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运殿前有“带刀侍卫”和“宫女”在用桂林话闲聊,我的出现打扰了他们的雅兴,如果他们是在用上班时间顺便谈恋爱的话,我的罪过大了。侍卫忙站回门前的岗位问我要门票,他的腰间挎刀上有字“中华武术花刀”,来头不小。穿宫服的女孩不以为然,眼睛瞟瞟,旁若无人地翘着二郎腿,腿露在外边,上边汗毛发达。我吸了一口凉气,古代美女的腿都是这样吗?那把“中华武术花刀”倒可以派上用场了。
靖江王府遗址现在是广西师范大学的校址,真是嫉妒这些学子的福气。有历史的耳闻目睹,又有春花秋月的浸淫,近水楼台先得月,这样的得天独厚会让学子们自觉地往艺术的深处走。
王城中有画室,作品标价不菲,多属漓江画派。一眼看去像看漓江的四季。正好遇见有老师在讲座,是给一个国外的团介绍国画,说者口若悬河,听众聚精会神,津津有味。我在最后一排坐下,远远看讲台上的笔墨纸砚,人墨俱淡,漓江两岸的紫箫绵绵若存,风雨桥上爬满了藤蔓,像春天的屋顶,悄悄绿了。
我有些恍惚,江南的故乡也在烟雨中,我喜欢在这样的光景里做梦。画室的窗外有株枣树,果实如江南的淡黄秋色,江南在这一刻很小,故乡更小。我就从雕花的窗中过去——秋天给了我一个纸条——枣子熟了。秋日绚丽,趁主人午睡,我爬上了他家的那棵枣树。淡黄的枣子如秋天的消息,如囊中取物。满载而下时,魂飞魄散,枣树的主人在不远处的香樟树下怒目圆睁。一个惊慌失措的少年拔腿狂奔。他的身后,尘土、鸡毛,此起彼伏。淡黄的枣子无辜地在尘漫中跳跃。
这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一个秋日,我在二○○七年九月十五日的流水阳光中与它相遇,仿若昨昔。
三、动观流水静观山
秋水干净,干净如素宣,在苔色青青的壑石间流淌,有此情绵绵的感觉。流水曲幽的尽头,阔野在望。诗人说:“平明闾巷扫花开,薄暮渔樵乘水人。”如能回到初唐,或许我也是那暮色薄稀中的渔樵乘水人;如是晚唐,也学韩退之的“当流赤足踏涧石,水深激激风生衣”。人生如此当然自可乐,我觉得韩先生的那句“人生如此自可乐”倒有些多余,不过大白话有大白话的可爱之处。想到这时,午末的阳光正透过云层,在旷野山峦竹林间泼洒金尘。
溪水边上有三株古槐杨,树躯倾斜,多枝少叶,节眼嵌空,苍苍郁郁。它们在幽幽碧水中的倒影老逸而舒畅,仿佛前尘往事,大有禅意。在南方,这样的槐杨是很少见的。看古树如看古画卷,往事沧桑,深不可测。
水边有人家,涉水而居。秦王丹的叔叔婶婶们就住在这里,卖竹而生,远离城市喧嚣,怡然自乐。我们这些自谓精英的凡俗野子和他们相比,真是贻笑大方。这里是桂林的深山,我们来深山老林里洗洗铅华。阳光被风吹淡,紫色夕暮渐近,我在溪水边上的巨石上看书看风景,动观流水静观山。同行的朋友们在对岸秦王丹五婶家的院前打纸牌,我们互不相干地享用这假日的好时光。诗人有云:
言入黄花川,每逐青溪水。
随山将万转,趣途无百里。
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
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苇。
我心已素闲,清川澹如此。
请留盘石上,垂钓将已矣。
真是好兴致!如果我们相遇,一定与他在如此好花好天中击掌喝酒。
流水阳光的孩子,在紫暮夕色里做着前朝的梦。
