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高三，高考前的最后一次模考完毕，我什么书也没有带，想回家轻松一天。
公交车站，人很多。
我背靠着站牌那结实的钢柱，打着口哨，希望502公交车，在我的口哨声中，渐缓，刹车。
502来了，不过很挤。很久以来，我极为痛恨拥挤的公交车，每当看见它们，我便会说：“嘁，等我有钱了，买一辆公交车，车上就我一个人。”
有一次，我这话刚说完，我的搭档便说：“你集司机和乘客为一体吗？”
我马上回答：“那是必须的！”
“嘁！”搭档很是不屑，他说，“你还用得着买公交车？你多大个胖子？整个就一根晾衣竿，还是最细的那种。”
也是，我若是要集司机和乘客为一体，直接买辆小轿车不就得了，还用得着这么庞大的公交车吗？我本就与公交车有仇，凭什么还要买一辆来天天相伴？
今天，搭档没有和我一起等车。在我的口哨声中，一辆502来了，它减速，刹车，一副很文明的样子。然而，面露焦急神情的人们，却不太文明，他们都往前涌，想要尽早上车，或许是因为要赶时间回去做晚餐，亦或许要去和谁谁谁约会去吧。
我，永远是最后一个上公交车的人。
现在是下班高峰期，挤公交车的人太多。这辆502的空间，眼看着已经被填满了。我把头扭向一边，不想直视这个大大的人肉包子，它会让我恶心。
502，缓缓启动，缓缓地转弯，渐渐地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紧接着又来一辆502.我上了车，投了币，车上还有一些空座位，但是，我没有坐下。我习惯性地站在通道里，习惯性拿出手机来玩。
“不想活了！”一个急刹车，伴着司机的骂声，紧急而来，噢，一定是有人横穿公路，急恼了司机。
然而，还有更可怕的事情发生：只听“啪”的一声响，我的手机从手中滑落，落在通道里。
一位阿姨从通道上捡起手机，递给我，说：“有空座位，你也不坐，真是奇怪。”
阿姨的这句话，引得车里的人都向我投来了异样的目光。
是啊，有空座位也不坐，莫非我脑子出了毛病？不错，我的脑子是出了毛病，从三年前开始。
2
初三，我的个头疯长，很快就长到了一米七八。然而，五大三粗的搭档总是拍着我的后背说：“豆芽儿菜，比林黛玉还弱不禁风哦。”
妈妈也说我：“只长骨头不长肉，可别不长心肝和肺。”
我笑而不语，我怎么会长成一个没心没肺的人呢？至少，我还是一个有礼貌的人。
一直以来，我都不喜欢和别人挤公交车，所以，我常常是最后一个上公交车的人。遇上高峰期，人特别多的时候，我干脆就靠在一旁，看书，看人来人往，看旁边的小贩们吆喝。
我的这一特点，一定和我讲礼貌有关。
初三的一个周末，我突发奇想，准备坐公交车看风景，以此来为自己减减压。所幸的是，我虽然是最后一个挤上502的人，但还好，售票员那个位置还空着。我想：反正售票员都要来来回回地收票，我何不坐在这个位置上呢？
我坐了下来，售票员也没说什么，或许，她已经习惯了站着。到了下一站，下去了一些人，上来了更多的人。有几个人没有座位，站在了通道里。这些站着的人中，没有老人，没有孕妇，也没有残疾人，所以，也没有人起身让座。
又到了下一站，下去了一个人，上来了一些人。最后上来的，是一个老人，还拄着拐杖。
老人靠在我所坐的椅子的靠背上，显得有些吃力。我闭上眼睛，对自己说：“起来让座吧，这是最起码的礼貌啊。”
然而，我没有能够说服自己，我怎么也站不起来。我继续闭上眼睛，继续对自己说：“起来让座吧，学学做好事不留名的雷锋同志，学学地震中舍己为人的谭千秋老师，学学无数舍身为国的好榜样。”
然而，我还是没有能够说服自己。就算我发自内心地想站起来，对老人说：“您来坐吧！”但是，我那双不听话的腿，就是站不起来。
我继续闭上眼睛，继续对自己说：“你一向都是一个有礼貌的人，爸爸妈妈和老师都教导你要做一个好孩子。”
