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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米开朗琪罗传序篇

米开朗琪罗是佛罗伦萨城中的一个中产者,——当时的佛罗伦萨,就像是一座座暗黑的宫殿。那里的塔楼如长矛一样地直戳天空,那里的山丘蜿蜒枯索,在淡蓝色的天空下呈一条条的细线,一丛丛的小杉树和一片片银色的橄榄树林如波浪般地起伏着,摇曳着。在佛罗伦萨,一切都是那么的典雅高贵,那里有罗内。德。梅迪契那嘲讽的苍白面容,有阔嘴马基雅弗里与淡金色头发的波提切利的名画《春天》,有患有贫血病的维纳斯,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在佛罗伦萨,有一种狂热、骄傲、神经质般的性格,这些都沉溺于所有的疯狂盲信之中,受着各种宗教的或社会的歇斯底里的震颤,人人都是自由的,而个个又是专横的,那里的生活非常舒适,可是那样的人生无异于地狱。 在佛罗伦萨,公民们聪明,偏狭,热情,易怒,口若利剑,生性多疑,互相试探、互相嫉忌、互相吞噬;在佛罗伦萨,容不下莱奥纳多。达。芬奇的自由思想,只能如一个苏格兰的清教徒般在幻想的神秘主义中终其一生,而形似山羊,双眼炽热的撒弗劳诺内让他的僧侣们围着焚烧艺术作品的火堆转着圈跳舞。在佛罗伦萨,三年后,那火堆死灰复燃,烧死了撒弗劳诺内这个先知先觉者。那个时代的佛罗伦萨城,米开朗琪罗同佛罗伦萨城人的偏狭、激情和狂热纠缠在一起。很显然,他对他的同胞们没有丝毫温婉之情。那胸怀宽广、豪放不羁的才气让他对那些社团的艺术、矫情的精神、平庸的写实、感伤的情调、病态的作品不屑一顾。他对他们毫不留情,但他却从心底里爱他们。 他对自己的祖国没有像莱奥纳多。达。芬奇的那种含着微笑的冷漠。当他远离佛罗伦萨时,他就会为思乡所苦。他一生竭尽全力地想生活在佛罗伦萨。在战争的悲惨年月,他留在那座城市,他想“至少是死后回到佛罗伦萨来,既然活着的时候不能够”。米开朗琪罗是地道的佛罗伦萨人,他一直都对自己的血统与种族引以为豪。甚至比对自己的天才都更加引以为傲。他甚至不允许别人把他看作是个艺术家: “我只是米开朗琪罗博纳罗蒂……我并不是雕塑家米开朗琪罗……” 他精神上是一个贵族,而且具有一切阶级的偏见。他甚至说,“修炼艺术的应该是贵族,而非平民百姓。米开朗琪罗对于家庭抱有一种宗教的、古老的、甚至于是野蛮的观念。他为它牺牲一切,而且希望别人也这样做。如他所说,他将“为了它愿卖身为奴”。为了一点点小事,他都会为家庭而动情。他瞧不起自己的兄弟,他们也该瞧不起他对他的侄儿——他的继承人嗤之以鼻。但是,他对侄儿也好,对兄弟们也好,都把他们看作是家族的代表而表示尊重。下面的词儿在他的信札中屡见不鲜: ……我们的家族……维系我们的家族……不要让我们的血统中断……” 这个顽强傈悍的种族的一切迷信、一切的狂热,他都具有。这些仿佛是一个湿泥团,而他自己仿佛就是用这种泥造就的。但是,在这湿软泥中却迸发出澄清一切的火——天才——来。 那些不信天才、不知天才是何物的人,请看一看米开朗琪罗的经历和成就吧。古往今来,从没有人像他那样为上天赋予的才华所困扰。这才气似乎与他本人的气质截然不同:就像一个征服者一样侵占了他,让他受到奴役。尽管米开朗琪罗意志坚决,但也无济于事。甚至可以说,连他的精神与心灵对之也无能为力。这是一种疯狂的爆发,是一种不能为他那过于柔弱的躯体和心灵胜任,是一种无法控制的骇人的生命。米开朗琪罗一直在持续不断的疯狂中生活。他浑身充满着过度的力量所造成的痛苦,这痛苦迫使他行动,不间断地行动,一刻也不能休息。“我为了工作而精疲力竭,从未有人像我这样地干活儿,”他写道,“我除了夜以继日地工作之外,什么都不想。这种病态的干活儿需要不仅使他的业务越积越多,使他的订单多得无法交货,而且致使他堕入偏执的性格中去。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仿佛要去雕刻整座 山峦。他对雕刻的每一个步骤都精益求精。倘若他要建造一座纪念碑,他就会花大量的时间去石料场选料,还要修条路来搬运它们;他想成为多面手:工程师、凿石工;建造宫邸、教堂,他想什么都亲自动手。这是一种判罚苦役的生活。他甚至都挤不出时间来吃饭睡觉。在他的信札内,随处看得到可怜的语句: 我几乎都顾不上吃饭……我没有时间吃饭……十二年来,我把自己的身体给累垮了,我连生活必需的都没有……我没有一分钱,甚至衣不蔽体。我贫困交加忍受着痛苦的煎熬……我在同苦难拼命战斗……” 这苦难其实是想像出来的。米开朗琪罗很富有,他变得越来越富有。他死后,人家在他罗马寓所发现他的藏金有七千至八千金币,约合今日四十或五十万法郎。但是这种富有对他又有什么用处?他像一个穷人一样地生活,像一头拉磨的驴,被自己的活计拴牢了。谁也搞不懂他为什么要这么自讨苦吃。谁也弄不明白他为什么就不能别让自己这么受苦,没有人能懂他的苦对于他实是一种需要。就连同他脾气极其相似的父亲也责怪他说: 我听你弟弟说,你非常节省,甚至节俭得非常悲惨:节俭是好的,但悲惨却是坏事,是使上帝和人都不高兴的一种恶习,它会损害你的心灵与躯体的。你还年轻,这样不行,但当你渐渐衰老的时候,这悲惨的坏生活所产生的疾病与残废,全都会显现。不要过得那么惨兮兮的,生活要适度,千万别缺乏营养,不要太劳累……”但是,什么规劝都无济于事。他从不肯对自己更人道一些。他只以一点点面包和葡萄酒来维持生命。他睡觉的时间每天都只有几小时。当他在博洛尼亚忙于雕刻尤利乌斯二世的铜像时,他和他的三个助手挤在一张床上睡,因为他只有一张床而又不愿添置。他睡觉时总是和衣而眠,连靴子也不脱。有一次,他的腿肿了起来,不得不把靴子割破,在把靴子脱下来时,他的腿皮也被连在靴子上扯了下来。

如此令人惊愕地不讲究卫生,果然如他的父亲所预料的,米开朗琪罗老是不断地生病。人们从他的信件中竟发现他生过十四五次大病。有几次发烧,差点儿送了他的命。他的全身都是病,牙齿、眼睛,乃至心脏和头部。他常常感到神经痛,特别是睡觉的时候;睡觉对他来说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他已经未老先衰。四十二岁时,他就感到自己已经衰老垂暮了。四十八岁时,他写道,如果干一天活儿,他就得歇上个四五天。但是,他宁死也不肯去请医生治疗。与这种肉体所受到的痛苦相比,这种疯狂工作对他的精神影响有过之而无不及。悲观情绪在侵蚀着他,这种悲观情绪是家族遗传。他在年轻的时候,就不得不费尽心机地去安慰他的父亲,后者似乎时不时地被过度的狂乱的苦痛所折磨。米开朗琪罗自己比受他照料的人的病情更加严重。这种不间断的劳动,这种从来得不到休息的高度疲劳,使他那生性多疑的精神毫无防范地陷人种种迷惘狂乱之中。他怀疑他的仇敌,也怀疑他的朋友。他猜疑他的家族、他的兄弟、他的继子,他怀疑他们迫不及待地盼着他早点儿死。

这一切都令他忐忑不安,他的家人也嘲笑他的这种永无宁日。他就像他自己所说的,是生活“在一种忧伤或者说癫狂的状态之中”。由于长年的痛苦,他竟嗜好痛苦,从中觅得了一种悲苦的乐趣:“愈是使我痛苦,我就愈喜欢。”(《诗集》152)对于他来说,一切都是痛苦的来源,包括爱,包括善。我的快乐,就在我的忧伤之中。” 没有一个人比他更不接近欢乐而更倾向于痛苦的了。他所看到的只有痛苦,他在无垠的宇宙中所感到的也只是它。世界上的一切悲观失望全都概括到这句绝望的、一种极端偏执的呐喊之中:“再多的欢乐,也抵不过轻微的痛苦”。“他那噬人的精力,”克蒂维说,“使他几乎同整个人类社会完全隔离开来。” 他孑然独立。他对别人充满仇恨,别人也敌视他。他对别人付出爱心,但是别人却并不回报以爱。人们对他又是钦佩,又是畏惧。最后,他使人产生一种宗教般的敬畏。他威临他的时代。所以,他感到了安心一些。别人从低处对他仰望,而他则俯视着别人。他从未同时踞于高处和低处。他从没有休息,也从没有最卑微的人所享受的那种温馨,一生中有这么一分钟能够躺在别人的爱抚中酣然入睡。女人的爱无缘于他。在这荒凉的天空中,只有维多丽亚。科洛娜的那颗纯洁而冷静的友谊的星辰闪烁了片刻。周围是一片漆黑之夜,他的思想的炽热流星般匆匆地穿过,那是他的欲望与狂乱的梦幻。贝多芬却从没有这种情境。这是因为这样的夜晚就存在于米开朗琪罗的心中。贝多芬是因人们的过错而忧伤的,他生性活泼开朗,他渴望欢乐。米开朗琪罗是心中存着忧伤,他让人们害怕,大家都本能地逃避他。他的身边是一片空白地带,没有人敢靠近。 然而,跟外界的孤立相比,内心的孤独则更为难耐。他无法忍受自己的一切,没有能力主宰自己的命运。他不断地作自我斗争,自我批评,甚至自虐,自残!他的心魂永远背叛他的天才。人们时常说起他有一种“反对自己”的宿命,这种宿命阻止他去完成他的任何伟大计划。而这种宿命,就是他自己。他的不幸,足以解释他一生的全部悲剧的东西,——那是别人想像不到,也不敢去想的东西。——只是他缺乏意志力和性格怯懦。 他有一种优柔寡断的性格,在政治上如此,在艺术上如此,在所有的行动与思想中都如此。他很难在两项计划、两种办法、两件作品中作出选择。有关尤利乌斯二世的纪念碑、圣一洛朗教堂的面墙、梅迪契的陵墓等的情况都足以证明他这种犹豫。他开始了又开始,却不能弄出结果来。他要,又不要。他刚一作出抉择,马上又产生了怀疑。在他晚年时,他就再也没有完成什么大作了:他对一切都感到厌倦了。有人声称他的任务是被强加于他的;有人把他的这种举棋不定、犹豫不决的责任归咎于他的买主们。但大家忘了,其实如果他决定拒绝的话,他的买主们是绝没有办法强逼他干的,可是他不敢拒绝。

他很脆弱,在种种方面都是弱者,是因为道德和胆怯的缘故。他为种种思虑而苦恼,要是换一个性格坚强一些的人,这种种的思虑都会变得不值一提。但是,他出于一种夸大了的责任心,便自以为不得不去干一些平庸的活计,而那是任何一个工匠都能比他干得更好的活儿。他既无法履行自己的合同,又忘不了这些合同。

他因谨慎与胆小而怯弱。被尤利乌斯二世称为“可怕的人”的这同样的一个人,却被万塞里耳称为“谨小慎微的人”,——简直是太谨小慎微了;而这个“使大家,甚至使教皇们都害怕的人”,他自己却害怕所有人。同亲王们在一起,他胆怯,但他又最瞧不起那些在亲王权贵面前显得唯唯诺诺的人,称他们是“亲王们的荷重的驴子”。——他总想躲开教皇,但他却没有躲开,而且还唯命是从。他能容忍买主们的蛮横无理的信,而且还恭敬地答复他们。有时候,他也会跳起来,高傲地说话;——但他总是让步。直到死前,他都在努力挣扎,但是却又无力斗争。克莱蒙七世与大家通常所说的恰恰相反,是所有的教皇中对他最慈和的人,他了解他的弱点,也很怜悯他。 他在爱情方面几乎丧失了全部尊严。他在像怀博。特。勃齐奥这样的怪人的面前都很谦卑。他把一个可爱但却平庸的人,如托马索。特。坎瓦尼里当成一个“伟大的天才”。 至少,爱情使得他的这些弱点显得动人。当他因害怕而变得软弱时,这些软弱也只是非常痛苦的——大家不敢说是“可耻的”——表现而已。他突然被巨大的恐惧所攫住。于是,他被恐怖逼得在意大利各处奔蹿。1494年,因被一个幻象吓坏了,他便逃离了佛罗伦萨。1529年,他负责守卫的佛罗伦萨被围,他又从那儿逃走了。他一直逃到威尼斯。他都准备好要逃到法国去了。随后,他对这种慌乱感到羞耻,他改正了,重新回到了被包围的佛罗伦萨,尽守土之责,直到围城结束。但是,当佛罗伦萨被攻陷后,严行流戍放逐,雷厉风行之时,他吓坏了,浑身发抖!他甚至去恭维放逐官华洛利,就是那个刚刚把他的朋友、高贵的帕蒂斯坦。德。巴拉处死的家伙。唉!他甚至不认自己的朋友——佛罗伦萨的流放者们。 他怕。他对于自己的胆怯又感到羞耻。他瞧不起自己。他憎厌自己以致病倒了。他甚至想到了死。大家都认为他要死了。但他不能死。他内心有着一种疯狂的求生的力量,这力量每天会苏醒,紧紧地拉住他,让他忍受更多的痛苦。——要是他能不再行动有多好!但他不能这样。他不能不行动。他在行动。他必须行动。——他在主动行动?他在被迫行动,他像但丁的受难者似的,被卷入自己那疯狂的矛盾的激情中。 他是多么地痛苦郁闷! “让我忍受一切痛苦吧!在过去的日子里,我没有得到过哪怕是一天属于自己的日子!”(《诗集》49)米开朗琪罗在痛苦中挣扎着呼喊:“噢,上帝!除了我自己,谁能左右我?”(《诗集》6)

如果说他渴望死,那是因为他从死亡中可以看见这种让人发疯的奴役生活的结束。他在谈到死去的那些人时是多么地嫉羡啊!“你们不必再恐惧生命的善变和欲念的转换……以后的日月不会对你们施暴了;必然与偶然都左右不了你们了……写这些话时,我很难不嫉羡”。(《诗集58》) 死亡,带走一切!不再受自身的折磨。它可以让人逃脱外界的约束!让人摆脱对自己的幻想! “啊!是它使我不再成为我自己!”(《诗集》135)我听见这悲怆的呼声从那张痛苦的脸上发出来,他那两只惶恐不安的眼睛仍然在首都博物馆里注视我们。

他中等身材,四肢发达有力,肩宽背阔,肌肉结实。因为过度劳作,身体有些变形,走路时,头往上仰着,佝偻着背,腆着肚子。弗朗西斯科。特。奥兰达的一幅肖像画让我们看到的他就是这副模样:他站立着,侧着身子,穿着一身黑衣服;肩披一件罗马式大衣;他的头上缠着一条布质头巾,戴着一顶黑色的呢子大帽。他的脑袋圆圆的额头却很方正,微微向前突出,脸上布满了皱纹。黑色的头发乱蓬蓬地虬结着,微卷。又小又忧伤但却很敏锐的眼睛,颜色深褐,但有点儿黄褐和蓝褐斑点,色彩常常变化。鼻子又宽又直,中间隆起,曾被塔里詹尼的拳头击破。鼻孔到两边嘴角有一些深深的皱纹。嘴巴生得很细腻,很薄,下嘴唇微微前突。颊髯稀疏,农牧神似的胡须分叉着,不很厚密,长约四五时,颧骨突起,面颊塌陷,圈在毛发之中。 整个相貌上笼罩着悲哀与犹豫的神情。这完全是诗人塔索时代的一张面像,深印着不安的,被怀疑所侵蚀的痕迹。他的眼睛发出犀利的目光,时刻呼唤着世人的同情。把他一生都在渴求而未能获得的那份爱给了他吧!我们不要跟他斤斤计较同情了。他尝遍了人世间的巨大痛苦。他亲眼看到自己的祖国惨遭蹂躏。他看见意大利落人蛮族之手数百年。他看到自由的死亡。他看到自己所爱的人一个个相继消失。他眼见艺术上的全部光辉,一束一束地熄灭。这些痛苦,像钢针一样地刺痛着他的心灵。

