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分钟之后，马自达开始下坡，一个陡坡加上一个急弯，华山突然发觉刹车失灵，心里凉了一层，像小时候被小狗的舌头舔了一下，紧接着马自达已经冲下石崖。“哥哥！”华山拼命喊了一声，本能地抓紧方向盘，马自达在空中自由地翻滚着，砸在了一棵巨大的榕树上，被稠密蓬松的树枝弹起来，旋即又落了回去，之后，伴随着树枝的断裂声，缓缓滚下，砰然落地，再借着惯性向低处滑行几米，整个过程甚至有几分诗意，像一个十分可怕却又无忧无惧的幻觉，又像一个旧梦的诡异重现。马上，华山知道自己一息尚存，甚至有可能毫发未损。华山一时爬不出来，就轻声喊：“哥哥！”没听到任何回答，华山的意识陡然清晰了很多，他取下挂在脖子上的安全带，缓慢而吃力地抽出夹在机器中间的右腿，再扳掉残留在车窗上的玻璃，终于爬了出来。他发觉自己只能爬，右腿丝毫用不上力，站不起来。他看见哥哥了，就在十米之外，贪睡不醒的样子。“哥哥！”他又喊了一声。他没有向哥哥爬过去，他开始摸自己的衣袋，很快就摸到了手机。手机的每一个键都活着，“叮叮叮……”它们发出了肉体般的富有疼痛感的声音，这声音几乎把他吓了一跳，麻木的肢体明显颤了一下，他开始拨号，他拨通了巴兰兰的手机，他说：“亲爱的，我出车祸了，快找人过来。”巴兰兰马上就信了他的话，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叫她“亲爱的”！巴兰兰问：“在哪儿？人没事吧？”他哭着说：“我没事，我哥哥……可能……不行了。”
哥哥肯定是先从车里摔出来的，七窍在流血。华山拉着哥哥的手，趴在哥哥旁边，只有眼泪，没有声音。他发现，此刻他心里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和哥哥相依相偎，永不分开。“哥哥……”这两个字含着肚腹间的无限情义，灌进哥哥的耳朵里，哥哥却纹丝不动。他看见了高高的青黑的石崖，看见了石崖顶上的蓝天，他突然相信，没有任何一个人是配得上“老”这个字的，只有天和地才是老的，只有面前刀削般的石崖才是老的，人，任何一个人，哪算得上老呢？如果人真的有老，那么自己在刚才的一瞬间，从崖顶到崖下的近百米距离里，已经老了，老得不成样子了，老成一个鬼了！
华山渐渐感觉到了疼，他的右腿，疼的感觉像潮水一样，向他的全身扑打。一定断掉了，他想。但是，他马上赶走了这个肮脏的念头。他重新抱住哥哥的双腿，要让哥哥带着自己，一起走。直到此刻，他才大声哭起来。
哭够了之后，华山开始琢磨，才开了两个月零七天的新车，怎么会刹车失灵呢？肯定是有人做了手脚。那么这是谁干的呢？华山自己给自己点头，仿佛很清楚，这是谁干的。狗日的，够狠的！不过，既然我躲过一死，这个警告我还是应该虚心接受的，那些碎嘴婆子也许都说对了，我华山真的是财迷心窍，傍上了一个有钱的美女，我是不劳而获，我是被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砸着了！现在，我该清醒了，该回头了！我要和巴兰兰分手！坚决分手！可惜的是，这个决心是用一条人命换来的。
华山向巴兰兰和警方隐瞒了一个关键细节：出事前，刹车意外失灵。他只说，是自己突然意识恍惚，直接将车开出了路面。
华山右腿的胫骨粉碎性骨折，已经做完了接骨手术。据医生透露，痊愈之后，可能会留下一点点残疾，就是说，走路会有点瘸，但也有可能完全正常。可是，这话传到外面，就变成：华山出院之后，百分之百是个瘸子！对巴兰兰的亲人、下属，以及众多的粉丝来说，这是一个相当不幸的消息。想想看，一个年轻富有的大美女旁边，站着一个瘸子，走起路来头一点一点的，不得了，那是多么煞风景的事情。据说，有人听到这个消息，甚至哭了。还有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要以死相谏。”
多数人并不了解一个事实，巴兰兰虽然是一个富姐，一个美女，一个集万种风情于一身的人间尤物，但是，骨子里，她又是一个孤胆英雄，一个铁血侠客，甚至还常常有一些救世情怀，一个性格构成如此复杂又如此和谐的女人，当然会永远按自己的方式行事。于是，她接下来的所作所为看上去就像是宣言了。
巴兰兰几乎把自己的办公室搬到了自己先前住过的那间高干病房，手术之后的华山就躺在自己身旁，巴兰兰一边工作，一边全程照料华山，像个刚毕业的小护士一样忙里忙外，给他喂饭、洗脸、洗身子、理发、刮胡子、掏耳朵、挠痒痒，他自己能干的事情，也不让他干。她的火辣脾气可以让她的柔情也变成风暴。
