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雨还在下着。
周海波比往常上班晚了俩钟头,十点多了才到公司。今天中午,他约了一个客户,中午有个饭局。没想到刚一进办公室,电话铃就响了。是陈平打来的:
“海波,天至轩出大事了。”
“出什么大事?”
“我也是刚刚知道,李哥走了。”
“走了?上哪儿去了?”周海波没弄明白。
“李子轩死啦!”
“开什么玩笑,昨天下午我们还通过电话。”周海波不信。
“没开玩笑,我们驻厂检验员打来的电话,我正在去那儿的路上。”
“好端端的,怎么就死了?”
“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你赶快过来吧。”陈平大声说着。
听到这话,周海波知道是真出事了。他赶紧跟手下人简单交代了几句,陪客户的任务交给了他们。然后,跳上车,急急忙忙朝天至轩赶去。听陈平的意思,李子轩的死因并不清楚。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这回是尹炳章打来的:
“海波,李哥死了。”
“我听陈平说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电话里说不清楚,你赶快过来,咱们商量怎么办吧。”
“我已经在路上了,过一会儿就到。”
“好,见面再说。”
放下电话,周海波心里乱糟糟的。李子轩的死肯定是真的了,但好没影儿的为什么呀?昨天下午,为了推“又一春”的饭局,特意给李子轩打过一个电话。他一个劲儿后悔,要知道这样,说什么也应该去见这最后一面啊。
按照计划,天至轩今天上午应该给客户送货。雨从昨晚开始,淅淅沥沥,一直下个不停。他们怕路上不好走,耽误到货时间,因此,早晨不到六点,库房的人就开始装车。当车快装完的时候,库管主任发现有一种货数量与出库单对不上。因为刚六点多,平常这时候,两位老板还没起床呢。他自己拿着单子先对了几遍,确定有误。于是,他上楼去问李子轩。
李子轩宿舍的门紧关着,库管主任敲了半天,里面没有一点动静。无奈之下,他又去敲尹炳章的门。尹炳章开了门,主任把情况对他说了一遍。尹炳章接过单子看了看,也弄不太明白。于是,二人一同再去找李子轩。但是,任凭他们怎么敲门,里面就是没反应。尹炳章心中纳闷,李子轩平时睡觉很轻,一叫就醒,今天怎么回事?昨晚喝多了?他没往深了想,决定过一会儿再来。
七点多了,库管主任等着发货,心里着急,又去找尹炳章。尹炳章这时已经洗漱完毕,俩人再去敲李子轩的门,里边还是没有动静。尹炳章感到不对劲了,他一脚把门踹开,进去一看,只见李子轩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衣服没脱,满脸紫红,屋子里酒气熏天。尹炳章喊了几声,推了两把,还是不见反应。他仔细一摸,不禁大吃一惊,李子轩已经没了呼吸。
这下可把尹炳章吓坏了。事发突然,人命关天,他一下子懵住了。过了好一阵子,尹炳章才缓过神儿来。他不敢怠慢,连忙拨打急救中心电话。因为事先没有任何征兆,不属于正常死亡,尹炳章不敢擅自处理,他紧接着又通知了当地派出所。工夫不大,警车、救护车都到了。医护人员进屋一检查,人早没救了。初步断定,死于大面积心肌梗死,死亡时间大约凌晨三四点钟。
楼上这么一乱,刘立和大林被吵了起来。一见这阵势,二人残留的那点酒劲儿,吓得彻底醒了。他们把昨晚的经过,你一句,我一句,互相补充着,向警察叙述了一遍。警察会同急救中心的医生,询问、检查、取证,紧一通忙活。最后断定,酒后引起心梗,因当事人深度醉酒,意识不清,旁边又没有别人发现,耽误了抢救,是死亡的主要原因。
急救中心的车,拉着李子轩的尸体走了。警方调查完情况,叫几个人签了字,按了手印,也走了。
天至轩这下可乱套了。下夜班的工人,仨一群俩一伙,围了一院子。大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几个白班的工人跑出来向夜班工人打听情况,就连出租的模具车间里的工人,好像也慌了神儿,不住地探头探脑。办公室的人,全停下手里的工作,乱糟糟地堆在楼道或办公室门口。尹炳章不知如何处理,一时六神无主。这时,有人建议,赶紧通知家属。尹炳章一听,马上派车去接李嫂子。这时,发货的卡车还停在库房,库管主任手里拿着出库单不知怎么办。尹炳章一见,也甭管发货数量对不对,先把货车打发走再说。车间工人此刻也没心思干活,干脆停了吧!他让全体员工回宿舍待命。接着,尹炳章回到楼上,打了一圈电话,通知了和天至轩有关系的所有人员。
等周海波赶到天至轩,事情已经处理完毕,救护车、警车都走了。工厂大门四敞,院里停着不少车,车间里机器都停了,显得很安静。几个办公室里,满是闻讯赶来的人。人人大气不出,面色凝重。刘立和大林垂头丧气地坐在角落里,刘立嘴里不住地嘟囔:
“要是不再接着喝就没事了,我拦了,可没拦住……”
尹炳章这时,已从惊慌失措中镇静了下来。他把周海波、陈平、刘立等人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刘立把昨晚的经过对周海波叙述了一遍。尹炳章又对大家说了说急救中心的结论,和警方的处理意见。周海波和陈平这才知道,这场祸事,竟然是喝酒喝出来的。俩人看着愁眉苦脸的刘立和大林,不知说什么是好。他们都没有经历过这类事,几个人面面相觑,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办。过了一会儿,尹炳章说:
“我已经派车去接李哥的家属了,待会儿李嫂子来了,咱们可怎么跟她说呀?”