在这黑夜逐渐降临的时光,他是一个孤独者,是最后的孤独者。直到走在死亡的门槛前,他回首一生,甚至无法聊以自慰地对自己说,他做了自己该做的一切,做了他可能做的一切。他为自己的一生虚度而痛苦流涕。他倾尽自己一生的心力与痛苦作斗争,终生没有感受到欢乐,但是这种斗争只是枉然。他把一生献给了艺术的偶像,这种奉献也只是枉然。 没有一天快乐,没有一天享受到真正的人生,九十年间,他强迫自己去做那巨大的工作,竟然都未能执行他的伟大计划中的任何一项计划。他的那些伟大作品——他最看重的那些作品——没有一件完成了的。命运不断地嘲弄,使得这位雕塑家只能是完成了他并不愿意弄的绘画作品。在米开朗琪罗的那些大件中,有一些既带给他自豪与希望,又带给他无数的痛苦。其中的一些作品,比如尤利乌斯二世的铜像,《比萨之战》的图稿,在米开朗琪罗在世时已经被毁掉了。另外的一些作品,比如梅迪契小教堂尤利乌斯大教堂,都是制作到中途就流产了,只剩下他脑海里构思的草图。 雕塑家吉贝尔蒂在他的《评论集》中讲述了巴纳德公爵的一个可怜的德国首饰匠的故事,说“他可以同希腊古代雕塑家相媲美”,但在他晚年时,他看见他花费一生心血做成的作品被毁掉了。——“于是,他看到自己全部的辛劳都白费了,他便跪了下来,大声喊道:‘啊,上帝,你这天地间万能的主宰!请你可怜可怜我吧,别再让我迷失方向,让我永远跟随在你身边吧!’他马上把全部财产分给穷人,然后到山林中去度过余生……” 到了晚年,米开朗琪罗的想法跟那位德国的首饰商一样。他悲苦地看着自己虚度的一生,看着自己的未完的作品,被毁的作品,自己一生的努力都付之东流了。 于是,他退让了。文艺复兴睥睨一切的光芒,胸怀宇宙的自由而威严的灵魂,同他一起遁入“那神明的爱,那神明在十字架上张开双臂迎接我们”。 《欢乐颂》那雄浑的声音没有呼唤出来。直到生命的终结,他发出的都只是《苦难颂》和解放一切的死亡的颂歌。他完全被击败了。 这就是世界的征服者中的一位。我们享受着他的天才创作出来的作品,同享受我们先辈的伟绩一样,不再去想他们为之所流出的鲜血。我愿意把这鲜血呈献在世人面前,我愿意让英雄们的红旗在我们的头顶上飘扬。上篇斗争一力量1475年3月6日,米开朗琪罗出生在离卡森蒂诺的卡普雷塞。那里的土地崎岖不平,“空气清新温和”,在嶙峋的亚平宁山脊中,遍布着岩石和山毛榉。在卡普雷塞的不远的地方,有一块圣地。阿西斯的圣方济各就是在那里看见基督在阿尔佛尼阿山上显圣的。他的父亲是卡普雷塞和丘西的最高行政长官,是一个脾气暴烈、烦躁、“害怕上帝”的人。母亲在米开朗琪罗六岁时去世。他们一共五兄弟:里昂那多、米开朗琪罗、巴拉罗塔、乔凡。锡莫内和西基斯芒德。 米开朗琪罗出生后,被送给了一个石匠的妻子喂养,这个石匠生活在塞蒂涅阿诺。许多年后,米开朗基罗还玩笑式地说他的雕塑家的志向就是源于这石匠妻子的乳汁。尔后,他上学了,但是却只喜欢素描。“因为这个,他被父亲及叔叔伯伯们瞧不起,并且常挨他们的打,因为他们对艺术家这个职业怀有仇恨,认为家里有一个艺术家是一大耻辱。”(克蒂维语)因此,他自幼便知道了人生的残暴与精神的孤独。 但他的固执战胜了父亲的固执。十三岁时,他到佛罗伦萨画家中最大、最好的多梅尼科。吉兰达约的画室当学徒。他最初的几件作品获得极大的成功,据说甚至连他那堪称大艺术家的老师都忍不住嫉妒起自己的学生来。一年后,师徒俩便分道扬镳了。 他已开始憎厌绘画了。他渴望一种更了不起的艺术。于是,他转学到了一所雕塑学校。这所学校是由罗内。德。梅迪契创办的,地点在圣马可花园。梅迪契亲王对他颇感兴趣:他让他住在宫殿里,允许他同他的儿子们同席共餐;米开朗琪罗的童年时生活的地方正是意大利文艺复兴的中心。处身于古代收藏品之中,沐浴在柏拉图研究者的大思想家们——玛西尔。菲辛、伯尼维埃尼、昂吉。勃里齐安诺——的博学的和诗意的氛围之中。他陶醉于他们的思想之中;米开朗琪罗的心中装满了古人的精神,他怀古念旧,成为一名以古希腊文化为题材的雕塑家。在“非常喜欢他的”勃里齐安诺的指导下,他完成了《半人半马怪与拉庇泰人之战》。 这座威然的浅浮雕,这件由不屈不挠的力与美占主导的作品,反映出少年米开朗琪罗的武士式的心魂及其粗犷坚强的雕刻人物的手法。后来,他同洛伦佐。迪。克雷蒂、布贾尔迪尼、格拉纳奇及托里贾诺。德。塔里詹尼一起前往卡尔米尼教堂去临摹马萨乔的壁画。他常常讥讽嘲笑不如他灵巧的同伴。有一天,他把矛头指向虚荣心很强的塔里詹尼时,后者一拳打破了他的脸。后来,塔里詹尼还对打架的事大肆宣扬:“我握紧拳头,”他对贝韦洛克。切利尼讲述道:“猛力地向他的鼻子打去,只觉得他的鼻梁骨全都击碎了,软塌塌的。就这样,我给他一生留下了一个印记。”然而,异教并未压灭米开朗琪罗的基督教信仰。这两个敌对的世界在争夺他的灵魂。1490年,教士撒弗劳诺内开始狂热地宣传《启示录》。撒弗劳诺内三十五岁,米开朗琪罗十五岁。他看到这位矮小瘦弱的布道者被上帝的精神啃啮着。教士用他那可怕的声音,从布道台上对教皇发出猛烈抨击,把上帝的那把鲜血淋淋的利剑高悬于意大利上方,米开朗琪罗被吓得浑身冰凉。佛罗伦萨在颤抖。人们纷纷奔上街头,像疯子似的又哭又喊的。最富有的公民,如罗齐纳、桑尔维阿迪、阿尔比齐、施特洛等,纷纷要求加入教派。博学者、哲学家,如比克。德。米朗多尔、勃里齐安诺等,也不再坚持自己的道理。米开朗琪罗的哥哥里昂那多加入了多明我派修道。 米开朗琪罗没有能逃过这恐惧的传染。当预言者宣称新的塞努斯(神之剑)、那个小丑人法王查理八世临近时,米开朗琪罗吓坏了。他做了个噩梦,都快被吓疯了。 坎儿迪亚雷,米开朗琪罗的一位朋友、诗人兼音乐家,在有一天夜里,看见罗内。德。梅迪契的影子出现在他眼前,衣衫褴褛,半裸着身子;死者命令他告诉他的儿子彼得,说他马上就会遭到驱逐,永远也回不了祖国了。坎儿迪亚雷把自己的梦幻告诉了米开朗琪罗,后者鼓励他把这事如实地讲给亲王听,但坎儿迪亚雷害怕彼得,不敢去说。有一天早晨,坎儿迪亚雷又找到米开朗琪罗,告诉米开朗琪罗死者又出现了。那个死者穿着同样的衣服,并且学着坂尔迪亚雷的样子躺着。死者紧紧地盯着他,不出声响,然后又朝他的脸颊吹气,惩罚他没有遵照指令行事。坎儿迪亚雷说这番话时哆哆嗦嗦,惊魂未定。米开朗琪罗把坎儿迪亚雷臭骂了一顿,并迫使他立即徒步前往位于佛罗伦萨附近卡尔奇的梅迪契的别墅。半道上,坎儿迪亚雷碰上了彼得:他叫住彼得,把他的梦幻讲给彼得听。彼得哈哈大笑,并让自己的侍从们把他赶开了。亲王的秘书比别纳对他说道:“你是个疯子。你认为罗内最喜欢的是谁?是他儿子还是你?就算他要显现的话,那也是向他而不是向你!”坎儿迪亚雷遭到辱骂和嘲讽后,回到佛罗伦萨。他把他此行的遭遇告诉了米开朗琪罗,并且告诉米开朗琪罗佛罗伦萨马上便要大难临头了,米开朗琪罗被吓坏了,他在两天之后便仓惶出逃了。 这是他第一次被迷信吓得大发神经,后来,在他的一生中,这样被惊吓而发神经的事还不止一次,尽管他自己也对此觉得羞惭,但却无法克制自己。米开朗基罗一口气就逃到了威尼斯。一逃出佛罗伦萨那“烈火”,米开朗琪罗那颗焦虑的心便马上心平气静了。——他回到博洛尼亚过冬,之前那位预言者的话,完全忘记了。他又看到了世界的美,并振作起来。他开始阅读薄伽丘、但丁和彼特拉古的作品。1495年春,在狂欢节的宗教庆典和党派斗争激烈之际,他又来到佛罗伦萨。他此刻已摆脱了自己周围的那份你撕我咬的狂热,为了要向撒弗劳诺内派的疯狂表示一种怀疑,他便雕刻了他那被同时代人视为一件著名的古代作品《睡着的爱神》。不过,他在佛罗伦萨只待了几个月,然后,他去了罗马,而且直到撒弗劳诺内死之前,他一直是艺术家中最具异教精神的一个。就在撒弗劳诺内焚烧那些被视为“虚荣与异端”的书籍、饰物、艺术品的那一年,他雕刻成了《醉了的酒神》、《垂死的那多尼斯》和巨大的《爱神》。他的哥哥、僧侣里昂那多因为信仰那个预言者而被追逐。危险纷纷聚集在撒弗劳诺内的头上:米开朗琪罗并未回佛罗伦萨来捍卫他。撒弗劳诺内被烧死,米开朗琪罗沉默不语。在他的信件中,从没有提到这一事件的痕迹。米开朗琪罗虽然未发一言,但却雕成了《哀悼基督》死了的基督躺在圣母的腿上,永生一般地年轻,仿佛睡着了。奥林匹亚的严肃呈现于纯洁的圣母与受难的神明脸上。但是,其中夹杂着一种不可名状的哀伤,这两个美丽的躯体沉浸在那哀伤之中。悲哀已经占据了米开朗琪罗的心魂。 让米开朗琪罗郁闷的,不仅仅是那苦难与罪恶的景象。一种专暴的力量侵入他的心中,再也不放过他。他为这种天才的疯狂所扼制,到死都无法再松一口气。他没有对胜利幻想,但他立下誓言,要为自己和家人的荣耀去征服。他用自己的肩膀承担了全家的重负。他的家人找他要钱。他虽然也一无所有,但却保持着骄傲,从不拒绝家人的索取。为了家人,他宁愿卖身赚钱。他的身体状况非常糟糕。营养不良、寒冷、潮湿、过度劳累等等,都开始在毁灭他。他常头疼,一边的胸腹部肿胀。他父亲常常责备他的生活方式,但却从来没有去想过要对此负责任。 我经受的一切痛苦,都是为你们而经受的,”米开朗琪罗后来给父亲写信时说道。“……我的所有忧虑,都是因为爱护你们而造成的。”(《写给父亲的信》1521年)1501年春,米开朗琪罗回到佛罗伦萨。

四十年前,佛罗伦萨大教堂事务委员会曾经把一块巨大的大理岩石块交给安斯蒂诺,让他雕一尊先知者像。这项雕刻工程刚开始不久便停工了。谁也不敢接手。后来,米开朗琪罗把这个雕刻工程接了下来,并雕成了一尊巨大的《大卫》大理石雕像。 据说,把雕像交由米开朗琪罗去做的行政长官皮耶尔。索德里尼为表示自己的品味高雅,在察看的时候对雕像提出了一些批评:他认为鼻子太厚了。米开朗琪罗便拿起一把剪刀和一点儿大理石粉爬上脚手架,一面轻轻地晃动着剪刀,一面把大理石粉一点点撒落,但是却绝不碰那鼻子,原封不动地保留着。然后,他转身对着行政长官说道:“现在,您看怎么样了?”

索德里尼满意地回答:“嗯,它看上去好多了。您一改动,它就有生气了。米开朗琪罗闻言窃笑,慢慢地走下脚手架。 人们从这件作品中,似乎可看到米开朗琪罗那种无声的轻蔑。那是一种他的心灵在休息期间所潜伏的骚动的力量。作品中洋溢着悲伤和不屑的气氛。它让人感到博物馆墙对它的束缚。那里太憋闷了,它需要更广阔的空间,就像米开朗琪罗所说的,它需要“户外的阳光”。 1504年1月25日,由莱奥纳多。达。芬奇、波提切利、菲比利诺、佩鲁古诺等人组成的艺术家委员会聚在一起,讨论应该把《大卫》雕像放在哪个位置。在米开朗琪罗的请求下,艺术家委员会决定把它立于市政议会的宫殿前。大教堂的建筑师们承担着整个搬运雕像的任务。 5月14日傍晚,《大卫》被从临时的破屋里移出来。为了完成这项迁移任务,在巨大的大理石像移出时,门上方的檐墙都被拆除了。但是,很多平民百姓对这一做法不理解。他们在夜晚向《大卫》投石,想把它砸毁。为此,不得不专门派人对此严加看管。 雕像被捆得严严实实,上面微微吊起,让它自由摆动而又不碰到地面。它缓缓地往目的地移动。从大教堂搬到旧宫前,整整花了四天时间。18日中午,它被搬到了指定地点。夜里,在它的四周仍旧严加防范着。但是,这种情况却防不胜防,有一天晚上,它还是被石头击着了。这就是很多人认为可以作为榜样的佛罗伦萨民众。1504年,佛罗伦萨市政议会让两位艺术天才——米开朗琪罗与莱奥纳多。达。芬奇二人两人处于敌对立场,他们开始相互争斗。 米开朗琪罗与达。芬奇毫不投机。他们都属于那种精神上的孤独者,本应该相互贴近。但是,如果说他们与其他人相隔很远的话,那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却隔得更远。二人中最孤立的是达。芬奇。达。芬奇时年五十二岁,比米开朗琪罗年长二十岁。自三十岁时起,达。芬奇就离开了佛罗伦萨,因为佛罗伦萨的狂乱激情为他的性格所无法容忍。达。芬奇有点儿腼腆,性格细腻,但是他的宁静而多疑的灵性却是包容一切的。达。芬奇,这个大享乐主义者,这个绝对自由和绝对孤独的人,与他的祖国、宗教、全世界离得那么远,以致他只有同与他一样思想自由的君王在一起才会舒服。 1499年,达。芬奇的保护人卢多维克。勒摩尔下台,达。芬奇被迫离开米兰,于1502年,效忠于博尔吉亚亲王。1503年,这位亲王的政治生涯结束,达。芬奇又被迫回到佛罗伦萨。这时,在佛罗伦萨,达。芬奇那嘲讽的微笑与米开朗琪罗的阴郁和狂躁相遇,米开朗琪罗大为恼火。当时,米开朗琪罗全身心地沉浸于自己的激情与信仰之中,他憎恨所有不追求激情与信仰的人,尤其痛恨的是那些没有激情和信仰的人。达。芬奇越是伟大,米开朗琪罗对他就越是怀着深深的敌意,而且他绝不放过任何可以表达自己敌意的机会。“达。芬奇是个相貌英俊的男人,举止温文尔雅。有一天,他同一个朋友在佛罗伦萨街头漫步。他身穿一件粉红外套,长及膝头,他那修剪得非常精致的鬈曲的长髯在胸前飘逸。有几位中产者在圣。特里尼塔教堂旁聊天,他们在讨论但丁的一段诗文。他们招呼达。芬奇,请他替他们阐释一下诗意。此刻,米开朗琪罗正巧经过。达。芬奇便说:‘米开朗琪罗将对你们解释你们所谈论的诗句。’米开朗琪罗认为达。芬奇想出他的洋相,便没好气地抢白道:还是留给你自己解释吧,你这个做了一个青铜马模塑却不会浇铸它,而且还毫不知耻地就此住手了的人!’说完,他便扭头走开了。达。芬奇满面羞红地呆在那儿。可米开朗琪罗还觉得不解气,满怀着要中伤他的念头叫嚷道:‘而那米兰混蛋还以为你有能耐搞出这样一件作品哩!’”(《一个同代人的记述》)他们两个人就是这样,可是行政长官索德里尼竟然让他俩去搞同一件作品:装饰市政议会的议会大厅。米开朗琪罗与达。芬奇之间的对抗与斗争,是文艺复兴时期两股最强大的力量之间的奇特争斗。1504年5月,达。芬奇开始创作《安吉亚里之战》的图稿。1504年8月,米开朗琪罗接到《卡希纳之战》的订单。佛罗伦萨分成了由两个艺术家领头的两大阵营。——但是,时间充当了最后的裁判。那两件作品随着时间的流逝都消失在人间。1505年3月,教皇尤利乌斯二世将米开朗琪罗召赴罗马。从此,他便开始了一生中的英雄时期。

尤利乌斯与米开朗琪罗好像是生来就能相契相合的。他们二人都是强硬而伟大的人,当他俩彼此不疯狂相撞时,便能互相补充。他们的脑子里翻腾着庞大的计划。尤利乌斯二世想替自己建造一座陵寝,堪与古罗马城媲美。米开朗琪罗为他的这一帝王傲气所激动。他构思了一张巴比伦式的计划,想要建造一座似山峦般的建筑,并竖起四十多尊巨型雕像。尤利乌斯非常兴奋,派米开朗琪罗去卡拉雷,在石料场挑选所有必需的大理石料。米开朗琪罗在山中挑选了八个多月,他的心中充满激情。“有一天,他在挑选石料时,看见一座山峦俯临海岸:他突发奇想,想把整座山全部雕刻出来,雕成一尊巨大的石像,使在海中航海的人老远就能看见……如果他有时间,而且别人也允许他这么做的话,他真的会那么去做。”(据克蒂维的记述)。1505年12月,米开朗琪罗回到罗马,他所挑选的大理石块陆续运来,搬到圣彼得广场,即他居住的圣—卡泰里纳教堂后面。“石料堆积如山,百姓们看了大为惊叹,教皇心里则非常欢喜”。然后,米开朗琪罗便开始干了起来。这是一段热火朝天的日子,急不可耐的教皇三天两头地跑来看他,“同他交谈,亲热得好像亲兄弟一样”。教皇为了来去方便,竟然下令在梵蒂冈宫与米开朗琪罗的住所之间建一吊桥,以便他可以随意地与米开朗琪罗秘密来往,这的确是一种少见的殊荣。荣极必衰,物极必反。米开朗琪罗受到的这种恩遇没有持续多久。尤利乌斯二世的性格跟米开朗琪罗的性格一样变化多端。他的善变让米开朗琪罗应付不暇。主意和想法层出不穷。在他看来,另一个计划更能使他的荣光永存:他想重建圣彼得大教堂。 这个计划是米开朗琪罗的仇敌们怂恿而成的。这帮仇敌为数不少,而且势力强大。这些敌人的头领是布勒基塔德。乌尔班。他是教皇的建筑师,是拉斐尔的朋友,他的才气与米开朗琪罗不相上下,而且他的意志力更强。 教皇在这两股力量之间犹豫。一方是这两个翁布里伟人;一方是佛罗伦萨狂野的天才,双方的争斗非常无情,而且日趋白热化。但是,如果说对手决心打击米开朗琪罗的话,这场斗争无疑是由米开朗琪罗主动挑起来的。米开朗琪罗不加思索地批评布勒芒塔,毫无顾忌地指责他在工程中营私舞弊。布勒芒塔便立即反击,决定要摆平他。布勒芒塔使米开朗琪罗在教皇面前失宠。布勒芒塔利用尤利乌斯二世的迷信思想,向教皇提及民间的说法,说生前造墓是个不祥之兆。他成功地让教皇将米开朗琪罗的计划冷漠下来,并代之以实现自己的计划。1506年1月,尤利乌斯二世终于下定决心,打算重新建造圣彼得大教堂。建立陵寝的计划被无限期地搁置起来。教皇的这一决定不仅使米开朗琪罗深感受辱,而且他为修建陵寝也花费颇多而债台高筑。米开朗琪罗痛苦地悲叹着。教皇不再向他敞开大门,而且,因为米开朗琪罗老是前去求见,教皇便让他的御马夫将米开朗琪罗逐出梵蒂冈。 有一位洛克主教看到这种情形,问御马夫说: 难道您没有认出他吗? 御马夫无奈地对米开朗琪罗说:先生,请您原谅我这么做,我只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不得不如此。 米开朗琪罗回到住处,给教皇写了一封书信: “圣父,我因为接受您的圣命,今天上午被逐出宫门。我想告诉您,从今天起,如果您需要我效劳,您可以派人去罗马之外的地方找我。米开朗琪罗把信寄走之后,便把住在他住所里的一个商人和一个石匠叫了来,对他们说道:“找一个犹太人来吧!卖掉屋里所有东西。然后,你们就来佛罗伦萨找我吧。”

说完,米开朗琪罗便骑马上路了。教皇接到他的信后,立即派了五名骑手去追米开朗琪罗。教皇派出的骑手在晚上十一点的时候,在波吉耶西追上了米开朗琪罗,并把一则命令交给他:“接到此令,立即返回罗马,否则严惩不贷。米开朗琪罗回复说,如果教皇遵守自己的诺言,他就回去,否则,教皇永远也别再想见到他。米开朗琪罗写了一首十四行诗给教皇,大意是: 主啊,如果民间谚语是真的,那正是所谓非不能也,是不为也。

你相信谎话和馋言,还给真理的敌人以报酬。 而我,我过去是,现在也是你忠实的仆人我犹如光芒依附太阳一样依附你,你并不动心我为你耗费的时间,我愈劳苦,你愈不爱我,我曾希望借你的伟大而伟大,曾希望你公正的天平和威严的宝剑成为我惟一的裁判人,而非谎言的回声。 然而,苍天把德行降临人间,却又捉弄它们,仿佛只在一棵干枯的树上等待结果。教皇的侮辱并不是促成米开朗琪罗逃走的惟一的原因。在他写给朱丽安诺。德。森加洛的信中,他流露出布勒芒塔要杀害他的意思。米开朗琪罗走了,布勒芒塔成了教皇身边惟一的主宰。米开朗琪罗逃走的第二日,布勒芒塔便举行了圣彼得大教堂的奠基仪式。他对米开朗琪罗的作品恨之入骨,想方设法要把它永远毁灭掉。布勒芒塔看到圣彼得广场的工地上堆放着米开朗琪罗为修建尤利乌斯二世寝陵准备的大理石料,就指使民众将它一抢而空。然而,教皇却不能容忍米开朗琪罗的反抗,他勃然大怒,向米开朗罗避难的佛罗伦萨市班议会发出一道又一道的催促会。市政议会顶不住教皇的压力,他们叫来米开朗琪罗,对他说道:“你居然敢得罪教皇?连法国法王都对他礼让三分!你必须回到罗马去,我们也不能因为要维护你,而去得罪世人畏惧的教皇。但我们将给你一些信函带去,声明对于你的任何不公都将被视为冲着市政议会来的。 米开朗琪罗态度非常执拗。他提出了自己的条件。他要求尤利乌斯二世让他替他建造陵寝,而且他还不想再回罗马,而是想在佛罗伦萨来完全这件事。尤利乌斯二世于是出发征讨佩鲁斯和博洛尼亚,并发出咄咄逼人的敕令。于是,米开朗琪罗想前往土耳其,他曾经接到济各会的邀请,说是士耳其苏丹请他去君士坦丁堡,为他们建造佩拉大桥。 最后,米开朗琪罗不得不让步了。1506年11月的最后几天,尤利乌斯二世以征服者的姿态刚刚攻破博洛尼亚,米开朗琪罗极不情愿地来到那里。“一天清晨,米开朗琪罗前去桑佩特罗尼奥教堂作弥撒。教皇的御马夫看见了他,认出他来,便把他领到教皇面前。教皇当时正在斯埃伊泽宫里用膳,看到他来,便怒气冲冲地说:‘本来你应当去罗马晋见我;可是你竟然等着我到博洛尼亚来看你!’——米开朗琪罗一听到这些话,立即下跪,大声请求饶恕,再三表明自己当时的所作所为并非出于心计,而是因为一时之气,因为他受不了被人赶走之侮辱。教皇坐着,低着头,满面怒容,这时,索德里尼派来为米开朗琪罗说情的一位主教求情道:‘望圣驾别把他的蠢事放在心上,他是因无知才犯罪的。画家们除了自己的艺术而外,都爱干蠢事。’教皇勃然大怒,吼道:‘你竟对他说出一句连我们都未跟他说过的粗话。无知的是你!……滚开,见你的鬼去吧!’——索德里尼没有走开,于是,教皇的仆人们便挥拳把索德里尼赶了出去。这时候,因为把气全撒在索德里尼身上了,教皇便让米开朗琪罗走上前来,宽恕了他。”(据克蒂维记述)