“斜阳照墟落,穷苍牛羊归。”山间的小径上,有牧牛的孩童走过没踝的草丛,草色淡黄,牧童和牛群的背后拖着秋天的画卷,一池残荷可放眼。一群芦花鸡扑腾着翅膀在草丛中觅食,领头的白色大公鸡气色汹汹,鸡冠鲜红。如果杜牧看见这样的情境,或许会忘了那愁雨纷然中的村落,杏花村中,竹叶青酒酒色青青为谁言?我比诗人要幸福。内心愉悦,愉悦滋情,听见童谣:
月亮妈妈,
踩着瓦渣,
一跤跌倒,
怪我打她,
我没打着她,
回去告诉妈妈,
妈妈不在屋,
躲到门背哭,
许多年不曾听见乡间的童谣了。
夜间无事,搬个木炭火炉在屋外烤肉。周遭的群山在夜色中沉没,星光依稀,只有溪水声音清澈,流水潇潇。“啪”,听见河鱼跃出水面,发出叹息的声音,槐杨的树叶落了,叶落长空。山里的雨说下就下,幸好是濛濛细雨,如恋人的唇吻。雨打竹林,竹叶沙沙,流水,秋风,丝雨,竹啸,山间空大,夜色空大,雨幕空大。我们在木炭火边忘情地烤着牛肉,一条叫做“花花”的狗在一边垂涎欲滴。大家轮流说着神怪故事,牛鬼蛇神在此刻也是可爱的。
长空夜雨,凋落残荷和无边夜色。
远处有灯火如豆,那是深山里的人家。灯火昏花,应该是黄炽灯吧,可能是“十支光”吧。“支光”这个词汇尘封许久,忽然想起,犹如故去好时光中截取到一束,温情备至。黄炽灯的衰落让一段单一符号的俗事生活远逝了,虽有惆怅,还是觉得温暖。小时候家里的灯泡全是黄炽灯,昏黄昏黄,像褪色照片中那个年代的颜色。母亲经常会在我去买灯泡时叮嘱:“记得是买四十支光,不要买成六十支光了。”六十支光比四十支光要耗电,我怕记错,用支圆珠笔记在手板心里。到了商店,翻开掌心念给那些售货员听。印象中的售货员都是梳短发,穿蓝色长褂的工作服,对待顾客寡言少语,却动作麻利。家里有客人吃饭或有喜事时,父亲往往会把客厅的灯泡换成一百支光的,真是光亮刺眼。一百支光在孩子的心里是一个极限的标注,有时候和伙伴们顶牛急了,就会冒出“我们家厕所的灯都是一百支光的”,好不得意。
夜幕的故土,一盏一盏的黄炽灯透过无数人家的窗户,仿佛隔着千山万水般的昏亮着。我常常在这样的夜晚放学回家,心怀忐忑,因为贪玩我错过了晚饭的时刻。若有若无的黄炽灯下,桌上的菜香渐凉,母亲眺望屋外的目光焦急……
四、夜来轻梦绕西城
在桂林的好几个晚上都曾去桂湖的保泽桥,感觉在和一个高贵的女子约会,不经意地往洵美的境地里走。保泽桥桥身用名贵石料而作,落落大方,有名门风范。桥面用方砖铺地,砖是水磨方砖,像几近失传的清水方砖。我钟情于这样的清清淡淡,有江南的味道。如果是有雨轻点,菱花就开了,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干干净净,莫名的感动。如果是春雨延绵,铺地的缝隙间,苔色轻曼,怀春点点。故人说:“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我也是那个看云的人。秋雨悄然而至,梦见那个正当最好年龄的齐肩短发的人,如一块无瑕的玉。她是杜牧眼中的豆蔻年华,我手足无措,怅然若失,不知道情窦已初开。屋外秋雨漫漶,一院的柚子花,早在初春凋落,欠下债务——柚子熟了,黄澄澄如乳房画在枝叶间。
坐在桥栏之上,秋风淡淡,看桥上人来人往,看桥下水纹泠泠,“烟光山色淡眼中,千尺浮图兀倚空。湖上画船归欲尽,孤峰犹带夕阳红。”是良辰美景奈何天的感觉。就做梦吧,往最好的梦里做——懵懂年岁,总是幻想着这样的情景:骑着老式的自行车,背后坐着衣着朴素的女孩,从青石巷口飞出,在夕阳熔金中,风吹衣袖,无声骑过这样的桥,桥下水痕碧蓝,花开的笑容……那时觉得恋爱像这样就是最美的境地。
