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加长林肯和季军留给叶阿姨,自己回了D市,却没有立即回裴城,而是住进锦江大酒店,住进1308,刚一进门就急不可耐地打电话要“先生”,点了老熟人新郎倌。等新郎倌来的时候,她对自己说:“和新郎倌做个爱再回裴城,见了那几个裴城老男人,就不会没骨气了。”新郎倌还是文艺青年的样子,只是有点不好意思,因为两个月前他对她说过:“我马上就不干了,准备回北方老家开一个歌厅。”其实她不希望他回北方的,她想当然地认为,他会一直在这儿做少爷的,至少做到三十岁,这样,若干年之内,她每次来D市,都可以把身子交给他,让他像一个出色的清洁工一样给她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清洗一遍,然后重新回到乌烟瘴气的生活中——说老实话,她觉得,这种清洗实在是最最有效的。更别说,今天身上还压着“三个亿”的担子。喝一点洋酒是不能省的,带一些幻觉是有必要的。然后,良辰美景浩浩荡荡就来了。这次她提了一个新要求,要求他:“边做边骂我。”他不,她说:“骂一句一百元。”他问:“那好吧,怎么骂?”她说:“婊子贱货流氓都可以,越脏越好……”他鼓了鼓勇气,先试着骂了一句:“你这个臭婊子,操死你!是不是这样?”她显然不满意,说:“口气再硬一点,别那么假,要像真的一样!”他在她屁股上轻轻抽了一巴掌,再骂:“你这个贱货,你已经两三个月没来了!”她伸手在他腿上掐了一把,说:“不算不算,这哪是骂人,是说情话。”他脸上飘过一层轻浮的笑,暂时闭嘴,用她能听懂的手法告诉她,换成侧卧屈膝的姿势。换好后她又喊:“骂呀,你他妈的没骂过人吗?”他脸一红,想起了一句很脏的家乡话,却没骂出来,喉咙发干,还真的不会骂人了,这才发现做鸭子有一个好处,让人变得无限文明了,不会说脏话了。她又在喊:“快呀,快骂我呀!”他很为难,想不起任何一句骂人的话,突然灵机一动,说:“姐姐你骂我吧,骂一句我少收一百元。”她没有马上回答,嘴里正忙着哼哼,他的动作就缓了缓,让她有精力说话。“不,我要你骂我,怎么骂都行,越脏越好,我求你了!”她同时狠狠掐了他一把,令他哎哟了一声,他面露凶光,差不多可以骂出来了:“你这个臭婊子,老子干不死你算你狗日的命大!”她还是不满意,但顾不上说话。等她的第三次高潮来过之后,他才把自己放了。洗完澡重回床上,她哑着嗓子问:“你不是要回北方开歌厅吗?”他说:“还没凑够钱。”她说:“开狗屁歌厅,还不如炒股呢,炒股来钱最快。”他眨巴着眼睛,问她:“你炒股吗?”她笑着说:“炒呀,我只炒一只股!”他反应很快,问:“那就是做庄?”她又笑,笑得很开心,问:“只炒一只股就是做庄?我认识一个庄家,一个人控制了三只股票!”新郎倌瞪大了眼睛,毫不怀疑她就是庄家了,大着胆子问:“姐姐你是哪只股?”她笑而不答。
她没让新郎倌陪自己过夜,做完爱她会迅速地觉得身边的男人纯属多余。她关了机,早早就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梦里面一直在走,不是跑,是走,较快地走,被称作“疾走”的那种走,走在一个空荡荡的城市里。全城的人都一样,有家但不能待在家里,有房子但不能住在房子里,所有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在不由自主地四处游走,不能快得像跑,也不能慢得像散步,更不能坐下来、躺下来。那是一种很弱很弱的强迫,深植在每一个人的心底,不容怀疑,也没人怀疑,人人都是自觉遵守,半是自觉半是强迫,自觉里有强迫,强迫里有自觉,就这样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没头没尾地走,仿佛要经年累月始终走下去,走到死了为止。在这个城市里(像一个独立王国)走是唯一的生存方式,更是唯一安全的生存方式,走就没事,不走就有麻烦,麻烦来自哪儿?什么样的麻烦?却又难讲,似乎被刻意模糊掉了,人人心里存有这样一个疑问,但又相当一致地认为,怕着就可以,怕什么无足轻重。