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救曾国藩的人正是刚刚才分手的欧阳兆熊。就见欧阳兆熊一把提起劫匪，冷冷地问道：“想活想死？”
“大大大哥……饶命！”那个劫匪结结巴巴地哀恳道：“山不转水转，都是绿林道，一笔写不出两个武字来，放兄弟一马吧？下次不敢了。”他刚说完，欧阳兆熊就嘻笑一声，说道：“就你这两下子还劫道呢，真给祖师爷丢人。”
曾国藩在旁边静静听着，此时却愈发感到不对头，待走上前仔细打量半晌才看出原来这劫匪竟然认识，却是穆相府上原来的二管家，叫做穆禄的便是。
“你是穆禄？”
“曾大人……”见曾国藩认出他来，穆禄“扑通”一声双膝跪倒便拜：“小人今天多吃了几杯酒，又赌输了钱，就被猪油蒙了心，想出来劫点银子填补亏空，不想遇到了曾大人，求大人大慈大悲，给个机会吧。”说着捣蒜般地磕起头来。
“我看你不是被猪油蒙了心，却是被蒙了脑袋。”曾国藩冷笑一声，来回踱了几步：“之前你我向有宿怨，故你才今日趁夤夜无人打算劫了我的钱财好一报前仇，甚至杀了我，是也不是？”说话间已自神色俱厉。
“不敢，小的真是只打算敲诈曾大人银子，绝无害命之意啊！”他的头已被磕得乌青一片，脸上泪水鼻涕模糊得一塌糊涂，又把脸别过去看欧阳兆熊。
“别看我，曾大人说怎么发落你我就怎么发落。”欧阳兆照问曾国藩道。“不如这样，你把他交到顺天府，我去通知穆相，让他哥赵爽看看这兄弟如今出落得这般出息。”曾国藩不疾不徐地说着，眼睛紧紧盯着穆禄黑糊糊的面孔。
“曾大人——”穆禄又连连叩头：“此事由我一人而起，千万别麻烦穆相，也不要通常我堂兄。否则他恼将起来，非用铡刀把我铡了不可。”看得出这次穆禄真的害怕了。
“那你说怎么办？”曾国藩哼了一声，问他。就见穆禄强自站起身，喘了几口粗气平复了心神，又说话了，神色间已没了刚才可怜兮兮的懦气：“我穆禄不是无名之辈，今日坏了事，也是命中使然。曾大人只要不告穆相和我堂兄，我愿当场写五百两现银的借据给你，放我走路。明日你到城东老齐化门老君堂胡同‘八宝当’当铺兑换现银，那是我的买卖，以后曾大人有个兑当之事在下自当遵从，亦请放我一马。”
曾国藩见他语言间忽然凌厉起来，知道已有豁出去的意思，惦惙也绝不好逼人太甚，便道：“既然如此，我也不要你的银子，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若再有此类事情发生，就是我曾涤生死了也自会有人找你算账。”
“说哪里话，小人不敢。那改天我做东，请大人到聚仙楼吃酒，这银子还是要给的，不如我送到店房账上。”
“算了，待用钱时我再找你，走吧。”曾国藩打发走穆禄，眼见得走远了才笑着对欧阳兆熊说道：“今天若不是欧阳兄，恐怕我真成了他棍下的冤魂。”
“曾兄对他也太客气了些，若依着我不如送到顺天府去算了。”欧阳兆熊仍有些愤愤不平，就见曾国藩笑了笑，大度地道：“此人的堂兄就是顺天府尹赵爽，若是送了过去自要包庇于他，我再相求穆相虽然定能治他的罪，但一来二去自要耽误不少时日，再加上打典花费实不是上策。不如这样，敲山震虎得吓他一吓，量他以后也没动我的胆量。”
“如此甚好。”两人边谈边走，已回到万顺客店。曾国藩取出茶点款待欧阳兆熊，一番抵足论文下来已过三更，两人就都在曾国藩的屋中睡下。如此月余下来，曾国藩与欧阳兆熊惺惺相惜，竟有些分别不开。其间刘蓉、郭嵩焘、曹令悟、马骏才甚至程卜等一干素日旧友闻讯前来探望，自有通别样热闹，不知不觉间已到年根底下。
这一日是大年三十，曾国藩与刘蓉等众同年相约在城南翠屏楼摆了两桌花酒要熬夜吃酒谈诗，却直到掌灯时分都不见曾国藩过来，眼刚冷荤凉菜已经开始上桌，刘蓉就焦急得相去万顺店寻曾国藩：“难道涤生是午觉睡过了头？”他正要走时，却见程卜引着一个干瘦的老先生走了进来。
