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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粤之昌黎 岭南领袖

1548年,黄佐回到广州,继续教书育人。两广总督张岳曾为泰泉书院正堂题写“栖霞”牌匾。书院每月逢初一、十五上课,学生来自四面八方、各行各业。他们每天记录黄佐讲课的内容,编辑成书,名为《庸言》,内分学道、修德、求仁、游艺、制礼、审乐、政教、事业、著述、象数、天地、圣贤十二门。庸言,即“庸言庸行”,源自《周易》“庸言之信,庸行之谨”。黄佐将自己对儒家学说的实践和理解,用一种平常的语言教导学生。1551年,李时行为《庸言》写序。他说儒家之道是常道,天之道也是常道,即一心可以泽四海,举礼乐可以质鬼神,手头有一部《中庸》足够了,但正是这样一个普通和平常的事情,许多人都了解不深,掌握不透,故孔子说过:“中庸不可能也。”黄佐正是在这“平凡中庸”的教学中培养出杰出的人才,他的学生品学兼优,不少成就非凡,其中以官至刑部主事的梁有誉、南京工部侍郎的欧大任和河南布政使的黎民表等人最为突出。欧大任说黄佐“持汉家三尺以号令魏、晋、六朝,而指挥开元、大历,变椎结为章甫,辟荒薙秽于炎徼,功不在陆贾、终军下也”。在岭南文学发展史上,黄佐是一位重要的人物。

黄佐的撰述以文为主。《泰泉集》里有赋、疏、书、问对、策问、论、议、解、辩、考、述、记、序、跋、图经、碑、墓表、墓志、传、行状、祭文等多种文体,文章共五百六十五题六百五十五篇,其中不乏精致之作。早在1501年,年仅十二岁的黄佐在学习古文词赋的同时,模仿左思的《两京赋》,写了一篇《越都赋》。后经不断修改,易名《粤会赋》。《粤会赋》倾注了黄佐对广东名胜的深情厚谊,反映了他对岭南历史的熟悉和文学功底的深厚。《粤会赋》开篇为:

百粤之会,是为南海。仰稽璇玑,星纪所在;黄钟协律,赤熛流形。上烛南斗之精,下凝衡岳之灵。左跨荆扬、五岭之重阻,表以灵洲、黄岭之山。右瞰牂牁、溟渤之洪波,带以桂、郁、浈、肄之川。神鳌奠足,星鹑俯首,睇睐瓯闽,若趋若走。前有虎头之门,限隔岛夷,来航万里,溯沿溔弥。而凡暹罗、真腊之属,其布犹棋焉。于后则白云、紫云迤为越台,曹幕地涌,石门天开。蹠以罗浮,璇房瑶室,穹窿崷崪,郁嵂;朱明靓深,铁桥岌,神芝珍禽,往往丛集。近郭则会以九曜,萦以三江,表里回游,奔峭飞淙。沉珠拾翠,礌砢荡激,入极浦而邅回,迷不知其所适。于远则循洸口以荒极,得静福之寒林,接黄连之巨峤,信南戒之喉襟。呀峡山而陟韶石,抚神皋而挹奥区,盖自赤县之外,于焉重启堪舆,晞阳光于夜半,朅灵景之扶胥,殆有大章、竖亥所不能,林闾梗概靡得而书者矣。

《粤会赋》全文三千八百字,上下几千年,纵横百粤地,无不入赋。历朝次序,地理山川,丰富多彩,引经据典,深邃奇奥,对仗工整,足称粤文杰作。清乾隆年间出版的《羊城古钞》列《粤会赋》为全书之首,1850年,《粤会赋》由何健笺释后出版,愈加广泛流传。

黄佐的《六祖传》,以生动的语气和活泼的文字刻画禅宗六祖惠能传奇的人生,让读者在了解历史之余,领会和享受深刻的哲理。对惠能出家前的经历,黄佐是这样写的:

唐惠能,姓卢氏,新州人。少孤贫。流移南海,鬻薪供母。年二十四,闻人诵《金刚经》,有省。乃赴黄梅,参五祖忍,大师忍使充薪米之役。一日,会众传法,弟子神秀为偈书壁间曰:“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能不识字,闻人诵之,乃为偈,请人书其侧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忍见之,遂传法于能。

《六祖传》文字洗练,深入浅出,仅用一百六十字便把六祖惠能的身世及其聪明才智描写得淋漓尽致。清陈师孔评价黄佐之文说:“泰泉摛词酌雅,取材于西京,割正于李唐,研精于南宋,其言奥以文,其思婉而微,粹然一出于正。”

古代广州园林以城东的南园最为著名。元末明初,孙、王佐、赵介、李德、黄哲在广州组织诗社,名曰南园,开岭南风雅之先,后人称之为“南园五子”。黄佐继南园五子之后,承前启后,其诗雄奇宏丽,壮浪恣肆,思意深醇,旗鼓振发,群英竟从。于是有人说“粤诗自五先生振起,至黄文裕而复兴”,黄佐不愧为岭南文坛一代领袖。

《毛诗序》言诗歌“发乎情,止乎礼义”,古代的文人雅士,习惯于文章往来,诗歌酬唱。黄佐广交天下俊贤,且弟子众多,吟诗作对,风流倜傥。《泰泉集》有六百六十八题九百五十五首诗,多篇杰作。黄佐诗歌,忧国忧民,哪怕是一次旱情、一场雨灾,他都会联想到平民百姓。在《感雨》一诗中,黄佐有“护持松菊犹无恙,点检琴书湿不妨。野哭陆沉俱在眼,可能图画献君王”之句。黄佐面对窗外,雨下不停,看到松树菊花并无大碍,书房里的琴和书湿了不要紧,但那些受雨涝之害的灾民将如何度过灾难呢?等待他们的将会是“野哭陆沉”的厄运,黄佐恨不得画几幅难民图给皇帝一览。

黄佐一向反对武力征战。即便是朝廷发动的战争,黄佐都是从百姓遭殃、社会动乱的角度,将批评的锋芒直指皇帝。正德年间,连年征战,徭役愈加繁重,人民不堪重负,黄佐在《临江道中》诗中有“腰镰翁孺愁相依”的句子,描写战争给民众带来的苦果。在《南征词》中,黄佐对正德南征朱宸濠一事尖锐讽谏道:“何如穆天子,空赋白云谣!”黄佐的这些诗歌,寄托了他对人民的一往情深,揭露了日益加深的社会矛盾。这在明人诗歌中是难得一见的。

黄佐的怀古诗相当出色,既表达对忠臣义士的景仰,又借古讽今,发出对眼前国事的忧虑和报国无门的感叹。黄佐诗《横州伏波庙》云:“高滩危石锁崔嵬,长夏风烟午未开。南海楼船从此去,中原冠冕至今来。武陵一曲风尘静,铜柱双标日月回。千载伏波祠宇在,汉朝何事有云台。”黄佐赞美汉朝伏波将军马援开发岭南的丰功伟绩,又为马援回到朝廷后却遭到不应有的冷遇而表示愤慨。全诗情景相生,一唱三叹,极富感染力。

黄佐的诗歌不乏浪漫抒情之作。在《春夜大醉言志》一诗中,黄佐吟唱:“拔剑起舞临高台,北斗插地银河廻。长空赠我以明月,天下知心唯酒杯。门前马跃萧鼓动,栅上鸡啼天地开。倦游却忆少年事,笑拥如花歌落梅。”诗句有如大江直下,曲折盘旋,豪迈气概尽显,难怪何藻翔在《岭南诗存》里有“倜傥不群,神来气来”的评语。

罗浮是岭南第一名山和道教圣地,东晋葛洪在这里炼丹,黄畿在此隐居修道。黄佐曾数上罗浮山,写有多篇纪游诗。一首名为《怀罗浮吟赠别何工部》的长篇古风最为杰出,诗句藻绘缤纷,读者目遇而眩:

