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就把自己和方序文放在了卓娅的两端,像把两只砝码放在天平的两端。他也早就想好了,非此即彼,卓娅不选择方序文就一定选择他。如果说对未来有什么梦想的话,能和卓娅在一起就是他的梦想。
老皮在政委办公室汇报近阶段工作。听完老皮汇报,政委特别强调了关于应对电台活动的措施。
政委:关于电台活动的事情不用特意保密,反而应当在一定范围内让大家知道,这样会有利于放手开展工作。
老皮在笔记本上详细记下了政委关于应对电台活动的指示。
范东岭敲门进来。
范东岭:政委,车来了。
政委起身向外走去。
等老皮也出去了,范东岭锁上门,追上政委,随政委向楼下走去。
老皮和他们背道而驰。从另一边上楼离他办公室近。
范东岭忽然觉出,卓娅学车是一个祸端,事出来了,必然牵连政委。如果现在告诉政委,政委剋卓娅一顿,祸端就压下去了。而卓娅一旦知道是他告的密,一定要恨死他了。
是保护政委,还是保护卓娅呢,望着政委下楼的背影,范东岭十分为难。
卓娅娴熟地开着车,在安静的大道上驰骋。
实际上,一个月前卓娅就开始偷偷跟着孙老头学开车了。学了三回卓娅就完全能自己驾驶吉普了。孙老头一直没问过卓娅,比如政委知道你学开车吗?卓兰知道你学车吗?孙老头过年就五十了。政委三十八,卓兰二十八,并且孙老头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绝对是老资格,司机班谁知道了教卓娅开车,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看不见,谁都不会说老班长什么。何况卓娅注意保密,谁也不知道卓娅坐孙老头的车是为偷偷学开车,只以为卓娅开会,孙老头捎她一程。
孙老头:丫头,你是不是躲不过去了才让卓兰知道。
实际上并不是孙老头叫卓娅带卓兰来,而且卓娅当时灵机一动,把卓兰带去了司机班。
孙老头一直叫卓娅丫头。卓娅从内地支边来新疆,卓兰把卓娅介绍给孙老头认识,一见面孙老头就叫卓娅丫头,像长辈叫晚辈。卓娅见孙老头性格直率,和自己很对脾气,一下就和孙老头熟了。
卓娅听着孙老头这么问她,头也不回地回答着孙老头。一是因为她心情很好,二是孙老头规定她开车不要东张西望,就是车里和你说话,也不要回头,用耳朵听,用嘴回答就是了。要养成习惯。现在,卓娅已经养成习惯了。
卓娅:其实也没什么事情,就是我姐夫出差出了个敲窗子事,我姐就瞎给我姐夫说,还告给老皮了。你看老皮见着我就熊着个脸,把我当坏人了。我再不和我姐说一声,叫她知道我偷着学开车,告诉我姐夫,我姐夫上回没剋我,这回还能放过我?
孙老头一言不发地听着卓娅说话。孙老头仿佛对卓娅说的这些事根本不关心,而是帮卓娅看着路况。他担心卓娅光顾说话,忘了看路。卓娅再聪明,毕竟还是个新手。
卓娅唠叨着。她知道孙老头对这些婆婆妈妈的事从不关心。她只想唠叨,把自己想说的都说出来。不然这些话和谁说呢?
一片云彩遮住了太阳,路面刷一下暗了下来。卓娅开车向前冲着,仿佛要冲破黑暗奔向光明似的。云彩飘过,太阳露出脸来,路面忽然又一下亮了起来。仿佛白天黑夜只在这一刻就迅速完成了交替。
卓娅多么想此时此刻坐在她身边的是方序文呢。
卓娅心里还有一个秘密,就是为学会开车,有一天,朝孙老头借了车,拉上方序文,驰骋在绿色的旷野。那时候,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那样,世界不就只属于他们两个了吗?
卓娅有时想到这也想笑,一个革命者和一个右派共同拥有了这个世界,而且这个世界只有一个革命者和一个右派,或者说只有一个女的和一个男的,那样他们之间还存在阶级界限吗?这样的世界还存在阶级吗?共产主义的最终目标是消灭阶级,那么,这个狭小的世界只有她和方序文,他们不是已经提前进入共产主义了吗?
