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影如一阙梦境,没有天真,没有浪漫的心性,是不会有鬼影飘逸的。鬼影的美如海棠无香,如操琴者无心,鬼影美在无形。成人世界的生活太现实,早把这个梦做破了,一个现实的现世是不会云遮雾罩,深不可测的。成年就是和故去不断地割裂,不断地丧失,最后柳絮迎风而飘。
还有一次,为了练胆,一个人在暗夜走过坟场——好奇的童年,充满着怪异的行为。
淡墨青花
一、独酌无期与散文
初夏,早晨风大,有海风云涌的意象,这样的况味里容易错觉,秋天吗?那是我喜欢的,却是初夏,不由嫉妒起上海的人了,夏日里仍然有秋天似的云淡风高,尽管他们黑压压一片一片的走在南京路四川路淮海路如蛛网的各条路上,脸贴脸贴屁股贴玻璃拥挤在空气混浊的地铁中。这里的人群缺少闲气,闲情更是梦境,汹涌赶在路上的人群恐怕连梦境都没了,只剩下各式各样的目的。匆忙是这个城市的宿命。忽然计算到上海集训班近十日了,我的博客好久没有更新了,心境不闲定是写不了文章的,我也被传染了。来之前,总在想象,这样的时光,可以好好读读书写写字,事实不然。“花间一壶酒”当然是引诱,只是集训的地方空间太小,人太多,嘈杂中“独酌无相亲”更是奢侈。学习班倒是有花,臃肿不堪,想必不想喝酒的。
想着我的《江西后花园》,从去年秋天开始,计划在三十岁的生日前写好,算是自己的纪念。我试着将自己置身在过去的故事里,虽然大有流水落花无可奈何之感,但还是喜欢,喜欢如云头的花朵。活在回忆里是幸福的,而喜欢回忆的感觉却是性情老了。我不觉得自己老成,况且年少老成并不可爱。那些故乡的回忆如江南的春雨源源不断,我却是源源不断地写着。
闲时少,闲气少,闲情更是珍物。
写作是一盏正老去的茶。
现代人是不屑于散文写作的,我却喜欢,觉得是好福气。散文是故乡的青花瓷,一朵梦外的青花,前生今世的云头花朵。我仅拾一片,似水年华就在梦里水落石出,一片青花仿佛淡墨轻点,影影绰绰地浮着紫气。我在影影绰绰的今昔与未来里散步,身体越发的轻,仿佛白居易笔端的一滴淡墨。或是张岱的,或是米芾的,我宁愿是张宗子笔端的那一微“芥”,也清微淡远,也行云流水。水是一泓清水,在未名的桥下不留痕迹地流过,云是一朵流云,浮在天空的云头青花,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样说矫情了。
写散文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很满足。
二、铁观音、供春壶、观音铁、梅子酒与李渔
早上无事翻读《闲情偶寄》。李渔有云:“善养生者,不可不交有道之士。”我赞成,有道之士可以理解为才情可嘉性情相习之友,所谓益友良师,相得益彰,鱼与水的关系。又好比好茶和供春壶,茶是上好铁观音,壶是绝品紫砂壶。安溪的铁观音名字取得气魄非凡。南方有种植物叫做观音铁,置在厅中,滴碧泼翠,光彩夺目,气宇轩昂,碧是云天碧水的碧,翠是凝住盛夏的翠,茂盛又不乏朝气。曾有人送了两株给我,我让士兵们抬到天台,秋末时分,天空熏红,暗下来时,开盏橘灯,却不是冰心的那盏,是台灯。天风浩荡里,翠色苍茫,我和封筝与来广西看我们的父母谈着往昔,聊着未来,家长里短摇曳在两泓翠影之间。供春壶就大有来头了,传说有一个叫龚春的书童,陪主人在云雾缭绕不知深处的古刹参禅读书时,因为机缘到,偷闲治壶却做成了艺术,名声大噪,民间有“供春之壶,胜于金玉”之说。
我总觉得上品的茶在苏州园林里泡更具意味,天入暮色,在松林里拾些树枝,吊初涉夜色的井水,烧水煮茗,来客便是有幸之人了。古时候是要有些身价的人家才喝得起茶的,而茶又大多与文化联系在一起,如雨后春笋,如琴瑟和鸣,如云想衣裳花想容。喜好茶的人多属文人墨客,闲情而寄,写意生活。而井在园林中却大有趣意,并不单单止于饮用,许多井是因风水而生。拙政园中(好像是,记不太清楚了)有口古井,名曰“天眼”,这个名字可见主人的文化修养和大气魄,明明是地上的眼睛,却硬是要叫作“天眼”,一泓碧幽幽的井水滋养着前朝轻梦,井圈栏上有岁月无言的斑斑驳驳,少许残梦犹寻。苏州闹市至今保留着许多口古井,这些井的圈栏上模模糊糊地留着“××××××××义捐”的石刻。古人积善报德往往挖口井恩泽四方邻里。井的选址挖掘大有讲究,从风水的角度有“压患”、“镇邪”之云,顾震涛的《吴门表隐》有详细的介绍。
