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纸上报导，有一个歹徒持刀在公共汽车上对女售票员行凶，当时汽车上有几十个乘客，竟然没有一个敢站出来，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女售票员被杀害。看到这样的文章我往往气愤得要死，甚至还有点痛不欲生。但我却不敢写文章对这种可恨可悲的现象进行批斥，因为我想到假如我在场，大概也同那些该死的胆小鬼一样龟缩在人群里一动不敢动。
事也凑巧，一次在某大学讲座时，有个大学生竟然当场对我提出这个问题，他毫不客气地问我：如果你当时在公共汽车上，敢不敢站出来保护那个女售票员？我只好无可奈何地承认自己不具有这种高尚的勇敢精神，我吞吞吐吐地说，假如我腰里插着一支手枪，或是手里有一件能迅速打倒歹徒的武器；我说假如那个售票员是我的女儿或亲人，我想，我会冲上前去的。否则，坦白地说，我站不出来。众大学生大笑起来，嘲弄着说，作家竟然如此胆小怕死，真是不胜惊讶，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呀，怎么还会比老百姓胆小？我说首先我感谢你们对作家的信任和赞美，但灵魂工程师有时更缺少坚硬的骨架。这就像医生能给患者带来健康并不等于医生本身健康。说得好写得好与做得好是两回事，作家可以写文章鼓励你去勇敢，甚至你看了这篇文章后，确实也就变得勇敢起来，但这并不等于作家就勇敢。在通常的情况下，我觉得作家比老百姓怕死。特别是感到自己比老百姓有价值的作家更怕死。这个世界上，越是有价值的或重要的，越是脆弱和虚弱。再也没有总统重要的吧？可总统出门，得需要数十名数百名乃至成千上万名保镖前呼后拥地保护，比老百姓怕死多了。和你说句实话，在生命危急的关键时刻，你要是和作家在一起，那你算倒霉了！奇怪的是，在我认识的作家当中，越是胆小的作家，越能写出勇敢的文章。这就像一个胆小的人走夜路，总愿意大声的唱歌来驱除恐惧。面对同学们的嘲弄，我也认真地解释我当时站不出来的原因，我说，让我们设身处地地思索一下，当时车上有几十个人，却没有一个敢站出来，这就绝不是一个孤立的现象。只要有几十个人的群体，也就有多方面的代表性了。也就是说，这几十个人当中肯定有党员有干部，肯定有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肯定有正义感强烈的人，肯定有脾气暴躁也肯定有胆小怕死的人。他们肯定面对歹徒感到无比的愤怒，对被害的女售票员感到无比的痛心，可是，无论怎样愤怒和痛心，他们还是没一个站出来。这就使我不能不三思，生活在同样的空间，受同样的教育，同样都是人，作家怎么会比他们强？怎么会比他们勇敢？当然我知道，我无论怎样讲，同学们都会在心下嘲笑我的胆小怕死，嘲笑我没有正义感，甚至骂我没人性。但我觉得你们这些大学生如果当时在场，未必比我强多少。我甚至怀疑那辆公共汽车上就有大学生，至少有读过大学的大学生。大家听后哈哈大笑，说我虽不勇敢，但机智。
我不否认，在我们中间有不怕牺牲的英雄，他们当然会英勇无比地冲向歹徒，可惜的是他们当时不在车上。但这也说明英雄和胆小鬼相比，其比例实在是太少太少了。所以，一旦出了个英雄，我们全国的新闻媒体就闻风而动，就连篇累牍地报导，就像发现了难以置信的奇迹似的。由于像发现奇迹，也就如获至宝，当然就热烈歌颂，一直把英雄歌颂到自己都不敢认识自己后，我们还是一个劲儿地歌颂下去。俗语说：好话三篇淡如水。不断地重复报导，必然产生千篇一律，这还会产生副作用，让人们厌烦。因此，对英雄我们几乎很少认真地、实事求是地研究他成为英雄的真正原因。只是相当浮浅地说他们学习了什么什么，树立了什么什么，就勇敢无比了。我觉得这实在难以让人信服。大家都在一个模式的统一领导下，都学习一种思想，都接受一种教育，为什么千千万万的人平凡，而这一个人却英雄？这仅仅是思想是学习，难道人的性格和生命质量的差异没有原因吗？我想，我们的英雄越来越少，不能不说我们从没把英雄当人看。
勇敢其实并非是撞见杀人的歹徒才能显示出来，在当今的生活中，我们常常置于勇敢与非勇敢的检验之中。作家在安静的书房里写作，敢不敢于写出自己要说的实话？敢不敢于真正袒露自己真实的心态？这和面对持刀行凶的歹徒其实是一回事。安静的书房里并没有危及生命的歹徒，并没有刀光血影的匕首，品着香喷喷的咖啡，坐着温柔柔的软椅，却哆哆嗦嗦地思前想后，躲躲闪闪地斟字酌句，这只能是灵魂的虚弱和胆怯。有些作家甚至恐惧到不敢乘飞机，大热天去外地开会也宁愿在闷热的火车厢里死挨十几个小时。奇怪的是这些不敢乘飞机的作家，却能写出惊鬼神的文章，握笔如刀剑俨然是面对歹徒的勇士。可见勇敢与非勇敢有着极其复杂的心理矛盾。我这个人倒不怕乘飞机，无论到什么地方去，我都首先要问通不通飞机，否则我就不愿去。我宁愿从飞机上掉下来，也不能忍受坐火车的烦闷。当然，我和所有的人一样乘坐飞机时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危险，也有了恐惧，至少有点含糊的恐惧。因为飞机起飞之前，空姐要做安全示范，要告诉你一旦飞机发生了紧急情况应该怎么办？这时你就是不想恐惧或不愿恐惧，也不得不跟着恐惧一阵。每当这时，我就想，反正出事大家都得完蛋，但有这么多的人做伴，特别是有漂亮的空姐做伴，完蛋就完蛋吧！我不知道我这种心态是胆怯呢还是勇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