卓娅:老孙,你怎么提得这么慢?
卓娅就是这样,在思考一个问题时,会忽然换个方向又去思考另一个问题。她就是这样精力充沛,朝气蓬勃。
孙老头:你用耳朵听我说,别回头。
卓娅:没问题,我耳朵早张开了,比猪八戒的耳朵还大。
卓娅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在卓娅的笑声中,孙老头充满自信地说着他的履历。
孙老头:四一年我参加革命打鬼子就三十多了,长相又老,一入伍班里战友就给我起了外号叫孙老头,一直叫到现在。干部年轻化,上级当然不会提拔我这个老家伙了。打解放战争,团长说孙老头,要解放全中国了,冲锋陷阵你也跑不动了,就来团部炊事班干吧。我说你要真想照顾我,就让我学开汽车。团长说,孙老头,那可是大机器呀,你摆弄得了吗?我说你给我一个星期,我要是摆弄不了就痛痛快快去炊事班。团长也痛快,就让我学开车。我他娘的还真行,三天就把美式中吉普收拾得服服帖帖了。团长看着我开车穿着柳树空子,就像推独轮车那么自在,惊得半天没合上嘴,说孙老头,这样吧,你给我开车,你不是又能上前线了。我说,我学开车就是这个目的,别弄得临解放了临解放了,我干上后勤了。
倏地,卓娅想起就要过库尔班节了,塔副师长一定会让方序文去他家的果园唱歌。卓娅开始计划,那天是不是打扮成维族姑娘的样子去塔副师长家。也不知道方序文是喜欢她穿汉族姑娘的衣服,还是喜欢她穿维族姑娘的衣服。卓娅想来想去终于决定了,到时候一定给方序文一个惊喜。
孙老头的话打断了她的思路。
孙老头:开车就专心开车,思想不要开小差啊。
卓娅赶紧遮掩。
卓娅:谁开小差了。
事情已经过去半个月了,电台信号也一直没有再出现,可是小王认为那天的事还是有很多疑点,于是去找了那个警卫员了解。经过询问,他立刻发现了疑点。那天从老皮的办公室出来,警卫员就去了厕所。老皮的办公室在三楼东头,三楼的男厕所在西头,东头是女厕所。也就是说,方序文从老皮办公室出来,就从东侧楼梯下楼自己回去了。
晚上,小王来到师部办公楼三楼,老皮的办公室门前,他要重新演示一遍方序文回去的情景。
小王看了看表,记下时间。假设警卫员往西去了厕所,方序文往东下楼。小王提起脚跟,脚尖着地,快速地跑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因为他知道那天方序文穿的是球鞋。他也知道方序文长年累月只穿球鞋,这样干起活儿来方便。小王也是特意换了球鞋开始夜间调查的。
小王冲到楼梯口,骑上楼梯扶手,身子后仰,快速地往下滑去。他的身体犹如自由落体,在楼梯扶手上转过一个弯儿,再转过一个弯儿,转过第三个弯,笔直地滑到尽头,他的身子弹出去,稳稳地落地,跟着,他再次提起脚跟快跑,冲出楼门口,往南是一片空地,大约二十几步,他跃上围墙,翻了出去。这时岗哨正朝东望着,丝毫没察觉到小王翻墙而过。
小王脚踏实地,沿着马路像百米冲刺那样快跑起来,一直跑到小卖部,猛地停下,赶紧看表,用时四分钟。也就是说,比老皮计算的时间少四分钟。因此方序文离开老皮办公室快速跑回,是有足够的时间发报的。
小王回到办公室,将疑点记在笔记本上。小王决定独自秘密监视方序文,调查方序文。老皮固执,没有确凿的证据,你无法说服老皮。
3
明天就是库尔班节了。阿米娜在忙着准备过节待客的食物。塔副师长家的维族朋友也来帮助阿米娜准备。
库尔班节也叫宰牲节。预备在节日里宰杀的肥羊拴在葡萄架下。阿米娜正忙着烤馕。阿米娜吹着口哨,曲腿坐在馕坑上,将面捏成馕状,掸上牛奶,翻放在烤馕的圆托上,然后俯下身去,将馕贴在馕坑的炉壁上。
阿米娜的口哨吹得又响亮又好听。像阿米娜那样的美丽,像阿米娜的心情那样快乐。这是一首维吾尔族名歌,歌词大意是:
我在花园里搭上一个凉棚,
请你到凉棚下乘凉;
给你斟上一杯香酒,
你就痛痛快快地喝醉。
1956年,几个来自北京的音乐工作者到伊犁采风,采集了许多维族民歌,经过认真整理,终于成书,于1978年底付梓印行。阿米娜唱的这首《无名曲》就收集在书里。