然而,不幸的是,米开朗琪罗却始终摆脱不了精神上的痛苦。为了同教皇和解,他不得不依从教皇的任性。而教皇那专横强大的意志已经又转了方向。米开朗琪罗已不再是建陵寝的问题了,而是要在博洛尼亚替教皇建一尊青铜巨雕。米开朗琪罗竭力申明“他对铸铜一窍不通”,但是这种说明只是徒劳。教皇对自己的决定丝毫没有回旋的余地,米开朗琪罗必须从头开始学习铸铜。 这是一件又苦又累的活计。米开朗琪罗住在一间破房间里,铸铜匠那个破房间里只有一张床,米开朗琪罗便同他的两名助手挤在这一张床上睡。那两个助手是佛罗伦萨的拉伯与罗多维克,那铸铜匠是皮尔纳迪鲁。十五个月过去了,米开朗琪罗忍受了种种烦恼。米开朗琪罗终于跟从他那里偷窃钱财的拉伯和罗多维克闹翻了“拉伯那混蛋,”米开朗琪罗在给父亲写信时说,“大家声称是他和罗多维克完成的全部作品,或者至少是他俩同我合作了之后我才弄成的。他的脑子里从来就没有把我当成他的主人,直到我把他扫地出门了,他才知道厉害,第一次看出他是我所雇用的。我毫不留情地把他像个畜生似的赶走了。 拉伯和罗多维克大为不满,在佛罗伦萨散布谣言攻击米开朗琪罗,竟至向他父亲索要金钱,说是米开朗琪罗偷窃了他们的钱财。 随后铸铜匠皮尔纳迪鲁的无能就表露无遗了。“我原以为皮尔纳迪鲁师傅会铸铜的,即使没有火也能铸,我对他太相信了。1507年6月,铸铜失败了。铜像只能铸到腰部。一切都得重新开始。米开朗琪罗为这件作品一直忙乎到1508年2月。他的身体差点儿累垮了。“我甚至都没有时间吃饭,”他在写信给他兄弟时说,“……我生活在极端恶劣、极其劳累的状况下。除了夜以继日地干活,我什么都不想。我忍受了难以忍受的痛苦,并还在继续忍受着,我不由得承认,如果还要我再造一个雕像,我用一辈子去做也做不完。那件工作太巨大了,我无法完成。这样劳累地工作,换来的结果却是非常悲惨的。尤利乌斯二世的铜像于1508年2月竖立在桑佩特罗尼奥教堂的面墙前,但是,这尊铜像却只立了四年。四年之后,在1511年12月时,这尊铜像就被尤利乌斯二世的敌人本蒂沃利党人毁掉,而阿方斯。德。埃斯特把残破铜块买了去,铸成了一门炮。完成铸造铜像的工作后,米开朗琪罗回到罗马。教皇尤利乌斯二世又命令他去完成另一件同样意想不到,而且更加艰难的任务。教皇命令这位对壁画技巧一窍不通的画家去绘西斯廷教堂的拱顶画。这位教皇仿佛就是喜欢要人干不可能的事,而且认为米开朗琪罗一定能完成似的。 看到米开朗琪罗似乎又要得宠了,布勒芒塔又开始来为难他。在布勒芒塔看来,米开朗琪罗这一次将会名誉扫地。对于米开朗琪罗来说,这个考验特别危险,因为1508年,也就是米开朗琪罗接受任务的这一年,他的对手拉斐尔也开始绘制梵蒂冈宫的组画,而且拉斐尔是怀着幸福的心情欣然受命的。米开朗琪罗竭尽全力推辞这项可怕的荣耀,他甚至建议拉斐尔取而代之,他再三强调壁画不是他的专长,他是绝对完成不了的。但教皇却执意不肯松口,米开朗琪罗只得从命。布勒芒塔替米开朗琪罗在西斯廷大教堂里竖起一个脚手架,并从佛罗伦萨叫来了几个有壁画经验的画家帮他一把。但对于米开朗琪罗来说,任何助手都是不必要的。他一开始就声称布勒芒塔的脚手架不合用,自己另外搭了一个。至于那些佛罗伦萨的画家,米开朗琪罗也觉得讨厌,他二话不说,就把他们全部打发走了。“一天清晨米开朗琪罗命人砸掉了那些佛罗伦萨画家的作品。他一个人待在教堂里,不给那些人开门。即使回到房间里他也关着门不见。他的这种态度,羞辱了那些画家,他们便都回佛罗伦萨去了。”(据万塞里耳记述) 米开朗琪罗独自一人带着几个小工开始工作,但这更大的困难并未使他胆怯,反而让他扩大计划,决定不仅像原定的那样画拱顶,而且四周的墙壁也给画上。1508年5月10日,米开朗琪罗的巨大的工程开工了。阴暗的年月,——这是他整个一生中最阴暗但却最伟大的几年!这是传奇式的米开朗琪罗,是西斯廷大教堂的英雄,他那伟大的形象因为这些壁画被深深地铭刻在人类的记忆之中。但是在创作的过程中,米开朗琪罗痛苦不堪。他当时写的那些信证明了他怀有极大的沮丧,即使他那神圣的思想也无法使他得以摆脱:我的精神处于极大的沮丧之中,我已经一年没拿到教皇的一分钱了,我没有向他提任何要求,因为我的活计进展得很慢,所以自己觉得不配得到什么报酬。这是因为这活计太难了,而且它根本不是我的专长。我只是在白白地浪费时间。愿上帝能保佑我!米开朗琪罗刚完成《大洪水》壁画,这部作品便开始发霉,无法辨认各个人物的相貌了。他拒绝继续干下去,但教皇不允许他有任何借口。米开朗琪罗只好又干起来。与工作的疲劳及烦躁相比,家族的纠缠更让他感到疲于应付。全家人都靠他养活,拼命地盘剥他,压榨他。他的父亲不停地为没有钱而哀叹、呻吟。虽然他自己也已经是不堪重负了,但是不得不花费许多时间去鼓励父亲,让父亲振作起精神来。您无需烦恼,这些事情不能算是人生的折磨……只要你要,只要我有,我永远不会让您感到缺乏……即使您在这个世上所有的一切都丧失了,只要有我在,您就绝不会缺什么的…… 我宁愿自己受穷,只要您健康地活着。如果您已不在世了,我即使拥有全世界所有的金子也毫无意义……如果您无法像其他一些人那样,在世上争得荣誉,您只要有吃有穿的也足矣。像我在这儿一样,贫贱不移地同基督生活在一起吧,因为我虽很贫穷,但我不为生活,不为荣誉,也就是说不为这个世道而愁苦。事实上,我是生活在极大的艰难与无尽的猜疑之中的。在过去的十五年中,我的日子一直非常清苦。我竭尽了全力赡养您,可是您却从未承认也不相信。愿上帝原谅我们大家吧!我已准备好在将来永远这么去做,只要我能够!”(写给他父亲的信,1509年至1512年间)米开朗琪罗的三个弟弟都依赖他,老等着他寄钱,等着他给他们谋个职位。他们肆无忌惮地耗光他在佛罗伦萨积攒的那笔小小的资产。他们常到罗马来住他的吃他的。巴拉罗塔和乔凡。锡莫内要他替他们盘一个店铺,而基斯芒德则要他替他在佛罗伦萨附近购置一些田产。而他们对他却从不知感激——他们认为这是他欠他们的。米开朗琪罗知道他们在剥削他,但是他太爱面子了,不愿意拒绝以显示自己的无能,所以对他们尽可能地满足的。然而,这些人却不依不饶、得寸进尺。他们行为不检点,甚至趁着米开朗琪罗不在家,虐待他的父亲。这样,米开朗琪罗就忍无可忍了。 米开朗琪罗像对待坏小子似的用鞭子抽打他的弟弟们,真恨不得杀了他们。乔凡。锡莫内: 俗话说,善待好人会使自己更好,但善待恶人只会使恶人更恶。多年来,我努力以好言相劝,苦苦哀求你改恶从善,同父亲,同我们,好好相处,可你却越来越不像话了……我倒是可以跟你好好地谈谈,但我知道,那只是白费口舌。我直接跟你说吧,在这个世界上,你一无所有,是我维持你的生活的。我这么做的目的,是出于我对上帝的爱。因为我认为你同其他人一样,是我的兄弟。但我此刻断定,你根本就不是我的兄弟,因为,如果你还有一点儿手足之情的话,那么你就不会威吓我的父亲了。你简直禽兽不如,我将像对待畜生似的对待你。你要知道,谁看见自己的父亲被威胁被虐待时都要去为父拼命的……下不为例!……我坦白地告诉你,你在这个世界上一无所有。一旦我听到你的恶行,哪怕只是一点儿,我也会没收你所有的财产,放火烧掉那些不是你自己挣的房屋田地,你不要自以为是。如果我到你那里,我会让你看些东西,那些东西会让你知道,谁是你的经济后盾,你看了之后一定会悔不当初的…… 如果你愿改过,你愿尊敬你的父亲,我将帮助你如对于别的兄弟一样,而且我还愿意在不久的将来帮你买一家好铺面。不过,如果你听不进我的话,那我就会回家专门处理你的事。我会让你看清楚,你到底有些什么,让你看看,你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话就到此为止!如果还有什么没有说清楚的地方,我用事实来补充好了。

米开朗琪罗于罗马 此外,我再补充一句。在过去的十年,为了意大利,我一直过着悲惨的生活,我忍受着种种艰难,忍受着种种羞辱,我以性命去拼搏,我的身体被劳累损伤得十分厉害。我所做的这一切,全是为了我们这个家:——而现在,我才把我们的家业重整起来一点儿,可你却在嘻嘻哈哈地把我多年吃苦创下的一点儿基业毁于一旦!……我对耶稣发誓,这算不了什么!如果必要的话,我能把像你这样的人分裂成碎片,成千上万片都不在话下。——因此,你要懂得适可而止,不要把对你具有热情的人逼得无路可走!”然后,他又给基斯芒德写信说:

“我的生活非常苦闷,极度的劳累摧垮了我的身体。我没有朋友,也不愿意结交朋友……我甚至连吃顿饭的自由时间都没有,不要再和我说烦恼的事情了,因为我再不能忍受分毫烦恼了。 最后是第三个弟弟巴拉罗塔,受雇于施特洛家的商店,他向米开朗琪罗要了大宗款项之后,还在恬不知耻地搜刮他哥哥,而且还吹嘘自己的花费远远超过哥哥寄给他的钱。“我对你的忘恩负义非常不耻,”米开朗琪罗写信给他说,“我很想知道你的钱是从哪里来的,你们从新圣玛丽亚银行取走了我的二百二十八杜卡托,你们花着我寄回家里的好几百金币时,在花这些钱的时候,你是否明白在用我的钱?是否想过是我历尽千辛万苦来支撑你们?我很想知道你是否知道这一切! 倘若你敢于承认事实,你就会为自己说的‘我花了自己的钱,花了很多’这句话而汗颜,而且你也就不会跑我这里来,用你自己的一堆琐事来烦我,却从不去想我为你们所做的一切。你也许会说:‘米开朗琪罗知道他给我们写了些什么;如果他现在不写了,那是因为他被什么我们不得而知的事情给耽搁了,我们都耐心点儿吧。“善于驾马的人都知道,当一匹马在尽力前奔的时候,就不该再用马刺戳它,逼它跑得超过它的能力所限。可是,你们却从不了解我,现在也不了解我。愿上帝宽怒你们!我是受到上帝的指派来尽力帮助你们。然而,只有当我离开了人世,你们才会理解我对你们所做的一切。”

这就是米开朗琪罗置身于其中的、那忘恩负义与妒羡的环境,他既要应付一个盘剥他的可耻家庭,还要应付窥伺他的失败的顽固敌人,他在这两者之间苦苦地挣扎着。可他,竟在这样的环境下,完成了西斯廷大教堂那件了不起的作品。 他花了何等可悲的代价啊!他差点儿受不了,要抛开一切,再次逃走。他以为自己快要死了。也许他自己想死。 米开朗琪罗的工作进度缓慢,而且他坚持不让教皇去查看工作,教皇因此怒不可遏。他们两人骄傲的性格如同阵雨时的乌云常常相撞。“有一天,”克蒂维说,“尤利乌斯二世又一次催问米开朗琪罗什么时候可以完工,米开朗琪罗仍旧习惯性地回答:‘等我画完了,就算完工了。’尤利斯二世听后非常生气,拿起棍子就打向米开朗琪罗,边打边骂:‘等我画完了!等我画完了!’米开朗琪罗也生气了,他跑回住处,马上就开始收拾行装,就要离开罗马。不过,尤利乌斯二世在消气之后立刻派人前去安抚米开朗琪罗,还给了他五百杜卡托,请求他的原谅。于是,米开朗琪罗就不再责怪这位教皇了。”

但第二天,他俩又重演了一番类似的剧目。终于有一天,教皇气冲冲地对他说:“你难道想让我叫人把你从脚手架上扔下来吗?”米开朗琪罗只好让步了。

1512年万圣节的那一天,米开朗琪罗让人撤去脚手架,露出了他的大作。那一天是奠祭亡灵的日子。这个阴沉而盛大的节庆日,正好适合于这件骇人的作品的揭幕,因为这件作品充满着生杀一切的神的精灵,——这个神灵有着凝聚一切生命之力的力量,它像暴风雨一样,能横扫人世间的一切。二崩裂的力量 ,米开朗琪罗终于从这项需要巨人之力的工作中走出来了,他虽然获得了荣耀,但是却精疲力竭。

他在工作的过程中,一连好几个月,仰着头画西斯廷大教堂的拱顶,“他把眼睛都给弄坏了,以致好长一阵儿,读一封信或看一件东西时,他必须把它们举在头顶上方才能看清。”他对自己的残疾也常常自我解嘲:“艰难困苦使我得了甲状腺肿,像是水把伦巴第的猫灌了个够儿……我的胡子往天上翘着,我的肚子尖往上伸,直指向下巴,我的脑袋弯向着肩,我的胸好似一只鹰。画笔的颜色滴在我脸上,画成了一幅富丽图案。腰部回缩体内,臀部在起平衡作用。我摸索地走路,看不清自己的脚在哪里。我的皮肉就像是一张叙利亚的弓,前面很长,而后面却很短,我的思想也变得跟我的身体一样奇怪可笑,就像是变曲的芦苇吹不出动听的曲子一样,我的怪诞的身体也产生了怪诞的思想……”我们可别真的被米开朗琪罗这种说笑的口气所蒙蔽,他的心里因为自己变得那样丑陋而深感苦恼。他比任何人都更爱形体美。对他这样的人来说,丑陋的形体简直是一种耻辱。从他的几首短小的情诗中,我们可以看出一点儿他的卑怯的痕迹。他的忧伤因其一生都受着爱的煎熬而尤为剧烈。但是他似乎从未得到什么爱的回报。因此,他把自己封闭起来,把他的情和苦发泄在诗里。从童年时起,他便在作诗,作诗是他热烈的需要。他的素描、信件、散页都写满了他反复不断地加以推敲与润色的反映其思想的诗句。遗憾的是,1518年,他把他的青年时代的诗稿焚去了绝大部分,另外一些在他死之前也被毁掉了。不过,他留下的少数诗歌也足以唤引起人们对他的热情的看法。米开朗琪罗的最早的诗,似乎是1504年时在佛罗伦萨写的: 爱啊,只要能胜利地抗拒你的疯狂我将多么幸福地生活! 可如今,我不由得泪满衣裳,只因感受到你无法比拟的力量。1504年到1511年,米开朗琪罗写下了两首短小的情诗,这两首情诗可能是为同一个女子而写。诗中流露出的情感扣人心弦: 是什么力量把我引到你身边,唉,唉…… 丘比特之箭射住了我?可我依然自由! 我怎么会不再属于我自己? 噢,上帝!噢,上帝!噢,上帝! 是谁硬把我与自己分离? ……是谁比我更深入我自己?噢,上帝!噢,上帝!噢,上帝!…… 1507年12月,从博洛尼亚发出的一封信的背面,米开朗琪罗写着这样一首十四行诗,其肉欲的精确描绘令人回想起波提切利来: 鲜亮的花冠戴在她的金发上,是多么幸福!谁将第一个吻它,仿佛鲜花竞相轻抚她额头,下摆的张开衣裙每日紧束她的酥胸,是多么幸运!金色的衣料永远不知倦地摩挲着她的面颊和香颈,金丝织成的带,温情地轻抚她的胸部,似乎在说!“我愿永远缚住她……” 啊!……我的双臂将做什么呢!在一首带有自由体长诗中,——是一种忏悔,很难确切引述,——米开朗琪罗用极其直白的词语描写了自己爱情的悲伤:一天未见到你,我处处不得安宁, 如若见到你,我便如饥汉望见美食…… 当你向我微笑,或在街上和我打招呼我的心如热烈地火燃烧着…… 每当你跟我说话我总憋红着脸,说不出一句话,我巨大的欲念顿时消失…… 接着是一声声哀呼、痛苦:啊!无尽的苦痛,当我想到钟情的女子根本不爱我时,我肝肠寸断!怎么活呀?……”下面几句是他写在梅迪契家庭小教堂圣母像的画稿旁的: 当阳光普照大地,惟我独自在黑暗中煎熬。 人人皆欢乐,我却躺在地上,在痛苦地呻吟、哭泣。

显而易见的是,在米开朗琪罗的强有力的雕刻与绘画中,缺少爱的表现。他努力在作品中表露的,是其最英勇的思想。他似乎认为,展示心灵的脆弱是可耻的。他只会在诗中倾诉自己的思想。如果想要发现米开朗琪罗这颗被粗犷的外表包裹着的胆怯而温柔的心的秘密,必须到他的诗里去寻找:

“我沉浸在爱的海洋里,上帝啊,你为什么让我出生?”米开朗琪罗完成了西斯廷的任务,教皇尤利乌斯二世也去世了。米开朗琪罗又一次回到佛罗伦萨,这一次,他真正要面对自己心心念念想要完成了的任务,修建尤利乌斯二世的陵寝。米开朗琪罗签了合同,保证七年完工,这份合同的任务几乎伴随着他的一生。在接下来的三年间,米开朗琪罗几乎全身心投入了这项工作。在这段相对平静的时期,——这是忧伤但宁静的成熟时期,西斯廷时期的狂热已经平缓下来,犹如波涛汹涌的大海恢复了平静,——米开朗琪罗创作出最完美的作品:《摩西》和藏于卢浮宫的《奴隶》,这些作品最好地实现了其激情与意志的平衡。对于米开朗琪罗来说,平静只是转瞬间的事:生命的狂潮几乎立刻重复掀起,他很快重新坠入黑夜之中。 新教皇利奥十世继位了,他不愿意米开朗琪罗停留在前教皇的寝陵中,他竭力在把米开朗琪罗从其前任的光辉之中拽走,让他为自己的的宗族歌颂胜利。对于新教皇来说,这不是什么同情与否的问题,而是脸面问题。新教皇利奥十世具有伊壁鸠鲁派的思想,他不会理解米开朗琪罗的忧郁的天才:他把所有恩宠都加到拉斐尔一人身上。但是对于米开朗琪罗,这个为西斯廷大教堂增光的人,这个意大利的骄傲,利奥十世却一心只想驯服他;利奥十世建议米开朗琪罗修造佛罗伦萨的梅迪契家族教堂——圣。洛朗教堂的面墙。米开朗琪罗好胜心切,想要与拉斐尔一争高低——拉斐尔趁米开朗琪罗不在期间,在罗马成了艺术上的君主,——他的时间和精力便被这个新任务占据了 对于米开朗琪罗来说,这是一件让他左右为难的工作。他想既干新工作又想不放弃旧任务,这在物质上来说也是不可能的。米开朗琪罗因此感到无尽的烦恼愁苦。米开朗琪罗尽量使自己相信,他能够在建造尤利乌斯二世的陵寝的同时,还能够完成圣。洛朗教堂的任务。他打算把大部分工作交给一名助手去干,而自己只塑几个主要的雕像。但是,按照他的习惯,他无法再容忍自己与他人分享荣誉了。更甚于此的是,米开朗琪罗生怕教皇会改变主意,于是他请求利奥十世一定要把这项任务交给自己。这就为他无形中增加了一条锁链。 很显然,他已不可能再有精力继续建造尤利乌斯二世的陵寝了。但是,最可悲的是,他甚至无法修造圣。洛朗的面墙。他不但拒绝任何合作者,而且他那可怕的怪癖——想什么都亲自动手,单枪匹马地去干——使他不踏实地待在佛罗伦萨干雕塑的活儿,反而是又跑到卡拉雷去监督采石工作。在卡拉雷,米开朗琪罗遇上了各式各样的困难。梅迪契家人想用最近佛罗伦萨刚被收购的皮耶特拉桑塔采石场的石料,而不喜欢卡拉雷采石场的。卡拉雷坚持用了卡拉雷采石场的石料,被教皇无端指责曾被人收买。为要服从教皇的命令,米开朗琪罗又被卡拉雷人责难。卡拉雷人与利古里亚水手联合起来,不愿意帮米开朗琪罗运送石料,以至米开朗琪罗找不到一条船肯替他在日纳与比萨中间运输大理石。米开朗琪罗不得不专门修筑一条路来运送石料。这条路翻山越岭,其中有一段路需要架在木桩上,以便穿过沼泽平原地带。当地人又不愿意为筑路付出。工人们也不会干活儿。采石场是新建的,工匠们也都是新手。米开朗琪罗哀叹道: “希望自己能征服这些山峦。我把艺术带到这里来,可是,这项任务却比让死人复活更难完成。面对困境,米开朗琪罗矢志不移: “不管有多么艰难,既然我答应了,我就一定要做。如果上帝保佑我,我将干成一番全意大利从没有人做过的、最漂亮的事业。然而,事与愿违。米开朗琪罗在这件事上花了多少的力气,多少热情,多少才气,但是这些全都枉费了!