也没有任何先例,没有任何人因任何过错被处罚的先例。谁有权处罚?也是似有又无的,偶尔碰见一个人,和自己一样,在不由自主地走着而已。所有的疑问都不成疑问,反正,人人都是自觉疾走就可以了。已经走了很久了,很像生来如此,早就约定俗成,所以,没人觉得走着累,走着单调,也没人觉得睡着比走着好,待在家里比走在外面好,走,似乎是早就存在的惩罚,又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如何吃饭?如何穿衣?心里根本没有这一类问题……她是好不容易才醒过来的,醒了后双脚还在顽固地一蹬一蹬。真正的恐怖感是醒了之后才有的,不由自主的感觉和梦里如出一辙,不由自主地要回忆,回忆的时候恐怖感才渐渐上升,有种“痛定思痛,痛何如哉”的味道。
2
直到早晨,小蒋接她回裴城的路上,她还念念不忘那个梦,的确,梦境本身并不险峻,比很多千奇百怪的噩梦简单多了,却引得内心动荡难安,而且似乎入了膏肓。她把梦境给小蒋讲了一遍,小蒋听了却是白听了,没任何反应,她就在心里暗叹,到底是个初中生啊。“芙蓉苑昨天开盘情况如何?”她问小蒋。“很热闹,听说当天就卖出了三十套房子。”小蒋说,勾腰找出一份昨天的《裴城日报》给她。她刚翻开报纸,就看到了芙蓉苑的整版广告,很大的标题:芙蓉苑,10月27日,盛大开盘。副标题是:屹立在芙蓉溪边的芙蓉苑告诉人们,新人居时代已经来临。版面左方的红灯笼上挂着一句话:开盘当日,多重惊喜,多种优惠;版面右方的红灯笼上挂着另一句话:君科集团总裁巴兰兰女士向广大裴城人民真诚致敬!最下方的角落里有几个字:均价2300元/每平方米。虽然北京上海深圳这些一线城市的房价已经涨到每平方米6000元以上,而像裴城这样的省会周边城市,尤其是欠发达的边远城市,每平方米2300元,却是令人咋舌的价格,在裴城更是前所未有。所以她知道,“当天就卖出三十多套房子”的话,应该是虚假销量。
“小蒋,你马上选一套房子,定个日子结婚吧。”她说。小蒋还是那句话:“不急,不急。”她说:“你不急我急,我给你爸妈得有个交待。”小蒋没接话,她问,“我家那个保姆小蔡你印象怎么样?”小蒋不回答,脸却红了,她想,等他明确表态恐怕很难,脸红就算表态,于是说:“小蔡那姑娘,长得清清秀秀,人又伶俐,还做得一手好菜,给你做媳妇,我看不错。”看得出小蒋在仔细听呢,于是她接着说,“当初我把你带出来,给你爸你妈答应过,让他们放心,保证给你找个好媳妇,在城里安家立业,现在时机成熟了。”她注意到,车速降到了100迈以下,以往上了高速公路,小蒋总是要开到150、160的。她又说:“这两天你马上就选房子,选面积大一点的,楼层低一点的,结婚后把你父母接过来住。钱我掏,一次性付清。不过你要保密,有人问,你只说是自己掏钱买的。”这时小蒋才说话了:“还是按揭吧,你能帮我付了首期,我就感激不尽。”她心里热乎乎的,的确是爱怜交加,有一种母亲对儿子的心情,说:“客气什么,不就一套房子吗。”
两小时后就到了裴城市区,一抬头就能看见芙蓉苑开盘的信息,整个城市都带着几分喜庆色彩,街上拉满了宽宽窄窄的横幅:
君科时代世纪奉献开山之作
翘首以待的日子即将结束关于家的梦想终于实现
天府国里裴州城芙蓉溪边芙蓉苑
她没有回家,直接到了芙蓉苑,陈百川接到她的电话,带着一伙人出来迎接,然后陪同她先后视察了“房地产知识竞赛”现场、售楼处、正在收尾的保龄球馆,以及还在加紧施工的景观绿化、休闲广场等地方,所到之处全都是改天换地的样子,钢筋水泥的气味大咧咧地充斥在空气里,令她感到十分亲切,不禁想起了和陈百川在海南的日子。那时候,他是老板她是助手,他是导师她是学生,他是恩人她是怨妇,如今,情形完全倒过来了,她腾云驾雾四处游走,把日常事务放放心心交给他,他任劳任怨、鞠躬尽瘁,心甘情愿地把荣耀和光环让给她,因为持续操劳而显得邋遢兮兮……
她突然觉得自己仍然爱他。
她还想起了和陈海燕合伙捉小三的一幕。
那时候真够傻的,她嘲笑自己。
“陈总,辛苦你了。”她说。
陈总奇怪地看看她,说:“巴总辛苦了。”
“想不想做一个?”她悄声问他。
“顾不上,忙死了。”他答。
她笑了,说:“那我回家了?”
