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兰着急。
卓兰:这可怎么办?
卓娅:跳后窗子跑呀!
卓娅急得上来就拉了范东岭的手往后窗跑。一瞬间,范东岭觉出自己的手攥在了卓娅柔软的手里,这是平生头一回感觉到卓娅那双柔软的手是这般地给人以动人的感觉。
在卓娅打开后窗时,范东岭以他鲜有的敏捷一下跃上了窗子,卓娅惊讶地望着范东岭,她从未见过文弱的范东岭竟有如此矫健的动作。
猛地,蹲在窗台上的范东岭变了脸色。卓娅不知出了什么事,也跟着紧张起来。
卓娅:怎么啦?
范东岭满脸的惊慌,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范东岭:毛毛虫。
一只绿色的毛毛虫正沿着范东岭的衣袖爬着,眼看就要爬到手上了。
卓娅简直失望极了。她那么担心的事情,那么让她紧张的事情,原来是一只毛毛虫引起的。
卓娅:你怎么怕虫子呀!
卓娅伸手捏走了毛毛虫,范东岭跳下了窗台。
范东岭要关窗子时,卓娅催促着。
卓娅:快走,我关。
范东岭仓皇地跑去时,老皮从树后走了出来。范东岭当时就愣住了,神情愈加慌张。
25
政委进屋就觉出不对劲。屋里也见不到人,就感觉空气挺紧张。政委对着空屋子问着。
政委:这是怎么啦,像吵过架似的。
小周跑出来,见着政委,刚要说话就哭了。
政委:哭什么,有什么说什么。
小周:范秘书最近越来越骄傲了,说我笨,说我跟着政委这么长时间了,一点进步都没有。
政委当时就生气了。
政委:他人呢!
小周:见到你早吓跑了。
政委:妈了个逼的,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叫小钟找去,非狠狠剋他一顿不可!
小周站着不动。
政委喊着。
政委:快去呀!
小周顶撞政委。
小周:不去!
政委催着小周。
政委:快去快去,你不要心疼他。
小周立刻不干了,朝政委嚷嚷着。
小周:政委,你乱说什么呀,谁心疼他了!
政委知道说错了,让小周不好意思了,可是急切中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好。
政委:我的意思你懂不懂,我是说让你不要护着他,该批评就要批评。
小周:谁护着他了?我没护着他。我凭什么护着他?
政委知道一下解释不清了,也不解释了。
政委:少啰嗦了,叫小钟把人给我找来。
小周:不去!政委,我不懂你的意思。我就是给你汇报一下,谁让你剋他了。
小周委屈地又流泪了,转身跑回屋去,咣的一声把门关上。
政委一时被小周搞得有些莫名其妙了。
后窗的那片小树林里,站着老皮和范东岭。后窗紧闭着。从后窗是看不见被层层叠叠树木遮挡着的老皮和范东岭的。
老皮望着范东岭良久不说话。
范东岭一时被老皮闪着寒光的眼睛看得有些惊慌了。
范东岭:有事吗?
老皮还是不说话,就那么盯着范东岭,显得很生气。当范东岭的嘴唇嚅动着要说话时,老皮开口了。
老皮:什么事就不能和政委说清楚嘛,非这么偷偷摸摸。
范东岭知道老皮误会了,更有些不知所措了。
老皮:问题是你还搅来搅去。当时承认敲窗子的是你,问题不就解决了,非因为你那点知识分子的虚荣心,你那点好面子的思想……你不承认给我们的工作带来多少麻烦。现在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在老皮这番长篇大论的批评中,范东岭已冷静下来,能够从容不迫地应对老皮了。
范东岭:设身处地,换了你是我,你怎么办?
范东岭已振振有词了。
老皮:正大光明。
范东岭:我做不到,你也做不到。
老皮:没有什么做不到的,关键就是你的好面子思想作怪,你的知识分子的虚荣心作怪。你好好想想你这个问题吧,还在这里找借口。
范东岭:老皮,我说你做不到,我也做不到,比如接吻这件事。
范东岭不由自主地朝卓娅的后窗望了望。他说话的声音有些大,恐怕让卓娅听见了不高兴。
范东岭压低了声音。
范东岭:比如接吻这件事,大致在夜晚的树林里。我问你,倘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广众之前可以吗?