魂不守舍的旧时味道,快淡忘了吧。
昨夜再去,是从榕湖往桂湖走的,感觉在两江四湖中梦游,看见有辆挂着“东京×××”的摩托车,车身收得很紧,心生些诧异,觉得滑稽。
阳桥之下,水色荡漾,生动,这个词用来形容这里的水,很蕴藉的感觉。桂林城有很多的桥,丽泽桥,西清桥,花桥,信义桥,古榕双桥,迎宾桥,玻璃桥等等,在名字的取法上,一半古味,一半直白,雅俗共赏,很像桂林的生活。我喜欢阳桥的暮气,气息沉静,略带沧桑,令人心生温暖。现在的阳桥是近年重修的,桥下有些代表桂林人文历史的汉白玉石刻,如“刘克庄咏诗古榕阁”、“宣成书院”,“黄庭坚系舟处”等等,一路看过去,感觉随一只青鸟从唐、宋、元、明、清的屋檐上飞过,只是石刻刻工稍逊,不免遗憾。“黄庭坚系舟榕湖”的这一幅倒是道骨仙风,诗人的面容瘦硬,“百战百胜,不如一忍。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晚年悟道,可谓烛泪斑斑。黄庭坚是苏门四子之首,和苏轼并称苏黄,又是江西诗派的鼻祖,诗文影响深远。不过这些都已是“贵来方悟稀”的身后事,一生坎坷羁泊的他是古往天下才俊“贱日岂殊众,贵来方悟稀”的典型代表。徽宗即位不久,他又被奸臣迫害,流放到广西宜州,客死异乡,去世的时候仅仅有一友在旁,那戍楼之上,一代文豪凄惨离去。黄诗豪放雄浑却有病气,蚌病成珠,黄先生在高处孤独地抱住清风,他是诗性的贵族。他是我的老乡,因而感觉亲近,我更喜欢他的书法,明代的江南才子们很多都取法于他,文征明就是一个,只是奇崛瘦硬被写软了。软就是圆通于世,所以他们的园林生活很是滋润。
再看夜幕中的榕湖“黄庭坚系舟处”,觉得湖风淡淡,船上纸窗的灯影昏昏黄黄,那些灯影仿佛随诗人的衣袖在走动,月下伏波山时,有疲倦的鹅鸣,灯影若有若无。
阳桥的旁边是桂林日报社,我军校毕业在桂林实习时曾给它们的副刊写过稿子,记得有一篇目叫《忘记你像忘记我》,收在我的一个小集子中。副刊“花桥”的名字很让我痴迷,当初写稿子就是冲着这个琳琅满目的名字去的。有一个姓毛的老编辑,很认真很负责的一位先生,许多年未曾联络,不知道身体可好?我从报社的门前经过,感觉是看花桥初春的薄雪,清清冽冽。
沿着湖边往前走,一路灯火璀璨,像谁在夜幕的天空放了一场盛大的烟火,五颜六色的灯把桂林的两江四湖装点成人间仙境,湖光山色璀璨。我和她走在上桥时,灯一下全暗了,湖色卸下浓妆,安静间素面朝天,返璞归真的感觉也是梦境啊。夜风在耳畔散步,是初恋情人的素手轻轻抚过。她说,读艺校时最讨厌这座桥,因为每天晨练都要长跑,跑过这儿时,总是累得不行,而今却和她深爱的人在此处闲庭漫步。
我们在桥上说着话,对面的一侧有一对中年夫妇也在聊着天。她认出是她的校长。读书时,为了能做钢琴伴奏,她非常努力地练习,毕业汇报演出时,她如愿以偿,校长和她合作四手连弹,结束时,校长特意过来和她握手,说是他合作得最好的学生。她面若飞霞,受宠若惊。
桥对面的人早已忘记了他早年的学生,她与他面前的短短几步,却是锦瑟年华与谁度?华发已生,两鬓星星,听雨僧庐下。他点了一支烟,风起了,烟在空阔的暮色里飞散。
散淡的温暖。温暖的惆怅。
我对她说,我想秉烛夜游,留下耿耿炭火。
有一对恋人手拉手走过。
男的说:“八号要交房款了,过两天去银行把它交了,没必要挨到那一天。”
女的说:“你定吧。”
男的说;“还是你定。”
女的声音提了些,有些高兴:“那当然,我是一家之主!”