1518年9月末,米开朗琪罗因为疲劳和操心过度,病倒在塞拉韦扎。他很清楚是这苦役活儿损毁了自己的健康与梦想。他的内心充满焦虑和矛盾:一方面他有着强烈的将开始干活儿的欲望;一方面他又不得不面对无法干活儿的现实,这冲突死死地缠绕着他。另外,还有其他的无法兑现的承诺在追逼着米开朗琪罗。“我急得要死,因为我的不幸使我无法干我本想干的事……我痛苦得要命,我让人以为自己是个大骗子,虽然这根本就不是我自己的过失……”回到佛罗伦萨,米开朗琪罗等待大理石运到,他万分焦急。但是,那条赖以运输的阿尔诺河干涸了,满载石料的船只无法运到目的地。

一部分船只终于将石料运到了:这下该可以开工了吧?——不行。米开朗琪罗回到采石场。他坚持必须等到大理石料堆积成山(如同以前建造尤利乌斯二世陵寝时那样)方可开工。他为什么把开工日期一拖再拖,也许他害怕开工。 他是否把话说得太满了?他贸然接下这项巨大的工程,是不是有欠思量?这根本就不是他的专长,他去哪里去学?此时此刻,米开朗琪罗进退两难。米开朗琪罗费了那么多心思,却没能保证大理石的运输安全。在运往佛罗伦萨的六根独石巨柱中,有四根在途中断裂了,甚至有一根是到了佛罗伦萨才断裂的。米开朗琪罗上了工人们的当。最后,教皇和梅迪契红衣主教终于耐不住性子了,他们眼见米开朗琪罗把这么多宝贵的时间白白地浪费在采石场和泥泞的路上。终于,教皇的耐心到了极限。1520年3月10日,教皇下了敕令,取消了米开朗琪罗于两年前签订的加高圣。洛朗教堂的面墙的合同。令米开朗琪罗痛心的是,直到派来代替他的一队队工人到达皮耶特拉桑塔时才得知这一消息的。他不得不接受这个残酷的打击。“我不和红衣主教计较我在此浪费掉的那三年光阴,”他说,“我不和他计较我被圣。洛朗的活计毁损到什么地步。我不和他计算人家对我的侮辱,忽而委任我,忽而撤消我。我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如此对我!我不和他计较我所损失的。开支的一切……现在,这事可以概括如下:利奥教皇收回了已砍制的石料的采石场;我所得到的,只是我手里那可怜的五百杜卡托的钱,还有他们归还给我的自由之身!”很显然,米开朗琪罗应该指责的不是他的保护者们,而是他自己,这一点他自己也很清楚。这就是他最感到痛苦的地方,他在与自己作斗争。从1515年到1520年,在米开朗琪罗精力充沛、才华横溢的时候,他都干了些什么?——黯然无色的《密涅瓦基督》——一件其中不见米开朗琪罗成分的米开朗琪罗的作品!——而且,就连这件作品他也没有完成。与米开朗琪罗的毫无建树相对比的是,拉斐尔硕果累累。从1515年到1520年,在意大利文艺复兴的尾声中,在种种灾难尚未结束意大利之春之前,拉斐尔绘出《火室》、《演员化妆室》等各种题材的作品,领导修建了圣彼得大教堂,他修建了公主别墅和纪念碑,他掌管艺术,筹备了庆典,并领导挖掘古迹,创办了一所极发达的学校,然后,他满载着丰硕成果溘然长逝。

这种幻灭的悲苦、枉费时日的绝望、希望的破灭、意志的粉碎,深深地渗入了米开朗琪罗的心中。这些元素,在他以后一个时期的阴暗的作品中反映了出来,诸如梅迪契家族坟墓,以及尤利乌斯二世纪念碑上的那些新雕像。刚刚感受到自由的米开朗琪罗,却注定一生要从一个羁绊转换到另一个羁绊,不停地更换主人。不久,红衣主教尤利乌斯。德。梅迪契当上了教皇,名为克雷蒙七世。从1520年至1534年,他主宰着米开朗琪罗。

世人对克雷蒙七世颇多微词。无疑,他同所有的教皇一样,要把艺术和艺术家作为夸扬他的宗族的工具。但是,对米开朗琪罗来说,他并没有什么太多的东西可抱怨这位教皇的。没有一个教皇像克雷蒙七世那样对米开朗琪罗恩爱有加,没有一位教皇比他对米开朗琪罗的作品表现出那么持久那么强烈的热情,没有一位教皇像他那么了解米开朗琪罗的意志脆弱,必要时鼓励他振作,阻止他枉费精力的。即使在佛罗伦萨发生骚乱和米开朗琪罗反叛之后,克雷蒙对他的爱护也一如既往。 然而,米开朗琪罗这颗伟大的心灵充满烦躁、狂乱、悲观和致命的忧愁,要医治他,光靠教皇的努力解决不了问题。即使一个主人再仁慈,他仍旧是主人,他的个人仁慈所起的作用终究是有限的…… 米开朗琪罗说:“虽然我多次为各位教皇工作,但是我那都是身不由己地受差遣 对于米开朗琪罗来说,一点点荣耀和一两件佳作又算得什么?这同他所梦想的相去甚远!……可是老已将至,一切都在他周围黯淡下来。文艺复兴正在走向终结,罗马即将遭受蛮族的践踏。一个悲哀的、神的可怕阴影即将重重压在意大利的身上。米开朗琪罗感觉到悲惨时刻的来临,他感受到一种令人窒息的焦虑,并为此而苦恼。为了拯救米开朗琪罗,克雷蒙七世把他从深陷其中的、焦头烂额的、艰难的工作中拉了出来。克雷蒙七世决定把他的天才投向一条新的道路,他可以密切地注视他。克雷蒙七世委托米开朗琪罗建造梅迪契家族的小教堂和坟墓。他想让米开朗琪罗一心为他效劳。他甚至劝米开朗琪罗加入教派,并赠与他一笔教会俸禄。

尽管米开朗琪罗不愿意接受克雷蒙七世对他的眷顾。但他给米开朗琪罗一笔月薪,数目是米开朗琪罗要求的三倍。他还赠给米开朗琪罗一幢房子,那幢房子就在圣。洛朗教堂的附近。 一切似乎很顺利,教堂的工程也积极进行,突然间,米开朗琪罗自动放弃了那幢房屋,并拒绝了克雷蒙七世按月发放的薪俸。他经历着又一次灰心的危机。尤利乌斯二世的继承者们不能饶恕米开朗琪罗放弃已开始的工作;他们威胁米开朗琪罗说要控告他,指责他为人不老实。米开朗琪罗一想到打官司便吓得发疯;他的良心认为他的对手们言之有理,因为自己没有履行签订的合约。米开朗琪罗觉得只要不退还他从尤利乌斯二世那儿拿到的钱,他就不应该再收克雷蒙七世给的月薪。我不再工作了,我不再生活了,”米开朗琪罗写道。他请求教皇帮他的忙,帮他疏通跟尤利乌斯二世的继承者之间的关系,帮他偿还自己还欠着的钱,“你帮帮我吧!我愿意变卖一切,我会倾尽全力还上这些钱。他请求教皇允许他全身心地投入尤利乌斯二世纪念碑的建造:我要解脱这义务的欲望比求生的欲望更切。当他想到克雷蒙七世假如突然去世,他就会受到敌人们的追逼时,他绝望的像个孩子似地哭泣:如果没有教皇的庇佑,我就无法再活在世上……我头昏脑胀,不知所云克雷蒙七世并不把这位艺术家的绝望看得如何认真,他坚持要他别中断梅迪契家族小教堂的修建。米开朗琪罗的朋友们不理解他的种种顾虑,劝他别出洋相,不要拒绝月薪。有的朋友甚至认为他做事是不假思索地胡闹,请求他今后别再这么由着自己的性子来。还有朋友给他写信说:“我听人说您拒绝了薪俸,放弃了那幢房子,并停止干活儿,我觉得这纯粹是疯癫行为。我的朋友,我的伙伴,你不啻和你自己为敌,亲者痛,仇者快……您别再去管尤利乌斯二世的陵寝了,收下您的薪俸,因为他们是真心诚意地给您的。” 米开朗琪罗的内心仍然在执拗着。——教廷司库抓住他的话把儿戏弄他,取消了他的月薪。可怜的米开朗琪罗走到了穷途末路,几个月后,他不得不重新请求他先前拒绝的钱。刚开始时,他羞惭地、怯生生地在要求: “亲爱的乔凡尼,既然用笔来表达会比用嘴说出来更加大胆,那么我就把我这几天来一直想跟你说的、可又没有勇气启齿的话写给您吧:我还能领到薪俸吗?……即使我确信已经不能领到的话,我仍然不会改变自己的态度:我仍将尽我所能为教皇干活,但我将算清我的账。 但是,生活的压力比面子更重要,他又写了一封信: “在仔细考虑之后,我看到教皇多么重视这件圣一洛朗的作品,教皇考虑到让我更好地为他效劳,于是亲自决定赏赐我以月俸,以便我不为生计所累。如果我拒绝这些月俸,就会耽误工作的。因此,我改变了拒绝月俸的初衷,我此前一直不要这份月俸,现在,出于种种难言之隐,我要求得到它了……您是否愿意把月俸给我,并从曾答应我的那一天算起?……请告诉我何时能够领取。” 对方还想教训一下他:于是一直装聋作哑。两个月过去了,米开朗琪罗还是没拿到一分钱。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地请求月薪。 米开朗琪罗苦恼不堪地干着活儿;他抱怨说这些烦虑把他的想像力全部窒塞了:

“……烦恼使我受着极大的影响……一个人不可能手在干一件事,而脑袋又在想另一件事,尤其是在雕塑方面。人家说这一切有利于刺激我,可我却认为这是要刺坏我,会使人倒退的。我已经有一年多没有拿到月俸了,我在同贫困进行斗争,我孤独地在艰辛之中挣扎,而这种艰难已经足够大,以致我已无心于艺术了。我找不到任何可以帮助我的人。 克雷芒七世为米开朗琪罗的痛苦所感动,他让人友爱地转达他的同情。克雷芒七世向他保证,“只要他活着,我就愿意给予他恩宠”。但是,无法救药的梅迪契家族的无聊占了上风。他们非但不把他的重负减轻一些,反而又提出新的要求。其中的要求之一是要建一个无聊的巨人,巨人头上要顶着一座钟楼,而胳膊上要托着一个壁炉。米开朗琪罗不得不为这一怪念头花费了一段时间。——此外,他还不得不解决与他的工人们、泥瓦匠们、车夫们之间的争议,因为这些人受到八小时工作制的先驱们的蛊惑宣传,不愿意干更多的无偿劳动,即使在工作最不顺心的时候,米开朗琪罗的家庭烦恼也有增无减。他父亲随着年岁增大,脾气越来越坏,甚至蛮不讲理。有一天,他竟然从佛罗伦萨逃走,说是被他儿子赶走的。米开朗琪罗为了抚慰父亲,给他写了一封感人至深的信:

亲爱的父亲,昨天回家没有看见你,吓得我不知所措。现在,我得知您在埋怨我,说是我把您赶走的,我对此更加惊愕不已。从我出生直到今日,我敢说从没有做任何足以使你不快的事。我所忍受的一切痛苦,始终是出于对您的爱去忍受的……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支持你……甚至就在几天之前,我还答应您,只要我活着,我就会把全部的精力奉献给您。我现在再一次地这么答应您。你这么快地忘掉了这一切,真使我惊诧。

在过去的这三十年中,您是很了解我的,您和您的儿子们都知道,无论是思想上还是行动上,我一直都在尽自己所能对你们好。您怎么可以到处去说我把您赶走了呢?您看不出这对我的名声有多大影响吗?我现在的烦心事儿已经够多的了,而且,这一切烦恼我是为你而受的!您就这么回报我呀!…… 但是,不管怎么说,我想让自己确信,我从未给您丢过脸,从未让您受到损害;我恳请您原谅我,就当我真的做了对不起您的事吧。请原谅我吧,就当作是在原谅一个一贯放荡不羁、给您干尽了坏事的儿子吧。我再一次地恳求您原谅我这么一个悲苦之人。别把那所谓撵走您的恶名加在我的头上,因为我的名誉对于我的重要比您所认为的要重要得多,无论如何,我可是您的亲生儿子呀!

米开朗琪罗付出了这么多的爱、这么多的谦卑,但是这些却只能使这位老人的易怒性格平息一刻。没过多久,他又指责儿子偷了他的钱。米开朗琪罗被逼无奈,又给他写了一封信:我真的不知道你要我怎么做才能满意。如果我活着让您受累的话,那您已经找到摆脱我的办法,您不久就可以掌握您认为我拥有的财宝的钥匙了。您这样做很好,这样可以让整个佛罗伦萨的人都知道您的富有,都知道我是一个偷父亲钱财的小偷,知道我应该受到惩罚,您将被人们大加颂扬!…… 您想让我怎么做,你就直接说出来吧,但是别再给我写信了,因为您简直让我无法工作了。您逼得我向你索还二十五年来我所给你的一切。我不想说,但最终我不得不说!…… 您一定不能粗心大意……每个人的一生都只能死一次,一旦死了,您就无法再回来弥补自己的罪过了。您是不到最后关头不懂得反思。但愿上帝保佑您!这就是米开朗琪罗从他家人那儿所得到的一切。

“忍耐吧!”米开朗琪罗在给一位友人的信中叹息道。“只求神不要把令他不快的事情转嫁到我的身上!” 米开朗琪罗处于这番愁苦之中,工作自然没有进展。当1527年把意大利弄得天翻地覆的那些政治事件突然而至时,梅迪契家族小教堂的雕像一个也没有做成。因此,从1520年到1527年这段新时期,米开朗琪罗只是在前一阶段的幻灭与疲惫上又增添了新的幻灭与疲惫。米开朗琪罗在这十多年间,没有得到任何一项实现计划的欢乐。三绝望 米开朗琪罗对周围的一切事物,甚至对他自己,都有一种厌恶情绪,这种情绪,致使他被卷入1527年在佛罗伦萨爆发的洪流之中。米开朗琪罗此前对政治事务的态度,就像他对生活与艺术的态度一样,总是犹豫不决。这种态度让他颇受其苦。他永远不能使自己的个人情感与对梅迪契家族的义务协调起来。他的思想是暴烈的,但是行动却是懦弱的;对于政治上和宗教上的强权,他都不敢冒险去斗争。米开朗琪罗的信件反映出他总是在为自身、为家人担忧。他害怕受到牵连。万一因为一时气愤,他说了什么反对专制行为的过头话,他就马上加以否认。他总是写信给家人,让他们谨小慎微,遇到风吹草动就赶快逃离: “要像在遇到瘟疫时那样,在最先逃的一群中逃……生命比财产更重要……要息事宁人,不要树敌。除了上帝,对谁也别相信。不要议论他人的是非,因为谁也无法预知未来。‘各人自扫门前雪’……不要去管‘他人瓦上霜’。米开朗琪罗的兄弟及朋友都嘲笑他胆小怕事,认为他是个疯子。不要嘲笑我,”米开朗琪罗听后非常伤心,他说,“一个人不应该嘲笑任何人。实际上,这位伟人的战战兢兢并没有什么可笑的。他那病态的神经是应该同情的,它们使他成了恐惧的玩偶,他虽然在同恐惧斗争着,但却总也无法战胜它。对于米开朗琪罗来说,当危险临头时,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逃走。但是,在经过一番磨难之后,他竟能强逼自己的肉体与精神去承受危险,他这样倒是更加地了不起。可以说,米开朗琪罗比别人更有理由害怕,因为他更聪明,他的悲观主义能使他更加清楚地预见到意大利的种种不幸。但是,为了让天生怯弱的他被卷入佛罗伦萨的革命洪流中去,则必须让他处于一种绝望的激越之中,使他能够发现自己的灵魂深处。 他的灵魂,虽然平时藏得很深,而且总是自我反省,但是却充满着热情洋溢的共和思想。每当信心十足的时候,每当激情昂扬的时候,他的话语中就会流露出共和思想。尤其是他后来在与朋友多纳托。杰罗蒂亚、卢伊吉。德。里乔、安德尼尔。佩特罗谈话时,那些谈话就会更是明显。杰罗蒂亚在其《但丁神曲对话录》中就引述过他们的谈话。米开朗琪罗的朋友们觉得惊讶,为什么但丁会把布鲁图斯和卡修斯放在地狱的最后一层,而把恺撒放在其上。当朋友们谈论此事时,米开朗琪罗对刺杀暴君者大加颂扬,说道:“如果你们仔细地读过首段的诗篇的话,你们就会看到但丁对暴君们的本性知之甚详,他也知道暴君所犯的罪恶是神人共弃的罪恶。但丁把暴君归为‘残害同胞’的这一类人,把他们罚进第七层地狱,让他们经受烫水的煎熬……但丁认为,恺撒那样的君主就是暴君,那些刺杀他的布鲁图斯和卡修斯,则做的是正确的事。所有的暴君都不是人,他们没有普通人对同类应该有的爱,他们丧失了人性:他们已不再是人,而是兽。很显然,他们对同类没有任何的爱,不然的话,他们就不会去掠夺他人的财富,也不会成为蹂躏他人的暴君了……”很明显,诛戮暴君的人不是乱臣贼子,因此,布鲁图斯和卡修斯在杀恺撒时并没犯罪。首先,他们刺杀了一个每个罗马公民都坚持按照法律杀掉的人。再者,他们杀死的并不是真正的人,只不过是一头野兽而已。 因此,当罗马被查理一坎特的大军攻陷、梅迪契一家被放逐的消息传到佛罗伦萨,激醒了当地人民的国家意识与共和观念以至揭竿起义的时候,米开朗琪罗站到了佛罗伦萨起义者的前列。米开朗琪罗在平常的日子里,总是劝诫家人像躲瘟疫似的逃避政治,而现在,他却处于这么一种极度狂热的状态之中,对什么都无所畏惧了。米开朗琪罗留在了瘟疫和革命肆虐的佛罗伦萨。他的兄弟巴拉罗塔染疫而亡,在他的怀抱中死去。1528年10月,米开朗琪罗参加了守城会议。三个月后,担任了城市防御工程的监管。1529年4月6日,米开朗琪罗被任命为任期一年的佛罗伦萨城防工事总监。6月,米开朗琪罗前后往比萨、里沃那、阿雷佐视察边防。7月和8月,他被派往费拉雷,去那里检查防御工事,与公爵和工程师们商讨防御事宜。米开朗琪罗对战略防御有自己的看法。他认为佛罗伦萨的防御重中之重就是圣米尼亚托高地,他决定建一些炮台以加强这一防御阵地。但是,——不知何故?——他遭到了行政长官坎宁培的反对,后者想方设法地要把米开朗琪罗从佛罗伦萨赶走。米开朗琪罗怀疑坎宁培和梅迪契党人想要排挤他,不让他守卫佛罗伦萨城,因此他便在圣米尼亚托住了下来,没再挪动过。但是,米开朗琪罗那病态的怀疑症,却使他很容易接受一座被围困的城市中流传着的种种叛变的传言,而且这一次,传言似乎言之凿凿。可疑的坎宁培被撤去行政长官一职,由弗朗切斯科。卡尔杜奇接替。但是,令人不安的穆纳特斯托。巴利翁却被任命为佛罗伦萨军队的司令,后来,他把该城拱手献给了教皇。米开朗琪罗预感到了穆纳特斯托会叛变。他把自己的惶虑告诉了市政议会。“市政长官卡尔杜奇非但不感谢他,还把他给臭骂了一通,斥责他总是疑神疑鬼,胆小怕事。”(据克蒂维记述)穆纳特斯托得知米开朗琪罗在揭发他,便散布说:像他这种德性的人,为了躲避一个危险的对手,是什么都不顾忌的。而且,他在佛罗伦萨有权有势,像个大元帅似的。米开朗琪罗知道自己快要完蛋了。可是,我早已准备毫无畏惧地等待战争的结局,”米开朗琪罗写道,“但是,9月21日星斯二早晨,有个人跑到圣聂格拉门外(我当时正在炮台上)来偷偷地告诉我,说是要想逃生,就不能留在佛罗伦萨。那个人陪着我回到住所,和我一起吃完饭,并帮我备好马,直至目送我出了佛罗伦萨之后,他才离去。”韦尔其还另外补充说:“米开朗琪罗在三件衬衫上缝上一万二千金弗洛令,再把衬衫做成短裙。在逃出佛罗伦萨时并非没有困难,他是从把守不严的正义门逃出去的,带着里纳多。科尔西尼和他的学生安德尼尔。米尼。”

米开朗琪罗在几天后写道:“我感觉有一股力量在背后推动我,不知道是上帝还是魔鬼。” 米开朗琪罗是被他那惯常的荒唐恐惧的魔鬼所驱使的。据说,半路上,在卡斯泰尔诺沃,他在前行政长官坎宁培处下榻时,他曾经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他的遭遇与预感,他把恐惧传递给前行政长官,以致这位老人吓得九天之后便死去了!如果传言当真,由此可以看出,米开朗琪罗当时该是处于多么恐惧的状况之中。 9月23日,米开朗琪罗在费拉雷。在狂乱的恐惧之中,米开朗琪罗拒绝了公爵的盛情,他认为在城堡中仍然不安全,惟一的方法就是逃亡。9月25日,米开朗琪罗逃到了威尼斯。威尼斯市政议会得知这个消息,立即给他派了两位侍从前去,以满足他的一切需要。但是,羞愧与粗犷使米开朗琪罗拒绝了。他退隐到乌德卡去。 米开朗琪罗认为躲得还不够远。他计划逃往法兰西。在米开朗琪罗到达威尼斯的当天,就给弗朗斯瓦尔一世在意大利采购艺术品的代理人帕蒂斯坦。德。巴拉写了一封急切的信: “帕蒂斯坦,亲爱的朋友,我离开了佛罗伦萨,要到法国去。可是,到了威尼斯之后,我打听了路径:有人告诉我,要去法国,必须穿过德国地界,这对我来说是危险而艰难的路。您还想去法国吗?……请您告诉我,我可以在哪儿等您,我们可以一起走……请您收到此信之后尽快地回答我,因为我迫不及待地要去法国。如果您已无意再去法国,也请告诉我,以便我下定决心独自前往……”法国驻威尼斯使节拉扎尔。德。巴尔夫赶忙写信给弗朗斯瓦尔一世和蒙莫朗西陆军统帅,请他们赶紧趁机把米开朗琪罗留在法国宫廷。法国国王立即表示要给米开朗琪罗一笔年金和一幢房子。但是,信件往返需要一定的时间。当弗朗斯瓦尔一世的复信到来时,米开朗琪罗已经回到佛罗伦萨了。 疯狂终于退潮,一切恢复了平静。在吉乌德卡的寂静之中,米开朗琪罗有时间为自己的恐惧而羞惭。他的逃亡在佛罗伦萨闹得沸沸扬扬。 9月30日,市政议会下令,所有逃亡的人,如果在10月7日之前不归,将以反叛罪论处。到了指定的那一天,一切逾期未归的逃亡者都要被宣布为叛逆,财产要全被没收。然而,米开朗琪罗的名字尚未列在名单上;市政议会给了他一个最后期限,佛罗伦萨驻费拉雷的使节加莱奥多。朱尼通知佛罗伦萨共和国说,米开朗琪罗得到此法令的时间太晚了,并说如果对他赦免的话,他正在准备返回 佛罗伦萨共和国市政议会饶恕了米开朗琪罗,并让石匠巴斯蒂阿诺。迪。弗朗切斯科把一张特别通行证带到威尼斯交给米开朗琪罗。巴斯蒂阿诺同时还给米开朗琪罗带去十封友人的信,全都是恳求他回去的。其中有一封是豪爽的帕蒂斯坦。德。巴拉写给他的,是一封充满着对祖国的爱的召唤信:

“您所有的朋友,不论他们持何种观点,在有一点上是共同的,他们都诚心地希望您回来。因为这里有您的祖国,您的生命,您的朋友,您的荣誉,您的财产,这里还有您孜孜以求的新时代。看了朋友们的信,米开朗琪罗相信佛罗伦萨的黄金时代回来了,他满以为光明前途得胜了。——但这个可怜的人成了梅迪契家族归来后反动势力的第一批受害者之一。帕蒂斯坦的话打动了米开朗琪罗。他归来了,——慢慢地归来的,前往卢克奎迎接他的帕蒂斯坦。德。巴拉等了他多日,都快不抱希望了。 1529年11月20日,离开佛罗伦萨两个月的米开朗琪罗回来了。23日,市政议会撤消了对他的指控状,但却决定三年内不许他参加会议。从此,米开朗琪罗英勇地尽职工作,直到最后。他又恢复了在圣米尼亚托的职位,那里已遭敌人的炮击有一月之久。米开朗琪罗重新加固了高地上的防御工事,发明了一些新的武器,用棉花与被褥覆蔽着钟楼,据说,大教堂因此而完好无损。他在围城期间的最后一个行动是1530年2月22日的一则消息上传的,说他爬上大教堂的圆顶,以便监视敌人的行动,或者是为了察看圆顶的状况。可是,他曾经预料的灾难还是降临了。1530年8月2日,穆纳特斯托。巴利翁叛变。12日,佛罗伦萨投降,皇帝把该城交给了教皇的特使巴乔。华洛利。于是,行刑开始了。 对于战胜者来说,刚战胜的前几天,什么也无法阻止他们的报复行为。米开朗琪罗的挚友们,诸如帕蒂斯坦。德。巴拉,是属于第一批被杀害的。据说,米开朗琪罗非常害怕,躲藏到了阿尔诺河对岸的圣尼科洛教堂的钟楼里。米开朗琪罗完全有理由害怕,谣言说他曾想拆毁梅迪契府。幸运的是,克雷蒙七世对他的关爱丝毫未减。据塞巴斯蒂安。德。皮翁博说,当得知米开朗琪罗在围城期间的情况时,克雷蒙七世很是寒心,但他只是耸了耸肩,说:“米开朗琪罗很不应该,我可从未伤害过他。”当最初的怒气消降了之后,克雷芒七世便给佛罗伦萨写信,命令寻找米开朗琪罗,并且补充说道,如果他愿意继续搞梅迪契家族陵寝的话,他将会受到他应有的待遇。从隐避中出来,米开朗琪罗重新为他曾反对的那些人的荣耀而工作。这个可怜的人所做的还不止于此,他甚至还成为替教皇干各种坏事的工具以及杀害其好友帕蒂斯坦。德。巴拉的凶手,雕刻《拈手搭箭的阿波罗》。不久,他竟至否认那些流亡者曾经是他的朋友。在这个伟大人物身上的可悲的弱点,逼得他为保全艺术之梦,卑怯地在物质力量的暴虐淫威之下低头。他如果不这么做,他的艺术之梦就会被任意扼杀至死!米开朗琪罗把自己整个晚年全都用于为使徒彼得建造一个超凡的纪念碑上,那是不无缘由的:有很多次他也同彼得一样,在听到雄鸡报晓时泪流满面。被逼着说谎,被迫奉承华洛利,被迫赞颂乌尔班公爵罗内,米开朗琪罗痛苦不堪、羞愧难当。他一头扎进工作中,把所有的虚无狂乱的情感全部发泄在其中。他根本不是在雕刻梅迪契家族,而是在为自己的绝望雕像。当别人向他指出朱丽安诺和罗内。德。梅迪契雕得跟本人不像时,米开朗琪罗巧妙地回答说:“几千年之后,还有谁能看出像与不像?”他把这两尊雕塑一个取名为“行动”,另一个取名为“思想”,而基座上的那些雕像则是在诠释这两尊雕像——《晨》与《暮》,《昼》与《夜》,——它们都道出了生之痛楚与厌世之情。 1531年,这些凝聚着人类痛苦不朽的雕像终于完成。这真是一个天大的、 绝妙的嘲讽!居然没有人看出来。乔凡尼。施特洛看到这可怕的《夜》时,写下了几句诗:夜,你所看到的 妩媚睡着的夜,是由一位天使在这石上雕刻而成的, 她酣畅地睡着, 却充满无限生机你若唤醒她 她将和你谈话。 米开朗琪罗答道:睡眠是甜蜜的。在罪恶与耻辱横行时, 成为石块更幸福, 眼不见耳不闻,才是最大幸福

因此,请别唤醒我 啊,请轻声说!米开朗琪罗在另一首诗中呼喊道: 人们只能在天上安眠既然众人的幸福只有一人能体会! 他的呻吟,只有被奴役的佛罗伦萨能懂:你神圣的思想请勿惶惑, 相信把我从你那儿夺走的人, 因为内心惴惴不安,并不能从他的罪恶中获得快乐。些许欢乐就让情人无比欢乐 欲念平息了,而苦难因了希望而欲念增长。 在当时的形势下,罗马的遭劫和佛罗伦萨的陷落对当时人们的心灵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理智的破产与崩溃。许多人的精神从此便坠入哀苦的深渊中,一蹶不振了。 塞巴斯蒂安。德。皮翁博由于这种状况而陷入一种及时行乐的怀疑主义之中:天啦!我竟然落到这种地步!宇宙可以塌陷,我可以毫不介意,我嘲笑一切事物……现在的城市早已不是遭劫之前的那个巴斯蒂阿诺,我无法回到我自己。 米开朗琪罗甚至想到自杀:如果允许自杀的话,那么,对于一个满怀信仰却过着奴隶般的悲惨生活的人,最应该给予这种权利。米开朗琪罗的精神极其混乱。1531年6月,他病倒了。克雷蒙七世竭力抚慰他也无济于事。他让他的秘书并让塞巴斯蒂安。德。皮翁博告诉米开朗琪罗,不要劳作过度,要有节制,活儿干得轻松些,抽空散散步,不要把自己弄得像个囚犯似的。 1531年秋,米开朗琪罗的生命安全让大家担心。他的一个朋友给华洛利写信说:“米开朗琪罗已精疲力竭,瘦得不成人样了。我最近同布贾尔迪尼及安德尼尔。米尼还谈起过:我们都觉得,如果不认真地关怀他,他活不了多久了。他干活儿太多,吃得却又少又差,而睡得就更少了。一年来,他被头疼、心口疼折磨得够呛。 至此,克雷蒙七世真的担心起来。1531年11月21日,他下令禁止米开朗琪罗除了尤利乌斯二世陵寝和梅迪契家族陵墓以外再干别的活儿,否则将开除其教籍。教皇这么做,为的是照顾他的身体,使他活得更长久,以便能够更久地为罗马,为他自己,为他的家庭增加一些亮色” 克雷蒙七世保护他免受华洛利们和阔绰的乞丐们烦扰,因为他们总喜欢跑来找他要艺术品,要求他替他们搞新的作品。“当有人向你求画时,”教皇让人代为执笔写信给米开朗琪罗,“你就把画笔系在脚上,划上几道,说,‘画画好了。’”当尤利乌斯二世的承继人越来越凶地对米开朗琪罗实施恫吓时,教皇还常在米开朗琪罗和他们之间充当说客。1532年,乌尔班公爵的代表们和米开朗琪罗之间就陵墓事签订了第四份契约:米开朗琪罗答应另造一座新的很小的陵墓,三年内完工,一应费用由他负担,并再付两千杜卡托,作为对他以前从尤利乌斯二世及其继承者那儿得到一切的赔偿。“只要在作品中令人闻到你的一些气息就够。”塞巴斯蒂安。德。皮翁博写信给米开朗琪罗说。——可悲的条件啊,因为米开朗琪罗签下的是他的伟大计划的破产书,而且他还得为此付钱!但是年复一年,米开朗琪罗在他的那些绝望之作的每一件中,签订的实际上是他生命的破产书,是他“人生”的破产书。在尤利乌斯二世陵寝的计划破产之后,梅迪契家族陵墓的计划也泡汤了。1534年9月25日,克雷蒙七世逝世。很幸运,米开朗琪罗当时不在佛罗伦萨。他早就在佛罗伦萨活得胆战心惊,因为亚历山大。德。梅迪契公爵恨他。要不是出于对教皇的尊敬,他早就会叫人把米开朗琪罗干掉了。自从米开朗琪罗拒绝建造一座要塞以控制佛罗伦萨全城之后,公爵对他的仇恨愈演愈烈。但对于米开朗琪罗这个胆小的人来说,这已经是一个英勇之举,是他对自己祖国伟大的爱的表现。——从那次开始,米开朗琪罗已经不再惧怕打击,他对公爵的打击已经能坦然应对了。 当克雷蒙七世逝世时,米开朗琪罗之所以保住了性命,完全是偶然所致,——他当时没在佛罗伦萨。米开朗琪罗从此不再回到那里去了。他不能再见到它。——梅迪契家族小教堂告吹了,永远也完不成了。我们所了解的所谓梅迪契家族小教堂只是同米开朗琪罗梦想相关的一点点情况而已。留给我们的顶多也就是墙壁装饰的那点儿构架而已。米开朗琪罗不仅没有完成雕像的一半,没有完成他所设想的绘画,而且,当他的门徒们后来竭力地要找回和补全他的构想时,他自己也不能说出它们当初的情况了:他就这样地放弃了自己所有的工作,竟至把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 1534年9月23日,米开朗琪罗又一次回到了罗马,在那里一直待到去世。他离开罗马都二十一年了。在这二十一年中,米开朗琪罗搞了尤利乌斯二世那未竟之陵寝的三尊雕像、梅迪契家族那未竟之陵墓的未能完成的七尊雕像、洛朗教堂的未竟过厅、圣。玛丽。德。密涅瓦教堂之未竟的《基督)、为巴乔。华洛利作的未竟之《阿波罗》。

在他的艺术与故国中,米开朗琪罗丧失了健康、精力和信仰。在那里,他最爱的一个兄弟离他而去,他崇敬的父亲也离了他。带着深切的思念,米开朗琪罗为他的兄弟和父亲写了一首饱含深情的诗,但也同他所做的其他一切那样,没有写完,诗中充满了对痛苦与死的憧憬和热情: 苍天将你从我们的苦难中拯救走了。可怜可怜我吧,我这个生不如死的 人!……你得其时,变成了神明;你不用再担心生存与欲念的变化了:(写到这里,我简直无法不嫉羡……)命运带给我们种种不切实的欢乐与切实的痛苦,但是这些痛苦不敢跨进你们的门槛你们的光亮没有任何云彩能遮挡住,将来的时日也不能对你们施暴,必然与偶然也左右不了你们。黑夜扑灭不了你们的光华,白昼不管如何光亮也增加不了你们的光华……

由于你的死,亲爱的父亲,我学会了死……死,并不如人们所想像的那样糟糕,因为这是人生的末日,也是在神坛前的开始之日,永恒之日。如果我的理智把我那冰冷的心从尘世的泥淖之中拉出来的话,如果如同一切道德那样,我的理智能在天上增长父子间的至高的爱的话,在那里,我希望并相信我能仰仗神的恩惠再见到你。” 人世间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留住他:艺术、雄心、温情,任何希冀都不能使他依恋了。米开朗琪罗已经年过六十,他的人生似乎已经结束了。他孤苦伶仃,他不再相信自己的作品了,他怀念着死亡,他渴望着最终逃脱“生存与欲念的变化”,“逃脱时间的暴力”,逃脱“必然与偶然”的专制。“呜呼!那飞逝的日子背叛了我……我对它太过期待了……时不我待,我已经老了。我无法再同身边的死神在一起忏悔,反省了……我的哭泣只是枉然:失去的时间无法挽回,这种痛苦是任何不幸都无法比拟的……

呜呼!当我回首往事的时候,我居然找不到属于我自己的日子,哪怕只是一天!这么多年来,我的生活中充满着虚假的希望与徒劳的欲念,——此时此刻我承认了,——这些东西羁绊住了我,我又笑、又哭、又激动、又叹息,——(因为我经历了人世间所有的致命的情感),——我距离真理非常遥远…… 呜呼!我一心想走,但却不知要走向何方;而且我心里非常害怕……如果我没弄错的话,——(噢!愿上帝让我弄错了吧!)——我看见,主啊,我看见因为我认识了善却作了恶而受到了永恒的惩罚。我惟一剩下的只能是无尽的期盼了……”(《诗集》49)下篇舍弃一爱情

当一切生机被剥夺之后,这时,在这颗破碎的心灵中,开始了一种新的生命。万紫千红的春天重又开出了鲜艳的花朵,爱的火焰燃烧得更鲜明。但这份爱几乎不再有任何的自私和肉欲的成分。这是对坎瓦尼里的美貌的神秘的崇拜。这是对维多丽亚。科洛娜的虔敬的友谊,是两颗灵魂在神明的境遇中的激烈相撞。是他对他失去父亲的侄儿们的慈爱,是对孤苦伶仃的人的怜悯,是一种神圣的仁慈。 米开朗琪罗对托马索。特。坎瓦尼里的爱,不是一般普通的思想——无论是正直的或不正直的思想——所能理解的。甚至是在文艺复兴晚期的意大利,它也可能会引起一些使人难堪的解释;拉莱廷对此大加影射、挖苦。但是,拉莱廷们的辱骂(这总是少不了的),并不能损害米开朗琪罗。“他们以自己那小人之心去度米开朗琪罗的君子之腹。”(米开朗琪罗致某人的一封信中语)

米开朗琪罗的灵魂比任何人都纯洁。他对爱情的观念的虔诚超过了任何人。我听到过米开朗琪罗对于爱情的言论,”克蒂维常说,“在场的人都说他所说的爱情全是柏拉图式的。就我而言,我并不知道柏拉图式的爱情是什么意思,但对于米开朗琪罗的爱情我很清楚,在长期、亲密的交往中,我从米开朗琪罗嘴里听到的只是最可敬的话语,那些言语非常圣洁,足以浇灭年轻人内心的强烈欲火。” 然而,米开朗琪罗的这种柏拉图式的理想并无丝毫文学气味和冷酷无情。对于他所看到的一切美的东西,米开朗琪罗总是狂热的沉溺,这与一种思想上的疯狂是一致的,这种疯狂使得他成为他认为美的一切东西的奴隶。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因此,有一天,在拒绝他的朋友杰罗蒂亚的邀请时,他说道: 在生活中,每当我看见他人具有才气或思想时,每当我看到有人敢为他人所不为,言他人所不言时,我就不禁要热恋他,于是,我可以全身心托付给他,使我的身体完全不听从我自己的指挥……你们都是有才华的人,如果我接受了您的邀请,我将失掉我的自由。你们每一个人都会窃去我思想的一部分。即使是舞蹈者和古琴手,如果他们在其艺术中出类拔萃的话,我也将情不自禁地听任他们的摆布!我不能因为你们的陪伴而得到休息,增强体力,心情平静,我的灵魂反而会随风飘零、无处停息。这样日复一日,我就会不知该如何自处了。”(《对话录》,贾蒂诺著)

米开朗琪罗非常容易被思想、言语或声音征服,但他被肉体之美征服则更加容易! “漂亮的容貌对我的刺激就像马刺! 那种快乐是人世间其他事物无法相比的。”对于米开朗琪罗这位有着俊美外形的伟大创造者——同时又是一位虔诚笃信者——来说,一个美丽的躯体就是肉体“面纱”之下显现的神圣。就像面对着如火的丛林的摩西,如飞蛾扑火般地颤栗着去靠近它。对米开朗琪罗来说,他所崇敬的对象就是一个“偶像”。他拜倒在它的面前;伟人的这种心悦诚服的谦卑——连高贵的坎瓦尼里都看不过去,——在美貌的偶像有着一颗庸俗可鄙的恶魂时——如怀博。特。勃齐奥——就更加地不可思议了。但米开朗琪罗对此视而不见……他真的是视而不见吗?——他是不愿意看到;他要在他的心中把已经勾就轮廓的偶像塑制完成。

他最早的理想爱人,那些活生生的梦幻中最早的,是1522年光景的吉拉尔多。蓓莉妮安。后来,米开朗琪罗于1533年又恋上了怀博。特。勃齐奥,1544年又恋上了塞奇诺。德。布拉奇。他对坎瓦尼里的友情并非是一心一意的,但这友情却是持久的,而且达到了一种狂热的地步。从某种意义来说,不仅是因坎瓦尼里的美貌,而且也是坎瓦尼里的高尚道德使然。万塞里耳说过:“他爱托马索。特。坎瓦尼里甚过其他一切人。坎瓦尼里是罗马的一个贵族,他年轻,而且热爱艺术。米开朗琪罗为坎瓦里尼画了一幅画像,那幅画是画在一张硬纸板上,大小跟真人差不多。米开朗琪罗讨厌画活人,除非那个人有超人的美。米开朗琪罗为坎瓦里尼画的这张肖像,是他的真人肖像中的惟一作品。”

韦尔其补充说过:“当我在罗马看到托马索。坎瓦尼里先生时,我觉得他不仅仪表堂堂、无与伦比,而且,风度翩翩,思想敏捷,举止高雅,确实值得人爱,特别是当你更加了解他时。” 1532年秋,米开朗琪罗在罗马邂逅他。坎瓦尼里对米开朗琪罗那激情的表白的信的第一封回信充满了尊严:“你的来信已经收到,这封信对我来说弥足珍贵,因为它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我之所以说‘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是因为我认为自己并没有资格收到像您这样的人的来信。至于别人对我的称赞,以及我的那些您所表示极其钦佩的工作,我可以坦诚地告诉您,它们根本不值得让您这么伟大的举世无双的天才,——我敢说世上再没有第二个如您一样的天才,——去给一个初出茅庐、极其无知的年轻人写信的。不过,我怎么也无法相信您是言不由衷的。我相信,是的,我确信,您是艺术的化身,您对我的感情只是对于那些献身并热爱艺术的人所必然具有的爱。我就是那些人中的一个,而且,就热爱艺术而言,我不逊于任何人。我答应您,我要好好地回报您的爱:您是我惟一的爱人,我还从未盼望过除您的友情而外的任何友情……如果您需要我为您效劳,请您不要犹豫,直接对我说,我将永远为您效劳。您忠诚的托马索。坎瓦尼里”

坎瓦尼里似乎一直保持着这感动的但是谨慎的口吻。他直到米开朗琪罗临终时都一直是忠诚于他的,并为之送终。米开朗琪罗一直都信任他,他是被认为惟一能影响米开朗琪罗的人。而且,坎瓦尼里非常珍惜这种友谊,他始终为他的朋友的幸福与伟大而效劳。是他使得米开朗琪罗决心完成圣彼得大教堂圆顶的木制模型的。是他为我们保存了米开朗琪罗为建造圆顶而绘制的图纸的,是他致力于使之付诸实施的。而且,也是他在米开朗琪罗逝世之后,依着他亡友的意志监督工程的实施。 但米开朗琪罗对坎瓦尼里的友谊犹如一种爱情的疯狂。他写了许多狂热的信。他对坎瓦尼里的狂热,就像对自己偶像的崇拜。他称坎瓦尼里为“一个天才,……一个奇迹……我们时代的光荣”;他请求坎瓦尼里不要轻视他,因为坎瓦尼里是他无法企及的,没有人能够与坎瓦尼里匹配”,米开朗琪罗把自己的现在、未来全都赠与坎瓦尼里,并补充说道:

“我不能把我的过去也赠予您,以便更长时间地为您效劳,这对我来说是一种无尽的痛苦。未来太短促了:我已经太老了……没有东西可以毁坏我们的友谊的,虽然我出言僭越,因为我远不如您……我绝不会忘记您的名字,即使我可以忘记我赖以生存的粮食!是的,它使我感到甘美甜蜜,以致我只要想到您,就不会感到痛苦,不会害怕死亡——我把我的灵魂全部交付给你掌握……如果我必须停止想念,我就会立刻死去。”

米开朗琪罗把一些精美的礼物赠与坎瓦尼里: “那是一些惊人的素描,以红黑铅笔画的一些绝妙头像,那是他在教他学习素描的缝隙中绘成的。后来,米开朗琪罗还为他画了一幅《被宙斯翅膀举上天空的甘尼米》、一幅《鹰叼其心的提提厄斯》和一幅《法埃东乘太阳战车与酒神节的孩子们一起跌入波河》:全都是最上乘、最精美的作品。 米开朗琪罗还给他寄过一些十四行诗,这些诗有的妙笔生花,但大多数却是阴暗的,其中有一些很快便在文学圈子中流传,并为全意大利家喻户晓。有人说下面这一首是“十六世纪的意大利最优美的抒情诗作”: 你的慧眼,使我看到了,我这盲眼看不到的柔和光明; 你的双足,助我承受,我这瘫痪难以承受的重负;你的精神,使我感觉自己飞上了天空;

