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戈到市政府办公室工作碰到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纪念襄安市解放五十周年活动。
襄安是一座有着二千四百多年历史的文化古城，又是东北的中心城市。为了更好地宣传襄安，市委、市政府决定隆重纪念襄安解放五十周年，以纪念活动为契机，招商引资，广结海内外朋友，加快经济和社会发展的步伐。整个纪念活动都由市政府筹办。
文戈所在的综合科不仅要起草一系列活动的所有领导讲话材料、主持词，还要负责编辑两本书，一本是画册，一本是投资指南。画册早在半年前就已经编完了，正在南方的印刷厂印刷，投资指南是近期编写的。
为了做好这些工作，科里进行了分工。纪念大会上市长讲话由科长主笔，包括主持词。招待宴会上常务副市长的讲话由文戈来写，也包括主持词。投资指南的书由科长主编，文戈协助。
那一阵子，整整忙了一个多月，天天晚上加班，一干就是十一二点。人手不够，办公室又从相关单位和部门借调来几个素质好的年轻干部，想纪念活动结束后，留在办公室。综合科也借来一个，叫刘国强，比文戈大几岁，在市法院工作，文戈听领导话里话外的意思，活动搞完后，陆军科长提拔安排走，文戈任科长，刘国强任副科长。
这期间发生了几件事，让文戈一辈子都不能忘记。
陆军给市长写的大会讲话稿提前十多天就交上去了，等待领导审查后，以便印刷装袋。也许是因为领导忙，也许是其他领导都不敢把关，稿子从主管王主任报到周秘书长，周秘书长报到常务副市长，常务副市长报到一把市长。稿子谁都没说什么，都在审阅单上签了字。临开会前三天，所有材料都装袋了，才发现市长讲话没装呢。秘书科一问，才知道稿子还没印呢。追问为什么不印，这才知道稿子市长还没看呢。时间这么紧，赶紧让市长看啊。秘书科陈科长对陆军有点发火。陆军说，你急，我比你还急呢。可是市长那么忙，天天会见外宾，主持开会，谁敢追问。陈科长听了，也没话说了。陆军急得天天团团转，他追王主任，王主任又去追秘书长。秘书长也不敢去问市长或常务副市长，只得告诉秘书，让秘书催市长。
眼看着就要来不及印刷了，陆军大着胆子，迈进了田市长的办公室。
田市长刚从外面回来，进屋坐定后刚歇了一口气。
陆军笑着说：“田市长，我想问一下，给您起草的后天纪念大会讲话材料您看完了没有，我们等着印刷呢。”
市长一边喝水一边看着陆军。他来这里当市长才半年多，办公室的干部还不太熟。
陆军马上自我介绍：“我是综合科长叫陆军。”
田市长点点头，说讲话稿没看到啊，怎么早不送来呢？
陆军说材料十天前就写完报上来了，可能是领导太忙没时间看吧。
陆军心情不好，平时说话就挺随便，加上这个稿子运转的时间太长，心有想法，说话就没注意语气，没注意是跟一把市长说话，脸色语调可能都不太好。
田市长看了，心里极不高兴，一个堂堂的市长，怎么能看一个小科长的脸色呢。但市长还是很有城府的，没说什么，他让陆军先回去，然后一个电话，把秘书长和王主任叫去了。
市长不高兴地说：“你们办公室的一个科长，就能找我市长问稿子看没看，还说我工作太忙没时间看稿子，这哪行呀。”
秘书长一听，连连认错，说了陆军许多不是。
王主任赶忙检讨，说自己对科长批评教育不够，以后要严加管教。
随后，秘书找出了这个压了十多天的稿子。市长看了一遍，表态三个字：不满意，要求重写。当即，他讲题目、内容，秘书长和王主任记录，弄到晚上五点钟才结束。