我去苏州园林却不想喝茶,最想在沧浪亭中一醉方休,也如汤显祖一般“一梦至今,临风怅伫”,兴起之时,或许在面水轩处,脱去衣物跃入水中畅游一番,学一学魏晋的豪放。沧浪亭是苏州保存得最好最古老的园林,面积不大,却包罗万象,深不可测。我从未到园内的亭中去坐,我毕竟年轻,轻浮是不敢面对深不可测的厚重的,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我不知所云了,有些语无伦次。这些天,我力劝集训班的同学一起去沧浪亭中喝酒赏园,赏石,赏竹,赏文人。却无人响应。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真是遗愁。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说:“《琵琶》工于南音,用韵是其所短。如《描容》曲中‘两处堪悲,万愁怎摸?’愁是何物,而可摸乎?”悲无从言,憾愁倒是有,李渔的“愁为何物,而可摸乎”有些固执的强言,愁怎不可摸?在宋词中触目而及,比比皆是。随意摘录,《木兰花》:“城上风光莺语乱,城下烟波春拍岸。绿杨芳草几时休?泪眼愁肠先已断。”范仲淹有词:“暗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又有《御街行》之“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攲,谙尽孤眠滋味。”看来范先生是喜欢借酒浇愁的。张三影的《千秋岁》:“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窗未白孤灯灭。”这首词被后人改得面目全非,“心有千千结”,众人皆云,你说尴不尴尬?更有名的还是他的《天仙子》:“《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看宋词就像看江南的梅雨,漫天皆愁,我不喜欢,不再抄书。愁在哪朝哪代都可以摸得到的,贺铸就有名句:
试问闲愁都几许?
一川烟草,
满城风雨,
梅子黄时雨。
虽然都是说愁,李贺比宋词要烂漫,坦荡过后的烂漫是一种境界。李贺是有才情的诗人,却命薄。在艺术探究的路上,真正的艺术家是宁愿命薄也不肯才薄的。
说到梅子黄时,云南大理的梅子酒令我垂涎三尺。上好的米酒,加入滴汁的梅子,梅子的酸酸甜甜就勾走了酒的烈性,黄黄的好颜色,让刚烈的酒变得妩媚。让性情从刚烈过渡到妩媚的柔情是不容易做到的,但梅子做到了。一般加入梅子后,密封三个月就可以饮用,密封的时日越久越醇香。去岁五一,在云南朋友的酒楼里,他把自己珍藏的梅子酒贡献出来,那种醇香是沉香,未开瓶就芬芳四溢了。好酒好在浓郁,美在醇厚上,喝到一杯好酒,是有福气的。我们在浓郁中神志迷糊,还没睡意早已开始做梦了,就打电话祝贺初为人父的河北同学,给北京的佐民,我想念我们在北京鲁院的日子了。河北同学的孩子预产期在五四,却生在四月三十号,还是可以叫做“青年宝宝”的,他的幸福轻易被我扯了一角。
说到梅子酒,画家朋友佐民肯定也是喜欢的。我在北京工作时住在他的楼上,我们经常在冬夜里一起喝酒,酒过三巡,就纵横天下。纵横天下并不一定是理想放大,开心就可以了,管他有没有梦想。他喝酒时,总念念不忘他落难的经历,他骑着单车一个人无助地走在大雨滂沱的长安街,前程犹如悬崖,这个时候他接到电话,朋友轻描淡写地告诉他,已帮他渡过残酷难关。这个生命中的刹那,是他的城南旧事,他在倔犟地执意其中无法自拔。我和湖北的刘云,还有现在广西的同事文良,还有北外的同乡往往听得入迷,像看西湖的春雪,百看不厌,百听不厌。酒意阑珊,老去的故事一而再,再而三,依旧意犹未尽。屋外天寒地冻,夜色深邃;屋内如沐春风,其乐融融。有时候我们也喝啤酒,罐装的燕京,每喝一罐就把空罐垒在身后,往往垒过人高,甚为壮观。有时候喝高了,就跑到佐民的画室去撒野,在净素宣纸上乱画一通。《解放军报》的海明记者在酒后写过我的一幅“真水无香”,我带回了广西,几年间搬了好多次家,一直留存,置在醒目处。