你的意志,饮食我所有的意志。我所有思想在您心中形成, 我所有话语在您的喘息中露出, 我孤独时 犹如月亮;只有太阳光的反射,

人们才发现它在天空 米开朗琪罗的另一首诗更加有名,是赞颂完美友情的最美的赞歌之一: 如果两个情人之间, 存在着清洁的爱情,

崇高的悲悯,同样的处境, 如果残酷的命运同时打击两人, 如果同一精神意志驾驭着两颗心, 如果两个躯体的同一灵魂成为永恒,

以它的羽翼带上天空, 如果丘比特之箭 同时射中两颗心,燃烧彼此的激情, 如果一个爱着另一个,彼此互相牵挂,如果两人都把欢乐寄予同一憧憬如果成千上万的爱情远不及这爱情,那么一个怨恨的举动,会不会永远割裂他们的关系? 在米开朗琪罗的感情中,这种把自我全部融于心上人之中的炽热馈赠,这种自我遗忘,并非总是宁静清明的。在这些情感中,忧伤经常占据上风;被爱控制的灵魂经常一边挣扎,一边呻吟。“我燃烧,我消耗自己,我哭泣,我的心中充满了苦痛……”米开朗琪罗在另一首诗中对坎瓦尼里说:“你呀,你把我人生的欢快全部夺走了。 坎瓦尼里看到了这些过于热情的诗,作为“被爱着的温柔之神”,坎瓦尼里回报给米开朗琪罗以友爱和平静的冷淡。米开朗琪罗夸张的友谊令他心中暗自不快。米开朗琪罗对此表示歉意说:我敬爱的神,请你不要因为我对您至深的爱而恼怒,我所有的爱是奉献给你身上的优秀品德的,因为一个人的精神应该恋上另一个人的精神。我所企盼的是,我从你的美丽容颜中所得到的愉悦,普通的常人永远也无法理解。要真正了解这种感情,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 当然,米开朗琪罗的这种对美的激情正是一种诚实的美,毫无其他。但是,他的这份激情炽热而惶惑,这种疯狂而纯洁的爱令人不安而且头晕目眩。 幸运的是,有一位女子淡泊的感情接替了这些病态的友情,——为否认其生命的虚无和建立,他渴求爱而作出的绝望努力。这个女子善解这个老孩童,这个孤苦伶仃地失落于世的人,她给他那颗苦闷欲死的心魂中,注入一点儿平和、信心、理智,去接受生与死的悲苦。那是1533年到1534年,米开朗琪罗对坎瓦尼里的爱达到了顶峰。1535年,米开朗琪罗认识了维多丽亚。科洛娜。 维多丽亚。科洛娜生于1492年。她的父亲是法布里齐奥。科洛娜,塔利 亚科佐的亲王,帕利阿诺的富人。他的母亲是乌尔班亲王费德里戈的女儿,名字叫做阿涅丝。德。蒙泰费尔特罗。她出身名门,她的家族是受着文艺复兴精神的熏沐最深切的一族。十七岁时,她嫁给了培斯坎拉侯爵、大将军费朗特。弗朗切斯柯。德。阿瓦洛,即帕维尔的征服者。 维多丽亚。科洛娜很爱培斯坎拉,但他却一点儿也不爱她,她不漂亮,人们在那些纪念章上所看到她的像,是一张男性的、有个性的、有点严厉的脸:高额头,鼻子很长很直,上唇较短,下唇微向前突,嘴巴紧闭,下巴突出。 认识维多丽亚。科洛娜并为她作传的菲洛尼科。阿利卡纳塞奥尽管措辞委婉,但仍流露出她长得很丑:“当她嫁给培斯坎拉侯爵时,她努力地提高思想天赋,因为貌不惊人,她便钻研文学,以获取这种不像容貌那样会消失的永不会磨灭的美。”——维多丽亚。科洛娜对灵智的事物非常有热情。她在一首十四行诗中写道:“一种粗俗的感觉器官,不可能产生和谐而高贵的纯洁爱情,它们绝对激发不起欢乐与痛苦……闪亮的火焰把我的心升华到那么高,致使一些卑劣的思想会使它难堪。”——她生就没有能使英俊纵欲的培斯坎拉爱她的地方。然而,她却陷入盲目的爱情之中,注定要为他受苦。维多丽亚。科洛娜确确实实地因丈夫的不忠而痛苦异常,培斯坎拉在家里都欺骗她,闹得整个那不勒斯众所周知。然而,即使培斯坎拉在1525年去世了,她仍然忘不了他。为了逃避爱情的痛苦,她寄情于诗歌,献身于宗教。维多丽亚。科洛娜遁入空门,先是在罗马,然后在那不勒斯,起先她并未完全与世隔绝,她寻求孤独只是为了沉浸在对爱的回忆之中,只是为了以诗词歌赋来寻求爱情。她同意大利的所有大作家都有来往,诸如贝姆博、萨多莱特、卡斯蒂廖内,卡斯蒂瘳内甚至把自己创作的《侍臣论》的手稿交由她保管,并在作品《疯狂的奥兰多》中称赞维多丽亚。科洛娜的阿里奥斯托。与她经常交往的还有罗多维柯。多尔斯、保罗。佐夫、贝尔纳多。塔索等。 自1530年起,维多丽亚。科洛娜的十四行诗便在整个意大利广为流传,她成为当时惟一赢得如此殊荣的女子。退隐伊斯基亚岛之后,她仍在平静的大海里的美丽海岛的孤寂中,歌唱她那蜕变了的爱情,并且乐此不疲。 但是,自1534年起,维多丽亚。科洛娜被宗教完全地攫住了。天主教的改革思想,当时为避免分裂而倾向于复兴宗教的自由的精神,完全地占有了她。我们不知道她在那不勒斯是否结识了胡安。德。瓦尔德斯,但是,她无疑是深受锡耶纳的皮尔纳迪鲁。奥基诺宣道的影响。 维多丽亚。科洛娜与彼特罗。卡尔内塞基、基贝尔蒂、萨多莱特、高贵的雷吉纳尔德。波莱和改革派主教中最伟大的卡斯帕雷。孔塔里尼红衣主教都成为了朋友。红衣主教孔塔里尼曾经徒劳无益地竭力要同新教徒们达成团结统 一,并敢于写出如下的有力词句: 基督奉行的律合是自由……对于一个政府而言,如果以一个其本质便倾向于恶且受到种种情欲的驱使的人的意志为准绳,那么这个政府就不能称之为政府。不!只是理智可以主宰世界。基督的目的,都是要通过正确道路指引所有服从于他的人到达他们正确的目的地:幸福。教皇也应该遵从理智的权威。教皇只能依据理智的规则、神的训诫和爱(爱是一条把一切引向上帝引向共同的善的规则)的教导去行事,不能随心所欲地指挥或禁止或豁免。 在众多的意大利最纯洁的意识汇聚的理想主义小组中,维多丽亚。科洛娜是最激越的灵魂中的一个。她同勒内。德。费拉雷,同玛格丽特。德。纳瓦尔保持通信往来,后来变成新教徒的彼尔。保罗。韦尔杰廖称她为“一道真理之光”。 但是,当冷酷无情的卡拉法领导的反改革运动兴起时,维多丽亚。科洛娜陷入一种可怕的怀疑之中。她同米开朗琪罗一样,拥有一颗激烈但脆弱的灵魂:她需要信仰,她无力抵御宗教的权威。“她只剩下皮包骨了,但仍在守斋,苦修。”

维多丽亚。科洛娜的朋友波莱红衣主教强迫她屈从,强迫她否定自己的聪颖智力,舍身向神,从而使她平静下来。她带着一种牺牲的陶醉这么做了……假若她只是牺牲自己就好了!她连带着牺牲了自己的朋友们。她连累了奥基诺,她把他的文字送到罗马的裁判异教徒机关中去了。她这颗伟大的灵魂,像米开朗琪罗一样,被恐惧粉碎了。 维多丽亚。科洛娜把自己的愧悔掩藏在一种绝望的神秘主义之中:

“您看到了我们处于的愚昧的混沌,看到了我前往的那错误的陷阱里,看到了那永远在运动着以寻求休憩的躯体,看到了为了找到平和而一直骚动不安的心灵。神愿意让我成为一个毫无价值的人!让我知晓一切均在基督身上。”(1543年12月22日维多丽亚。科洛娜写给莫洛内红衣主教的信) 1547年2月25日,维多丽亚。科洛娜召唤死神,作为一种解脱,她去世了。 维多丽亚。科洛娜在深受瓦尔德斯和奥基诺的自由神秘主义的影响时期,结识了米开朗琪罗。这个悲伤的、烦恼的女人,永远需要有人作她的依靠,但同时她又需要有一个比她更脆弱更不幸的人,以便把她心中充盈着的全部母爱施 于此人身上。维多丽亚。科洛娜竭力地向米开朗琪罗掩藏自己的烦乱惶恐。她表面上有点儿冷漠、平静、矜持,把自己向别人求得的平和传递给了米开朗琪罗。他们的友谊开始于1535年左右,从1538年秋天起,他们的关系便很亲密了,但却全是建立于上帝上面的。 维多丽亚。科洛娜时年四十六岁,米开朗琪罗已经六十三岁了。她住在罗马平奇奥山脚下的圣西尔韦斯德罗修道院。米开朗琪罗住在卡瓦洛山附近。他俩每个星期日都在卡瓦洛山的圣西尔韦斯德罗相聚。阿姆布罗乔。卡泰里诺。波利蒂为他们诵读《圣保罗书信》,他俩一起讨论,葡萄牙画家弗朗西斯科。特。奥兰达在他的四本《绘画谈话录》中为我们保存了这些情景的回忆。那是他俩严肃而温馨的友谊的真实写照。 弗朗西斯科。特。奥兰达第一次去圣西尔韦斯德罗教堂时,碰上维多丽亚。科洛娜正在同几个朋友一起听诵读圣书。米开朗琪罗当时并不在那儿。当圣书诵读完了时,可爱的维多丽亚。科洛娜微笑着对这位外国画家说: “弗朗西斯科。特。奥兰达想必更想听到米开朗琪罗的谈话,而非这个宣道的。 弗朗西斯科深受伤害,抢白道: 怎么,您难道以为我只会画画,其他一窍不通吗?” “请勿多心,弗朗西斯科先生,”拉塔齐奥。托洛梅伊说,“夫人的意思恰恰是说一位画家是样样精通的。我们意大利人是非常敬重绘画的!而她说话也许是想增加您所听到米开朗琪罗的谈话的乐趣。”弗朗西斯科连声道歉,于是,维多丽亚。科洛娜便吩咐她的一名仆人:去米开朗琪罗那里,告诉他我和拉塔齐奥先生仪式完毕之后留在这个小教堂里,这里凉爽怡人。如果他愿意浪费点儿时间前来,我们将非常快慰……不过,”她知道米开朗琪罗脾气很倔,便又补充说道,“别告诉他葡萄牙人弗朗西斯科。特。奥兰达在这儿。在等待传话人回来期间,他们谈着用何种方法把米开朗琪罗于不知不觉中引上绘画的谈话,因为,如果被他觉察出来,他会立即避而不谈的。沉默了一会儿,就有人前来敲门。当时,大家都认为米开朗琪罗不会来了,因为仆人回来得太快了。但是,非常幸运,米开朗琪罗正从他的住处出来,在往圣西尔韦斯德罗的路上走。走在埃斯基利纳街上,朝温泉方向走,一路上在同他的门生乌亚皮耶大谈哲学。我们的送信仆人在半路上碰上了,把他领了来,此时便到了门口,维多丽亚。科洛娜起身,同他站在那儿单独聊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请他在拉塔齐奥和她之间坐下。 弗朗西斯科。特。奥兰达在他身旁坐下来。但是,米开朗琪罗根本就没有注意他的这位邻座,——这使弗朗西斯科大为恼火,面带愠色地说道:“确实,如果要想别人无法发现,最妥当的方法,就是直立于此人面前。”米开朗琪罗闻言一惊,看了看他,立即十分谦恭地表示歉意: “真对不起,弗朗西斯科先生,我眼睛只盯着夫人了,没有看见您。” 此时,维多丽亚。科洛娜稍停片刻,用一种我们不敢恭维的巧妙方法开始同他委婉谨慎地东拉西扯,也不触及绘画,仿佛像是某人在艰难而巧妙地包围一座坚固的城池。而米开朗琪罗则是一个警惕的、多疑的被围困者,这儿设岗,那儿拉起吊桥,到处埋设地雷,并严密地守卫着各处城门和墙垣。但是,最终维多丽亚。科洛娜得胜了。事实上,她的魅力和技巧无人能够防得住。喏,”维多丽亚。科洛娜说,“你不得不承认,当你用自己的武器,也就是说用计谋,去攻袭米开朗琪罗的时候,你肯定会被他击败。拉塔齐奥先生,如果我们想弄得他哑口无言,自己掌握主动权的话,我们必须同他谈诉讼案,谈教皇的敕令,然后吗……再谈绘画。这种方法果然有效。维多丽亚。科洛娜运用这种巧妙的转弯抹角的方法,把谈话引到艺术上来。她同米开朗琪罗商谈她计划修建的一座宗教建筑,米开朗琪罗立即主动提出要去就地察看,以便绘制一张草图。我本来不存奢望,能请求您帮这么大的忙,”维多丽亚。科洛娜说,“尽管我知道,万能的主教导我们在所有的事情上都要抑强扶弱……因此,认识您的人敬重你的为人更甚于他的作品,只有那些不认识您的人,他们才会把您的作品看得更重。殊不知,那些作品与您的为人比起来,是最薄弱的。我还要赞扬您,您常常避开我们的无聊谈话,躲在一边,不为那些跑来求您的王公显贵们作画,而是全神贯注地把您整个一生奉献给了惟一一件伟大的作品。” 听了这些恭维话,米开朗琪罗谦虚地表达谢意。乘机表示他对那些多言的人与有闲的人——贵族和教皇——的厌烦。那些人自以为是,经常强迫艺术家去陪他们聊天,却不知道,这个艺术家已来日无多,难以完成自己的使命了。

接着,谈话转入艺术最崇高的题材方面去,维多丽亚。科洛娜认真严肃地讨论着。一件艺术作品对于她来说,如同对于米开朗琪罗一样,是一个信德的行为。“一部好的绘画作品,”米开朗琪罗说道,“靠近神而与神结合……它只是上帝之完美的一个复制品,是它的旋律,它的音乐,它的笔的影子……因此,画家

只做到伟大和灵巧还不够,他的生命应该尽可能地是纯洁和神圣的,以便圣灵能指导他的思想……”

他们感受着圣西尔韦斯德罗教堂静谧的氛围,在一片庄严肃穆的会话中消磨日子。有时候,朋友们更喜欢到花园中继续交谈,如同弗朗西斯科。特。奥兰达向我们描述的那样,“在泉水旁,在桂树的树荫下,坐在靠着长满藤蔓的一堵墙的石凳上”,他们低头俯视,看着罗马城在他们脚下延伸。

可惜,这些美妙的谈话并不能继续长久。维多丽亚。科洛娜所经受的宗教危机使得谈话突然中止。1541年,维多丽亚。科洛娜离开了罗马,前往奥尔维耶托,随后又前往维泰尔贝的一座修道院,在那里修身养性。但维多丽亚。科洛娜常常离开维泰尔贝前来罗马,专程看望米开朗琪罗。他为她神明的心地所感动了,而她也投之以桃李。他保留了她的许多信,封封都充满着一种圣洁而温柔的爱,完全像这样一个高贵的心魂所能写的。”“根据维多丽亚。科洛娜的意愿,”克蒂维继续写道,“米开朗琪罗绘制了一张基督像。画上的基督全裸着,离开了十字架,任由两位天使挽住他的胳膊。如果没有天使的搀扶,他就会像具瘫软的尸体似的落在圣母的跟前。在基督的十字架下,坐着满面泪痕的圣母,她痛苦地张开双臂,双手伸上苍天。——米开朗琪罗出于对维多丽亚。科洛娜的爱,还画了一张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像,但那耶稣基督不是死了,而是活着,他的脸转向父亲,喊道:‘唉呀!唉呀!’那躯体并不显得瘫痪的样子,它表现出基督临死前的痛苦,他因为痛苦而抽搐、扭曲。” 也许米开朗琪罗的那两幅现藏于卢浮宫和不列颠大英博物馆中的伟大的《复活》画像,也是受了维多丽亚。科洛娜的启迪才画成的。——在卢浮宫的那张,大力神似的基督愤怒地推开墓穴的石板,他还有一只腿在墓穴中,但却高昂着头,举着双臂,他在热情的激动中冲向天穹,使人想起卢浮宫中的多幅《囚徒》中的一幅来。回到上帝跟前去!离开这个尘世。离开这些他看都不看的,匍伏在他面前的惊愕的、吓坏了的人!挣脱了这人生丑恶,终于挣脱了这无味的人生!……——相比较而言,不列颠大英博物馆的那一幅画则宁静得多。在那幅画中,基督走出坟墓,他在天空中飞翔,强壮的身躯在天空中飘荡,碰触着周围的空气。他头往后仰,双臂环抱着头,像在闭目养神,又像是升到光明中去的一缕阳光。就这样,维多丽亚。科洛娜为米开朗琪罗的艺术重新打开了信仰的世界。不仅如此,还激活了他那曾被坎瓦尼里唤醒的诗的才华。维多丽亚。科洛娜不仅隐隐绰绰感觉到她的启示方面照亮了他,而且还如索德所指出的那样,她为他在诗中歌颂这些方面作出了榜样。维多丽亚。科洛娜的《灵智的十四行诗》正是在他们友谊的初期产生的维多丽亚。科洛娜一边写一边把该诗逐首地寄给其友米开朗琪罗。米开朗琪罗从中汲取了一种安慰、一种温柔、一种新的生命。他唱和给她的一首漂亮的十四行诗表达他的真情感激: 令人幸福的神灵,以热烈的爱情 把我垂沦的心唤醒而保持青春, 在你的善行和欢乐中,于诸多高贵的人之中, 竟对我如此独衷。 过去你出现在我眼前, 如今你显现于我心中,为了给予安慰…… 你想到了忧患中挣扎的我, 我以诗感谢你的恩惠。 如果我以为以几幅可怜的绘画来偿还你对我的深情关怀那简直是奇耻大辱和妄自尊大。1544年夏,维多丽亚。科洛娜回到罗马,住进圣安娜修道院,一直到她逝世。米开朗琪罗常去看望。她温情地思念着他,她尽力地想使他的生活变得舒服些有趣些,偷偷地送他点儿小礼物。但是,这个猜疑的老头儿“不愿接受任何人的礼物”。即使他最爱的人的礼物也不接受,所以他不肯给她这个乐趣。 维多丽亚。科洛娜死了。他看着她死的,并说了这句让人动容的话:我亲眼看着她死去,我亲吻了她的手,但是却没有勇气去亲吻她的脸和额头。每次想到这一点,我真是哀痛欲绝。”(据克蒂维记述) 从这句话中,足见他俩之间的爱有着一种多么矜持的圣洁。“维多丽亚。科洛娜的死,”克蒂维说,“使米开朗琪罗很长一段时间里痴呆麻木:他仿佛失去了一切知觉。”

“她把我视作一件奇珍异宝,”稍后米开朗琪罗悲伤地说,“我也一样。死神夺走了我的一位好友。” 米开朗琪罗为悼念维多丽亚。科洛娜作了两首十四行诗。一首浸满柏拉 图精神,表现出他狂乱的理想主义,宛如一道闪电照耀着黑夜。米开朗琪罗把维多丽亚。科洛娜比作神明的雕塑家的锤子,从物质上砍出崇高的思想火花来:假使我能用粗糙的锤子,在坚硬的岩石上忽而凿出一个形象,忽而凿出另一个形象,这是紧握它的手在引导、指挥。 锤子被一种不相干的力驱使着,雕塑神的锤子高高举起,以一己之力, 创造着自身的和其他生灵的美丽。没有任何锤子能不借助其他锤子而自身创造,只有它可使一切富有勃勃生机。锤子举得越高, 砸下去就越有力。神锤举过我头顶,直达天穹,只要上帝指引我,我的伤口将铸就完美, 迄今为止,在人世间,它是惟一的。他的另一首诗更加温柔,在诗里,爱神完全战胜了死亡:当那个屡屡拯救我的人啊, 从人世,从她自己, 从我眼前恍然离开。 能与她相媲美之大自然自渐形秽, 所有见到此景的人为之恸哭。死神啊, 你且莫得意! 你熄灭了一个太阳, 另外的又在衍生! 爱战胜了,使她在天上, 在人间, 在圣人中重生。 可恶的不公道的死亡,自以为黯淡她的灵魂之美,掩蔽了她德性的回声,她的诗文却得出相反的论证:它们使她焕发出更耀眼的光彩,死亡使她征服了生前未征服的王国。

米开朗琪罗在这段严肃而宁静的友谊期间,完成了他的绘画与雕刻的最后大作:《最后的审判》、波利内教堂的壁画和——终于完成了——尤利乌斯二世陵寝。1534年,米开朗琪罗离开佛罗伦萨前往罗马安家。克雷蒙七世已死,米开朗琪罗已从所有其他的工作中摆脱了出来,他想安安静静地搞完尤利乌斯二世陵寝,然后,他良心上的重负卸掉之后,可以了却此生了。然而,米开朗琪罗刚一到罗马,就被他的新主人牵系住了。

“保罗三世召唤米开朗琪罗,让他前去效力……米开朗琪罗认为自己不能奉召,于是拒绝了这个教皇。在米开朗琪罗看来,他与乌尔班公爵早有签约,所以他应该先去完成尤利乌斯二世的陵寝。但是,教皇保罗三世却不理会这些,他勃然大怒地说道:“这是我三十年的愿望,而我现在已是教皇,难道还不能满足这一夙愿吗?我将撕毁你签的那张契约,我要你无论如何也得为我效劳。”(据万塞里耳记述) 米开朗琪罗准备逃走。 “他想隐遁到热那亚附近的一座修道院去,住持阿莱里亚主教是他的朋友,也是尤利乌斯二世的朋友:那里紧挨卡拉雷,他可以在那里完成自己的佳作。他也想过要隐居到乌尔班去,那儿环境安静,他希望那儿的人因缅怀尤利乌斯二世而善待他。他派了一个人先去准备,替他买一幢房子。”(据克蒂维记述) 然而,米开朗琪罗下不了决心,他开始动摇,像往常那样没了勇气。他担心自己这么干的后果,他始终怀着那种幻想,——他可以通过某种妥协脱身,——但那永远是个破灭的幻想。 米开朗琪罗又被套牢了,继续拖着那沉重的负担,直至结束。

1535年9月1日,保罗三世下了道敕令,委任米开朗琪罗为圣保罗大教堂的总建筑师、雕刻师和绘画师。早在4月份,米开朗琪罗就接受了《最后的审判》的工作。自1536年4月起到1541年11月,即维多丽亚。科洛娜在罗马逗留期间,他整个身心全扑在这一创作上。在完成这项巨大的任务过程中,——想必是在1539年,——米开朗琪罗从脚手架上摔下来过,腿部受了重伤。“他既痛苦又冒火,不愿意让任何医生诊治。”(据万塞里耳记述)他讨厌医生,当他得知他家人中有一位竟冒昧地请医生救治时,他在他的信中表达了一种挺可笑的惶虑来。

“幸运的是,在米开朗琪罗摔下来之后,他的朋友,佛罗伦萨的巴乔。隆蒂尼是一位非常有头脑的医生。他与米开朗琪罗关系亲密,因为同情他,有一天便前去他家。敲门时,无人应声,巴乔便径直上楼,挨着房间寻找,一直找到米开朗琪罗正躺在床上的那间房。米开朗琪罗看见巴乔时,很不高兴。但巴乔却并没有立即离开,他为米开朗琪罗进行了诊断,直至确认并无大碍之后才离开。”(据万塞里耳记述)

