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知道我被判死刑后,他老人家在为我惋惜、悲痛中离开了人世。作为儿子,我不仅没有报答父亲的养育之恩,反倒折了他老人家的寿,这种愧疚深入骨髄,痛及灵魂,难以言表。自从我记事起,逢年过节,就见父母虔诚地求神拜佛,总是祈祷菩萨保佑儿女们一生平安。他们用毕生的精力,不知为儿女们求了多少遍平安佛,叩拜了多少次乞求头,然而,由于自己以身试法,自作自受,事到如今,即使是菩萨也保不了我的性命,到了阴间也觉得愧对他们啊!”
路云:“你现在最想说的是什么?”
陈建忠:“我有许多话想说,这些话对现在活着的人也许‘有用’,所以我不想把它带走。这些话也如鲠在喉,不吐不快,说出来也许会感到舒服些。古人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义之财不可取,不洁之水不可饮!作为国家工作人员,特别是领导干部,更应该严于律己,洁身自好;不要有侥幸心理,企图蒙混过关,那种认为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相信送钱人所谓肝胆相照的想法是不切实际的;领导干部违法违纪就如同给自己埋地雷,有的是定时的,有的不是定时的,埋多了,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埋在哪里,埋了多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哪一颗会引爆,一旦引爆就会粉身碎骨,身败名裂,遗憾终身!”讲到这里,陈建忠眼里充满了悔恨的泪水,他摘下黑边眼镜,擦了擦湿润的眼角,然后继续说道:
“金钱美女、荣华富贵,都是过眼云烟,都是一场噩梦。人生的意义不在于钱有多少,权有多重,位有多高,名有多大,而在于能在广阔湛蓝的天空下自由呼吸新鲜空气。吃好吃歹,穿好穿差,官位高低,钱多钱少都是次要的。一家人在一起相亲相爱,和和美美,其乐融融,才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和快乐,可惜我再也没有这种机会了。唉,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失去挚亲;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失去自由;人生最大的悲痛,莫过于失去生命!为官者要以我为鉴,正正派派做人,堂堂正正为官,心勿贪,手莫伸,否则就会重蹈我的覆辙,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路云看到天色已晚,结束了这次采访。
苍茫的暮色中,路云站在江城看守所那高大庄严的大门外,心情非常沉重。一门之隔,两重天地。同一片蓝天下,一个特殊的群体被庄严的法律强制在一隅天地里;而墙外的街灯下,自由的人们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尽情地享受着美好的生活。在回来的路上,多愁善感的她不禁感叹道:“人啊,挺怪!都说金钱是恶源,都拼命地想去捞;都说情人是祸水,都不顾一切地想去沾;都说高处不胜寒,都千方百计地往上攀;都说烟酒伤身体,都念念不忘地不愿舍弃;都说天堂最美好,都没有一个心甘情愿愿意去。”怪不得《红楼梦》有诗云:“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第二天,为了更加深入地剖析贪官们的内心世界,了解江城第一腐败家庭的昨是今非,路云来到屏山监狱,通过狱警与在此服刑的张为民联系采访。张为民以无脸见江东父老为由,拒绝了采访。她尝试去探究一下黄文惠和张小曼此时此刻的内心世界,结果同样遭到了回绝。倒是柳阳春憋不住内心的苦楚,接受了路云的采访。在采访柳阳春过程中,最让路云心潮起伏、难以平抑的是柳阳春痛心疾首的一席话:
“我那幼小而又可怜巴巴的女儿,正处于需要父母精心照顾和教育的关键时候,而今我们一家却被囚禁在高墙之内,不仅不能给她父爱和母爱,反而在孩子幼小的心灵上留下了永远也无法抹平的创伤。女儿原来的成绩在班上数一数二,我们出事后对她的打击太大,她的学习成绩一下子骤降。曾经活泼开朗、自信向上的阳光少女不见了,如今的她精神萎靡,情绪低落,经常坐在那里发呆,不得已我姐让她寄读在外地。每当老师问道‘你爸妈怎么从来不来看你’时,女儿感到非常尴尬。星期天,我姐去看她,她幼稚地哭着对我姐说:‘姑妈,你和姑丈冒充我爸妈给老师打个电话好吗?我在老师面前感到无地自容啊!’女儿在学校同样自卑。有一次,一个同学不知怎的了解到我女儿的身世,挖苦地对她说‘你们全家都是贪污犯!’为此,女儿打了对方一拳。同学到老师面前告状,女儿不仅被训斥了一顿,还遭到了老师的奚落,因为这个老师特别憎恨贪官。从此,女儿执意不肯上学。我姐觉得我女儿在这所学校是呆不下去了,于是让她隐姓埋名,转到另一所学校读书,我真不知道我女儿这辈子还能不能走出这一悲伤的阴影。每当想起这些,我就捶胸顿足,追悔莫及。”柳阳春满脸沮丧地说。路云听罢,不由得感到一股莫名的酸楚。
最高人民法院的死刑执行命令下达了。这天一早,按照不成文的规定,狱警摆上了鸡鸭鱼肉,为的是让死刑犯吃饱好上路,免得做饿鬼。陈建忠知道最后的时刻终于到来了,尽管没有任何食欲,但他还是强迫自己每一道菜都吃一点。
约九点零七分,随着监狱的大门“乓”的一声打开,前来执行的法官、检察官、法警鱼贯而入。在狱警的引领下,执行人员携带死刑执行命令来到关押陈建忠的监舍。看到如此之多的执法人员进来,陈建忠的脸上闪过一丝惶恐,似乎明白自己留在世界上的时间不多了。
“吃好饭了?”一位执行人员问。
“吃好了。”陈建忠的声音很轻。
法官拿出判决书,向陈建忠宣布了最高人民法院核准对其执行死刑的命令,陈建忠顿觉四肢无力,差点瘫倒在地上。两名法警连忙把他架起,这时,陈建忠脑子一片空白,除了“立即执行”几个字外,其他几乎没有听清。法官宣读完毕后,临场监督的检察官对陈建忠进行了验明正身。最后,法官问:
“陈建忠,你还有什么要交代吗?”
“没有了,我要讲的全部在我的遗书里,希望能把它交给我的家属。”陈建忠答道。
“这个你放心,我们会做的。”法官说道。
“出去时,别给我戴手铐脚镣,好吗?”一阵沉默后,陈建忠突然提出了一个要求,因为他认为开庭时戴着手铐脚镣已使自己丢尽了面子。当得到“不戴”的答复后,他松了一口气:
“哦,那还好。”
“真是死要面子!”一个法警忍不住偷偷骂道。
执行人员递给陈建忠一把梳子,他接过去仔细而缓慢地梳着,梳一下,便举起梳子看,梳子上留下一根头发,不难发现,他拿着梳子的手有些颤抖。为了享受一下最后的人间生活,他向执行人员要了一根烟,然后大口大口地吸着,似乎要把整个世界吸进去。
接着,法警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绳子,娴熟地对陈建忠进行了五花大绑,在脖子上挂上一块写着“贪污受贿陈建忠”几个大字的木牌,牌子上的“陈建忠”几个字用红笔打了一个大叉。
“带走。”法官一声令下。
“慢,等一下。”陈建忠央求道,“知道我要‘上路’了,我姐早两天给我送来一双新皮鞋,希望我来世能重新做人,我差点忘记穿上了。”
“你的新皮鞋放在哪里?”执行人员问。
“在我装遗书的塑料袋里。”
执行人员从放在墙角的塑料袋里翻出一双崭新的皮鞋,帮陈建忠穿上。
“穿新鞋,走新路;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会重新做人!”陈建忠忏悔地说。
