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至轩有一个老客户，彼此间业务往来已有两年多了。这家公司做出口生意，业务量不大，在天至轩的销售额，一年多说着，五六十万。去年，不知他们内部出了什么问题，一分为二，拉出去一哨人马，并且，带走了原公司的大部分业务。
分出去的这拨人，另外成立了一家新公司，为首的姓赵，当年正是他“开发”的天至轩。这种合伙公司，合了散，散了合，谁也没当回事。何况，老赵和李子轩关系处得不错，一直保持着来往。这次赵总带队出走，另起炉灶，和天至轩的业务也没有中断。产品中的塑料件，依然由天至轩供给。
大概是因为做出口生意，或者是能够“抵税”的项目比较多，赵总过去的公司对发票一直就不太在意。结款时，供应商开不开发票无所谓。这次，他成立的新公司，还是这个政策。不过，这个新公司完全是他个人的，不能还像以前那样，囫囵吞枣，他准备把各方面的成本压缩一下。因此，他们要求放在天至轩加工的塑料件，加工费降一点价。于是，天至轩收的货款可以不开发票，成了他们要求降价给出的优惠条件。
当年，许多中小公司，由于规模小、家底薄，为了既要避税，又要经得起各级部门的检查，在公司内部，都有“真假”两套账。这种情况在中小企业普遍存在。如果，要求中小企业一上来就非常正规，可能没有几家能够迅速地发展起来。中小企业发展不起来，对国家也没有好处，这是国情所致。所以，在改革开放初期，政府对中小企业的管理相对宽松。一些财务、税务上的事情，只要不太过分，也没有太往深究。但是，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国家相关部门对这方面的要求，逐渐正规和严格起来了。税务部门加强了稽查力度，要求所有企业必须遵守税法和财务制度，不能再任其胡来。这是国家治理中小企业的杀手锏，也是保证税收的有效手段。
这种由于客户不要发票，因而供应商逃避增值税、所得税的做法，是许多小企业普遍存在的现象。所谓“私酒家家有，不犯是高手”（没被逮住）。这种行为，李子轩和胡敬天以前也干过。但这两个人干得很小心，手法很严谨。
每当遇到这种情况，他们首先严格区分不要发票的客户，是现金结账，还是支票结账。这两种方式，在操作上是不同的。以现金形式结账，对方不要发票，也不要其他任何凭据，因此，死无对证！这部分收入的税，他们放心大胆地逃定了。以支票形式结账则没那么简单。因为，只要是支票入账，不光账上有这笔收入，银行的对账单上也会反映出来，只要到银行一查，轻而易举就会查到。所以，这种方式不开发票，以为就能逃税，纯属“掩耳盗铃”。作为收支票的一方，此时开不开发票，这两项税（增值税，所得税）其实都是逃不掉的。所以，即便是客户不要发票，只要是支票结账，李、胡二人，都不会草率行事，冒此风险。
胡敬天做这种事很彻底，一旦有客户现金结账且不要发票，他不但不让财务把这笔收入做到账上，而且把生产报表、出入库凭证，统统撤掉，不留一丝一毫的痕迹。用他的话说：“这叫捂着卵子过河，小心没大差。”
赵总的这家新公司，他们所付货款虽然不要发票，但依然是以支票的形式结账。因此，李子轩认为，这里边没什么“花头”可做。一开始，他并没有同意。
客户要求降价，天至轩没有答应，双方一时陷入了僵局。尹炳章听说了这件事，来到李子轩的办公室。
“李哥，老赵他们降价的事，能答应他们吗？”
“不能答应，再降价，上完税就没嘛了。”
“他不是不要发票吗？还上什么税？”
“他们是支票结账，开不开发票有什么两样？”
“不开发票，这税不就不用交啦？”
“他们是支票结账，有银行的对账单，逃不过税务稽查。”
“税务稽查不会来咱们这小企业。”
“万一来了呢？”
“可不同意降价，老赵他们把这单业务拿走怎么办？”
“那也不能冒这个险。”
尹炳章见李子轩不答应，也没有再坚持。这时，赵总公司的人催得很紧，降价的事没有商量。过了两天，尹炳章不死心，又来问李子轩，李子轩还是犹豫不定。尹炳章见状，想了一会儿，对李子轩说道：
“虽然是支票结账，也不是没有办法，咱们可以把这笔收入做成‘预收’。”
“‘预收’是有期限的，总有落下来的时候，不能老挂着呀。”
“那就这么办，把这笔收入做成‘借款’。”
“能行吗？万一出事咋办？”
尹炳章一见李子轩不太情愿，又举了一大堆关于处理这种事的例子。比如，可以把这笔收入，做成“第三方付款”，冲抵自己的“坏账”等等。
这些财务上做账的手段，李子轩也知道一些。第三方付款，即把这笔钱转到已经“呆、死”了的公司，算是他们付的款，冲抵自己已经开了发票的“坏账”。“借款”就是在账上把这笔货款做成从该公司借来的款。这些“猫儿腻”，对方公司不出事便罢，一旦出事，谁也跑不了，全得“秃噜”了。
李子轩到底不是干财务的，对这些事虽然懂一些，但不是十分精通。开发票吧，对方要求降完价儿的加工费，上了税就不剩啥了。不开发票吧，万一被税务所查到咋办？李子轩做事一贯谨慎，他不愿冒这个风险。
尹炳章胆大，不怕这些。见李子轩还在犹豫，他一拍胸脯，大包大揽地说：
“李哥，你把心放肚子里，没有万一，现在是我的法人，出了事，我一人兜着。”