老皮确实为范东岭此时的厚颜无耻激怒了。他怎么也没想到,平时严格要求自己,举止言行都很注意的范东岭,怎么能够当着他的面说出这类有严重小资产阶级情调的话?真不知道什么叫丢人!
老皮:你不要狡辩,你和我去政治部先把这件事说清楚。
范东岭:至少给我些时间,让我先和政委解释清楚,不然政委会怎么看我。
老皮:事情都做出来了,你还在乎政委怎么看吗!
老皮气呼呼地走了。
范东岭望着卓娅的后窗嘟囔着。
范东岭: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范东岭的目光绕过层层叠叠的树木的遮挡,卓娅的后窗被层层叠叠的树木分割着,铁锈红的窗框在密密匝匝的绿叶中露出些边边角角。范东岭看见那窗子关得很严。范东岭想,适才屋子里的那位丽人,曾牵了他的手奔跑。卓娅润泽的手温尚留在他的指间。
一阵微风吹过,树叶被摇得沙沙作响。微风也吹过范东岭脸上浮起的笑容。
微风也从小王的脸上拂过,像一只柔软的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颊,让他的心有一种忧伤的感觉,也让他想起了忧伤这个词。跟着,小王的神情就变得坚毅起来。
他想起老蓝曾经说过忧伤这个词。那天晚上,一阵清丽的歌声飘过的时候,小王疾跑着经过小卖部,猛地停下了脚步,小王跟着走进小卖部问老蓝是否听见那歌声,老蓝说到忧伤。而当时忧伤确实爬满了老蓝的脸,像灰色的蜘蛛网爬满了苍白的墙壁。
小王想,老蓝、小卖部的职工,看上去修养只是一般,怎么会因为一首歌而忧伤,并且用忧伤这个词,准确地告诉了小王他的感觉。小王这么想着的时候,早已掉转方向,向老蓝的宿舍走去。
老蓝正独自下着跳棋。老蓝把小王迎进屋便邀请小王和他一起下跳棋,小王说他刚读过普希金的小说《驿站长》,他感觉有些忧伤。老蓝立刻大笑起来。
老蓝:小王,注意啊,你这个思想情调可是有些不健康啊。
小王:那天晚上,你听到那首歌,不是也很忧伤吗?
老蓝再次大笑起来。
老蓝:和你们这些知识分子说话,不用些词还行。你们最爱说的一个是忧伤,还有一个是空虚。
老蓝又笑了起来。在和小王说话的时候,老蓝没有间断下跳棋。
小王一进屋就注意到老蓝的书架,小王想,为什么要摆这么多厚厚的漆皮书呢?小王走过去,从顶层取了本漆皮书翻看着。这时候老蓝下棋的手停了一下,小王立刻注意到了。
老蓝:谁来都对我的这些书感兴趣。怎么样,送给你一套?
小王又从第二层抽出一本翻着。
小王:收这么多不容易呀。
老蓝:对我很容易。大家都知道我有一个马列著作书架,都送我书。来,下一盘,别再忧伤了。
小王知道问不出什么了,闲聊了两句,就出去了。老蓝送走小王,不再下棋了。他把小王刚才抽出来的那两本漆皮书又重新摆好。因为小王放得不整齐。收拾完了,老蓝就坐在床上,静静地抽起烟来。他在想着,小王来的目的是什么。
小卖部里,小钟几乎要了所有样子的笔记本和钢笔挑着。小钟已经挑花眼了,不知道选哪种好了。
售货员:小钟,我告诉你吧,一分钱一分货,贵的就是好的,便宜的就是稍差些的。
小钟没抬头,只听售货员唠叨着。他不愿意抬头,因为这个售货员上唇漆黑的胡须让他看着不舒服。他还是怀念老蓝当售货员的时光。如果这时候小卖部的售货员是老蓝,老蓝一定不会这么唠叨,而是慢慢喝着茶,或是看报,或是闲坐,除非你需要他的建议,他才会中肯地说些建议,但一定简短。老蓝十分尊重顾客的选择。每回买完东西,小钟总是忍不住会在屋柱上挂着的意见簿上,写一条表扬老蓝的意见。
售货员:你要嫌贵,又不愿买便宜的,就挑中间价钱的。
小钟不喜欢听这些话,好像他多小气似的。