米开朗琪罗的工作得到新教皇的重视。“如从前尤利乌斯二世那样,保罗三世常来看米开朗琪罗作画,还会征询他对于作品的意见。他来时都由其礼仪长比阿奇奥。德。卡思勒尔陪同。有一天,教皇问卡思勒尔对作品的看法,据万塞里耳记述说,卡思勒尔是个非常迂腐的人。他声称在这么庄严的地方画那么多的猥亵的裸体是大不敬。他还补充说道,这种画只配装饰浴室休息厅或旅店。米开朗琪罗心里憋着一肚子气,等卡思勒尔离开之后,凭着记忆把他画进画里,把他画成判官米诺斯的样子,待在地狱中,置身于一群鬼怪中间,被毒蛇缠住了腿。卡思勒尔便去教皇面前抱怨。保罗三世开玩笑地说:‘如果米开朗琪罗只把你放在炼狱那一层,我还可以想方设法救你。但是,他已经把你放到了地狱里,这样我也帮不上忙了:地狱里的人,是无法挽救的。卡思勒尔并非惟一一个认为米开朗琪罗的画有伤大雅的人。当时的意大利都在装假正经,而且,那个时代离韦罗内塞因其《西门家的基督的最后晚餐》因有伤风雅而被送上宗教裁判所的时间不远了。 在那些看到米开朗琪罗《最后的审判》的人当中,有一部分人都说它有伤风化。在这些人当中,叫喊得最激烈的是拉莱廷。这个大师竭力在给贞洁的米开朗琪罗一些廉耻教育。拉莱廷给米开朗琪罗写了一封无耻的伪君子的信。他 指斥米开朗琪罗在表现“一些连妓院都要脸红的东西”,而且还向刚成立的宗教裁判所揭发米开朗琪罗不虔诚。拉莱廷说,“如此这般地亵渎他人的信仰比自己不信教更加罪过”。拉莱廷恳请教皇把壁画毁掉。在指控米开朗琪罗是路德派的同时,拉莱廷还卑鄙地影射米开朗琪罗道德败坏,而且,为了置米开朗琪罗于死地,还指控他偷了尤利乌斯二世的钱。这封卑鄙无耻的信把米开朗琪罗心灵中最深刻的东西——他的虔诚、他的友谊、他的荣誉感——玷辱殆尽。对于这样的一封信,米开朗琪罗读的时候不禁报之以轻蔑的一笑,可是也不禁愤懑地痛哭,但他并未给以回击。想必他想到了自己在提到某些敌人时以不屑一顾的神情说的:“他们不值得回击,因为战胜他们毫无意义。”而且,当拉莱廷和卡思勒尔对他的《最后的审判》的看法占了上风时,他也并未有任何的反应,未做任何事情去加以阻止。当他的作品被当作“路德派的垃圾”时,他也什么都没说。当保罗四世要把他的壁画除下的时候,他也一声不吭。当达尼安。德。瓦尔特尔根据教皇的命令给他的英雄们“穿上短裤”时,他还是一句话也不说。当人家问他的意见时,他毫不动气地带着讥讽与怜惜的口吻回答说:“请禀告教皇,这是小事一桩,很容易修正的。但愿教皇也把世界给修正一下,修正一幅画是费不了多大的事的米开朗琪罗很清楚自己是在什么样热烈的信念之中,在与维多丽亚。科洛娜的宗教谈论之中,在这颗洁白无瑕的灵魂庇护之下,完成这件作品的。若是捍卫自己的英雄思想所寄托贞洁的裸体人物,以抗御伪君子们和卑劣灵魂的肮脏猜测和影射,他会因此而感到羞惭。米开朗琪罗完成了西斯廷的壁画,他认为自己终于可以花时间去弄完尤利乌斯二世陵寝了。但是贪得无厌的教皇并没有放过他,而是要求这位七十高龄的老人绘制波利内教堂的壁画。米开朗琪罗差点儿就要从用于尤利乌斯二世陵寝的雕像弄走几尊,用到他自己的小教堂的装饰上去了。幸运的是,他同尤利乌斯二世的继承人签了第五份,也是最后一份合约。根据此合约,他正在交付已完成的雕像,并雇了两名雕塑家来结束陵寝的工作,这样一来,他便永远摆脱了其他的所有责任。然而,米开朗琪罗的苦难并未结束。尤利乌斯二世的继承人一个劲儿地逼他还清他们声称以前支付给他的钱。教皇让人告诉米开朗琪罗不要去想这些事情,只需要一心一意地把他的波利内教堂里的壁画搞就行好了。米开朗琪罗则回答说:“但是,不考虑自己的问题的人是不知荣辱的。我们是用脑子作画,而不是单纯用手作画,因此只要我心里有事,我就什么好的东西都搞不出来的……我 整个一生都曾与这个寝陵拴在了一起。为了完成这项任务,我浪费了自己的青春去在利奥十世和克雷蒙七世面前为自己辩白,但是都是白费口舌,我太天真了。天命如此!我看到很多人的赚钱方式,他们一年能赚到两三千埃居。可我呢,我拼命地干活,最终还是受穷。而且,还被人当作窃贼!……

在所有人面前(我不说是在神的面前),我都能坦率地承认自己是个诚实的人,我从未欺骗过任何人……我不是个窃贼。我出身高贵,是一位体面之人的儿子,是佛罗伦萨的一个有产者……当我不得不同这帮混蛋斗的时候,我最终变成了疯子!……”米开朗琪罗为了赔偿他的对手们,亲手完成了《积极的生命》与《凝思的生命》,尽管合约上并没强迫他这么做。1545年1月,尤利乌斯二世的陵寝终于完成了。这座陵寝,终于完整地修建在温科利的圣彼得大教堂内。原先的美好计划还剩下什么——只剩下《摩西》这个细节了,它居然成为了整个设计的中心,这真是一个巨大的讽刺! 结束了,一切重压终于结束了。米开朗琪罗从一生的恶梦中终于摆脱出来了。

二信仰

维多丽亚。科洛娜去世之后,米开朗琪罗本想回到佛罗伦萨的,以便“让自己那把老骨头在父亲身边歇息”。但是,毕生都为几位教皇效劳之后,他想把自己的残年奉献给上帝。 也许是受了维多丽亚。科洛娜的怂恿,也许他是想了却自己最后的意愿中的一个。1547年1月1日,维多丽亚。科洛娜死后的一个月,米开朗琪罗确实被保罗三世的一纸敕令委任为圣彼得大教堂的总建筑师,受命全权修造这座建筑物。 米开朗琪罗接下这个任务时并非毫无难色,而且也不是因为教皇的一再坚持,他才决定用自己那七十高龄老人的肩膀来承担如此重担。他认为这是他应尽的义务,一项神的使命: 很多人认为——而且我也认为——是上帝安排我到这个职位上的,”米开朗琪罗写道,“即使我已经垂垂老矣,但是却不愿放弃它,因为我为上帝服务了一辈子,而现在,我要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 为了这项神圣的使命,米开朗琪罗不接受任何的报酬。 在这件事情上,米开朗琪罗又与不少的敌人交过手,诸如万塞里耳所说的“桑迦罗派”,还有那些供货商、工程承包商,以及所有的管理人员。米开朗琪罗揭发了他们的营私舞弊,但桑迦罗却始终视而不见、不闻不问。万塞里耳说:“是米开朗琪罗,这位正直的人,把圣彼罗救出窃贼和强盗的统治。”

所有的敌人联合起来反对他。领头的是厚颜无耻的建筑师巴乔。比奇奥,万塞里耳指斥他偷了米开朗琪罗的财物,并伺机取他而代之。还有人散布谣言,说米开朗琪罗对建筑一窍不通,完全是在浪费钱财,并且一味地毁坏前人的作品。圣彼得大教堂行政委员会也反对米开朗琪罗,1551年,他们由教皇主持,搞了一次慎重的调查。在这次调查中,监工们与工人们受到桑尔维阿迪和切昴卫理两位红衣主教的支持,都跑来指证米开朗琪罗。 米开朗琪罗对于这一切不置可否:他拒绝一切辩论。他对切昴卫理红衣主教说:“我不必非要把我应该做或想要做的事告诉您或任何其他人。您的任务是监督支出。剩下的事只与我有关。”米开朗琪罗一向骄傲自负,从不肯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任何人。对那些一个劲儿抱怨的工人,米开朗琪罗回答说:“你们的任务就是抹灰、凿石、锯木,你们就做你们的事,执行我的命令好了。至于我脑子里的想法,你们是永远

无法知道的,因为这有损于我的尊严。”幸亏一代又一代的教皇都对他施以恩宠,米开朗琪罗才挡住了被他激起来的仇恨,否则他一刻也甭想安生。因此,当尤利乌斯三世去世,而切昴卫理成为教皇时,米开朗琪罗就准备离开罗马了。但马尔赛鲁斯二世登上教皇宝座不久便逝世了,保罗四世承继了他。米开朗琪罗重获得教皇的庇护,所以继续奋斗。他认为如果放弃这个创作,会是一件丢人的事,而且他也担心自己无法超升。我是不由自主地承担下来这项任务的,”米开朗琪罗说。“八年来,我在各种各样的烦恼与疲惫之中徒劳地耗尽自己。现在,建筑工程已有相当的进展,都可以造圆顶了,如果我此刻离开罗马,那将使作品功亏一篑,对我来说,那将是莫大的耻辱,而且,对我的灵魂来说,也将是一个很大的罪孽。”(致其侄儿里昂那多的信,1555年5月11日) 米开朗琪罗的敌人们丝毫不退让,在一段时间内斗争带有一种悲剧的特色。1563年,米开朗琪罗最忠实的助手比尔。吕伊吉。吉安特在圣彼得大教堂的工程中,被诬告盗窃,进了监狱。而工程总管齐思尔。德。卡斯泰尔迪朗特被人刺杀了。为了报复,米开朗琪罗便任命吉安特接替齐思尔。然而,可行政委员会的人不同意,他们赶走了吉安特,任命了米开朗琪罗的敌人兰尼。迪。巴乔。比奇奥。米开朗琪罗勃然大怒,不再去圣彼得督事了。于是,一时间流言四起,说他被解职了。而行政委员会又让兰尼替代他,兰尼立即以主宰自居了。他想以种种方法让这个病重垂危的八十八岁的老人感到厌烦丧气。但他并不了解自己的对手。米开朗琪罗立即前去晋见教皇,他威胁说如果不还他以公道,他将要离开罗马。他坚持要重新调查,证明兰尼的无能和撒谎,把他赶走。这是1563年9月,米开朗琪罗去世前的四个月的事情。——因此说,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不得不同嫉妒与仇恨做斗争。我们不必为米开朗琪罗抱屈。他善于自卫,即使在临死的时候,他也能独自,——如他以前对他弟弟乔凡。锡莫内说的,——“把这一群混蛋打得落荒而逃”。 除了制作圣彼得的那件大作,米开朗琪罗的晚年还参与了其他的一些建

筑工程,诸如朱庇特神殿、圣玛丽亚。德利。安吉利教堂、佛罗伦萨圣洛朗教堂的楼梯、皮亚门,特别是像其他计划一样流产了的大计划之一——圣乔凡尼教堂,佛罗伦萨人曾经要求米开朗琪罗在罗马建一座他们本邦的教堂,科斯梅公爵还就此亲笔写了一封恭维他的信给他,米开朗琪罗怀着对佛罗伦萨的爱并以一种年轻人的激情去搞这一建筑。

米开朗琪罗对自己的同胞们说:“如果你们能够按照我的图纸施工的话,那么这项工程将足以使罗马人和希腊人的建筑相形见绌。”据万塞里耳说,这种话他以前或以后都从来不说的,因为他极为谦虚。佛罗伦萨人接受了他的图纸,未作丝毫的改动。

米开朗琪罗的一个朋友,蒂贝廖。克尔可尼在他的指导之下,作出了教堂的一个木质模型。万塞里耳说:“这是一件极其罕见的艺术品,无论在美的方面,富丽堂皇的风格方面,人们都从未见过一座同样的教堂。建设开工了,花费了五千埃居。后来,资金短缺,只好停工,米开朗琪罗简直痛不欲生。”该教堂终未建成,最后连那木质模型也不翼而飞了。 这是米开朗琪罗在艺术上的最后一次失望。他怎么还会在临死之时抱有幻想,以为刚开始的圣彼得大教堂将会建成,他的佳作中会有一件彪炳青史呢?即使他本人,如果是自由的话,他也许都会把它们毁掉的。

米开朗琪罗的最后一件雕塑——佛罗伦萨大教堂的《基督下十字架》——的故事就表明了他对艺术已经到了不那么关心的地步了。如果说他仍继续在雕塑的话,那已不再是出于对艺术的信仰,而是由于对基督的信仰,而且因为“他的精神与他的力量已无法阻止他去创作”。但是,当他完成了自己的作品时,他就把它给毁掉。“如果不是他的仆人安德尼尔哀求他把它赏赐给他的话,他本会把它彻底毁掉的。”

米开朗琪罗将要去世时对作品表现出冷漠的感情。 自从维多丽亚。科洛娜去世之后,再没有任何伟大的爱照亮他的人生了。爱已远去:

“他心中的爱情火焰熄灭了。衰老,这个人类无法逃避的病痛,占据了他的生命:我灵魂的翅膀已经折断。”(《诗集》81)

兄弟们相继去世,最要好的朋友也先后离他而去了。卢伊吉。德。里乔于1546年去世,塞巴斯蒂安。德。皮翁博死于1547年,他的弟弟乔凡。锡莫内死于1548年。他同他最小的兄弟基斯芒德一向没有多少来往,他也于1555年去世了。米开朗琪罗把他对家庭的粗暴的爱转移到已成孤儿的侄儿辈的身上,转移到他最喜欢的弟弟巴拉罗塔的孩子们身上。他们是一男一女,侄女名特坎尔(弗朗西斯卡),侄儿叫里昂那多。米开朗琪罗把特坎尔送进一座修道院,替她支付食宿费用,还常去看她。当她出嫁时,他把自己的财产分了一份给她作嫁妆。——他亲自负责里昂那多的教育,其父死时,他才九岁。一封封语重心长的信让人回想起贝多芬同其侄儿的通信来,表现出的是一种竭尽父责的严肃。但并不是说他就不常发脾气了。里昂那多常惹他伯父发火,米开朗琪罗也常常耐不住性子。侄儿那歪七扭八的字常常惹得米开朗琪罗的气不打一处来。他认为这是对他的不尊敬:

“每次收到你的信,从没有在开读之前,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我不知道你是在什么地方学习写字的!毫不用心!……我相信你就是给世界上一头大蠢驴写信,你必将写得更小心些……我把你上一封信扔进火炉里了,因为我没法读下去,所以我也没法回你的信。我已经跟你说过,而且不厌其烦地一再地说,我每次收到你的信,还没看就先来气。你干脆别再给我写信算了。如果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你就找个会写字的人代笔吧,因为我的脑子里还有别的事要考虑,不愿意花费心思来猜测你那些随意涂抹的字迹。 兄弟们让他产生的失望,加上他多疑的天性,更加使他疑心重重,所以他对自己的这个侄儿的谦卑恭顺的爱已不抱多大的幻想了:他觉得侄儿的那份情感是冲着他的钱来的,因为知道将是他的继承人。米开朗琪罗也毫不客气地向侄儿挑明了这一点。有一次,米开朗琪罗发病,生命垂危,他得知里昂那多跑来罗马,并做了一些有失检点的事,米开朗琪罗怒不可遏地冲他喊道:里昂那多!我病倒了,你却跑到乔凡。弗朗切斯科先生家去探听我都留下了点儿什么没有。你在佛罗伦萨,我给你的钱还不够吗?你不能同你的亲人撒谎,也别学你父亲的样儿,他竟然把我从佛罗伦萨的家中赶走!要知道,我已立了一个遗嘱,上面没有你什么事儿。所以,你还是请求上帝保佑吧!不要再来我这里,也不要给我写信了!他的这种愤怒并未太触动里昂那多,因为往往随后便是一封封慈爱的信和礼物。一年之后,里昂那多听米开朗琪罗说要馈赠给他三千埃居,又兴致 勃勃地赶来罗马。这一次,米开朗琪罗更加气愤,因为他看到里昂那多面对金钱诱惑是那么地迫不及待。他非常伤心,又写信给他:“你如此心急火燎地跑来罗马。我不知道如果我一贫如洗,为吃喝发愁时,你会不会同样迅速地赶到!……你口口声地说是因为爱我才跑来罗马。——是啊!这是一种蛀虫式的爱!倘若你是真心爱我的,那么你就会写信给我,并说:‘米开朗琪罗,我们不需要您的钱,你那三千埃居,就留着自己花吧。您一直为我们付出,您给我们的太多了。对我们来说,您的生命比任何财富都更宝贵……’然而,在这40多年中,你们靠着我活命,但我却从未从你们那儿听到过一句好听的话……” 里昂那多的婚姻是个家族的大问题,米开朗琪罗和侄儿为了这事考虑了六年。里昂那多生性温顺,考虑到伯父的遗产便事事顺着米开朗琪罗的安排。他请求米开朗琪罗为他挑选、商谈或拒绝,他自己则几乎不介入其中。米开朗琪罗积极忙碌,仿佛是为自己挑媳妇。他认为爱情无关紧要,穷富也不要紧,关键是要人品好,身体健康。因为在他看来,婚姻是非常严肃的。米开朗琪罗对婚姻提出了一些极端的、生硬的、毫无情趣的观点: “你要记住,这是一辈子的事。夫妻之间的年龄要相差十岁,你要特别注意。你所选择的那个女子身体健康是最重要的,另外也要人品好,……别人跟我提了好几个:有的我觉得不错,有的则觉得不行。如果你相中了哪一个,你就来信通知我,我再表示我的意见…… 你可以自由地选择,只要她是良家女子,有教养,至于嫁妆倒无关紧要,没有反倒更好,——如果是那样,反而能过踏实的日子……有位佛罗伦萨的人告诉说,你对吉诺里家的一位姑娘中意。但是,我觉得那个父亲是看到你有钱,如果他有钱为女儿陪嫁,他就不会把女儿嫁给你。我希望你是凭自己赢得婚姻,而不是靠钱去娶亲…… 你惟一要考虑的只是肉体与精神的健康,是否出身良家,是否人品端庄,还得知道其父母是何许人也,因为这一点非常地重要……你要找一个受穷时愿意洗洗涮涮、料理家务的女子……至于相貌,只要她不是残废或丑八怪就可以了,因为你也不是佛罗伦萨最英俊的年轻男子,所以也别太认真了……” 米开朗琪罗在多方寻求之后,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似乎符合要求的宝贝。但是,到快谈婚论嫁的时候,却又发现了对方一个不可忽略的缺点。 我获悉她是近视眼:我觉得这不是什么小毛病。因此,我什么都还没有答应。既然你也什么都没有允诺,我想,若你的消息是千真万确的话,这事就算了吧。 里昂那多灰心了。他很惊讶伯父为什么那么坚持要他结婚。没错儿,”米开朗琪罗答复侄儿说,我是希望你结婚,因为你结婚了,我们家的香火就不致于断了。我很清楚,即使我们的香火断了,世界也不会毁灭的,但是,每一种动物都要绵延种族。所以,我认为你必须要结婚生子。最后,米开朗琪罗自己也烦了,他开始觉得很滑稽了,怎么总是他在瞎起劲儿,而他的侄儿里昂那多却好像无所谓似的。他宣布他今后不再掺和这事了: “我为你们的事操了六十年的心。现在,我已经老了,我应得想着我自己的事情了。正在这时候,他得知他侄儿刚同坎萨达娜。丽多尔菲订亲了。他很高兴,他祝贺他,并答应给他一千五百杜卡托。里昂那多结婚了。米开朗琪罗写信去向新郎新娘祝福,并答应送坎萨达娜一条珍珠项链。他尽管很高兴,可是欢乐也不能阻止他不通知他的侄儿,尽管他不很清楚这类事情,但他觉得里昂那多本应在把那女子领到家来之前,很明确地处理她所有有关金钱的问题,因为,这些问题如果处理不当,很可能在将来导致家庭的决裂。信末,他又写上了下面这句挖苦嘲讽的劝告:喏!……现在,好好地生活吧,但得好生想想,寡妇的人数总是多于鳏夫的人数的。 两个月后,米开朗琪罗寄给坎萨达娜两只戒指,而不是他曾许诺的珍珠项链。一只戒指上镶有钻石,另一只上镶着红宝石。坎萨达娜为表示感谢,给他寄了八件衬衣。米开朗琪罗写信去说: 衬衣很漂亮,尤其是布料非常惬意。但是,你们如此耗费金钱,我却不高兴,因为我什么都不缺。代我谢谢坎萨达娜,告诉她若要什么尽管来信,我可以给她寄我在这里所有能找到的一切,无论是罗马出的还是别处生产的产品。这一次,我只寄了一件小东西,我会在下一次寄东西时给寄一些她喜欢的东西。不过,她还是要先告诉我她有些什么喜好。” 不久,孩子们相继诞生了:老大叫巴拉罗塔,是照米开朗琪罗的意思取的;老二叫米开朗琪罗,出生后不久便夭折了。1556年,米开朗琪罗这位老伯父还邀请年轻夫妇前来罗马他的家中。米开朗琪罗一直参与着家庭中的欢乐与忧苦,却从不允许家人管他的事情,甚至他的身体健康。 米开朗琪罗除了与家人的联系而外,还有不少著名的、高贵的朋友。尽管他脾气暴躁,但是如果把他想像成一个像贝多芬似的多瑙河的农民,那就大错特错了。 米开朗琪罗文化素养很高,是意大利的一个贵族,而且又出身世家名门。从他少年时在圣马可花园与罗内。梅迪契在一起玩耍时起,他就同意大利的最高贵的爵爷、亲王、主教以及作家、艺术家过往甚密。 米开朗琪罗常同诗人弗朗切斯科。贝尔尼切磋;他同贝纳代托。韦尔其有书信往来;他同卢伊吉。德。里奇奥及多纳托。杰罗蒂亚作诗唱和。人们在收集他的谈话录,收集他关于艺术的深刻见解,收集他的有关深刻了解但丁的言论。有一位罗马贵妇曾经记录,当米开朗琪罗愿意做绅士时,他的表现“文质彬彬、温文尔雅,在欧洲几乎找不到能与他匹敌的人”。在杰罗蒂亚和弗朗西斯科。特。奥兰达的谈话录中讲到了他的彬彬有礼和交际习惯。 从米开朗琪罗写给亲王们的某些信件中,人们甚至可以看出,如果他愿入朝做官,他会是一个完美无缺的朝臣。他总在与之保持距离,社交场却从未拒绝过他。如果他想过一种风光的生活,是绝对不成问题的。对于意大利来说,米开朗琪罗是天才的化身。在他艺术生涯的末期,米开朗琪罗已是伟大的文艺复兴时期最后的幸存者,他体现着文艺复兴,他独自一人就代表着整整一个世纪的荣光。不仅艺术家们认为他是个超凡入圣之人,就连亲王们也在他的威望面前俯首致意。弗朗斯瓦尔一世和卡特琳娜。德。梅迪契都向他表示过敬意。科斯梅。德。梅迪契想委任他为元老院议员。当米开朗琪罗来罗马时,他平等相待,让他坐在自己身旁,与他亲切交谈。科斯梅之子,堂。弗朗切斯科。德。梅迪契,把红衣主教帽脱下拿在手里,接见了米开朗琪罗,“对这位旷世之才表示出无限的敬意”。人们对米开朗琪罗的天才与对“他崇高的道德”一样地表示崇敬。他的