“涤生还没有过来么？”程卜挨桌寻了一遍，见没有曾国藩，便踅过身问刘蓉。刘蓉则无奈地摊开手耸了耸肩：“下午出来的时候我还吩咐早些过来，他当时正在看书说要备考，答应了我的，谁知竟此时还没来，我正要去寻他呢。”
“那我去吧，正巧舅父甚是想念涤生，我们一同去看看。”程卜说了带着那老人就走，这时刘蓉方知这个学究样的先生竟是刑部主事吴廷栋，连忙上前行礼。吴廷栋却无甚架子，拉起刘蓉笑道：“早听立生说起你与涤生关系甚至好，文采出众，今日方有结识的机会，待会儿自要领教一二。”
“承蒙吴大人夸奖，我带你们去找涤生。”刘蓉喜滋滋地带着程卜和吴廷栋离开翠屏楼，横穿过永光寺西街踅回身往北，路过全蜀会馆回到果子巷口的万顺老店，远远地就看到掌柜高顺正指挥着伙计在门口挂大红灯笼，见刘蓉他们过来，高顺忙放下手中活计迎上去道：“哟，这不刘爷么？小的先给您拜年了，怎么今儿个还来访朋友啊？”
“涤生在么？”刘蓉和高掌柜已自很熟，也不客气，径直就问。但见高掌柜歪着头想了想，说道：“打今儿下晌开始就没见曾爷出来，一直呆在房里。就中午的时候要了两碗白饭和一碟红焖鸡条子肉，小的还给他添了壶酒……”
“什么时候学起嚼老婆舌头了，我们自去找他。”刘蓉打发了高掌柜，三人穿过天井来到后院，看到曾国藩房里关着门窗，不知正在忙活什么。
“涤生，睡着了么？”刘蓉推门而入，不禁哑然失笑。原来曾国藩正围了床被子，像团棉球般坐在炭火盆旁专心致志地写着什么，他抢步上前一把扯过纸稿，却见密密麻麻的净是朝中官员名单、官讳和各处同年同乡的姓名，已经罗列了一大张纸，想正搜肠刮肚地往下写着。
“你这是干什么？”见刘蓉带着吴廷栋和程卜到来，曾国藩忙起身让坐，一迭声喊着失礼，让坐倒茶才笑道：“明日就是大年初一了，我想着要分别拜会朝中官员和各处同乡同年，怕有疏漏之处，特此记了下来，不想耽误了时间。”
“涤生真乃有心之人呐。”吴廷栋接过纸稿看了一遍，发现他们三人之名皆有所录，心中不禁感叹：曾伯涵才学如此，又缜密心细得让人佩服，怎能不成就大事？想至此看了眼外甥程卜，自感相距殊远。
“让吴大人见笑了，我这就收拾停当，莫耽误了大家吃酒。”曾国藩把人名纸稿收起，又和高掌柜打了招呼才跟着三人回到翠屏楼，此时众人已自就坐喝了起来，曾国藩取了下首座位，其间并无出格之处，即便论文谈诗时也自低调得很。欧阳兆熊见状不解，问道：“涤生今日怎地如此不甚凑趣？”
“哦。”曾国藩似有心事，端起茶杯饮了几口道：“眼看散馆之日将近，朝中定有不少大人盯着我等一众新进的翰林，无论优劣自得分寸的好，此刻张扬反而不美，省得到时若考不出好成绩被人耻笑。”
欧阳兆熊笑了笑没再言语，只陪着曾国藩谈些稗官野史以资酒兴，直到天明时才拜别刘蓉等人，随众踉跄散去。曾国藩回到住所先安顿了欧阳兆熊回房休息，又打盆井水凉凉地洗了把脸，但觉神清目爽，才携了诗文窗课本子徒步前往朝阳门，即所谓的“老齐化门”外穆彰阿府邸。
此时天色刚麻麻亮，清冽的冷风吹来让人不禁一阵阵地打着哆嗦。两耳间爆竹声不断，虽然天冷风紧，正阳门外却人流如织，不少小孩子惊叹欢呼地跑来跑去，和素日不甚出门的妇人一起出来瞧热闹，她们则排成长的一队，正一窝蜂儿地挨个在摸正阳门上的铜钉。曾国藩知道这是北京人特有的祈福方式，据说摸完一年可交好运不生病，而且摸完铜钉后还要步行到天桥走两趟，美其名曰“走百病”。就见一个总角童子头顶上梳了个“朝天崛”的小辫，一步一跳地跑出来，手里捧了糖葫芦，嘴里嘟嘟囔囔地唱着儿歌：
大年初一庙门开，善男信女走进来，
叩头并无别的愿，不生疾病不生灾。
曾国藩面带微笑，看着眼前热闹的场面时脑中已想起彼时在湘乡家中过年的情景，虽然风俗不同，但人们祈愿平安健康的心境与这般热闹却是一样。祖父曾玉屏在世时每到过年还要拉着他们祭祖，其时年纪幼小，并不十分愿意，此刻细细想来竟觉是人间最美之事。脑中思量着，脚下不断加紧，已来到穆府门前，但见各色车龙排了好大一溜，竟都是来给穆相拜年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