好在巴兰兰近期的主要工作刚好是需要在案头完成的：给魏卓然写出一份未来五年至十年的《裴城市城市总体规划纲要》。
省委组织部已经派人下来对魏卓然做了例行考查，一切正常。十有八九，5月初的裴城市第十二届人大会议上，魏卓然将顺利当选。届时这份即将由巴兰兰一手完成的“纲要”，将成为魏卓然施政纲领中的重要一部分。
《纲要》的要点如下：
一、用“经营城市”的理念，建设城市。
二、让房地产业成为支柱产业，充分肯定房地产业在推动相关产业发展、增加财政收入、扩大就业岗位、拉动GDP等方面的作用。
三、把三江汇合区打造成旅游、投资、宜居的城市新区，搬走芙蓉溪岸边的造纸厂，根除污染源，充分利用三江合流的景观特色，把这一地区打造成山水相依、城市与山水相互辉映，突显园林风格和人文气息的“会客厅”。
可以称之为“裴城会客厅”。
“裴城会客厅”的概念，是整个《纲要》的亮点和重点。
其要点又如下：
1这是一个面积庞大、无与伦比的“会客厅”——其核心位置是城市南部的三江口，北至涪江三桥，南至三江大坝，东至笔架山、富乐山，西至一环路东段和绵三公路，总面积二十八平方公里，其中水面七点零六平方公里。
2“会客厅”的定位是，集旅游、居住、商贸、会展于一体，要让这一地区不光好看好玩，不光有山有水，更要有浓厚的商业气氛和现代化气息，要争取做到人财两旺。换句话说，会客厅，同时也是营业厅。建成之后，将对周边地区的经济发展产生强烈的辐射和带动作用。同时也是第三产业的集中发展区。
3“会客厅”会成为一张靓丽的城市名片。
……
深夜里的医院，何等的静，有强烈的压抑感，是静，却静过了头，静到静里面含着激荡，因此也才更像医院，噪音让位于气味，来苏水的、药棉的、针头的、呕吐物的、马桶的、眼泪的、叹息的、冥想的，甚至还有尸体的、灵魂的，所有的气味穿过墙壁、屋顶和地板，相互寻觅，然后混为一体。巴兰兰已经习惯于每夜醒来两三次，搀着华山去卫生间撒尿，给他喂药喂水。有时她会独自睁着眼睛，感受一会儿医院里特有的安静。她会想，不知有多少人，从这儿死去了，升天了。如果真的有灵魂，医院里应该是灵魂最多的，而且以冤死鬼居多。它们肯定藏在任何可能的角落里。那么，碰巧醒着的人，就很像是守灵者了。为那些不知名的胆小的因为车祸、疾病、衰老、谋杀种种原因而死去的亡人守灵。“守灵”如果是一份工作，守灵者的内心一定是世上最深的内心。
背面，世界的背面就在医院，就在医院的深夜！巴兰兰认为，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世界的背面，当然粗糙，却是不乏精细的粗糙，针头仍然是细致的，丝丝缕缕，处处妥帖，由一个出色的绣工缝制而成。世界的正面是光滑的、漂亮的、让眼睛看的，背面则保留了各种各样的针头线脑，许多地方由边角料缝合而成，接口明目张胆地露在外面——背面是让心体味的，是用来抚摸、蜷缩和玩弄的。背面更接近真实。背面有更多的真义。所有的东西都是有里有面的，爱也是恨也是，生也是死也是……
华山醒了。小伙子几天就瘦了一圈！她很惭愧！车祸到底是如何发生的？她想，我迟早要搞清楚！她把拐杖递给华山，然后帮他稳住身子，一跳一跳地走向卫生间。撒完尿，喝完水，两个人都没了睡意。为了不让华山伤心，巴兰兰尽可能不谈车祸，不谈哥哥的丧事，不谈九屋老家的事情。能谈的东西似乎只有正在撰写的《裴城市城市总体规划纲要》。“‘会客厅’的提法，你以为如何？”她问。“挺形象的。”华山其实在敷衍。“这个规划，可能要用十年的时间才能完成。”她说。华山显然没有精力谈论这么坚硬的一个问题。“整个工程差不多需要七八百个亿，甚至上千个亿。”她又说。
华山叹息了。她突然不敢再饶舌了。医院的深夜也是不适宜说话的。即便是说，似乎带着可怕的腔调，是自己，又不是自己。
“那就睡吧。”她说。
他闷闷的，不吱声。
她扳过他的头，看见他在哭。
“乖，别哭了。”她说。
“我哥哥要是活着，不愁没活干。”他哭着说。
“不说了不说了。”她遮住他的嘴。
“我好难受。”
“我知道。”
“应该死掉的是我，不是哥哥啊！”
“不说了不说了。”
“我对不起哥哥，对不起爸爸妈妈。”
“乖，乖，听话……”
“我真的对不起哥哥，是我害死了他啊！”
“怎么是你害死了他？”
“当然是呀，当然是我呀！”
“好了，深更半夜的，不要乱说！”
“你不知道，我有多难受！”
“我知道我知道！”
“你，不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