秘书长和王主任从市长办公室出来，就把陆军找来，狠狠批评了一顿。可是陆军不服，他争辩着说：“稿子送上去十天没消息，这边急等着印刷，我从工作需要出发，上去问问领导，我错在哪儿了？”
问得秘书长和王主任无话可说。
陆军又说：“市长是人民的公仆，我是公仆的公仆，用老百姓骂人的话说，我就是公仆的一条狗。我这条狗看家护院，无私无畏，日夜忙碌，这一个多月，我没有晚上十一点前回家的。我这么干，你们还能批评我什么呢？”
秘书长说：“陆军，你不要发怨气。你去找市长，出发点是好的，但做法不好。特别是你说的话更不招人爱听。你的毛病我们都知道，我们可以原谅你，可市长是不能原谅你呀。”
王主任接着说：“陆军，你别不服。你是辛辛苦苦，稿子也写出了十多天。可你的结果呢，市长对你的稿子是三个字：不满意。这不，刚跟我和秘书长重新交待，稿子要连夜重写。”
陆军一听，马上火了，他提高了声音道：“要写那是你们领导的事，与我无关了。”说完，转身就走。
秘书长和王主任都清楚，现在这种情况，让陆军再重新写稿、改稿也不太可能，于是把文戈和刘国强叫来，传达了田市长对讲话稿的意见，在原有文稿素材的基础上，重新拟了提纲。文戈写前大部分，国强写后小部分，王主任统稿，秘书长把关。
这一夜，从秘书长、王主任到文戈和国强，谁都没合一眼。两个年轻人抓紧写，两个领导抓紧改，打字员快速打。第二天早上八点钟终于完稿。秘书长把稿子送到了市长案头。市长看着秘书长熬红的眼睛，大致看了一遍稿子，点点头，在上面签了名字。秘书长赶紧拿着稿子回来，马上派人送印刷厂印刷、装袋。
陆军科长的这一次表现，把他在政府办干了五年的成绩全部抹杀掉了，也为后来的工作安排埋下了隐患。
刚刚领略完一把市长的风格，又领略了常务副市长的风采。晚上五点钟，秘书科陈科长来找陆军求援。明天中午大型宴会座位还没有排出来，今晚还要把请柬发下去，秘书科人手不够，请综合科出人。
秘书科和综合科平时工作就总有交叉，秘书科帮助综合科的时候还很多。陆军心情不好，他不能去，想安排文戈，见文戈正在认真校对常务副市长的祝酒词，就让国强去帮忙。
国强是个经验很丰富的同志，他按照以往的惯例，根据市委干部的排列，很快和秘书科的同志一块，把各桌名单排了出来，并报主任、秘书长审定。
秘书长很认真地看过了各桌领导座位名单，认为可以，就签字同意了。秘书科赶紧将印有桌牌号的请柬填好，连夜送各位领导同志。
晚上十点钟，常务副市长张立恒忙完了各项事务，突然想到了第二天中午的宴会，就让秘书长把各桌名单拿来。秘书长赶紧让国强和他一同去了常务副市长办公室。
张市长看了一号桌和二号桌的名单，顿时火了，他冲着秘书长吼道：“老周，谁让你们这么排的桌位，这不是瞎排吗？这是谁弄的？”
秘书长没想到会挨常务副市长批，脸色顿时白了，他看看名单，也不知错在哪里，他用目光看着国强。
刘国强是法院的老同志，也见过点世面，忙说：“市长，这是我排的，有什么错误吗？”
“排得不对。”张市长瞪着他说。
“怎么不对？我是按市委领导干部的排序排的呀！”国强解释着。
“你这个同志是哪来的？怎么这么犟呢？是你们领导我还是我领导你们？老周呀，你们办公室怎么都用这些不明事理的人呢？综合科的那个陆军还敢去找市长叫板，你这个同志又和我争辩，这哪行呢？你这个秘书长还想干不想干呀！”张市长说这番话的时候脸子已经放下来了，他向来是以批评人不留面子而著称。
见常务副市长火了，秘书长赶紧赔不是。一个劲地检讨，工作不细，不认真。
