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时候,卓娅来看方序文。方序文把卓娅迎进屋,门就那么敞着。卓娅猜到些什么,心里别扭,也不动手关门。
两人各坐一边,卓娅递给方序文一份俄文资料。
卓娅:也不长。你现在就给翻翻吧。
因有刚进门时的不快,卓娅和方序文说话的口吻和神情,就像是专门来办一件公事。
方序文也是公事公办的表情,接了资料,边看边准备翻译。
卓娅望着方序文那种冷淡的态度一下受不了了。卓娅尽量压住火气和方序文说话。
卓娅:我准备结婚了。
方序文嗯了一声,眼睛并没有离开要翻译的资料。
卓娅心里更气。不知道为什么才过一夜,方序文就变得这么冷淡了。
卓娅:你是不是也快结婚了?
方序文已铺好纸准备翻译了。
方序文:报告交上去了,等着呢。
方序文开始在纸上写了。猛地,觉出有什么不对。方序文猜到卓娅可能哭了,不想去看,可是又不由自主抬起了头,卓娅正流着泪。
方序文一下觉得手足无措的时候,卓娅猛地起身,从方序文手里夺过刚开始翻译的资料,向外走去。
身后传来方序文轻轻的、十分无奈的声音。
方序文:这样对谁都好。
方序文说这话的时候,卓娅停下脚步,并想抢白方序文两句,可是心里升起一股无奈的念头,也不想再争辩什么了。卓娅快步走出屋去。把门带上。
关门的声音不大,但方序文的身子还是震动了一下。方序文愣了一会儿,又坐下来,撕下刚翻译的句子,从口袋里掏出莫合烟,卷了点燃抽着。抽烟的时候,方序文一直望着卓娅坐的那张椅子。
范东岭赶到农场时,方序文已经走了。
方序文是悄悄走的。和卓娅有了不快的见面之后,方序文晚上就走了。他走惯了夜路,场长也没再留他。因为他说另一个农场正急等着他修机器,来这里时已说好了。
场长:本来想多留他几天,他说还要赶去别的农场,昨晚就走了。
范东岭问起方序文在农场的表现,话拐着弯说到卓娅身上,场长并没有听出来,就说了骑马的事。范东岭听着心里很别扭,他能想象得出当时的情景。而方序文突然走了,正好说明卓娅心里又燃起了对方序文的好感。方序文害怕,躲了。可是卓娅会躲吗?但是范东岭尽管心里别扭,还是叮嘱场长不要再提这事了。
范东岭:上回出了个学开吉普的事,把政委也扯进去了。这回又学骑马,性质是一样的。政委这一段忙得一塌糊涂,再不能给政委添麻烦了。有时间我个别和卓娅谈谈就过去了,就不要再和别人说这个事了。
场长听着逆耳。
场长:我说这个干球!我是说卓娅这个丫头真行,干啥事都不缩手缩脚。说她偷学开车我信。这有啥嘛!还全师通报。政委也是太小题大做了。你回去跟政委反映反映,就说是下面干部职工的意见。
范东岭:这里面的问题你不清楚。好了好了,不说了。
范东岭让场长写了方序文在农场的日程表,每天干什么工作都有记录,然后,范东岭趁场长写日程表,去里屋给卓兰打了电话,说方序文已经走了。
范东岭又去看卓娅,和卓娅在外面散步,其实就是卓娅送范东岭上车,但范东岭感觉可不一样,心里美滋滋的。
范东岭:有什么困难没有,我可以帮助解决解决。
卓娅讥讽着范东岭。
卓娅:困难不是解决了嘛。你回去说给我姐,以后多考虑考虑工作,别成天到晚尽想些和工作无关的事情。
从知道方序文走的那一刻起,卓娅就已下决心再不理方序文了。
11
卓娅她们正工作的时候机器坏了。农场干部带了技术员来修,修了半天也不行。
技术员:还是要方序文来修。
卓娅:你们不是有吉普嘛,开过去把人拉来不就行了。
农场干部:你考虑问题太简单。当时为什么不放他走,就是走了再问别的农场要人,人家不放。基层这么全面的技术人才太少了。
卓娅:我去给你把人接来。
农场干部笑了。
农场干部:卓娅肯去什么人叫不来。
农场干部喊着去找司机,一名农场职工过来说司机休息,带上老婆孩子逛巴扎去了。农场干部生起气来。
农场干部:真是越忙越捣乱。
卓娅:不用司机,我给咱们开车去接。
农场干部惊讶。
农场干部:你会开车?