当时,年轻的北京音乐工作者徜徉在新疆伊犁的斯大林大街上,将往绿洲饭店住宿的时候,忽然一阵悦耳的歌声从黄昏的苹果林中飘出。北京的音乐工作者就循着歌声来到歌者的身旁,于是看见了一位美丽的维族妇女,穿着维族长裙,正往篮子里摘着苹果。北京的音乐工作者舍不得打断阿米娜的歌声,就依着歌声快速记谱。当阿米娜望见身后的几个北京客人,立即邀请他们喝马奶子。
坐在美丽的和田地毯上,闻着飘满果香的伊犁最迷人的空气,阿米娜又受邀唱起这首《无名曲》。北京的音乐工作者,没有去考证歌者的身份,只是专意于他们采集的维族民歌。殊不知,这位美丽的维族妇女,就是本师副师长塔依尔的妻子。这天她正在她的维族朋友家做客,歌声就把北京的音乐工作者从斯大林街吸引到这座果园里来了。
范东岭来到政委办公室。
范东岭:政委,明天就是库尔班节,塔副师长要叫那个右派去家里唱歌,你看怎么办?
政委这一向对范东岭就有意见,不像出差回来的路上,范东岭打野鸡,让政委惊讶自己的秘书枪法长进了。政委还是耐心地启发范东岭。政委做思想工作一贯启发诱导,而不是简单粗暴地横加批评。
政委:塔副师长是从喀山大学毕业的,对苏联歌曲有感情……
倏地,往事从政委脑海闪过。
当年,青年塔依尔怀抱着理想,前往苏联喀山大学学习。回到新疆后,塔依尔参加了三区革命,成为民族军的一员勇将。1949年底,解放军奉命进驻新疆,民族军改编成解放军,政委楚士光是解放军方面的谈判代表,塔依尔是民族军方面的谈判代表。从那时起,两个人不仅认识了,而且成为很好的朋友。之后驻疆部队一部改编为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塔依尔听说政委去建设兵团了,也要求去建设兵团,又和政委分在了一个师。塔依尔当时握着政委的手说,政委,这回真正在一起了。政委楚士光也早已将塔依尔当成自己最亲密的战友。
范东岭并不清楚政委脑海里此时闪过这么些往事。年轻的范东岭也不清楚,政委和塔副师长之间的友谊非比寻常。范东岭听政委那么轻描淡写地说到此事,就决定帮助政委改变一下认识。作为首长的秘书,范东岭有责任帮助政委预防有可能出现的任何一点纰漏。
范东岭:政委,塔副师长见到那个右派就维加维加地叫,影响不好。
政委有些生气了。
政委:你不让叫,影响了民族关系怎么办?你这个人什么事都喜欢大惊小怪。我问你,卓娅是不是和那个右派有接触?
范东岭:是。
政委:具体情况怎么样?
范东岭:我也不清楚,听人说过……
政委真生气了。
政委:就是听人传说就去和卓兰说,弄得差点出事情。你给我记住,以后有什么问题找组织谈,不要在下面胡乱搞。
这时候老皮正在办公室看小王写的发现电台活动的报告。
老皮的办公室,东面墙上挂着全国地图,西面墙上挂着新疆全省地图。
老皮:发现电台活动的时间不会错吧。
小王:不会错。
老皮在报告上签了名交给小王。
老皮:入档吧。
小王拿着报告走出屋,将门关上。
老皮僵坐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中间的抽屉,抽屉里放着文件和本子。老皮掀起上面的文件和本子,取出压在下面的一个黄色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
老皮打开笔记本,翻过十几页。那十几页都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老皮在新的一页上注明:关于电台活动的情况纪要。然后移到下一行继续写到,某月某日晚上十点二十发现电台活动。十点四十五又出现过一回。同日晚上十点,有人敲卓娅的窗子。十点三十四分,带方序文来保卫科审问,方序文否认是他敲窗子。十点三十七分,方序文离开办公室。
老皮写完,合上本子,放进抽屉,锁好。
这时候,卓兰来到范东岭办公室,神情格外紧张。
卓兰:电台活动到底是咋回事,你咋也不给我透透风?
