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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百川决定留下来,在海南折腾了七八年,累死累活,不过挣了一点救命钱,出国安家,谈何容易。假若晚走半年,真能挣上几百万,何乐而不为。而且,没有谁比他更了解巴兰兰,他想她虽然是一个裤带较松的女人,却也是难得一见的女中豪杰,说话算数,勇于担当,她既然答应“五五分成”,肯定不会食言。
恰逢巴兰兰的君科公司正在注册中,于是,两人的职务刚好颠倒了过来,巴兰兰是董事长兼总经理,陈百川则成为副总经理。
正如魏卓然副市长所说,移民新村及配套工程的竞标和开标时间由原定的“11月26日上午9时”推迟到“12月3日上午9时”,裴城地产界风传,日程改变的唯一原因是,一个还没有完成注册的公司后来居上,已经被内定为中标人,该公司的老总是一个来头不小的年轻美女,据说是省上第一夫人的关系户……
就这样,巴兰兰和她的君科公司,在裴城的地面上还没有动过一锹一铲,就已经名声大噪了。好在房地产界的商人,对此并不会大惊小怪。表面看来,家家都在比实力比业绩,事实上却在比关系比来头。自家比不过别人,不能怨别人,只能认倒霉。要长期做下去,某一个具体项目上,该认输时就得认输。因而,连续有两家公司秘密派人找到巴兰兰,表示愿意以“围标”关系支持君科公司成为中标方。言下之意巴兰兰自然明白,要她遵守潜规则,付足陪标者的“好处费”,每家至少十万。
巴梅梅问:“什么是围标?”
巴兰兰趁机给巴梅梅上课:“围标和串标,是房地产界流行的一种违规行为,隐蔽性很强,很难调查取证。简单地说,就是若干个不同的投标人,私下达成一种临时的同盟关系,由组织者统一制作投标文件,使自己处在优势地位,各陪标方则故意留下漏洞和缺陷,陪标方的唯一愿望,就是轻轻松松拿好处费。”
“所有招标都是如此吗?”
“不敢说所有,多一半有猫腻。”
“那些人如果撤标了,只剩咱们一家怎么办?”
“撤不了,他们都交过保证金的。”
“姐,你好厉害哟。”
“当然潜规则还是要遵守,我拒绝的目的,是为了压低好处费。”
“没有猫腻和潜规则就不能经商吗?”
“难,很难,尤其在中国。”
“天啦,我真有点怕了。”
“怕什么?”
“怕进入一个陌生的世界,想回也回不去了。”
“你怕得有理。”
“这话,好熟悉!”
“是鲁迅在《狂人日记》里说过的——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我不见他,已有三十多年;今天见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年全是发昏;然而须十分小心。不然,那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我怕得有理。”
“你都会背?”
“别忘了,我是大学中文系的高材生。”
“学中文的人倒经商了。”
“经商,用不了识多少字的。在海南,我认识几个很成功的商人,小学都没毕业,有一个甚至不识字,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
“听说咱们裴城也有。”
“这个时代,是一个分赃的时代,经商就是分赃,分赃是用不着多少书本知识的,用得着的只是勇气、果断和捕捉机会的能力。”
“为什么经商就是分赃?”
“今天的课就上到这儿,下次再讲吧。”
“讨厌。”
11月24日上午,魏卓然派移民办主任王茂林陪巴兰兰和陈百川,前往移民新村的搬迁地白象湾进行勘察,以便赶制标书。
两辆车子,从裴城出发,沿着涪江一路上行,大约两小时后,便到了白象湾。白象湾,确实是一个大河湾,却没有白象。据王茂林主任介绍,传说远古时代,涪江上游有黄鳝精兴风作浪,当地老百姓深受其害,只能烧香拜佛,祈求菩萨显灵,降妖除魔。普贤菩萨听闻后,命坐骑六牙白象下凡济世。六牙白象经过三天三夜的恶战,终于降服黄鳝精。普贤菩萨又命神象幻化成山,永远庇佑此方水土……
站在未来村庄的核心位置,王茂林主任指着对面隔河而望的群山,问大家:“你们看,那座山,像不像一只卧着的白象?”