卓娅:政委全师通报了,我会不会开车你还不知道。
农场干部笑了。
农场干部:咋忘了,大司机就在面前。卓娅,那你就给咱们辛苦一趟。政委也是的,开个车通报啥呢嘛。我们的吉普你随便开,练练手,遇上急事你看这不是解决问题了。
卓娅是赌着气开车去接方序文的。一路上卓娅就想,你不是躲着我吗,我偏偏要把你弄回来,也要你知道,孙猴子再厉害还是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到时候你再想理我,看我还理你不理你。别以为自己多了不起似的,瞎骄傲啥呢。
吉普开进场部,打开的窗子里坐着的农场干部卓娅认识。卓娅跳下吉普,走过去在窗子外面和农场干部要人,说机器不转了,别人修不了,要方序文去修。
农场干部:卓娅,这就是你,换了别人,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放人。
卓娅:那就快上车跟我拉人去。
卓娅先朝吉普走去,农场干部快走着过来,上了吉普,卓娅就开着吉普走了。
开了没多远,就见一棵大桑树下,方序文在修一个水泵。农场干部过去说了一会儿,方序文才放下工具走了过来。
卓娅也不打招呼,等方序文上车了,就开动吉普出了场部。方序文从口袋里抓了莫合烟卷了一支,胳膊肘支在车窗上抽着。卓娅知道方序文累了,是休息休息。但看着方序文那显得有些傲慢的样子还是有气。卓娅回头想说方序文两句,猛地看见了方序文支在车窗上的胳膊肘,卓娅怦然心动,那个充满星光的夜晚带着呼啸声从她脑际倏然划过。所有的话都噎在了卓娅的嗓子眼,卓娅努力让自己不要喘息起来。卓娅眼睛大睁着,露着恐慌的神情。她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还没交手自己就落败了。
吉普是在卓娅又恢复了镇静,要重拾信心的时候,忽然在半路上抛锚了,气得卓娅捶打着方向盘,大声喊叫着。
卓娅:什么破车!平时也不知道咋保养的!
卓娅生气的时候,方序文打开车门下车去修车了。车门打开时的那一声响,让卓娅的心又不禁怦然一动。不知为什么,方序文这时的沉默无语,倒让她有些自责自己的任性了。
卓娅想,现在她和方序文都快要结婚了,从此以后将天各一方。想到天各一方,卓娅又不禁黯然神伤。其实以后也都是在师部大院,却像是天各一方。天地真是有时竟那样小,仿佛只能容下他们两个似的。他们两个要分开,各居一隅,也就如同天各一方那么遥远了。既是这样,又何必那么别扭地分手呢?如果真是这么别扭,她又怎么能把他从心里忘去。而不忘去,以后的生活将怎样开始呢?卓娅又陷入愁怨之中。
方序文修车的时候,卓娅也从车上下来,隔着一段距离站着时,又不由自主地去望方序文。卓娅想,她能放得下这个男人吗?跟着卓娅又想,她必须离开这个男人。但她能不能做到呢?也许起初要难一些,以后就好了。假如以后还不能忘去这个男人怎么办,这一生就要在愁怨中度过吗?
卓娅就一直这么怔怔地看着方序文。方序文被看得不好意思了。
方序文:卓娅,别老这么看着我,我都让你看毛了。
方序文都不清楚自己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这不是暗暗地向卓娅示好吗?方序文一阵紧张时,卓娅说话了。
卓娅:就看。大荒野上也没个人,你怕啥怕!
卓娅已听出方序文刚才那番话的含义了。卓娅本当是讥讽方序文几句的,以报复让他翻译俄文资料时他的冷漠。但卓娅一时慌张,也就是忽然感觉到方序文那番话的含义,又看见方序文紧张的神情,证实了自己的判断时,她一下忘了来的路上下的决心。卓娅知道她是不由自主啊,她不能把握自己啊,或许这就是最大的悲哀。也许,她根本就不能忘去这个男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忘去。她该怎么办?