男的说:“是是是,你是一家之煮,煮饭的主。”
两人轻笑几声,却清脆。这样的生活,我真喜欢。
夜有些深了,桥上行人渐少,没有时间的伤感,青春在另一头更好。
五、平明闾巷桃花开
保贤桥头的马灯亮了,灯光清静,像褪下了红尘或尘土,是昔日的情种或善根吧。只是这灯火淡于融融月光。桥下轮渡轻过,是一船惊奇的目光,他们是来客。来客看山看水,船头波光如练,桥上善男信女行色各异。我喜欢坐在桥头看过往一切,丹桂盈香,风淡薄而过,我们不断流失的并不仅仅是流水的时间。
桥的两岸灯火灿烂,犹如野火在天空燃烧。我此刻的心灵只有他和她。一九五三年,江南乡村,杨梅塘。月上蕉窗,并坐水窗,仰首苍穹星光,碧海青天夜夜心,侧耳蛙虫长鸣,风泉满清听。一轴长长画卷,抚手一抖,轴转画开,水点桃花,镂花萧萧,如果是那个燕赵客,永远都抽不出那柄藏在卷尾的宝剑,宝剑何用?我又不是秦始皇。永远抽不出宝剑是因为这轴画卷至今还在旋转,没有尾声。儿女情长怎么会有尾声?画卷是一个少年梦里的青花束束……
江南乡村,杨梅塘畔,禾苗青青遍野。熏风撼柴扉,院落中的柚子树和他一样意气风发,柚子花开满枝,层层花瓣白得凝练,落瓣如小令。他带着竹尺出门了,朝晖如虹,紫花满径。淡紫淡紫的花朵像盛放出来的消息,这是一篇烂漫的小说。邻里人家都叫他“叶书记员”,在土改工作中他担任书记员的职务,手中的那把竹尺,把土地一尺一尺精准地分给乡民。
菖蒲花花色浪漫,微风吹兰杜,她在花丛中读着他的来信,这是她生命中的第一封信。确切地说是听人读信。念信的姐妹兴奋不已,听者低首不语,窘迫双颊,她看到了叶家院中的挑花盛放。一缕情丝从尘土或红尘中轻轻跃起,她甚至记不清他的模样,思念一个人常常是如此。
锦书是三月,阳春三月。她所在的“桐园合作社业余剧团”正在演出。台上她唱着“打马进城”,玉珠落耳,如卓文君听到了司马相如的琴声,一匹枣红的马闯进了他的心怀,曙红的眼睛,仿佛画卷中的朝霞。他从此看她的眼神如三月春雪,那一缕情愫摇人魂魄。他遣春天捎给了她一纸飞鸿。
“叶相良”是她除自己名字之外最熟悉的几个字,仿佛熟识很多年。她还知道他曾在青山镇上当过扫盲老师。个子不高,书生意气。她在心里常常会默写着他的名字,一笔一画,如西子湖畔白色的绣球花,一层一层地开,暗香在金色的稻田,或在荷塘月色里。
她听见了脚步声,是一位叫“刘淑兰”的长辈,他托长者来做说客。“革命青年呢!小叶人上进善良,踏实,踏实就可靠!你觉得中意的话,这个媒人就算我的了!”长辈的笑声爽朗,爽朗如万里晴空。她心怀怦怦作跳,眼前化雾成烟,听不见余文。那匹枣红的马在阳春三月奔进了那片桃林。
一九五三年的七月一日,他和她完婚大喜。他是组织的人,好日子就选在党的生日。头巾既揭,相视嫣然。他们用花生红枣招待满堂客人,丝毫不觉得寒酸。一九五三年,江南乡村,杨梅塘。他和她共同开始的年份里,晃动着粉红和巧云。
二十三年后他们最小的儿子出生,现在,他正在打开那轴长长画卷。
斗转星移,弹指间,他和她快要金婚了。如花似玉的年龄不知在哪里遗落了——她在黄炽灯下踩着缝纫机的声音,他骑着自行车从夕暮中下班回家,一家人围着火炉其乐融融地烤火,孩子们无忧无虑地嬉闹,温情的饭菜香……旧物一一在风声中,有散淡而温暖的忧伤。
风淡薄而过,打开画轴的小儿子在故土的记忆里拾起一片青花瓷片,放在还在旋转翻动的那轴画间,青花束束,浮生如清梦。
我们不断流失的并不仅仅是流水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