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戈能够进入市人事局机关，那纯属偶然。
李文戈大学毕业的那一年，党政机关进人已经是很严格了。没有特殊关系是很难进去的。他是师范学院毕业生，理应到教育口当老师，毕业报到证上也写得非常清楚，到市教育局报到。但他心不死，不愿意当老师，从进师范学院读书的那一天起，他就没想过要当老师。
李文戈是学中文的。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对文学非常喜爱，读了不少的文学名著，也写了不少的文章，高中时文章就在报纸上发表过，他常常设想，学中文的，跳出教育口不当老师还是有希望的。
李文戈这个名字起得很有些“说道”。
李文戈的爸爸叫李雄，是一个工厂的普通工人，没有什么文化。平时少言寡言。年纪不大时就已经是满头白发，满脸皱纹，样子很苍老。文戈很少见爸爸有快乐的时候。他甚至觉得：爸爸是不是不会笑呢？怎么总不见他脸上有笑容呢？
初中毕业，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市重点高中，他终于看到了爸爸的笑容。那天录取通知书发下来，当小学老师的妈妈买回来了酒肉，做了一桌子的好菜。文戈头一次发现，爸爸喝了那么多的白酒，爸爸的话一下子多了起来，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爸爸说：“儿子，你给爸爸争了气，爸爸今天高兴，爸爸高兴呀！”
文戈发现，爸爸的眼里竟含有泪水。
妈妈说：“文戈这孩子会有出息的，他好多地方都像你呀！”
“我有出息吗？”爸爸端着酒杯问。
“你有。当年，你还当过副厂长呢！”妈妈挺自豪地说。
爸爸当过副厂长？文戈这可是头一回听说。从他懂事的那天起，他就知道爸爸是个工人，一个普普通通的，从不多说一句话的工人。
“哈哈哈！”爸爸突然大笑起来。笑的那么爽朗，那么响亮，那么豪迈。他端起酒杯，把一杯白酒一口干了。
“我当年，真的是副厂长，最年轻的副厂长，是老中青三结合的青年代表。我是‘文革’时冲上来的年轻干部呀！”
“你爸爸要不是因为‘文革’的事倒霉，他现在最小也是个局长了。”妈妈一边往爸爸的碗里夹菜一边说。
“爸爸，快给我讲讲，‘文革’是怎么回事？您的副厂长又是怎么回事？”文戈大声地而又急切地说。
“不提了，不提了。好汉不提当年勇。那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爸爸摆摆手，又喝了一杯酒。酒喝多了，他躺在那里就睡着了，脸上布满了快乐的笑容。那笑容就刻在了文戈的脑子里。
后来，还是妈妈钟敏讲起了爸爸李雄鲜为人知的那段历史。
李雄中学毕业因家庭生活困难没有考高中而到工厂参加了工作。从学徒到满徒，由于刻苦加认真，技术是同龄人中最好的，加上他为人忠厚，谦虚好学，群众关系非常好，很受大家的赞扬。这个时候，我们国家历史上发生了那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李雄和当时的青年工人们一起，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先是造反，后是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当工宣队占领学校。由于他表现突出，加上群众威信高，“三结合”的时候，他作为青年代表，当上了厂革委会副主任，后来又改为副厂长。这样的辉煌日子过了没几年，“文革”结束，清理“三种人”，组织认定他是造反起家，哪来回哪，从副厂长的岗位上一撸到底，又回到了原来的车间当工人。人生戏剧般的变化让他一落千丈，恋爱多年，马上就要结婚的姑娘和他吹了。他几乎是走到了绝路，他恨“文革”，是“文革”毁了他的前程，“文革”给他的心灵带来了深深的创伤。
在后来的一段痛苦的日子里，李雄认识了小学教师钟敏，两个人从相识到相知，最后到结婚生子。儿子出生的时候，钟敏问丈夫起什么名字，李雄不加思索地回答：“李文革。”
“为什么要起这个名字呢？”钟敏不解地问。
“文革给了我太多的苦难，我要让儿子永远记住这些苦难。”李雄说。
“你的苦难不应当让儿子来继承。我们应当让儿子得到幸福。”钟敏说。
李雄摇着头，对妻子的说法不满意。
“那……”钟敏看着脸上没有笑容的丈夫，想了想说：“那就叫李文戈吧。”
“这不是一样吗？”