方序文经过刚才的紧张现在已经镇静下来。方序文开始专心致志地修起车来,不管卓娅在不在身边,不管卓娅是否在看他。
车修好了。方序文用块油污的布擦着手上的油污。
方序文:卓娅,你开开试试。
卓娅:你修的车,你自己试。
方序文也不争辩,就上了车。
方序文刚要试车,卓娅从另一边上来,一把抱住方序文就亲。方序文吓了一跳。应当说方序文震惊了。方序文一下不敢相信这就是卓娅,可是疾思过后,他知道这就是卓娅。方序文开始慌张了。方序文挣开了卓娅,简直有些气愤。
方序文:你干啥呢!
卓娅不管,连回答也没有,又上去扯住方序文要亲。方序文真的有些恼怒了。方序文撑开卓娅,踹开车门,跳下车去。
卓娅僵硬地坐在车座上。
方序文也僵硬地站在荒野中。
方序文:我看没问题了,你开着回去吧,我走回去。
卓娅猛地朝方序文大吼起来。这要不是在荒野,方序文会被卓娅的大胆吓得崩溃了。
卓娅:胆小鬼!你不是还没结婚嘛!要走就走,累死你。
卓娅赌气开动了车。可是开了一段,又赌气倒了回来,原地停下。
方序文看见卓娅趴在方向盘上哭了。其实起初他并没有去望卓娅。他知道卓娅将车倒回了原地,他也能猜到卓娅会哭。但当他真的抬起头望见卓娅伏在方向盘上哭的时候,他还是有些惊慌。
方序文蹲下来,从口袋里掏出纸和莫合烟。那时的人们都是直接将莫合烟和纸放进衣兜,所以洗衣服时,衣兜的缝隙里满是莫合烟。
方序文卷了莫合烟,就那么蹲在地上默默地抽着。低着头抽着。
卓娅越哭越伤心。
方序文的嘴角挤压出来的那道弧线也越来越僵硬了。
方序文猛地扔了烟,从另一边上了车。
方序文在跳上车的那一瞬间,他的身形猛地扯开,扯开的身形给人一种更为矫健的感觉。方序文扯开身形的一刹那,他的心脏也开始有力地跳动了。方序文跃起身子跳上吉普的那一刻,像似一只狼腾起身子向前扑去。方序文这时充满了野性,仿佛这片荒野立时成了他久居的家园,而他是这片荒野的主人。
方序文伸出双臂,肌肉在这一刻隆起,而方序文的两只手,十根指头也全部打开,骨节的响动应和着荒野飘过的风。荒野飘过的风此时显得太无力了,完全被方序文骨节有节奏的响动压制住了。
方序文指头由伸展的状态迅速弯曲起来,向下,向着卓娅,方序文一下就抓住了卓娅,像狼猎获时的那种狞厉,方序文呼地向上提起了卓娅,而他的长发被吹来的一阵短暂的厉风搅得一片纷乱。
卓娅的腿被方向盘别住了。卓娅的脸起初已被方序文突然发起的攻击震惊地扭曲了,而这时腿的疼痛使得她的脸因被激怒而变得更加扭曲。这一张扭曲的美丽的面孔凸现着她惊人的漂亮。而漂亮不同于美丽,正是因为漂亮有一种力的表达,比如遒劲的线条。卓娅此时面孔呈现出的扭曲的漂亮,正是由遒劲的线条勾勒出来的,让人看着心悸。让人灵魂出窍。让人不由不赞叹这样的漂亮对一个女人来说,也许一生就只能呈现一次,而时间又十分短暂。这就是昙花一现。你见过昙花一现吗?你见过在月夜里一捧娇嫩洁白的大团昙花盛开时的美景吗?女人有时,很短暂,可遇而不可求,昙花一现,足以让世界震惊。
而眼泪又如落雨一般地飘洒,飘洒在卓娅那昙花一般美丽的脸庞上。昙花一现又因为有这么多晶莹的泪珠点缀而更加令人神往。
卓娅疼得又哭又打方序文,那声音不知是述说着伤心,还是幸福,还是快乐,还是什么。
卓娅:别着我腿了!你轻些,狗东西!