从市长办公室回到秘书长办公室，国强还是闹不明白到底错在哪儿了。秘书长聪明，他看着名单一拍大腿：“错在这儿了，怎么能把常务副市长放在二号桌呢？”
国强赶忙解释说：“一号桌十个人，市委书记、市长、人大主任、政协主席就四位，加上省里来的两位领导，就是六位，来宾三位领导，这就九位，还有一位市委常务副书记，共计十个人，官都比常务副市长大，你说怎么安排？”
秘书长想了一下说：“那就给主桌多加一个位子吧。常务副市长致祝酒词，是这次宴会的主要人物，把这样的人物放在二号桌，这确实没有道理，不怪市长发火。”
国强又说：“把常务副市长放一号桌也可以，问题是还有一位市委副书记呢，他应当排在常务副市长的前面。这样安排，这位副书记会有意见的。”
秘书长听了觉得有道理，他想了一下又说：“那就主桌再加一个，变十二位。反正一号桌也大，不差一两个人了。”
秘书长确实高明，经他这一说，问题都解决了。可是，桌号位置已经发给相关领导了，要改，还得重新送。秘书长说：“今晚把调整后的请柬准备好，明天一早六点钟务必送到相关领导手中，还要向领导做解释和检讨。”
这个任务自然落到了刘国强的身上。
这一夜他是一眼没合，一号主桌调，其它桌也得调，领导一串，跟着都串，前十桌来了个大调整。第二天早上五点半钟，他把请柬都弄完了，又重新看了一遍，六点钟坐车挨个往领导家送，还一个劲地检讨。九点钟大会开始前，他终于把请柬送到了相关领导的手中。回来的时候，噪子哑得说不出话来，脸色也十分难看。
文戈笑着问他感觉怎么样？
国强痛苦地摇着头，小声地说了一句：“这他妈的真不是人干的活。”
纪念大会开得很成功，招商引资有成果，宴会也隆重热烈，整个活动算是圆满成功。
连续劳累了一个多月的办公室机关干部放假一天，算是领导对同志们的关心。
假后一上班，刘国强就来和陆军、文戈告别。本来是想把他留在综合科当副科长的。帮了一个多月的忙，他了解了综合科的工作，说什么也不来这里了。
文戈说：“国强大哥，困难的时候都过去了，咱们这一个多月结下了友谊，你能不走还是不走吧。”
陆军说：“我看国强做得对，这地方确实不是你我这种人久留之地。我现在要走，你不来也对了，省得遭罪上火。”
办公室王主任知道了，也出面挽留国强，还说，如果你觉得综合科不合适，还可以安排你去秘书科。陈科长年纪大，很快也要安排的。
国强听后笑着摇头，说自己不是看在职务上，而是这活干不了。在法院当干部，什么时候都是说上句，到政府办来给领导服务，有理都是三孙子。这工作有点性格的人谁干得了呢。
尽管领导反复挽留，也没有留下国强。一个纪念活动，吓跑了一个要来工作的干部。
陆军科长的安排已经提到了日程。过了不久，市委组织部干部一科的同志来政府办考核陆军。先是民主测验、民主推荐，后是组织考核，所有的步骤和程序一个不落地走了一遍。
陆军是政府办的老同志，在综合科工作五年，他为人诚实，热情，热心，工作又肯卖力气，谁家有事都愿意帮忙，群众关系非常好，民主推荐和组织考核都没有什么问题，就等着市委具体安排了。
可是考核过了两个月，还不见安排的动静，办公室就有了议论。有消息灵通的人士说，群众考核不错，但领导对陆军印象不好，原是要安排去的几个局当副局长，都没有沟通成。
陆军听到了这些消息，也坐不住了，他找秘书长谈了一次，可能是谈得不太好，回来后工作干脆就不怎么做了，一切工作都推给了文戈，自己收拾了东西，就等着走人了。
这个时候文戈是干也不好，不干也不好，左右为难。
