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神的消失,姚一红身上的光芒消失了,美也流走了……她低下头给郝青白续水。“行,很好。我随时都可以。下了班的时间就是自己的。你们定好了。”对这个男人,现在不是一般的费解了。她有必要在他妹妹面前亮相么?他到底要把自己带到哪里?
“谢谢你答应我。因为,我答应了我妹妹,你知道,她有些小性子……”郝青白多余地解释道,几乎有些嗫嚅了。“那么,就在下周五吧,到时我再打电话通知你具体的时间地点……好了,现在太迟了,我……走吧?”郝青白半站不站地准备告辞,一边扶着桌子,好像突然很累了似的。
他对不起这个女人,他错了,他的确不应该跟任何女人发生瓜葛。
“等一等。”姚一红忽然站到郝青白面前,一直站到他胸前,脸对着他的脸。
那消失已久的饥饿感又回来了,被重新激活了,好像正是郝青白刚刚这个准备告别的动作让她醒悟过来,他的为难、抑郁、克制好像带着一种复杂的气息,像是永别前的最后回眸。他改变不改变主意又有什么关系!他都准备把自己带给唯一的妹妹看了,这还不说明问题吗?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冷冰冰的、装腔作势的!这不就是自己一直追寻着的那个爱人吗?这不就是自己抛家别子所追寻的情感生活吗?还在乎什么?算了,那些形式上的、名份上的、世俗上的都可以忽略不计,像浮油一样地撇去……
“青白,你今天找我,就这件事?”姚一红低声的问,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郝青白的眼。郝青白真的不年轻了,他的眼袋那么明显,还有皱纹,看着真让人心疼,应该让自己来好好疼他!
“一红,我本来……是想问问,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愿意……”郝青白说不出口,他想要往后退让,可是他的后面就是挂满姚一红照片的墙。他不愿这么近地被姚一红看着。他要姚一红所应允的比姚一红所能想象的要困难得多。
“我愿意……”姚一红热切地说,随着这一句承诺,姚一红忽然感到一身轻松,是的,退一步多好呢!她替自己高兴,解决了,没有障碍了,她前辈子积蓄的爱情之水现在都可以一倾而出了,王向阳不也说过,只要感到幸福,幸福比理想更重要……
“真的吗?就完——全——维持现状……”郝青白加重语气重复到,他有他的潜台词,但姚一红不可能听懂。郝青白看着姚一红,他同样急切,他盯着姚一红的眼,她的应允将会给他的下半生带去一种安定的保障,他不会再孤单了,不会再焦灼了,他将会进入风平浪静的人生秋境了吧,无欲无求、安详满足……
“是的,是的。青白,我想通了。你怎么样都可以,我这里,还是按我原来的计划,分居,直到离婚……这间小屋,永远为你开着门……”姚一红忍不住留下热泪了,她被未来的情景给打动了。她的下半生,将像花一样守在屋子里,只为郝青白一个人盛开。
姚一红闭上眼,向郝青白靠过去——她愿意今晚,此刻,就为郝青白绽放一次。上次拒绝王向阳是对的,她要的,是一次真正的灵与肉的溶合与升华:“要我吧,青白。”
到了这个时候,郝青白不得不接过姚一红,接触到她软绵绵的带有温热手感的身体,他不得不搂住姚一红了,他们的距离,他们的语言、他们的气息,都明显地在指向一个方向,郝青白所无能为力的方向。
在搂抱之中,他们——主要是靠姚一红的力量——挪到了近在咫尺的卧室。郝青白没有办法,他紧张、激动,好像完全失去了智力,他知道他应该马上、立刻以最快的速度从这个小屋里消失,可是他能怎么办呢,姚一红在摸索着解他的上衣,而自己的双手也正紧紧地搂着她依然细长的腰肢。姚一红的睡衣很薄,细细的带子已完全脱落,露出她丰润的胸部……郝青白试图兴奋起来,给自己一次冒险试验的机会,他把脸向姚一红的身上埋去,甚至,两只手,也开始慢慢地移动起来……
可是,不行,那个地方完全无动于衷,相反,一种熟悉的寒冷与局促紧紧地攫住了他……天哪,不能让她知道,她一旦知道,他唯一的爱情将会就此消失,他就会开始憎恨她,就像憎恨医生和妻子一样,因为她跟他们一样,都知道了他的弱点……