正在我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的时候，我像一只小鸡一样被一只老鹰抓起，我的屁股离开了座位，我还听到了个尖声尖气的声音：“你好脚好爪的，坐着干吗？起来！站一边儿去！”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售票员凶神恶煞地瞪了我一眼，然后，她扶着老人，说：“您坐下。”
老天爷，我本以为售票员理所当然地应该把她的座位让给我坐，但我错了，因为我没想到，那原本就是售票员的座位，在她需要的时候，便可以理所当然地把我抓起来，扔到通道里。
这时候，全车的人，都朝我投来了异样的目光。
那一刻，我发誓：以后坐公交车，只站不坐。
那一刻，也一定会有人说：“你看见老人上车不让座，活该被售票员当小鸡提起来扔到通道里。”
可是，你知道我为什么在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后，还是不愿意起身让座吗？
3
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等就教育我：“坐车的时候要学会让座。”懂事的我，当然也特别喜欢让座。很多时候，我会因为让座而得到赞赏的话语和目光，这让我十分满足。
一直到初二之前，我都是一个爱起身让座的乖孩子。
初二的时候，我莫名地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其实，我也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喜欢她，但是，只要一见到她，我就不由自主地脸红，这样一来，等于是我主动告诉大家：我喜欢这个女孩。很凑巧的是，这个女孩也是坐502上学和放学，只不过，她会比我少坐两个站。
一天早上，我上学时所乘坐的502，因为是上班高峰期，便格外拥挤。一个孕妇上车来了，我马上起身来，说：“您来坐吧。”
“谢谢！”孕妇一边说一边坐下来了。
“嘻嘻——”公交车里传来了不怀好意的笑声。我回过头去，见是我们班上的女生，我瞪了她们一眼，心里骂道：“一帮长舌妇，就会说小话。”
我还看见了她——那个我喜欢的女孩，她站在靠后的通道上，我的脸不由得又红了。
“刚刚有一个孕妇，你怎么没让座呀？”那个死胖妞儿笑着问我，“这会儿倒是让得挺快的呀。”
“哎，刚刚人家的公主不在车上，人家当然不表现喽。”死胖妞儿身旁那个瘦猴子说。
“噢，老天爷，这可是天机呀，怎么可以泄露呢？”死胖妞做出一副惊讶状，说，“我们闭嘴吧，饶了这个心里有鬼的家伙。”
这两死妞儿，说出来的话，真差点儿没把我酸死。旁边那些陌生人，也朝我投来了异样的目光。
我仔细一看，的确，车上还坐着一个孕妇，一定是哪位好心人给她让了座吧。或许，这个孕妇上车的时候，那个会让我脸红的女孩不在车上。不过，我敢对天发誓，当时，我真的没有看见这个孕妇上车来。
老天爷，真是冤枉啊，我还没堕落到为了挣表现才让座的地步吧？
接下来的日子，我还是接二连三地让座：给残疾人让座，给孕妇让座，给老人让座，给抱着孩子的人让座。然而，我每让一次座，只要有班上的同学在车上，他们就会莫名地笑，这笑里，包含的意思太多，我简直没办法读懂，我只想用一个词来概括——不怀好意。
后来，那个让我脸红的女孩没有乘坐502了。
后来，那个让我脸红的女孩没有再出现在我的眼前，据说是转学了。
再后来，每当我想要让座的时候，我的眼前，便会浮现出那一张张有着不同表情的脸，我的耳边便会响起那一串串不怀好意的笑声。
终于有一天，我对自己说：“以后，我不再让座。”