又过了一个多月，经过秘书长再三沟通协调，陆军提拔的事终于在组织部部务会上通过。由于位置不重要，都没提到市委常委会，陆军被安排到市直机关工委当了工会主席。
这样的安排显然是低了一些。从政府办重要科长岗位提拔的，在他之前，有的当了区委常委、组织部长，有的当了副区长，有的当了市直相关局的副局长。而综合科科长，被安排到这个位置，实属少见，他才只有四十五岁。
文戈以为，科长一定会发火，找领导谈，不想去，认为这样的安排不合理。可是陆军知道了哈哈一笑，这样安排挺好，能给我一个副县级，我满意了。
文戈知道，他嘴上这么说，心里一定是酸酸的，苦苦的。想想别的科长的安排，再看看自己，就是傻子也能知道原因了。
文戈请陆军吃了一顿饭，两个人喝了两瓶白酒，每人一瓶。酒多了，话自然也多了起来。
陆军拉着文戈的手说：“老弟，我从内心说，已经知足了，我一个工人的儿子，中专文化，什么背景没有，又有自身不能克服的毛病，给我个副县级，知足呀。俗话说：伴君如伴虎呀。我不想狐假虎威，也不想让虎吃掉，落入虎口。”说完，他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又情不自禁地流出了眼泪。
这是文戈第一次见科长流泪，不知道是欣喜之泪，还是心酸之泪。
科长就这样走了，综合科的这副重担也自然而然地落到了文戈的肩上。他走后的第五天，办公室党组召开会议，正式任命文戈为综合科科长。同时决定，将秘书室的秘书从综合科划分出来，单独成立科书室，对外叫秘书二科。综合科要加强力量，从全市机关挑选年轻能写的干部。
这天一上班，刚在科长的位置上坐好，有人敲门，没等喊请进，门开了，柴富走了进来。
文戈离开人事局半年多了，这是第一次见柴富。他赶忙上前握手。细打量，柴富是满脸笑容，春风得意。他赶忙让坐、倒茶、拿烟。
柴富没有抽文戈拿的烟，而是自己掏出软中华来，递给文戈一支，自己也点上一支。抽了一口道：“文戈呀，我今天来有两件事，一是听说你当上科长了，特来祝贺。二是要告诉你，我也离开人事局了。”
文戈真没想到柴富会离开人事局，他吃惊地问：“你怎么也离开了呢？你去哪儿了？”
柴富笑着说：“我觉得你离开人事局对你将来的发展有利，那我也应当向你学习，尽快离开人事局。我现在调到了市委组织部，本想进干部一科当科长，可是在安排时出了点差头，到了组织科当了科长。”
一听柴富进了市委组织部，文戈心里明白了，这一定是他爸爸柴江山的力量。市委组织部那是干部的摇篮，又有权利提拔得又快，一般人想进也是进不去的。“祝贺你呀，去了这么好的地方。”文戈真诚地说。
柴富还告诉文戈，他妻子马晓丽已经不当文书了，改做局办公室秘书，现在经常写材料。他无意中还说，晓丽写材料时总是念叨起文戈，有一次睡梦中还喊起了文戈的名字。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一提到晓丽，文戈就想到当年那个年轻漂亮的女大学生和柴富结婚，让自己得了一场大病。
柴富想请文戈中午喝酒，可文戈手上有个急材料要写，只好推辞。
柴富临走的时候说：“文戈，说心里话，我是很佩服你的。同龄人让我佩服的不多。从今往后咱们不在一个单位了，也没有什么竞争了，今后就都多关照着点。在官场上谁都不容易呀！”
文戈握着他的手说：“行，你是组织部的，还是你关照我的时候多。”
两个人握手告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