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注塑加工行业所用的农民工,大多来自几个固定的省份。其中很多一部分人,原本就是老乡,这些人你认识我,我介绍他地勾连搭着。他们一个个“骑着驴找马”,就自己目前的工作性质、待遇收入,很少有满足的。大多数人,对个人的前途、发展,也没有个明确规划,过一天算一天。即便刚给他涨了工资,日子稍长,便又这山望着那山高了。因此,注塑厂之间,民工们都少不了互相打探消息,寻找更好的出路。
李、胡二人想出的这一招,直截了当,既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他们这一下,正好打在这些厂子的“七寸”上。胡敬天给自己的民工下了硬指标,凡是能挖到合适人的,一律重奖。
不到一个星期,撒出去的人便有了消息。他们通过“老乡套老乡”的关系,从这几家厂里一共联系到了五个人。两个喷漆工,一个丝印工,另外两个,一个干烫金,一个干转移印。这五个,工龄最短的,入职一年半。最长的,将近三年。都是技术很熟练的人。
当年这些有规模的注塑厂,塑料件“二次加工”环节,早就存在,没有什么新鲜,不过是普通的车间而已。从事“二次加工”的民工,平常干着自己分内的工作,和开注塑机一样的待遇,谁也没觉着有什么特殊。和其他熟练工种一样,这些人干得时间长了,也想换换地方。只是有“二次加工”的注塑厂,都是定人定岗,一个萝卜一个坑。各厂之间,收入也差不多。因此,他们觉着“屎窝儿挪尿窝儿”的没啥大意思,人员流动才相对稳定。听说天至轩新上项目,肯出“大价钱”,这些人不免有些心动。
胡敬天得到信儿之后,马上约他们吃饭。对这些从农村来京打工的人们,他再熟悉不过了。这些人的脉,几年前就摸得毫厘不差。胡敬天找了一家装修气派的酒店,点了一大桌子菜。五个打工仔,从未进过大馆子,更甭提老板请客,他们哪里见过这阵势,一个个手足无措,受宠若惊。
入座之后,胡敬天给这几个人倒满了酒。他本是农村人,怎么和农村人沟通,自然不在话下。他所说的,句句打在这五个人的心坎上。
开始,这几个人因头一次和老板吃饭,还在这么“豪华”的地方,紧张得酒杯都找不着嘴。胡敬天不住地安抚他们,一口一个咱们乡下人如何如何,他们城里人怎样怎样,霸气中又透着亲切,就像他们村里的一位大哥。渐渐地,民工们放松下来,有问有答,推杯换盏,气氛变得十分融洽。
胡敬天问清这几个人现在的待遇,又告诉他们天至轩准备给的工资标准,和跟着他干的好处。最后,胡敬天把酒给哥儿几个一分,开门见山地说道:
“二次加工,在我们这儿是个新玩意儿,但在你们那儿,再普通不过了,谁拿你们当香饽饽?”
听了这句话,众民工点头称是。胡敬天接着忽悠:
“在那么大的厂子里,啥时候轮到你们混出来,上我这儿,你们就是开国元勋。”
“水涨船高,将来咱们做大了,你们是这道工序的创始人,级别不是跟着长高吗。”
“俗话说,宁当鸡头,不作凤尾。”
“以前跟着我的领班,现在人家都自己当老板了。”
胡敬天例子举得真好。民工们听着,仿佛看见东方出现了鱼肚白。
几个人喝得高兴,聊得贴心。胡敬天欲擒故纵,并不要求他们马上答复。临走时说道:
“回去好好掂量掂量,到底哪头儿炕热。”
散了饭局,胡敬天给了这五个人一人一条“希尔顿”。
因为这几个人工作的单位都比较大,等级森严。自从进厂,和老总说话,有数的几回。平时,都是被领班呼来唤去。他们哪里见过胡敬天这样的老板,简直就是他们的老大!现在天至轩需要“二次加工”,老板看得起他们,一去就当领班不说,工资提高了近一倍。遇见这样的机会,农村来的打工仔能不动心吗?