“不一样。文革，那是文化大革命的简称。文戈呢，文是文化，戈呢，是古代的一种兵器。文戈就是拿笔当武器，儿子长大了，让他学文，以笔做刀枪。文戈也是文革的诣音，也达到了你不忘那一段历史的目的，这是两全齐美，你看怎么样？”
听了妻子的讲解，没有什么文化的李雄点头同意了。
李文戈的名字就这么有意义地在他出生的第二天决定下来了。
由于起了这么个有着深远意义的名字，当小学老师的钟敏从小开始注意对儿子的文科教育，让他读很多的书，听很多的故事，动手写儿歌，读诗歌，写文章，使文戈的文科成绩一直远远高于其他同学，为此，有的同学和老师还一直说他是偏科。
毕业在家等待分配工作的日子是难熬的。数学系的杨刚来家找他，进门就高兴地说：“文戈，我找到关系了，可以把我分配到师专当老师。不坐班，将来还可以评教授。”
文戈看着他兴高采烈的样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怎么，大学老师不比中学老师好？”杨刚瞪大了眼睛发问。
“好，大学老师当然比中学老师好。”文戈回答。
“那你就应当为我高兴呀！”
“是啊，应当为未来的杨教授高兴。”文戈露出了真诚的笑容。
“怎么样，要不要我帮帮你，咱俩一块去师专当老师？我的关系很硬的。”
“我愿意。”文戈当即回答。
“那要有条件。”
“说。”
杨刚伸出了一个巴掌，在文戈的眼前晃了晃。
文戈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杨刚道：“这都不懂呀？安排这样好的工作是要花钱的，这个数你懂吧？”
文戈瞪着眼睛想了想，小声道：“五千？”
杨刚晃着头，“五千？唬弄小孩子呢？五万呀！”
“五万？”文戈倒吸了一口凉气，连连摇头。
“怎么，嫌贵？告诉你实话，拿这个数想去师专还得找人排大队呢！”
文戈知道，杨刚说的可能是实话。可他也知道，家里没有多少钱。爸爸、妈妈挣的那几个有数的钱，除了供自己上了四年大学，还要接济有病的爷爷和在农村生活的姥姥。他不能再为自己的工作分配让爸爸妈妈拿钱了。
文戈摇摇头，声音低沉地说：“我家没钱。”
“没钱先借，等以后挣了再还。”杨刚启发着。
“我不借。”文戈说。
“那你以后会后悔的。”杨刚十分婉惜地说。
第二天，杨刚又兴冲冲地跑来说：“文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刚刚知道的，市人事局要一个大学生。那可是公务员呀！”
“那你就赶紧找关系去吧。”文戈不冷不热地说。
“我可不够格。人家点名要学中文的，而且还要笔头子硬，能写东西，我看你够格。”
文戈摇着头，心里说：自己的爸爸是个老工人，妈妈是个小学教师，家里又没关系又没钱，这天大的好事，怎么能轮到我呢？
杨刚仿佛看透了文戈的心思，就说：“你去问问呗，也许是个机遇呢。”
文戈还是摇头，全当没有这回事。
第三天，杨刚又来了，这次说得有鼻子有眼，人事局就是需要一个写材料的笔杆子。
文戈问：“为什么不公开招聘呢？”
杨刚说，人事局怕公开招聘麻烦，只在很小的范围内选，人事局管分配的毕业生中有了几个人选，教育局管分配的师范生中还没选，听说也不想选。
“为什么呢？”文戈问。
“怕麻烦，怕教育局说人事局挖他们的墙脚。”杨刚说。
真有此事？文戈的心有点活。能出教育口不当老师，这可是他一直以来的最大心愿和目标。听到这个消息，他仿佛是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曙光。
他决定第二天去看一看。
人事局的办公楼比教育局的楼高，院子也比教育局的大，门前的小汽车自然也比教育局的多。文戈是第一次进人事局，他来到了一楼的办公室。
屋里有几个人在办公，其中一个年岁很大，身体很胖的女同志在给一些表格上盖人事局的公章。文戈走到旁边看一看，是专业技术职称评聘审批表。那鲜红的大章盖上去，一个人的技术职称就算是决定了。文戈心想：这就是权力。他顿时对那个胖女人产生了一种敬畏的感觉。
胖女人看了文戈一眼，没说话，还是继续盖章，并和拿登记表的女同志有说有笑，唠的话题是夏季去商店买衣服，她太胖，什么衣服也穿不了。唠着唠着，两个人还旁若无人地哈哈大笑。
等了大约十多分钟，章盖完了，拿登记表的女同志走了，胖文书收好了人事局的公章，这才抬头认真看了文戈一眼，问：“你有事？”
文戈赶忙走到她跟前，点点头。
“有事你说。”胖文书开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