,听你的!”抽完一支烟,魏卓然问:“吃完饭,有什么节目?”巴兰兰说:“吃完饭我就回家。”魏卓然问:“急着回家干什么?”巴兰兰说:“我准备最近结婚,这段时间,能乖就乖一点。”巴兰兰的口气把魏卓然惹得哈哈大笑,魏卓然说:“能乖就乖一点,上刀山下火海的味道。”巴兰兰叹口气,说:“是呀,有你们这些色狼在,做一个纯洁干净的女人,多难呀。”
吴江很快就来了。
吴江一坐下就问魏卓然:“你打算怎么安排我?”
魏卓然问:“你想去哪儿?”
吴江说:“不为难你,就去教育局好了。”
“不好办。”
“怎么?”
“上次送给第一夫人的四方联,是一个副局长找来的,人家没要我一分钱,意思很明显,不要钱,要官,教育局只能给他了。”
“那怎么办?”
“你还是留在学校嘛。”
“不,除了学校,哪儿都行。”
“学校有什么不好?”
“这还用问,在大学校园,做官做学问都没什么意思。先说做官,一个大学校长,可能比不上政府机关的一个科长;再说做学问,现在的大学哪有学问,有论文,没学问,著作等身又顶屁用,都是拾人牙慧,都是为了评职称硬凑出来的,一本书,一篇论文,把作者、编辑、校对者统统加起来,读者不超过十个人。再说,大学教授都是一边做学问一边谋着当官呢,学问做得好,有点声誉了,就想当官,除了班主任,别的官都争破头了。学而优则仕,身价要用官职来体现,老祖宗的这个观念,在所谓学人自己身上其实是最强的。搞来搞去,大学校园既不像官场,也不像做学问的地方。”
“副局长你干吗?”
“当然不干。”
“文化局呢?”
“不干。”
“报社呢?”
“为什么总是离不开文化圈子?”
“你是文人嘛。”
“狗屁!”
“他妈的,胃口不低呀。”
“桃园三结义可是你说的!”
这时巴兰兰突然一拍桌子,说:“太没意思了,你们坐在一起不谈女人就谈官,士之耻,国之耻,这个国家哪还有救啊!”
两个男人看见巴兰兰脸上真有怒容,相互对视一眼,就不说了。可是总得说话吧,不谈女人不谈官,还有什么可以谈的?
吴江说:“听个新段子。”
吴江找到一条短信并读起来:“官场之最:最难找的地方,有关部门;最难捉摸的官话,研究研究;最神秘的机构,组织上;最大的官,一把手;最难管的东西,一张嘴;最谦虚的时候,在上级面前;最冠冕堂皇的语言,工作需要;最易接受的行贿,您讲得真好;最关心的信息,自己这次能否升迁;最傻的高兴,你的问题组织上也考虑了;最无奈的选择,因为年龄;最阴险的害人理由,群众反映。”
巴兰兰并没有笑。
魏卓然说:“我再补两个‘最’吧——最神秘的人,知情人士;最权威的人,专家教授,注意,砖头的砖,野兽的兽。”
巴兰兰还是不笑。
魏卓然推推吴江说:“巴总笑不笑,就看你的本事了。”
吴江挠挠头,没想出好的。
魏卓然只好亲自来,说:“那我只好再说‘最’了——最短的笑话,为人民服务;最好的借口,国情,特色;最常用的官方用语,目前事故已得到妥善处理;最强悍的陆战队,城管;最真实的真相,在进一步调查中;最常用的口头禅,表示最强烈的谴责;最幸福的人,二奶;最有特色的统计词,负增长!”
巴兰兰几乎笑了,但还没笑。
吴江灵机一动,自编了一句话,大有把握地说:“还有一最,世界上最难治的病,你们猜是什么病?是……笑神经麻痹症!”
巴兰兰终于笑了。
4
“妈妈,我准备最近结婚,你帮我选个日子吧。”巴兰兰回到妈妈家,一进门就说。妈妈的脸色迅速变难看了,点了一支烟,一声不吭。巴兰兰转了一圈,又回到妈妈身边,扶着妈妈的肩膀,说:“妈妈,你以前老催我快点结婚,现在态度怎么变了?”妈妈吐了一口烟,说:“你总不能随便找个男人就结婚吧?”巴兰兰声音大了起来,问:“我哪随便了?”妈妈的声音也大了:“第一次见面就上床,还不随便呀。”巴兰兰立即使出几分戾气,试图把妈妈的气焰压下去:“搞清楚,是我主动给人家的。”妈妈遇强即弱的样子是根深蒂固的,但仍然在说话:“你主动给,他就有理由要吗?他如果是一个有责任感的男人,就应该坚决不要,等结婚之后再要!”巴兰兰坐在妈妈对面,也点上了烟,吸得很猛。“我的话,难道没道理吗?”妈妈的语气是进中有退的。巴兰兰笑里含烟,说:“放在你们那个时代,就有道理。”妈妈说:“你们这个时代怎么了,难道都是一见面就上床的?”巴兰兰再一次提高嗓门说:“妈妈,永远不上床,一定比一见面就上床高尚吗?”妈妈被逼入理论的灰色地带,只好仓促回答:“当然,一见面就上床,肯定不是好货。”巴兰兰笑着问:“妈妈,你是骂我还是骂他?”妈妈眨眨眼睛,说:“他是男人,就应该有责任感,不能见便宜就占。”巴兰兰站起来,来到妈妈面前,问:“女人强奸男人的事情,你听说过没有?”妈妈摁掉烟,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别跟我胡搅蛮缠,反正我不同意你和他结婚!”
巴兰兰站起来要走,回头又说:“妈妈,你可以不同意,这是你的权利,但你知道女儿的脾气,向来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
“那你还跑来问我干什么?”
“我只是请你帮我挑日子,没问你同意不同意。”
“好啊,你他妈的,翅膀硬了……”
巴兰兰看见妈妈说完这句话,就跑向卫生间,以为去取东西要来打自己,却不见回来,只听见卫生间有异常响动,悄悄走过去,推开门,看见妈妈站在马桶上,正朝头顶弯曲状的下水管道上拴绳子,已经差不多打好结了。
“妈妈你干什么?”
“一边去!”
妈妈匆忙仰起头,将下巴套向绳索,自然地闭上了眼睛,因而套空了,整个人差点摔下马桶。巴兰兰并没有制止妈妈,而是禁不住笑起来,笑得极为露骨,似乎是被她的笑声震的,妈妈头顶的绳索松开了,搭在了她肩上。
妈妈滑倒在马桶上哭起来,哭中有唱,唱中带哭,唱的部分是:巴科呀,你快回来管管你女儿呀,她翅膀硬了,我管不了了……
巴兰兰听见爸爸的名字,又看见妈妈哭得那么伤心,自己的眼泪也下来了,蹲在妈妈旁边,扶着妈妈的膝盖,陪着妈妈哭。
哭够了之后,巴兰兰又露出了顽皮的本性,但也不乏认真地问妈妈:“那我和华山就不结婚了,长期保持同居关系好不好?”
妈妈含泪点了点头。
“妈妈,长期同居,法律上叫事实婚姻。”
妈妈愣愣地看着她,眼泪又多了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