郝青白的脸色变了,以一个最猛烈的动作推开手中的女人,不,就连亲吻也不能够,任何一个带有性意味的动作都是不可原谅的。他必须终止这个已经开启的危险场景。唯一能够做的就是无理地离开这里,离开这具令他屈辱的肉体……
姚一红吃惊地睁开眼,她看到了郝青白一瞬间的复杂表情:震惊、反感、惊恐、慌张、愤怒等等,好像,姚一红的身体是世上最可怕的陷阱似的。
接着,郝青白一言不发地转身准备离开,但是他发现,皮带在姚一红的手上,还有领带,掉在地上。这场景非常不堪。男人女人都衣衫不整,本来,那应是一场云雨之欢的序幕,而现在,却更像一个丑陋的被遗弃的战场。
“为什么不?”姚一红冷静地问。她现在几乎是半裸的了,头发乱了,遮住半边脸颊,露出的眼睛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郝青白也冷静下来了,不,是冷酷下来了。是的,应该给这不幸的女人一个说法。
他笑了起来,几乎有些开心地笑了起来:“其实……姚一红,也没什么……大学里不是没追过你嘛,有点小遗憾,再遇见了,发现你还是很吸引我,决定再试试……效果不错,连你都说我变得有魅力了,让你自卑了是吧……不过,我不喜欢太当真,玩游戏也要有底线是不是?”郝青白一边说着一边把自己收拾好,皮带、领带各就各位,然后衣冠整齐地从容而去。
姚一红没有追上去,她不可能追上去。门没有关好,外面的气流像好奇的陌生人一样在门框里打转。
这是一个现场。一个女人刚刚受到了世上最严厉的打击与羞辱,她像祀祭一样献上的肉体被当成了一块抹布,被她的爱人以最羞辱的方式扔到了地上。
她的手有些生硬地停在半空,像试图抓住什么东西似的,手中的皮带刚刚被郝青白抽走,她的手应该怎么办呢。
一阵疲惫袭来,姚一红就地蹲了下来,像一个街头的民工那样的不管不顾地蹲了下来,要在从前,这可能是姚一红最不喜欢的姿势,可是现在,她管不了了,她需要接近大地,她没有办法再让自己站得那么挺拔了……
似乎是百无聊赖了,姚一红仔细地看着地板,看着上面的细小纹路、一点灰屑、几根头发……突然,她看到了一个小纸条,捡出来一看,纸条上写着这里的地址,不用猜就知道,这一定是刚才那个人无意中丢下的,纸条有些皱皱巴巴的,好像被盘弄了很久似的——当他一边看着纸条一边寻找这地址时,他的嘴角是否露出了居心积累的成功微笑,他一定得意极了吧,终于抵达了这一步,找上门来,他知道里面的女人在等他,并且会主动跟他上床,他是否就在等着这一刻,然后轻飘飘地像开玩笑地一样地加以拒绝……
可是,他怎么会这样呢,姚一红还清清楚楚地记得这半年来他与自己的每一个电话、每一次见面,他们意犹未尽的谈话,那些会心对视的一笑,无语对看的默契,怎么会呢,他从来都没爱过自己吗?这一切都是假的?全是精心的布局?他会这么残酷?有什么必要呢?是否,他有什么不得不如此的理由吗?
姚一红的手发抖起来,不知是该精心收藏起这张纸条,寻找他可能留下的破绽,还是立刻把它撕得粉碎冲到马桶里……她挣扎着重新坐到餐桌前,她似乎看到他还坐在对面,有些迟疑地说起那个约会,他古怪的表情,带着些为难似的……哦,还有那个约会,跟他妹妹跟那个老姑娘的见面,姚一红笑起来,再也不会来了,她也不会去了……
结束吧,不管郝青白是真的是假的,不管他是否有什么特别的难言之隐,她都不会再回头了,什么事情都不可以拿爱来做游戏,拿一个中年女人的爱来做游戏,这样的耻辱要记取一辈子、惩罚一辈子……
看看自己吧,自己像什么呢?一个吝啬的女人,把节省了前半辈子的水都装在最后一个瓦罐里,然后,她这么主动大方地、带着讨好地、忘了羞辱与自尊地,把它递给青白,他好像也在伸出手,可是在最后一刻,他却笑嘻嘻轻飘飘地松手了。她的瓦罐碎了,所有的水流了一地,很快消失在大地之下。她现在一无所有了。她所有的情感之水都没有了。她将要为自己的鲁莽和轻率而忍受没有尽头的干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