我怀罗浮四百三十有二峰,大朵小朵青芙蓉。波泬兮根鸿濛,列华舒艳兮昭神工。盘空承宇敻出万象表,秀色直射彤云东。中藏号屏,列缺丰隆。时和吐霖雨,岁旱眠蛟龙。麟为车兮凤为马,仙之人兮纷菲菲其如丛。亦有太霞之洞,古禺之宫。琪花瑶草历乱映晴昊,铁桥流水光于虹。……归来归来兮,采琈以终日,种芝术其盈畦。琼麋云液可以供日夕,胡为乎绊柴栅而久稽。风驱离心满烟树,月照去路闻铜鞮。临岐执手何所道,归来归来兮,凭君为我一访旧日飞云梯。

黄佐诗风雄直恣肆,倜傥不群,后人尊之为“粤之昌黎(韩愈)”。他的作品题材多样,古朴雄健,境界广阔,意蕴深厚,其诗风带动了明代中期以后的广东诗坛风气,使到明初广州南园五子以后“风雅坠落”的岭南诗坛重新活跃起来。明正、嘉年间,中原诗坛日趋凋敝,岭南诗风大盛,人才辈出。当时黄佐的弟子欧大任、梁有誉、黎民表、吴旦、李时行脱颖而出,人称“南园后五子”,梁有誉还被称为“七才子”,粤诗从此声震大江南北。南园后五子的诗歌气格沉雄,或雍容大雅,或高贵典赡,他们在不同程度上受到黄佐的影响。清人朱彝尊说:“岭南诗派,文裕实为领袖,功不可泯。”诗人黄培芳有诗云:“兰汀瑶石欧桢伯,旗鼓中原五子坛。若向南园论后起,河源同溯在香山。”民国陈融撰写《论岭南人诗绝句》时则说:“五先生后黄泰泉,风雅起衰任一肩。后兴门下南园客,青取冰寒论待悬。春宵大醉有深怀,信笔扶抟韵绝佳。天下知音惟有酒,归山心事已安排。”

在黄佐门下的学生不仅学习诗歌创作,还从事古典文学的整理。黄佐指导学生搜辑历代经典著作、文学作品,编纂成书。黄佐与学生黎民表、梁有誉等博采群书,搜罗散逸,编辑《六艺流别》二十卷。“六艺”指《诗经》《易经》《尚书》《礼记》《乐经》《春秋》,后人称为“六经”。黄佐在粤洲草堂讲课时对学生说:“孔子编写的经典著作叫做经,后人用来学习研究,并加上修辞解释叫做艺。我看前人对《六经》发表了许多见解,好似河流一样,其源头是精湛经典,后人的研究解释则宽大无边,所以我们要将此河流条理分析,汇总成书,这样的话我们就容易读懂和掌握《六经》了。”《六艺流别》秉承晋挚虞所著的《文章流别集》宗旨,以《六经》为纲,抄引先秦至隋作品为范例,凡《毛诗》《楚辞》《昭明文选》已录篇章的不录,自诸子史传中审择文字范式,如古乐府一门就分为唱、调、曲、引、行、篇、乐章、琴歌、瑟歌、畅、操、舞十二篇,全书共一百四十一种文体类式。

黄佐及其学生还编纂了《明音类选》《唐音类选》。《明音类选》十二卷,是黄佐在粤洲草堂讲学时选辑以往遗音以及当时诸友唱酬之作,经由黎民表编辑、黄佐删定的明人诗集。此后黄佐命学生潘光统编辑《唐音类选》一书。潘光统用了五年时间,广搜博采,凡唐人诗集百余家皆究心研虑,又在《初学记》《乐府诗集》《文苑英华》《太平御览》等书辑逸数十家,后经黄佐审定而成。《六艺流别》《明音类选》《唐音类选》均成于嘉靖年间,多由潘光统出资印行,这既是黄佐师生从事文学研究的成果,也是他们嘉惠后学的宝贵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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