巴兰兰等人在王茂林的再三引导下,终于找见了略似卧象的远山,因为有雾气飘浮,又是被群山相掩映,因而难辨其详。
陈百川则已经蹲在脚下金灿灿的草甸子上,在操弄罗盘,头一高一低的,像一个专业的风水师,巴兰兰对王茂林说:“我们陈总是客家人,特别相信风水,盖个猪圈都要看风水。”王茂林笑着说:“风水,我也很信的。”巴兰兰没有接话,心里却有个声音:和风水相比,我更相信人,任何事,都是人做出来的。
陈百川仔细到过头的地步,而且把勘测结果一一记录在了本子上,王茂林便带着巴兰兰踩着厚厚的衰草,走向坡地的更高处。
坡地的后部也是山,十分陡峭,彩树丛生,红枫、槭树、白桦……把整个山体打扮成奇观的样子,巴兰兰甚至起了私心,想独自享有这方天地。“这个地方,是怎么发现的?”她问。王茂林答:“涪江上游,这样的地方很多,只是因为交通不便,很少有人居住。移民新村的配套工程里,有十公里的一段路,和横跨涪江的一座桥,有了桥和路,就大不一样了,到时候,从裴城到白象湾,开车用不了一小时。”巴兰兰又问:“农民们搬过来之后,靠什么生活?有地可种吗?”王茂林答:“涪江上游的水质很好,矿物质含量极高,河湾北侧有个村庄是有名的长寿村,我们计划下一步要在附近选一个厂址,投资开发矿泉水,到时候所有的村民都可以获得一份工作。”巴兰兰点头。
后来又乘车前往涪江边上预备修路和建桥的地方,刚要下车,巴兰兰接到巴梅梅打来的电话,说出问题了,另一家竞标公司四处放风说,中央某政治局常委已经打电话给省委书记了,省委书记又给裴城市委书记打了电话。巴兰兰马上就听出,这是多么熟悉的一种骗人口气,在海南的几年,她没少听过类似的谎言。四处放风的目的,无非是为了把对手吓回去,让对手主动放弃。如果是真的,也就用不着四处放风了。但是,巴兰兰仍然不无担忧,她告诉巴梅梅:“先别急,我马上就回去。”
于是陈百川留下,巴兰兰赶回市区。
小蒋开车,巴兰兰坐在后面,一边考虑如何应对新的情况,一边还在默默打腹稿,打算赋诗一首,献给仙境一般的白象湾。
“把笔和本子给我。”她说。
小蒋侧身取了笔和本子,递过来。
不出几分钟,一首诗就成了:
半挂的藤是我的痴情
高耸的树是我的信念
山是我的梦想
水是我的缠绵
白象湾,看见你的一瞬间
我心里爆发出
独享的贪婪
在华山的办公室,巴兰兰快速翻看近几天的《人民日报》,几分钟后,巴兰兰突然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华山赶紧跑去推严了办公室的门,回身看见巴兰兰趴在桌上,勾着身子,还在笑,令本来就有些老旧的桌子咯吱作响,令他奇怪地想起了她做爱时的声调,如果说,做爱时她的声音是凄凉哀婉的,那么,此刻的情形刚好相反,狂妄极了,也得意极了,两者都是极度失真的,或者说两者都更加接近真实,而常态倒像是虚假的。华山的确被她吓了一跳,而且的确差点遗出尿来。
好不容易才等到她不笑了。
他不说话,暗存轻蔑地看着她。
“你看。”她把一张1997年11月22日的《人民日报》递给他,指指头版头条下方的一则消息,他拿起来看,是中央代表团在欧洲访问的新闻,代表团的团长,恰是传说给省委书记刚刚打过电话的那名中央政治局常委。
华山看完消息,巴兰兰已经安静了下来。
“你是怎么想到看报纸的?”
“我,我也不知道,灵机一动吧。”
“真服了你!”
“我喜欢这种感觉,毛主席说,与人斗,其乐无穷,我也是。”
“可怕,可怕!”
“所以不要惹我噢!”
她拨通了魏卓然的电话,说:“魏市长,是我。”
“巴总啊,要请我喝酒吗?”
巴兰兰有些被动,说:“我正在去D市的路上,回来请您喝酒好不好?”
“去D市?去D市干什么?”
巴兰兰看看华山,说:“夫人那儿,还没靠牢……”
“那就拜托了,这边的事,你放心。”
巴兰兰挤眉弄眼地说:“听说,有中央政治局常委打过电话?”
“你也听说了?开玩笑,如果是八个亿的项目,倒有可能,是不是?”
巴兰兰说:“您看看前天的《人民日报》,常委正出访欧洲呢。”
“哈哈,我看,我看。”
巴兰兰说:“魏市长,那回来见!”
“等你的好消息!”
挂了电话,巴兰兰呆呆地看着华山。
华山迎视着她,一脸肃穆。
“来抱抱我。”巴兰兰说。
“这是办公室!”华山坐着不动。
“门不是关着吗?”
“再关着,也是办公室。”
“那咱们回家。”
“我刚上班。”
“那好,你上你的班,我走了。”
巴兰兰背上包,快步离去。
华山看见,巴兰兰离开时,眼里噙满亮晶晶的泪水,但是,他实在搞不懂,这个刚刚还在狂笑的女人,突然怎么又流泪了?
他来到窗户前,继续端详她,几秒钟后她就进入他的视野,穿着桃红色风衣、搭着白色羊绒围巾的她,正坚定不移地走向她的红色宝马,他看见,整个校园都向她和她的车倾斜了过来,这几乎是一个标准的广告画面!