范东岭刚被政委剋过,这时心里很烦,但是神情上没有表现出来,语调还是那样平和。
范东岭:就是那么点事,你不是都听说了。这是政委说了不让特意保密,老皮才在一定范围里通报了一下。
卓兰:电台的事和敲窗子有没有关系?
范东岭明白了,这才是卓兰要问的事。卓兰神情那么紧张,也因为这个事。
范东岭:时间对不上。老皮和塔副师长,和政委汇报,都没提敲窗子事。
范东岭这是给卓兰一颗定心丸吃,但卓兰的心还是悬着。
吃完晚饭,小周收拾完桌子出去,政委才和卓兰说库尔班节的事。
政委:明天库尔班节,咱们去塔副师长家玩。
政委的两个儿子立刻嚷着要跟着去。卓兰赶紧说大人商量事,让两个儿子出去玩。两个儿子就跑到院子里和别的小孩打毕石去了。
毕石就是羊拐。北京也玩羊拐,和新疆的玩法不一样。北京玩羊拐带着沙包,而且一般是女孩子玩。新疆打毕石没有沙包,纯粹是男孩子的游戏,女孩子是绝对不玩的。
新疆打毕石先在地上画个圆圈,在圆圈中间画一道杠,把毕石放在这道杠上,隔一段距离,用撒候打,以争输赢。撒候也是羊拐,是羊拐里的大羊拐,好羊拐。打毕石和北京小孩玩弹球有些像。北京的女孩子也绝对不玩弹球的,那是男孩子的游戏。
政委掏烟抽的时候,卓兰又开始问政委。
卓兰:还有呢?
政委:什么还有呢?
卓兰就有些不高兴。
卓兰:谁知道你还要说什么。
政委点着烟,抽了一口才说。
政委:那个方序文也去。
卓兰:哪个方序文?
卓兰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不知道政委说的是哪个人。
政委就有些不耐烦了。
政委:那个右派。你怎么连人家叫个什么都不知道。
卓兰也不高兴了,嗓门也提高了。
卓兰:我凭什么非要知道他叫什么!
政委:右派也有名字呀。蒋介石你怎么知道。艾森豪威尔你怎么知道。要让你搞统战呀,全部搞坏了。
卓兰不想争下去,她还有重要的事要说。
卓兰:那个人去,我看卓娅就别去了。
政委:你安排吧。
其实方序文去不去还没定下来呢。阿米娜和塔副师长说着这件事。
塔副师长正在擦他的双筒猎枪。这支双筒猎枪是从苏联买来的,塔副师长已用它猎获了五只黄羊。
阿米娜:塔依尔,你先别忙了,先听我说正事。
塔副师长:你说,我脑袋两边都长着耳朵呢。就是蜜蜂说话,塔依尔也听得见,何况是阿米娜说话呢。
阿米娜就走到塔副师长身边,把胳膊搭在塔副师长宽宽的肩膀上说话。塔副师长把枪托支在腿上,一边听阿米娜说话,一边继续擦他心爱的双筒猎枪。
阿米娜:还是你去和维加说吧。我去说维加会举出各种理由不来。
塔副师长:好,让我说我就说去。
阿米娜:塔依尔,我是让你现在就去说,可以先放下你的猎枪吗?
塔副师长:好,让我现在去说我就现在去说,反正我也擦完了。
塔副师长把双筒猎枪放在桌子上。
阿米娜:塔依尔,我是让你亲自去和维加说,我要知道维加是亲口答应你来参加库尔班节的。
塔副师长:好,我亲自去说,让维加亲自答应我,这样阿米娜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