他只是对她点点头。
她一回家就发现,自己不在裴城的几天里,魏卓然和小蔡见过面,离开前,她给魏卓然的拖鞋里悄悄放了根自己的头发,现在,拖鞋还在老位置上,头发不见了。她本打算给小蔡和小蒋做媒的,这样的话,就免了。她冷冷地盯着小蔡,心里说:“我们小蒋可没那么贱,人家起码是个处男呢!”小蔡被她看毛了,问:“兰姐,我胖了是不是?”她淡淡一笑,仍然盯着小蔡,说:“胖一点好,看上去有风月。”她说的是实话,她觉得小蔡陡然变得有风月了,简直是突飞猛进。不过她只是略略有些不舒服,总体上还是乐观其成的,甚至禁不住抱着几许把玩的态度。就像一个母亲看到自己的女儿长大成人了。“这颗瓜已经熟了,怎么办呢?”她这样问自己,并不表明她打算炒小蔡的鱿鱼,又是别的什么意思呢?一时不甚明了。洗完澡,裸着疲软的身子躺在二楼的沙发上,给魏卓然挂了电话,用有些沙哑的声调说:“属狗的,我回来了。”魏卓然说:“真的?你出来还是我过去?”她的目光从自己的长腿上荡出去,似乎看见魏卓然就在几米之外,说:“你给吴江打个电话,咱们快点见个面,有要事相商。”魏卓然说:“怎么就少不了吴江?”她说:“不是桃园三结义吗?”魏卓然没话了,巴兰兰暗暗得意,说:“我在家等你们,动作快点啊。”
魏卓然和吴江一同到了,三个人在一楼的客厅里分别坐下,等着听巴兰兰开口,她刚刚从首都北京回来,理应带一些好消息的。“叶阿姨布置了任务……”巴兰兰将围绕北京番茄酱的整个计划讲了一遍,最后补充,“这三个亿哪怕仅仅是收购北京番茄酱的部分法人股,别的什么都不做,拿到手一个月之后抛出去,就可能翻两三番。我们现在的计划要宏大得多,力争成为全球首屈一指的番茄酱生产商。”
魏卓然和吴江相互看看,各自在心里快速揣摩,自己将分摊到多少任务?巴兰兰先问吴江:“吴局你能承担多少?”吴江心里没底,说:“咱们去吃河豚吧,边吃边说。”巴兰兰急火四溅,说:“吃什么河豚,我忙死了,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魏卓然说:“兰兰,你就直接下达任务吧。”巴兰兰说:“你们一个是大市长,一个是大局长,我哪敢下达任务?”两个老同学相互又看了看,都有些临危不乱的样子。“你先表态。”魏卓然给吴江丢去一个暗含捉弄的眼神,吴江脸一红,说:“我这个教育局局长屁股还没坐热,恐怕是心有余力不足啊!”这不是巴兰兰想听的话,她用大嗓门说:“吴局长,你屁股还没坐热,官气倒已经不小了。”吴江并不争辩,这不争辩里也是颇有几分官气的,正如小蔡身上突然生出的风月,透着鲜味儿。魏卓然这时心里已经有一个不高不低的数目了,底气充足地说:“咱们三个是系在一条线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没什么多说的,必须全力支持,我这儿最少五千万!”巴兰兰却不领情,立即回应:“拿不出一个亿,你还有脸当市长!你最少一个亿,吴局长减半,五千万,剩下的一点五个亿我自己搞定!”这次轮到魏卓然脸红了,额上甚至渗出了一层薄汗,不等他说话,巴兰兰又说,“你们怕的不就是‘挪用公款’四个字吗?我用我巴兰兰的这颗人头保证,没任何风险的,期限半年,15%的利息……一个亿的15%是多少,是……一千五百万!五千万的15%是七百五十万!”巴兰兰用眼神扫视着面前的两个男人,两人都有被胁迫的味道,却没办法,不能不硬撑着。“看样子不犯错误不行了,最近有一笔移民资金刚下来,也许可以借用几天的。”魏卓然说。“我手上只有一点学生的学杂费和图书资料款,我回去算一算,看够不够五千万。”吴江一脸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