小钟:这么好的东西,当然要买最好的了。
笑容堆上了售货员那有些肉乎乎的脸。小钟有几回都想在意见本上写上,建议售货员同志不要留黑胡须。小钟真是很怀念老蓝在小卖部的时光,老蓝从来都是衣帽整齐,胡须总是刮得干干净净的,这才是尊重顾客的表现嘛。
售货员把最贵的笔记本和钢笔挑出来单放着。售货员拿眼瞟着犹豫的小钟,笑容又要浮上他的肉脸了。
售货员:舍不得了吧。
小钟:谁舍不得。
售货员:要自己用,我建议就买便宜的,艰苦朴素嘛。要送人就买贵的,诚心诚意嘛。
小钟真生气了。
小钟:谁说送人了。就这份。
小钟交了最贵的一份钱,拿了笔记本和钢笔走出小卖部时,一眼看见路对面,保卫科干事正领着小周向师部办公大楼走去。
小钟愣了一会儿,拔腿就朝着首长院子跑。跑了几步又觉出不对,反身朝司机班跑去。
这时卓兰正和阿米娜朝第十门市部走去。机关里传着第十门市部来了一批新布料,是从乌鲁木齐发来的。据说布料是从上海采购的。凡见过这批布料的女同志都禁不住夸这批布料,于是卓兰跑去图书室叫上阿米娜,两人结伴往第十门市部赶去。
第十门市部就在前面不远了,卓兰兴奋地放眼去望还有谁来看花布,就看见一只黄蝴蝶跃跃欲试地想落在一朵花上,卓兰的脸色一下大变,惊恐地捂住了嘴。阿米娜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赶紧拿眼望卓兰,卓兰才知道失态了,赶紧解释说走得急,把三盒要送去组织部的粉笔放楼梯的窗台上了,要赶紧赶回去。
卓兰急急往回赶着。其实根本没有粉笔这档事,是她忽然想起了卓娅书柜里的蝴蝶标本。她气这些日子忙糊涂了,把这么重要的一件事忘了。她必须先没收那个蝴蝶标本,然后要问清是不是方序文送的。
小钟从司机班拉出孙老头,拽着孙老头把身子放低些。小钟凑近孙老头的耳朵把事情悄悄说给孙老头。
小钟:小周叫保卫科带走了,你看是啥问题,是不是怀疑小周是蝴蝶?
孙老头大笑起来。
孙老头:保卫科叫小周去,顶多是了解了解什么情况,你咋往歪处瞎想。
小钟:我也是叫吓坏了。孙老头,你实话跟我说,保卫科叫小周去了解啥情况?
孙老头:具体了解啥情况我咋知道。我就告诉你,少瞎胡想。你是政委的警卫员,怎么一点水平也没有。
小钟见孙老头望着他手里的笔记本和钢笔,顿时有些慌,说年轻人革命经验少,向你们老同志学习学习嘛。说完赶紧走了。
孙老头蹲在地上,掏出莫合烟卷着抽了,越想越觉得有问题,不然保卫科干啥要带走小周?
孙老头赶去找范东岭,问出什么事了,小周叫保卫科叫走了。范东岭心里一惊,脸上却是平静的表情。
范东岭:没什么事,就是了解些情况。
孙老头:了解什么情况?
范东岭:具体了解什么情况我咋知道。我就告诉你,没事。除非小周是蝴蝶。
孙老头一听就笑了。
孙老头:国民党要选上小周当蝴蝶那也太笨了。
范东岭摇起了指头。
范东岭:可不要说某某笨这些话,当心人家有意见。
孙老头还只是笑。
孙老头:小周不愿意人家说她笨,就是笨着呢。
孙老头一走,范东岭脸色就变了,赶紧掏了烟抽,边抽边在屋里来回踱步。平时他考虑问题踱步时步速缓慢,是信步的样子,有时还缓缓扬起下巴,似乎要把烟吐到天花板上去似的。这时范东岭来回踱步的样子是焦急,是团团转的样子。范东岭还不时拍着胯骨。他不能再磨蹭了,要边走边想。范东岭推门出屋,向政委家赶去。
范东岭急急忙忙来到政委家,卓兰不在家。范东岭急着往外走时,差点和卓兰撞个满怀。
卓兰确实吓着了。她捂着胸口一脸惊慌的神情。
卓兰:吓死我了。你咋也冒冒失失的。
范东岭:小周叫保卫科带走了。我赶紧过来说一声。
卓兰顿时有些慌张,把回来干什么早忘了。
卓兰:这要问出些什么咋办?