他坐回到办公桌前,装模作样地捧起一张报纸看,却怎么也看不进去,像一个睡梦中被扶上皇位的儿皇帝,心里患得患失的,不明白屁股底下的大龙椅到底是福还是祸?前天,她已经不容分说地搬过来和他公然过起了未婚同居的日子,她还完全放下美女和富姐的架子,撸起袖子亲自收拾屋子,拖地,清理厨房,拆洗被褥,看上去真的像一个家庭妇女了。随后还亲自去家具市场,根据事先在家里量好的尺寸,雷厉风行地买回来一大堆东西,大到衣柜、碗橱、鞋架,小到沐浴露、香皂、筷子、勺子,当他下班回到家后,几乎误以为走错了家门,而她,躲在阳台上,迟迟不露面。他相信她就在家里,因为,他闻到了她身体的味道,那是一种盛夏的干草才会发出的迷人香味。他便粗枝大叶地四处找了一遍,最后才来到她最有可能藏身的阳台上,明明看见她蹲在洗衣机旁边,却故意别过身去,于是,她惟妙惟肖地学了一声狗叫,然后她真的像小狗一样纵身跳在了他背上。然后,他就背着她满屋子转,转遍了旧貌换新颜的每一个角落;然后,自然又是做爱,当他听到她像一把尘封多年的旧琴一样,发出哀切的叫喊时,他十分坚定地告诉自己,无论发生任何情况,他都要爱她,像一个大将军一样爱她,宽宏大量地爱她,始终不渝地爱她!可是,他想不到仅仅过了几十个小时,他就又开始怀疑自己了,他真的没有怀疑别的,而是怀疑自己能不能像一个大将军一样爱她?所有的迹象都表明,她才是一个复杂多变的大将军啊,和她相比,他才是小的,年轻的,甚至是幼稚的,他哪有可能做她的大将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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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裴城师院的校园,进入市区,小蒋问:“巴总,去哪儿?”巴兰兰突然不知道如何回答,突然不明白自己能去哪儿?
三江?学林小区?妈妈家?这三个地方都不是我的家啊!我是一只丧家之犬啊!我是一个穷鬼啊!我才是全中国最穷的人!我竟然舍不得花钱给自己弄一套房子,我好久没给自己买过一件衣服了,接下来我马上就花不出一分钱了,我必须立即出发去D市,可是,砸多少钱才能成为第一夫人的座上客?五十万?一百万?这样的数额,仅够打通一个处级干部的!我的目标可是全省成千上万个厅座和处座共同的第一夫人啊!三五天之内,我还必须拿出五十万打发那几家“陪标人”,商界的潜规则是不能不遵守的,这五十万其实是我正式进入裴城地产界的门票!今天给我们带路的移民办主任王茂林也需要及时打点一下的,三五万是少不了的!我还必须马上给陈百川买一辆车子,最次也是宝马奔驰这种档次,我还打算花二十万给小伙子买一辆车子的,妈妈的老同学徐行长那儿也不能不意思一下……天啦,我该怎么办?我要疯了,我要疯了,我做鸡的心都有了,然而,我恐怕是一只老鸡,我劈一次腿不知能不能挣到一百元?我干脆跳楼吧,看样子,有时候,跳楼是解决问题的最佳选择!不跳楼就只有抢银行了,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人“敢于”抢银行了!对准备抢银行的人来说,说“敢不敢”已经太轻了,他们肯定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了。走投无路的时候,人面前也许只剩下一根细细的绳子,一口气就能吹断!
“巴总,去三江吗?”
小蒋正把车开往三江的方向。
“不去!”她说。
小蒋不敢再问。
小蒋只好顺着任意方向开。
我为什么要挣钱?我当初如果不去海南,在裴城当一个中学老师,有什么不好?我到了海南,如果不离开海南交行,凭本事拉贷款拿奖金,也没问题!败退裴城,手上有三百万,存进银行过普通人的日子,照样没问题!可是,一次次的机会都从我手上溜走了!我难道真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吗?是,又不是,或者不全是!想起来了,像今天这样的感觉,以前也再三出现过,每一次关键的选择其实都是因为——某种深刻的顽固的不安!放弃国家分配的工作,独创海南,就是因为听说海南是创业天堂,是全中国最活跃最沸腾最易发财的地方,想起小时候爸爸死了后,妈妈一人拉扯三个儿女的艰难日子,心里就害怕,就恐惧,于是经不住诱惑,毅然南下;在海南迅速结婚,然后迅速离婚,只分到一纸皱巴巴的十万元的欠条,就更是感到又羞愤又慌乱,尤其在海南那种拜金主义盛行的地方,原准备怀揣十万元欠条跳海自尽的,命悬一线的瞬间终于厚着脸皮找到陈百川,陈百川收下欠条,大大方方给了我十万元,不久又打电话邀我做他的助手,仍然是出于安全感的极度缺乏,出于同事朋友之间相互攀比的巨大压力,冒险辞职,正式成为一名商人;后来,在事业越来越有气象之际,陈百川意外被神秘力量绑架,公司资产几近灭失,我带着三百万仓皇逃回裴城,就更是怕得要死,不认为三百万是钱,想挣更多的钱用来保护区区三百万;接下来,我不得不撒下弥天大谎,拉大旗做虎皮,引火烧身,自己烧自己!
“小蒋,咱们还没吃午饭。”
“我还不饿。”
“我饿了,找个地方吃饭吧。”
“好的,去哪儿?”
“你想吃什么?”
“我,怎么都行。”
“今天听你的。”
“巴总,还是你说吧。”
“给你权力,你都不用。”
“嘿嘿。”
“还是吃川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