方序文这时才发现。他的双臂再次伸展,而肌肉再次隆起。右手的五根指头张开着向前伸去,仿佛挟着风声,呼啸向前时,又有力地弯起。方序文扯出卓娅的腿,把卓娅提起来,放在自己腿上。
卓娅歇斯底里地喊叫着。
卓娅:腿肯定碰破了。你疯了你!
卓娅大哭着,不知是伤心,是快乐,是幸福,还是什么。
卓娅扑打着方序文。
卓娅那双无比美丽的、柔软的、白皙的小手在方序文的肩上、胸上不停地舞动着。有时是平伸开双臂,卓娅柔软的双臂波浪似的舞动着,然后合击着方序文的双臂。那双柔软的白皙的手,那十根玉葱一样的手指波浪似的舞动着,合击在方序文宽阔的肩膀上。卓娅的秀发也飞扬起来,和着她手臂的舞动,手指的舞动,像那只美丽的绢蝶的翅膀一样舞动着。
方序文猛地拽住了卓娅的两个衣襟。卓娅吃惊地将手臂伸展着停下。那双手臂带着最美丽的曲线横亘着,而她吃惊地望着自己的衣襟在方序文那双赭石色的手中,卓娅的秀发随着她一低头时的姿态,从后扬起,然后在前面落下,遮挡住了她美丽的眼睛。
方序文抓住卓娅的两个衣襟一错,又一提,扣子哗的一下全解开了,像流星雨漫过了天际。
卓娅一下安静了。她抬起头,怔怔地望着方序文。她已猜到将要发生的事情了。所有少女对幸福的期待,渴望,羞怯,惊慌,都在卓娅无比美丽的黑眼睛里闪烁。像群星闪烁在夜空。像露珠闪烁在清晨初升的阳光下。
方序文又拽住卓娅衬衣的衣襟要往上提时,卓娅按住了方序文的手。方序文不动了。
卓娅拿起方序文的手,放在她衬衣的第一粒扣子上,和方序文慢慢地解开了这粒扣子。
卓娅又拿着方序文的手,移到了第二粒扣子上。
卓娅:我就是想把你的本性引出来。再这么埋葬着就腐烂了。
这句动人的话让方序文脸部的肌肉抖动起来。跟着,全身也抖动起来。
猛地,方序文发出一声喊叫,仿佛狼嗥一样。
他用双臂箍紧卓娅,像要把她吃了似的。
方序文又发出一声凄厉的声音,是一种被压抑了过长时间,别扭地迸发出来的声音。这声音让卓娅有些害怕。卓娅慌张起来的时候,方序文已经带着她剧烈地颠簸起来了。
荒野静极了。
小风卷起一枚鸟的羽毛,轻托着使它升起的声音仿佛都在静谧的空气中流泻。
天有些阴沉,使得荒野得以展示它足够的厚重。
或者几缕阳光透出云层抚慰着苍茫的原野。
幸福的笑容像溪水一样在卓娅美丽的脸上流淌。
卓娅小声地对方序文说着,那絮絮的耳语像淡云飘过天空,像微风吹过荒野。
卓娅:你把我吓坏了。你怎么那么叫呀,像野兽一样。告诉我,快告诉我,你是不是被幸福蜇疼了。
方序文一言不发地望着前方。
卓娅疼爱地望着方序文,眼睛睁得大大的,以至于给了微风机会,得以吹拂她那长长的睫毛。这使得卓娅的眼睛痒痒的。她喜欢这种感觉。
卓娅:我知道你饿了。饥饿。我说对了吗?
卓娅的声音变得更小。
卓娅的声音带着幸福的感觉,也还带着羞怯的感觉。
这时候,卓娅看见方序文的眼睛涌满了泪水。卓娅美丽的大眼睛里立刻飘过一丝哀伤。但这哀伤却是那样的幸福。
卓娅把细长柔软的手指插进方序文的长发,温柔地揉搓着。
卓娅再一次凑近方序文的耳朵轻声说着。
卓娅:有我在,再不会让你饿着了。
方序文的脸抖动了一下,一丝笑容迅速闪过,泪水却管不住地流淌下来。
方序文的脸色很平静。
方序文就让泪水那么流淌,把他脸上的尘土一道一道地冲开。
这时候,农场干部正焦急着。
农场干部:咋回事呢,叫人去呢,叫的人也不见了。通信员,骑上自行车去迎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