此时，天至轩的业务仍不见太大起色，开工率依然严重不足。本来，注塑加工在生产链中的位置，比较靠下。凭的就是薄利多销，快速周转。注塑厂不仅要缴纳增值税、所得税，还要交城建税、教育附加税、残疾人保证金……近年来，原材料可着劲儿地疯涨，从业人员的工资待遇不断攀升，可加工费，却一个劲地往下落。像天至轩这样的企业，差不多所有的大客户，每个季度都有降价指标。这且不说，就连他们附近的派出所，给联防队员买大衣的钱，都要工厂赞助。
正是由于这些原因，导致李子轩虽然对这件事心存顾忌，但又怕不答应对方的要求，本来就不多的业务再“飞”了。最近，他太累，杂七杂八的事搅得他不得安宁。见尹炳章信誓旦旦，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李子轩心中暗想，“也许他说得对？哪这么寸，就被查出来？总这么瞻前顾后的，钱还怎么挣？”他没有太往深里琢磨，便依了尹炳章。
天至轩前几年太“顺”了，这阵子该着倒霉，正赶上区里税务抽查。怎么那么巧，偏偏抽到了天至轩。这下可惹麻烦了，税务所的人轻而易举就查到了这件事，并且，借着这事上门查账。对账单、出库单、现金账、发票联、应缴税金、进销存、年报，前五百年后五百年，仔仔细细地把天至轩查了个底儿掉。
私营小企业，账哪有没毛病的？有几家经得住细查？天至轩账上被查出有问题的，共四笔。其中有三笔是去年给客户发的货，至今没有开发票。
当时，天至轩有几家小客户，结账非常缓慢。往往是货发出去小半年，结账没有音讯。像这样的情况，天至轩一般不见对方付款，不给他们开发票。因为，对方回款没日子，可开了发票当月就得完税，实际上占用自己本来就紧张的资金。这种事很普遍，大家认为很正常，所以，一般厂家都这么办。但是，按照财务制度，一旦商品发出，不管收货方结没结账，都算发货方有了收入。只要有了收入，就必须交税。
几件事加一起，连补税带滞纳金带罚款，又是一笔不小的数。天至轩傻了眼。
这件事原本不大，做个检查，把税补上也就完事了，可偏偏碰上尹炳章这么个“一根筋”。尹炳章从军多年，从未跟“地方上”的机关接触过，从不知如何与“衙门”里的人打交道。他先是跟查账的人没完没了地狡辩，毫无认错的态度。后来干脆不理不睬，电话不接，传讯不去，该干吗干吗。“这种事多了去了，大的你们不去逮，干吗死气白赖地跟我们较劲。”尹炳章真扛得住事，神经类型的确够强。对税务所的办案人，他就一句话：
“补税可以，罚款没钱！”
“这点事儿够坐牢的吗？要是够，叫公安局把我抓起来。”
每天，他牌照打，酒照喝，早上该出操出操，白天该检查宿舍检查宿舍，就跟没发生这回事一样。
税务所是什么？政府职能部门！里面的人，哪个好惹！凡跟税务部门打交道的，谁敢不恭恭敬敬，客客气气？他们从未见过像尹炳章这样“不懂事”的人，公然藐视税务执法，简直是拿国家法令当儿戏。仅凭这一条，就可以把他抓起来。要是把这些材料往工商局一递，立时就会吊销天至轩的营业执照，还会追究法人代表和主要经营者的相关责任。
依着李子轩，服个软，把税补上，再好好招待招待税务所的人，事情也就过去了。但尹炳章偏要较这个劲。尹炳章转业前，是两杠两花的中校，什么时候“尿”过地方上的小芝麻官？他打心眼儿里烦这些“衙门口”的人到企业颐指气使，一副牛哄哄的样子。“甭搭理他们，看他能把咱们怎么样。”
税务所的人，走过那么多“老山老岳”，从未见过这号的“花脸狗熊”。
“这小子难道不食人间烟火？行！让他知道知道锅是铁打的。”
他们给天至轩开了罚单，到期如不按数缴纳，通知有关部门拘留法人。同时，准备把材料提交工商局，吊销其营业执照。
李子轩一见，再由着尹炳章闹下去，事情非折腾大了不可，自己再不插手要出大事。他一边制止尹炳章，不让他再和税务人员继续较劲，一边跑到税务所，一个劲地给人家赔礼道歉。但是，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光赔礼道歉，税务所的人那肯善罢甘休。李子轩知道，这件事必须找朋友帮忙。
李子轩的一个连襟，在市税务局工作。天至轩三年来，顺顺当当，从来没有因税务方面的事麻烦过人家。这回可过不去了，他赶紧给连襟打电话，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请他出面疏通本地税务所的关系。幸好，连襟在这个税务所有熟人。他亲自出面，带着李子轩运动这件事。李子轩借着这个关系，托人弄戗，又是请客又是送礼，赔笑脸，写检查，气没少受，钱没少花。因为事情本身并不复杂，牵扯的数额也没有多大，只是尹炳章态度恶劣，激怒了税务人员，才闹得不可收场。李子轩从上到下，一路打点。忙活了一大圈，费了老鼻子劲，最后，总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摆平”了这件事。
天至轩大难不死，逃过一劫。
罚款可以免了，但所补税金、滞纳金，一个子儿不能少。天至轩偷鸡不成，反蚀了把米。没逮着狐狸，却惹了一身臊。他们上了本地税务机关的“黑名单”，成为税务部门今后的重点关注对象。
据专家称，国内民营企业的平均寿命为37年，不知此话是否当真？天至轩从成立到现在，已经三年多了。果真如此，离咽气还真不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