佐民还说过一个故事,有一回他从外省出差回来,北京城大雪迷漫,他突然就想去京郊的黄叶村喝酒看雪。黄叶村是曹雪芹故居。正想着红楼往事,三个挚友不约而同来电说“黄叶村”!他讲这个故事时,在时间的衔接上有小说家的笔法,一个画家有小说家的笔法真是胸怀天下,又不乏细如发肤的细腻质地,真有“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的气魄。黄叶村成了性情相知相益的代名词。有这样的知己,才滋养出佐民的浪漫,一个画家的浪漫是人生的真从容。不过说到滋养人生,还是李渔深谙此道。
三、沧浪亭
从网师园出来,寻沧浪亭,一是它近,一是它的名字让我觉得很风尘的意味。一路走去,天变了脸,小雨淅沥,小桥下的水面起了泡泡,一个连着一个。迎面走进,天色昏黑,眼中的园林有了苍莽之气。没有带伞,就在面水轩坐,雨点湖面,涟漪四起,湖边有绿衣女子撑伞而过,雨甚浓。
走过闻妙香室,身后的高跟鞋太响了!闻妙香室取意杜甫的“灯影照无睡,心清闻妙香”,我坐在门槛之上,仿佛有奇香浮动。
天井有竹林,学名,黄杆乌哺鸡竹,名字有些好笑。雨打竹叶,滴翠纷然。沧浪亭中有竹多种,红基竹,叶色嫩绿,竹身青翠;绿槽钢竹,竹如其名节气似钢,现在南方人家多有种植;湘妃竹,瘦弱不堪,一副病态;石绿竹,葱葱茏茏,我的故乡漫山遍野,我却从来不知道它的名字这般好听;金镶玉竹,叶茂细长,远远看去,犹如一丛丛开在云端的嫩黄花;箬竹,我记得邻居家后园有无数,端午时,人们总会摘一些来包粽子,糯香幽兰;长叶苦竹,叶子长也是错吗?何苦有之?紫竹,亭亭玉立,紫气黯然;黄杆京竹,在阳光下韵姿流动;单枝竹,竿细如丝,叶子却稍大;寿竹,像俞樾的字,富贵之气——俞樾的字很多有关苏州的书中都有,很出名的就是寒山寺前的碑刻《枫桥夜泊》。我比较喜欢金镶玉竹,有金玉之气。看竹时,雨甚大,我独自在竹林中,雨淋了一身,浑然不觉。
园主人苏舜钦性情刚强,政治上敢于痛陈时弊,他的上疏,直指仁宗深宫燕乐无节,那样的年代敢骂皇帝的人毕竟还是不多的。他在文学艺术上同样敢与时先,反对当时流行的西昆体,欧阳修称他是“为于举世不为之时”,苏舜钦对宋诗的发展起到了很大的推动作用,由此观之,便不难理解他在沧浪亭中种的竹林了。苏舜钦在沧浪亭住的时间并不长,区区几年的光景,我觉得他与鱼水同乐仅仅是出于对世道的无奈,他在《过苏州》中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无穷好景无缘住,旅棹区区暮亦行”。官复湖州太守那年岁末他却病逝了,范成大叹息:“富贵功名皆由命,何必区区仆仆。”苏舜钦背负着他的理想在暮色中隐去了。我则喜欢“有兴则泛小舟出盘阊,吟啸览古于江山之间”时的他,不太喜欢《过苏州》时的他,尽管《过苏州》中的“近水远山皆有情”很出名,但心境已是大不同了。
“瑶华境界”里有黄梨木作屏风,上刻有园主人苏舜钦的《沧浪亭记》。我看得认真,以致出来时,手碰到了门,心中一惊,生怕惊到了时间深处的苏先生。
“清香馆”的匾是南宋绍兴韩世忠的手迹,字迹钢骨铮铮,秋来时,清香馆前漏窗粉黛,丹桂吐芯,清香四溢,取意“殷勤莫使清香透,牢合金鱼所桂丛”,李商隐看到了韩世忠的宿命。
去寻“五百名贤祠”,又回到“瑶华境界”,忽童心甚起,坐在紫檀官帽椅上写下这段文字。忽然发现雨停了,雨后初晴,云蔚炫目,真是好福气,雨、阴、晴,三色境界,心中色彩斑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