范东岭:估计小周什么也不知道。至少她误会了一些事。
卓兰:你不要遮遮掩掩和我说话,就告诉我问题大不大?
范东岭:应该不大吧。
卓兰:应该不大?是不是要出大问题了?你担心了?
范东岭:我不担心。来和你说,也是让你不要担心。
卓兰:小周回来是不是问问她?
范东岭:不要问,小周回来要是什么都不说,就说明方序文和卓娅的事出问题了。
卓兰:小周那丫头糊涂。也许事情不大,你不问她就不说。她才想不到你有多着急呢。
范东岭想了想。
范东岭:还是不要主动问的好。察言观色。小周年轻,心里盛不住事,有点事就露在脸上了。
卓兰:说来说去你还是担心呢。老皮胆子也太大了,政委家的人他也敢悄悄地就带走了。
小周被保卫科带走,老蓝也看见了。老蓝马上意识到保卫科找小周,是侦查有关蝴蝶的情况。如果这一点可以肯定的话,那么,小王来他屋问忧伤的问题,又疑心那些漆皮书,也一定与蝴蝶的情况有关。那天,老皮向方序文调查学锯的事,又调查了星期一学习的事,这些老蓝都听见了。当时老蓝正走到方序文的屋后,沿着墙边要走过来时,他听见老皮问方序文跟谁学的锯,老蓝赶紧停下脚步,身子贴住墙,一边偷听,一边观察四周是否有人走动,跟着,他就听到老皮问方序文星期一学习的事。方序文记不起那个星期一是什么时间时,老蓝才有些放心,跟着听见老皮向前走去,老蓝也打算原路走回,毕竟站在这里太容易被人发现,被人怀疑。这些再传到老皮耳朵里,老皮就更不会放过他了。老蓝几乎是踮着脚跟打算快步走离时,他又听见方序文说等等,老蓝赶紧停下来,身子又贴住墙,往回急走几步。他听见方序文进屋又出屋,拿着个什么东西朝老皮翻动着。哗哗的翻动声,让老蓝一下醒悟是日历了。跟着两人再没说什么,老皮就离去了。
将事情集中在一起,这么条分缕析地推敲过之后,老蓝明白,老皮在怀疑他了。老蓝的眼睛并没有因此惊恐地睁大,而是将眼睛逐步收拢,那是一个冷静思索的神态。
保卫科,老皮在和小周个别谈话,小王在另一张桌子上记录。
小周的神情有些紧张,毕竟是第一回来保卫科。尽管路上保卫科干事给小周做了很多工作,说就是了解些情况,没啥事。是组织找你了解情况,你担心啥。组织就和咱们家一样,家里有点事找你来谈谈话,不用害怕。但小周还是紧张。不过小周嘴上却很硬气。小周说这我怕啥呢,我又没犯错误。保卫科干事说,这咋和这事有关系呢,你别胡思乱想,就是组织找着谈话。你要入团入党,要加入组织,组织还不找你谈话嘛。保卫科干事这么劝着,小周虽没那么紧张了,但心里还是害怕。这毕竟是去保卫科。保卫科是和坏人打交道,党团组织是和自己人说话,我还能连这事都分不出来嘛。
老皮:小周,这是组织找你谈话,问你什么,你要实事求是地回答什么。
小周答应着。
老皮:范秘书跳窗子跑了,是不是因为和卓娅吵嘴?
小周:是。
老皮:上次范秘书跳窗子跑了,是不是也因为和卓娅吵嘴?
小周:是。
老皮:就你所知道的,你说说,范秘书和卓娅吵嘴为什么?
小周:还不是因为范秘书看不上卓娅。
小周回答这句时略略有些生气。正因为略略有些生气,倒是抵消了她的紧张。她想起范东岭说她笨,更是有些生气了。她鼓励着自己,要好好和老皮谈话,要让范东岭知道她到底笨不笨。
老皮:就是说两个人悄悄谈恋爱谈崩了?
小周有些害羞,脸红了一下。望着老皮炯炯的目光,小周又开始鼓励着自己认真回答。
小周:就是为这事。范秘书这一向也是太骄傲了。他有啥嘛。我们卓娅看上他就不错了……
老皮:问你什么回答什么,没问的不要说。
小周答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