你可别以为我有多坏，我想啊，整个公交车，有这么多的座位，就算是我不让座，也会有很多人让座，上车来的老弱病残，同样会有座位坐。
4
因为我决定不再让座，所以，当我坐在售票员的位置上，面对靠在我座位的靠背上的老人，我视而不见，甚至闭上了眼睛。
因为售票员把我当小鸡一般抓起，扔在通道上，让我颜面全无，所以，我决定：以后坐公交车，只站不坐。
从初三到高三，三年了，502公交车上，留下的是我站着的身影。哪怕公交车上只有我和司机，我也站着，坚决不坐下。
有一次，我从起点站坐起，公交车上只有我和司机两个人，司机见我没坐下，便笑着说：“小伙子，这么多座位，完全够你躺下了，你怎么不坐呀？”
我说：“站着，挺好的。”
刚刚的一个急刹车，使得我的手机从手中滑落，一位阿姨捡起它，递给了我。然而，我的手机却因此而受了伤：手机贴膜被划了几道深深的痕迹。抚摸着我亲爱的手机，心底浮起一丝歉意：手机是无辜的，却因我的固执而受到了伤害。
到站了，但我没有下车。高三了，一次接一次的模拟考试，考得我晕乎乎的，如果就这么站在公交车上，环游这个小小的城市，或许也是一种释放压力的方式。
我站在公交车上，看城市的风景：看高楼大厦，看人来人往，看大大小小守护在公路两旁的行道树，看花花绿绿装饰着各家店铺的广告牌……
我想，多年以后，这个城市，有没有我的栖身之所？斑斓的色彩中，我是哪一种颜色？平淡的白色，还是惨淡的灰色？抑或是可怕的黑色？
也许你会问我：“你的内心，怎么都是白色、灰色和黑色？为什么不可以有一点鲜亮的色彩呢？”
我只想说，一次接一次的模拟考试，考出来的分数时高时低，有时候会低得让人想在高楼上做自由落体运动，你说，这样的生活，哪来鲜亮的颜色？课本是白纸黑字，资料书是白纸黑字，试卷是白纸黑字。试卷上会有鲜亮的颜色——红色，但是，多数老师习惯这样批改试卷：对的不作标记，错的就来一个大大的叉，再来一个比一个小的负数，表示你被扣了多少分。这红色，不鲜亮，有的只是刺眼。
502公交车，又过了几站，我还是没有下车。就这样看着风景，挺好的。
这时候，上来了一对老年夫妇。
“慢点，慢点，坐好了。”老爷爷扶着老奶奶坐到座位上，自己也在旁边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小伙子，还有空位呢，怎么不坐啊？”老奶奶笑眯眯地望着我，非常慈爱地说。
我顿了顿，强迫自己挤出一丝笑容，说：“平时坐得太多了，站会儿。”
“现在的学生娃啊，真够辛苦的，整日里，屁股都钉在凳子上一样，背不完的书，做不完的题。”老爷爷说。
老爷爷的话，还真是说到我的心坎儿上去了，虽然，我在公交车上站着，并非因为我平日里坐够了，但我总算也多了一条站着乘车的理由。
老奶奶依旧笑眯眯地对我，还扯了扯我的衣角，说：“小伙子，坐下来吧。坐着看风景和站着看风景，肯定不一样呢。”
坐着看风景和站着看风景，真的不一样吗？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面对如此慈祥的老奶奶，我仿佛盛情难却，竟然坐了下来。
亦或许，我真的累了，想坐下来，歇一歇。
三年来，我第一次坐到了公交车的座位上。
坐到座位上，我感觉心情放松了许多。透过车窗，我看到了城市里蓝色的天，绿色的树，红色的花，黄色的广告牌……所有的颜色，都那么柔和，都搭配得那么协调。
接二连三的模拟考试给我带来的焦虑与不安，仿佛也像车窗外的小树一样，渐渐离我远去。
我想，既然坐下来了，就好好地坐着吧，换上三年来没有过的心情，看看三年来没有看到过的风景。
5
这是一篇写给自己的祭文，祭奠以往那个站着乘公交车的我，祭奠那段灰色的记忆。
从此刻起，我已经找到了那个属于我的座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