“实话实说,李嫂子是通情达理的人。”周海波稳了稳神儿,接着又对尹炳章说:
“李嫂子肯定要见见人,我和刘立陪她去太平间吧,你去派出所开死亡证明。”
“海波,你陪她去吧,我没法见李嫂子。”刘立一脸难色。
“行,你跟小尹去开死亡证明。”
“等家属情绪平静了,听听她们的意见,再定火化的日子吧。”
“到时候得给李哥开个追悼会。”
“等这些事都踏实了再定吧。”
“事反正也出了,大伙该干什么先干什么,车间恢复生产吧。”陈平说。
“大林,你先在这儿帮着照顾一下生产。”刘立对大林说。
“行行行,你们忙去,这儿交给我。”大林头点得像鸡啄米一般。
正说着呢,刘向东和张文至来了。刘向东这会儿也傻了眼。张文至老泪纵横,嘴里一劲儿地叨叨:
“这是怎么话儿说的?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他这一哭,大伙心里都酸酸的。
李子轩就这么死了。死得窝窝囊囊,所有的人都替他惋惜。他死的太不值了。此刻,最伤心的,莫过于他的家人。最郁闷的,是最后和他一起喝酒的那几个。
追悼会那天,去了很多人。李子轩的生前友好、以前国营厂里的老同事、供应商、天至轩的客户、朋友,好几百人。从太平间到火葬场的路上,跟在灵车后面的小车,浩浩荡荡,排了长长的一队。在告别厅门口,大家排队等候向遗体告别时,周海波清楚地听见另一伙送葬的人中,有人小声问:
“这死者是什么人物,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告别厅里摆满了花圈,有单位送的,有个人送的。李子轩静静地躺在那儿,身子好像抽抽儿了点,头发像干草一样,脸上很安详。在哀乐声中,大家三个人一排,陆续向遗体三鞠躬。他的那伙小兄弟,走到他跟前时,每个人都站在那儿端详很久,他们在想什么?该不是想:李哥,你用这种方式走,可惜了。
周海波站在李子轩的遗体前,百感交集。和李子轩认识这么多年,之间往来的情景,像过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地在他脑海中闪现。此刻,周海波后悔极了,早知道这样,真不该抢了天至轩的生意。
在李子轩的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声中,到场的人无不动容,许多人都落了泪。几个小姨子更是哭得泪人一般。有谁会想到,当年事业如日中天,前途无限的李子轩,辞去公职,经商下海,事业刚刚有成,生活刚刚富裕,年纪才五十出头,竟会以这种方式,灰飞烟灭,命赴黄泉。
据说,一个人一辈子该挣多少钱,是定数。早挣到,早死!李子轩辛苦了大半辈子,没享过什么福。这么些年,多忙,多累,熬多少夜,喝多少酒,不是也没事?怎么刚挣到一把钱,就撒手西去了?难道这不是命?!
“斯人已逝,生者常思”。李子轩这一生,当过炊事兵、当过工人、当过干部、当过私企老板。他在自己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努力过,拼搏过。他的经历没有惊心动魄,他的经历平淡无奇。然而,只要是经历过,就能得到回报,其中有些经历可以享用终身,是无价的财富。这些财富不一定非得是“成功”。只要曾经朝着心中的目标努力过,拼搏过,这样的经历就是财富。但是,如果在这些经历中,严重地伤害了自己,甚至丢掉了生命,那么,这些宝贵的财富,对他来说没有了任何意义,只能成为留给别人的借鉴。
李子轩并没有成功,起码天至轩不是他心中的模式。当年,他满怀激情,仕途一帆风顺。下海后,踌躇满志,一心打造正规的天至轩。再后来,由于种种原因,他消沉了。是他能力不够?是他意志不坚?还是他运气不好?还是其他什么……“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随着一死,这一切,都过去了。
风风火火的天至轩,五年的工夫,“天”撤了,“至”退了,“轩”走了。三个平头百姓,各自以不同的方式,离开了当初合伙创业的工厂。他们是普通人,比如,事前充分的心理准备,在困难面前的态度,在接近成功时微妙的把握,对突发事件恰当的应对。这些,对能否成其大事,是至关重要的。同时,他们也缺乏企业家那种勇于探索,敢于献身,和不惜用一生的努力去完成自己追求的目标的精神和意志。但是,不管怎么说,当历史处在一个重大的转型期,他们参与了这一过程,真刀真枪地在商海中拼搏了一番。从这个意义上讲,天、至、轩,没有白在世上走这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