几名法警把陈建忠架出监舍,陈建忠十分紧张,双脚根本迈不开,法警连拉带拖才把他押上一辆专门为死刑犯准备的敞篷卡车,车厢两侧站了两排荷枪实弹的武警战士和法警。
押送陈建忠的卡车被十多辆警车夹在中间,沿着十里长街缓缓而行,随着震耳欲聋的警笛响起,沿途站满了围观的群众,争先恐后目睹这位昔日“县太爷”最后的“风采”。
“快来看啊,大贪官陈建忠被枪毙啦!”一些群众大声叫道。
“活该!”“该杀!”的议论声不绝于耳,几乎没有听见同情的声音,可见老百姓对贪官污吏是何等的深恶痛绝。
这种情景孩提的陈建忠也曾见过,当时也和大人一样拍手称快,但是做梦也没有想到这种“厄运”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
浩浩荡荡的行刑车队终于来到了刑场。
刑场是郊区附近一座名叫“不归山”的小山谷,自古以来都是当地听候问斩的地方,由于平时附近的村民惧“鬼”不敢前往此地种地打柴,因而长满了灌木和荆棘,显得十分阴森恐怖。就连威风凛凛的武警战士和身着制服的公检法司的干警押着死刑犯上山,看热闹的村民由于畏惧也不敢上山观看。这时,只见车队在山脚下停了下来,武警战士和公安干警一字排开,做好警戒,公检法司带队的领导碰了一下头,法院院长把手一挥,武警和法警随即把陈建忠押下车来,然后行刑人员随即跟上,随着跟上的还有火葬场的收尸工。
最后的时刻来到了。
法官最后一次问陈建忠还有遗言没有,双脚颤抖的陈建忠摇了摇头。这时,法官指定几名行刑的法警作准备,因为万一一枪没有射死,后面的法警还要补枪,直到射死为止。
“预备!”法官作出了行刑的指令。
陈建忠贪婪地望了一眼蓝天和周围的大地,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气,这时,只有这时,他才真正觉得活着是多么的美好,生命是多么的宝贵,人生是多么的难得!自己还不到五十岁,还远不是死亡的年纪,正是年富力强、享受生活的年龄,而这些对他来讲即刻将成为不可能的奢望,随着一声枪响,这一切将成绝望,连呼吸一口新鲜空气的机会都没有了。
“准备!”法官发出了行刑的最后指令。
执行的法警连摁带压地强迫陈建忠背转身跪下,然后从容不迫地把枪口正对着陈建忠的脑袋。
“放!”法官一声令下,执行法警扣动了扳机。
随着“乓”的一声巨响,子弹穿透后脑,飞出脸部,溅入土坡,陈建忠应声倒下,留下一摊血迹,挣扎几秒钟后一动不动了。
临场监斩的检察院的法医按规定走上前去,把陈建忠的眼睛翻开,发现瞳孔已经放大,说了一声“0K”,把白手套一丢,与法官、法警一道先后在执行记录上签了字。
这时,搬尸工把陈建忠的尸体用一块白布裹起装进装尸袋,然后用担架抬上运尸车,往火葬场开去。警车原路返回,他们又完成了一次执行死刑的任务。
由于过于恐惧,陈建忠的亲属不敢去刑场观看。其实,他的家人都为他感到羞耻,也没有脸来看,就连收尸也不愿来,怕招惹晦气,更不同意将其骨灰安葬在家乡,免得遗臭万年。陈建忠的儿子陈磊因签证已到,早已不得不前往美国。最后前去领骨灰盒的还是李佩珍的弟弟李佩剑。李佩剑念其姐夫生前关照过他,也算是没有忘恩负义。没有追悼会,没有人送行,只有李佩剑孤零零一个人捧着骨灰盒,何等凄惨!
最后,李佩剑花钱在汤兰山的山坡上为陈建忠购买了一块墓地,雇人把陈建忠的骨灰安葬在山窝深处,并立了一块石碑,只刻有“陈建忠之墓”几个大字,没有墓志铭。由于没有人来扫墓,如今墓的周围已经长满了荆棘,但黑色的大理石墓碑仍依稀可见。自从陈建忠的骨灰安葬在此山后,周围的人们慢慢地不再叫它汤兰山,而是改叫它“贪婪山”了,这的确是让人始料不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