很快,这几个人就有了答复。其中三人还一再表示,尽可能多拉几个也是干“二次加工”的伙伴,一起来天至轩打工。
与胡敬天相比,李子轩的任务要艰巨得多了。
虽说这几个厂里也有李子轩以前的熟人,但好久没有来往。加上现在情况不同,以前的朋友变成了竞争对手。特别是最近以来,为争点儿生意,脸拉得比门帘子还长,一下子想“团”圆乎了,哪儿那么容易。李子轩清楚地知道,这几家注塑厂之间,相互竞争也很厉害,只要有一家“耷拉膀子”,这个“联盟”马上就会完蛋。只是如何下手,找谁?怎么说?得好好斟酌。级别低的,不管事儿;级别高的,不好搞。冒冒失失找上门去,太显唐突,万一弄得“夹生”,往下就更不好办了。
李子轩“拎着猪头,找不着庙门儿”,他挨着个儿把认识的这几个人捋了一遍又一遍,也没找着下嘴的机会,想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无奈之下,他只能守株待兔,伺机而动。
这一天下午,李子轩到客户那里办事,出来时,碰见一个人。这人姓刘,多年前是李子轩他们厂加工点儿的技术员,现在一家大注塑厂当技术副总。李子轩和他很早以前就认识,只是最近两年少有接触。这位副总也在这家客户办事,没想到碰见李子轩。他本想打个招呼,赶紧离开。这时快到饭点儿了,李子轩一见,“择日子不如撞日子”,不由分说,拉着他一同去吃饭。
李子轩的长项,正是与人谈话。甭管是谁,他总能给人一种亲切自然、设身处地替人着想的感觉。而且,什么样的人,怎么对付,他拿捏得恰到好处。所谓场面、体面、情面,哪碗“面”他都吃的顺顺当当。要不怎么说,李子轩搞公关,前三板斧天下无敌呢。
二人附近找了间饭馆,点了几个菜,一边吃着,一边闲聊起来。
“兄弟,有日子没见,白头发可见多了。”李子轩关心地说道。
“谁说不是,不光白,还少了呢。”刘副总笑着答道。
“是不是最近太累了?”李子轩顺着话茬儿往下说。
“给人家打工,没办法,哪能比得了李哥您哪。”
“我有什么呀?一屁股债,想不干都不行。”
“……”
说着说着,李子轩不经意间,提起最近他们几家联手对付天至轩的事。这位刘副总一再解释,主意是老板们定的,事儿都是按老板的吩咐做,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这些事都是那几个老板定的,我们做具体事的人没办法,李哥,千万别怪兄弟呀。”
“哪里话,商业竞争,各为其主。”李子轩显得很大度。
“不过,这事儿对你本人可不上算,挤垮我们,你们的业务是多了,老板们合适了,可对于兄弟你,只不过更忙点儿罢了。”李子轩轻描淡写地接着说。
“谁说不是,我们老总忒抠门儿,前两天,为装个电话,刚跟他怄了一肚子气。”
“装什么电话,说来听听。”李子轩听出他话里有话。
原来,刘副总准备给家里装部电话,他认为这个电话不仅是私用,晚上厂里找他,业务上的事情,也用得着这个电话。他觉着自己身为副总经理,是厂里的重要人物,厂里应该给他出初装费。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家庭电话远没有普及。那时,装一部固定电话,初装费五千多块。绝大多数工薪家庭,装不起。刘副总工作的这家注塑厂,是乡镇企业性质,总经理是半个公家人。对这类事情,他需要平衡各方面的关系,通盘考虑。给刘副总装了,给不给张副总装?给不给王会计、赵主任装?今天你装电话,明天他买手机,都让厂里出钱,还有完吗?因此,这件事没有同意。
刘副总对此很生气,“区区几千块钱,对一个工厂来说,算得了什么?太小气了。”可老总不这么认为,不能下属要什么,就批什么。钱不是大风刮来的,“海大架不住瓢”。不能开这个头儿。刘副总事情没办成,心里不痛快,跟李子轩发发牢骚。李子轩听完,不动声色,没有表态。两人又闲扯了一会儿,李子轩掏钱结账,二人就此分手。
过了两天,李子轩给这个注塑厂打了个电话,约这个刘副总,说有要事和他商量。晚上,两人在一家洗浴中心见面。
中国人谈事情,请客泡澡的习俗,由来已久。赤条条泡在热水池中,水蒸气遮着脸,什么都说得出口。泡够了床上一躺,沏壶热茶,一喝一聊,没有解决不了的事。不过,现在的洗浴中心,有许多已远不止字面上的意义。来此体验欢娱的人们,无论是儒雅的,还是粗俗的,都把这个充满诱惑的地方,当成特殊刺激的体验之所。
刘副总所在的工厂,是供应商角色。平常陪着客户,歌厅、桑拿之类的活动也不少。这些活动,有商业行为的,也有自己好这口儿,上赶着的。去歌厅找小姐,喝酒、唱歌,人多瞎闹,出不了大圈儿。桑拿就不一样了,里边名堂很多……这种事,参与的人越少越好,一般都是老总们小范围活动。因此,刘副总只去过歌厅,洗浴中心从来没有来过。
进了包间之后,李子轩要了些茶点。刘副总有些不安,问李子轩找他什么事。李子轩对此人多少有些了解,知道他是个吃硬不吃软的主儿,于是,直截了当地说:
“天至轩眼下遇到了困难,求兄弟帮个忙,别掺和对付我们的事,行是不行,给个痛快话。”
副总一听,连忙解释:
“李哥,不关我的事,我只不过按老总的意思报价。”
“你是技术副总,报价的事,你们老总还不是听你的,你只要正常报价,别攒‘猫儿腻’,我就不怪你。”李子轩接着说。
“我尽力而为,尽力而为。”刘副总答应道。
见他的态度模棱两可,李子轩也不再追问。
“不说这个啦,今儿叫你来,就是好好放松放松。”
说完,叫进一个按摩小姐,李子轩对她说:
“把我这兄弟伺候好了,完事钱朝我要。”
刘副总晕晕乎乎,想吃又怕烫,身不由己地跟着小姐去了另一个房间……
出了洗浴中心的大门,临分手,李子轩掏出五千块钱,递给刘副总:
“这钱是给你装电话的,今后晚上想活动活动,联系起来也方便。”
刘副总这时候的魂儿,多一半儿还没从小姐那儿回来呢。一见,连忙推托:
“这怎么行呀,李哥。”
李子轩正色说道:
“这钱你要是不拿,就说明你要和我们作对到底。”
话说到这份儿上,刘副总已经没有退路了。他心想,这钱再不拿着,就等于得罪了李子轩,得罪了他,相当于得罪了一群人,同时还得背上和天至轩作对的名声。在社会上混,朋友圈子的重要,他岂能不知。自己不过是个打工的,犯不着!再说,和李子轩搞好关系,对自己只有好处……于是,把钱接了过去:
“李哥,啥都不说了,别的厂我管不了,我们这儿,所有的报价都归我负责,从今往后,我绝不难为天至轩。”
一个月后,天至轩的“二次加工”车间正式开工了。“联盟”的几家厂,有一家“掉了链子”。同时,几家厂子加一块儿,共跑了八九个从事“二次加工”的技工。最大的那一家,跑了四个。
这些企业,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不养闲人。一下子跑了好几个主力,生产立时就出现了问题。这几家厂原想着,就算天至轩自己上“二次加工”,可等到熟练掌握了,怎么着也得小半年时间,等不到那时候,早就死挺了。他们万没想到,天至轩竟从自己这儿挖现成的。这下可好,自己的坟头儿都哭不过来了,谁还有心思哭那乱葬岗子。眼瞅着天至轩“二次加工”的摊子也支起来了,再接着压价格,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所以,联合对付天至轩的事,也就“作鸟兽散”,不了了之了。
又过了几天,张文至病愈上班了。经过这一番折腾,老头的精神大不如前。好在刘立介绍来一位以前在广东工作时的同事,接任天至轩模具车间主任。
终于,雨过天晴,乌云散尽。天至轩剑走偏锋,歪招连连。这一仗,胜得干净利落。不但消除了外部压力,同时还完善了自己。他们又一次度过了危机。经过这次较量,此时的天至轩,真正跻身于强手之中。随着规模的不断扩大,在外人眼里,天至轩无论“硬件”、“软件”,都能与任何一家注塑厂,较短论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