晚年所享有的荣光可与歌德或雨果相媲美。但是米开朗琪罗是另一类人物。他既不像歌德那样渴求获得民望,也不像雨果那样希望得到资产阶级的尊敬,——他对世事,对现存秩序的态度是自由的。他蔑视上流社会,蔑视荣耀。如果说他为教皇效劳,“那是迫于无奈”。他还毫不掩饰,“他甚至讨厌教皇,当教皇派人去找他时,或者在同他说话的某些时候,他都会表现出恼怒的情绪。而且,当他不高兴时,他对教皇的命令也加以抵抗。“米开朗琪罗天生如此,而且由于其所受教育,所以他憎恶繁文缛节,蔑视虚伪,他想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这些都无需理由。如果他对你无所求,也不想跻身你的圈子,那你去干扰他干什么?你为什么要让他屈就于这些无聊的事,非要把他拉到这个社会中来呢?米开朗琪罗不是超人,他只想着自己的才华,并且不愿意媚俗。米开朗琪罗与社会有着不可避免的那些联系,主要是知识方面的关系。他远离世人,保护自己的隐私。教皇、亲王、文人和艺术家们对他来说都并不十分重要。即使对他们中的一小部分人他有着一种真正的好感,但他们之间也极少有持久的友情。米开朗琪罗爱他的朋友们,对他们很慷慨,但是他的坏脾气、他的疑惧、他的傲岸,却经常使他把最要好的朋友变成死敌。米开朗琪罗曾经写了如下这封漂亮而悲伤的信:“有一些人天生忘恩负义。如果你在他人危难之中施以援手,他就说你只是报答他以前对你的恩惠。如果你给他工作做,以表示你对他的关照,他就声称你是别有所图,是因为你对这工作一窍不通。你给他所有恩惠,他却说你是不得不这么做。如果你给他的恩惠非常明显,他就会久久地等待着,等到你犯下一个明显的错误,然后就有借口说你的坏话,用不着再感激你了。人们就是以这种方式来对待我的。然而,从我内心来说,当艺术家有求于我时,我都是真心实意地有求必应。可后来,他们竟然因为我脾气古怪,便说我患了癫狂症,大说我的坏话。他们就这么对待我,真是好心没有好报。即使我真的患了疯病,那也只是伤害了我自己呀! 在米开朗琪罗自己家里,他倒有几个比较忠实的助手,但是这些人却又多半是无能之辈。有人怀疑他是有意选些平庸之辈,好把他们当作驯服的工 具,而非合作者,——不管怎么说,这倒也言之成理。但是,克蒂维说: “那些认为米开朗琪罗不愿教自己的助手的说法是不对的,恰恰相反,米开朗琪罗很愿意教他们。不幸的是,米开朗琪罗所教的人却命中注定只有两类,他们要么就是无能之辈,要么就是虽有能力但却没有恒心,这些人只学了几个月,就把自己当成大师,不知天高地厚了。 不可否认的是,米开朗琪罗所要求于助手们的第一种品性是绝对的服从。对于一般桀骜不驯的人,他是毫不客气的,面对谦虚与忠诚的徒弟则宽容大度有加。懒惰的乌亚皮耶“不愿好好干”,——而且他偷懒还挺有理由,因为他一干,就因笨手笨拙而把密涅瓦教堂的《基督》弄坏,难以修复。有一次他病倒了,米开朗琪罗像慈父一样地照顾他。他称米开朗琪罗“如最好的父亲一样的亲爱的人”。彼特罗。迪。贾诺托被米开朗琪罗“视为儿子”。——西尔维奥。迪。乔凡尼。切帕雷洛从他那儿出去替埃尔特里。多里亚干活,觉得心里过意不去,要求米开朗琪罗重新收留他。安德尼尔。米尼的感人故事是米开朗琪罗对其助手宽宏大度的明证。据万塞里耳说,米尼“是他的徒弟中有毅力但不聪明的一个”,他爱上了佛罗伦萨一个穷寡妇的女儿。米开朗琪罗按照他父母的意思把他从佛罗伦萨调开。 安德尼尔想去法国。米开朗琪罗送了他好多作品:所有的素描、所有的纸样、《丽达》以及为作此画所作的全部模型,有蜡制的也有陶制的。安德尼尔带着这些馈赠走了。但是,打击米开朗琪罗计划的恶运更加凶猛地打击了他的那个卑微朋友的计划。安德尼尔去巴黎,试图把《丽达》这幅画献给国王弗朗斯瓦尔一世。当时,碰巧国王不在巴黎,安德尼尔便把《丽达》寄存在他的意大利朋友朱丽安诺。博纳科尔西那儿,便回到他居住的里昂去了。几个月后,他回巴黎来时,《丽达》不见了:博纳科尔西把它卖给了弗朗斯瓦尔一世,自己私吞了全部的钱。安德尼尔气急败坏,但没有经济来源。又找不到可以保护自己的办法,于是在巴黎四处流浪。1553年年底,他忧伤地死在城市的某个角落。在米开朗琪罗所有的助手中,他最喜欢的是弗朗切斯科。德。阿马多雷,绰号乌亚皮耶。乌亚皮耶因为米开朗琪罗的爱护而名垂青史。自1530年起,乌亚皮耶便为米开朗琪罗工作,听从米开朗琪罗的指导,帮助建造尤利乌斯二世陵寝。米开朗琪罗非常关心他的前途。“如果我死了,你将怎么打算?”米开朗琪罗问他。“那么,我只好另外再找一个老板。”乌亚皮耶回答。

“唉!你这个可怜的家伙!”米开朗琪罗说,“我真想帮帮你。于是,米开朗琪罗一下子拿出两千埃居给他,出手这么大方,只有皇帝和教皇方可比拟。

(据万塞里耳记述)然而,乌亚皮耶却没有福气,他比米开朗琪罗去世还早。乌亚皮耶的去世让米开朗琪罗非常伤心。米开朗琪罗在他去世的第二天写给侄子的信中说: “乌亚皮耶昨日下午四点去世了。他的死让我心如刀绞,悲从中来,我要是同他一起死反倒好受一些,因为我太喜欢他了,而且他也应该得到我的爱,他是一个光明磊落、忠贞不贰的高尚的人。他的死让我心绪永难平静,让我觉得活不下去了。”

米开朗琪罗的痛苦难以言表,三个月后,在他写给万塞里耳的那封有名的信中更加令人伤心落泪地流露出来:乔治安先生,我亲爱的朋友,我已无心写信,但为复您的信,我简单写几句吧。您知道,乌亚皮耶去世了,——这对于我来说是一次巨大的创痛,但也是上帝带给我的一大恩泽。之所以说是恩泽,是因为乌亚皮耶在世的时候,我从他那里得到了活下去的信心,他的死教会我,不必忧心忡忡地企盼着死。

乌亚皮耶在我身边待了二十六年,他为人忠实可靠。我让他致富了;而我原指望他养老送终的,可他却走了。我除了希冀在天国重见到他,已经别无指望了。上帝赐给了他幸福之死,让天国成为他的归宿。对于乌亚皮耶来说,把我留在了这个欺瞒的世界,留在了无尽的烦恼不安之中,是一件比死更痛苦的事。我自身最精美的部分已随乌亚皮耶而去,留下的只是无穷无尽的苦难。在米开朗琪罗极大的悲痛之中,他请求他的侄儿前来罗马看望他。里昂那多和坎萨达娜对他的悲痛感到惴惴不安,连忙赶来,发现他极其虚弱不堪。乌亚皮耶死前把自己的儿子托付给了米开朗琪罗,他有一个儿子甚至取了跟米开朗琪罗同样的名字。米开朗琪罗接受了托孤的重任,并从这个重任中汲取了一种新的力量。

米开朗琪罗还结交到一些奇怪的朋友。因为他生性执拗,对社会的种种限制有一种逆反心理,所以他喜欢结交一些头脑简单的人。这些人往往头上有反骨,不注重小节,是一些与众不同的人。米开朗琪罗有一个朋友叫托波利诺,是卡拉雷的石匠,“他幻想自己是个出类拔萃的雕塑家,所以每艘载满大理石开往罗马的船上,他都要塞上他雕刻的三四件小雕像,令米开朗琪罗笑破肚皮”。他还有一个朋友叫梅尼盖拉的,是瓦尔达诺的画家,“不时地跑到米开朗琪罗那儿去,求他为他画一张圣洛克或圣安东尼,然后他着上色,卖给农民。而连国王们都难得其画的米开朗琪罗,却扔下手头活计,按照梅尼盖拉的要求替他作画,其中有一幅上乘之作——《基督受难图》”。还有一个理发师,也喜欢画,米开朗琪罗便为他画了一幅《圣弗朗斯瓦尔受刑》图。 米开朗琪罗手下有一个罗马工匠,是为尤利乌斯二世陵寝干活儿的,因为对米开朗琪罗的指教言听计从,竟然在随意之间就雕出了一尊美丽的石雕像来,一不留神倒成了一名大雕塑家。此外,还有懒散的怪画家英达科,“他讨厌作画,倒喜欢神侃”,他老爱说“总是干活儿不知玩乐不配当基督徒”;滑稽的金匠皮洛托,外号拉斯卡,米开朗琪罗尤其青睐那个可笑而无伤大雅的朱丽安诺。布贾尔蒂尼。“朱丽安诺天性善良,无邪无欲,生活简朴,米开朗琪罗非常喜欢他。但是,他惟一的缺点就是太爱自己的作品了。米开朗琪罗认为这是好事而非坏事,因为他自己也有类似的经历,他也常因为自己无法使作品完美而觉得痛苦不堪……

“有一次,奥塔维亚诺。德。梅迪契要朱丽安诺替他画一张米开朗琪罗的肖像。朱丽安诺便开始画了,朱丽安诺让米开朗琪罗坐着,一句话不说,两个小时之后,他突然喊道:‘米开朗琪罗,你站起来呀,你来看,我已经抓住了你相貌的主要部分。“米开朗琪罗站了起来,当他看见那幅肖像时,大笑着对朱丽安诺说:‘你搞什么名堂?你自己瞧瞧吧,你把我的一只眼睛嵌进太阳穴里去了。’朱丽安诺一听,十分生气。他轮流地看了好几遍真人和肖像,然后肯定地回答说:‘我不这么认为。不过,你坐回去,我再看看什么地方需要改动。“米开朗琪罗知道朱丽安诺是怎么回事,笑着坐在朱丽安诺对面。朱丽 安诺反复地看看米开朗琪罗又看看画,然后站起来说道:‘你的眼睛就是我画的那样吗,你是天生这样的。米开朗琪罗微笑着说:‘哦,看来这的确是上天的过错。你继续画吧,不要担心浪费颜料。(据万塞里耳记述) 米开朗琪罗对待别的人可从没这样宽容过。他对这些小人物施予宽容,也是他一种自认为大艺术家对可怜的人们的幽默的嘲讽,也许是这些小人物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疯癫狂乱。米开朗琪罗以这种方式来显示他悲伤而滑稽的嘲弄。 三孤独 米开朗琪罗与那些卑微的朋友们就这样交往着,他把他们当成助手和开心果,而且,他还同另一些更卑微的“朋友”一起生活:这些“朋友”就是他的家畜——他的猫咪和母鸡。但是,米开朗琪罗的骨子里是孤独的,而且这种孤独愈来愈厉害。1548年,他写信给他侄儿时说:“我总是很孤独,”“我同谁都不说话。”——他不仅渐渐地与人类社会隔绝,而且远离了人类的利害、思想、需求和快乐。在接下来的那段时间,米开朗琪罗与他的时代维系在一起的最后的激情——共和热情——也渐渐熄灭。1544年和1546年,米开朗琪罗他两次重病染身,他的被放逐的共和党人朋友里乔把他接到施特洛家中时,那股激情还放射了最后的一道闪电似的光芒。 米开朗琪罗病愈后,便让人去求在里昂逃命的罗伯特。施特洛向法国国王请求履行诺言。他还补充说道,如果弗朗斯瓦尔一世前来佛罗伦萨恢复自由的话,他保证自己出资为他在市政议会广场建一尊骑在马上的青铜像。1546年,米开朗琪罗为感激施特洛留他在他家养病,把两尊《奴隶》雕塑送给了他,后来,这两尊雕塑被施特洛转赠给弗朗斯瓦尔一世了。那是米开朗琪罗政治狂热的最后一次迸发。1545年,他在与杰罗蒂亚说话录的一些片断中,几乎表达了同俄国文豪托尔斯泰的不抵抗主义和斗争无用论相同的思想:“杀害某个人是一种妄自尊大,因为你无法知道是否死能产生善,而生产生不了善。因此,我无法忍受那些以杀戮为手段的人,他们认为不以恶和杀戮为开始,就不能产生善。随着时代的改变,出现了一些新的情况,人们的欲望转变了,也厌倦了……在现在的社会里,总是会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

米开朗琪罗曾经大肆颂扬弑君,而现在,他却在横眉冷对那些想以行动改变世界的革命者了。他曾是这些革命者之一,而此刻,他却不得不痛苦地谴责他自己。就像哈姆雷特一样,他开始怀疑一切,怀疑自己的仇恨、思想以及他以前所相信的一切。他的行动走向了反面。

“那个勇敢的人,”米开朗琪罗写道,“在回答别人时说:‘我是个正直的人,一个有良知的人。我不是个政治家。’——他说的是真话。我很少操心国家事务,如果我在罗马的那些活儿也不用这么操心就好了! 事实上,在米开朗琪罗的心里已经没有憎恨了。他无法再憎恨了。但是,这种改变为时太晚了:我真是太不幸了!我因为久久地期待而精疲力尽。我好不幸,那么迟才实现自己的欲望!现在,你难道不明白吗?我是在用一颗高傲而伟大、慷慨大度的心在宽恕,在用一颗爱心去包容侵犯我的人。 米开朗琪罗住在特拉扬广场一带的马塞尔。德。柯尔维街。他那儿有一所房子,带有一个小花园。和他一起住的有一名男仆、一个女佣和一些家畜。 米开朗琪罗同他的男仆女佣的关系不太协调。他同贝多芬一样,跟仆人老有矛盾。据万塞里耳说,“他们全都马马虎虎的,脏兮兮的”。米开朗琪罗老是痛苦地抱怨他们,经常换仆人。在米开朗琪罗的笔记(如同贝多芬的《谈话笔记》)中,留有这些主仆争吵的痕迹。1560年,米开朗琪罗把女佣切拉罗莫辞退之后写道:“唉!如果我从来没有录用过她,那该有多好!米开朗琪罗的卧室暗得像一座坟墓。他的卧室里到处都有蜘蛛网,很多蜘蛛在房间里牵丝织网。他在自己的楼梯间画了一幅《死神》的画,死神的肩上扛着一口大棺材。他的生活简直像个穷苦人。他吃得很少,而且“晚上难以成眠,常常爬起来,拿着剪刀干活儿。他给自己做了一顶硬纸壳帽,戴在头上,中间插上一支蜡烛,如此一来,他便腾出双手,借着烛光工作”。 年岁增大,米开朗琪罗愈发形单影只了。当罗马万籁俱寂时,他仍然隐藏在工作中。这对于他来说是一种习惯,也是一种需要了。

米开朗琪罗把寂静当成一种需要,把夜晚当成朋友“噢,黑夜,尽管暗淡无光,但是恬静。激越你的人仍看得清楚,弄得明白,一切努力终将达到平和,赞美你的人仍具有其完整的判断。你用你的剪刀剪断一切疲惫的思想,那被潮湿的阴影和歇息深入的思想。从尘世,你常把我在梦中带入天国,那是我希望去的地方。噢,通过死亡的阴影,一切心灵敌对的灾难都停止了。死亡,你这治疗痛苦的妙方,使我病残的身体摆脱了伤痛的折磨,你消除了我们的疲劳,你擦干了我们的眼泪,你为好心人驱除了厌恶和仇恨。一天夜晚,万塞里耳前去看望米开朗琪罗,只见这个老人形单影只地待在那所空荡荡的屋子里,他正在沉思,面前摆放着那幅凄凉的《哀悼基督》的画。当万塞里耳敲门时,米开朗琪罗站起身来,手执烛台开门。万塞里耳想看看他的雕塑,但米开朗琪罗把烛台弄到地上熄灭了,什么也不让他看。当万塞里耳去找另一只蜡烛时,米开朗琪罗说:“我已经老了,死神老来拉我裤腿,让我与它一起走。总有一天,我的身体也会到“蜡炬成灰”的时候,那时,我的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失去了生命的光亮。米开朗琪罗的脑子里被死的念头缠绕着,这种念头缠得越来越紧,越来越挥之不去。他对万塞里耳说:“死神紧紧地缠着我心中的每一个念头。 现在,对于米开朗琪罗来说,死是他一生中的惟一幸福: “每当回忆往昔的时候,——往事常常在我眼前浮现,——噢,我这才清楚地了解到,人类在虚假的世界中的谬误与过错。我终于相信,那个你的谄媚和你那虚妄快意的人,正在为他的灵魂准备巨痛般的悲伤。那个经历过这些悲伤的人,他清楚地知道你常常许诺平和与幸福,但你却根本没有,也永远不会有。因此,生命越短的人,却更容易回返天国。最失意的人是那个在尘世羁留得最久的人……”(《诗集》32)“期盼了这么多年,我才等到这一刻。唉!上天,你给我的欢乐来得太迟太迟。你许诺平和,但你却没有;你应允憩歇,但这种承诺却只是胎死腹中……我知道这一点,凭的是经验:生下来便夭折的人才是天国的选民。”(《诗集》34)当米开朗琪罗的侄儿为喜添贵子而庆贺时,米开朗琪罗把他狠狠地训了一顿: 我非常反感这些虚荣的排场。全世界都在哭泣,这时候是不允许笑的。为了一个刚诞生的孩子而大事铺张,这种表现太不懂事了。你应该把欢乐留到一个饱经风霜之人死的那一天再宣泄出来。到第二年,他侄儿的第二个孩子小小年纪便夭折了,米开朗琪罗却写信去 祝贺。米开朗琪罗在年轻时的生命被他的狂热和天赋占据着,一直忽视了大自然。在他晚年的时候,大自然却是他的一个安慰。1556年9月,当罗马受到西班牙阿尔贝公爵大军威胁时,米开朗琪罗逃出罗马,途经斯波莱特,在那儿待了五个星期。在那里,他成天流连在橡树和橄榄树林中,让秋日的晴朗充满心田。十月末,米开朗琪罗被召回罗马,他为自己不得不离开而感觉非常遗憾。——“我的一大半生命感受都留在树林中了,”他写信给万塞里耳说,“因为确确实实只有树林中才有平和。 回到罗马后,八十二岁的米开朗琪罗作了一首漂亮的诗献给田园与乡间生活,他把田园和乡间的质朴与城市的虚伪作了对比,在米开朗琪罗的这篇最后的诗作中,散发出一种青春的朝气。 在大自然中,米开朗琪罗就像在艺术中,在爱情中,每天都在寻找上帝,每天都更加靠近上帝。这一点上,他一向是虔诚笃信的。在言行举止间,他不受神甫、僧侣、善男信女的骗,一有机会就狠狠地嘲讽他们,但是,他对信仰却从未产生过怀疑的。在他父亲及兄弟们患病或死的时候,他首先关心的就是领圣事的问题。 米开朗琪罗绝对相信祈祷,“他相信祈祷甚于所有的药物”,他甚至将自己所得到的一切幸运与没有轮到的灾祸全都归功于祈祷。在孤独时,米开朗琪罗有着神秘的崇拜狂热。这种狂热中的情况纯属偶然地留存了下来:当时的一次记述向我们描述了西斯廷这位英雄陶醉沉迷的面相,夜深人静时,米开朗琪罗独自一人在罗马的花园里祈祷,痛苦的双眼哀求地仰望着星斗满天的苍穹。有的人认为米开朗琪罗对圣贤们与圣母的信仰是很淡漠的,这种说法并不正确。米开朗琪罗把自己的最后二十年用来建造使徒圣彼得大教堂,而且他的最后的那件因其亡故而未竟之作也是一座圣彼得的雕像,所以把他视作新教徒那简直是在开天大的玩笑。米开朗琪罗多次想去远处朝圣,1545年,想去朝拜科姆波斯泰雷的圣雅克,1556年,想去朝拜洛雷泰,而且他还是圣。让—帕蒂斯坦兄弟会的成员。 就像所有伟大的基督徒一样,米开朗琪罗的生与死都和基督在一起,这一点千真万确。1512年,他写信给父亲时说:“我同基督在一起过着清贫的生活。”临终时,米开朗琪罗请求人家让他回忆基督的苦难。自从与维多丽亚。科洛娜交友之后,特别是在她去世之后,米开朗琪罗的这种信仰更加具有强烈 色彩。他把自己的艺术几乎完全奉献给基督的激情之荣光,他的诗作沉浸在神秘主义之中。米开朗琪罗否定了艺术,躲进受难基督的张开的巨臂之中: 我的生命,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由一叶残破的小舟渡到了共同的港口,人们都在此登岸,以汇报并说明自己的一切虔敬的与亵渎的作品。因此,我曾经幻想着把艺术视为一种偶像和君王,今天看来,它充满着多少的错误啊。而且,我清楚地看到,人人都在希冀的东西其实都是苦难。爱情的思念、徒然的快乐念头,当我已临近二者均已死亡的时刻,它们现又如何呢?对其中的一个我是确信无疑,而那另一个却在威胁着我。无论绘画还是雕刻,都无法使我的心灵平静,灵魂已经开始拥抱那份神圣的爱了。它引导我张开双臂去勇敢地拥抱十字架上的爱。” 但是,在米开朗琪罗这颗衰老的心中,信仰和痛苦绽放出最纯洁的花朵,是神圣的仁慈。 米开朗琪罗,这个被其仇敌指斥为吝啬鬼的人,他的一生从未停止施恩给落难的人。他不仅对自己的老仆们和他父亲的老仆们恩爱有加,——其中有一个叫莫娜。玛格丽特的女佣,在波俄拉洛蒂死后,被米开朗琪罗收留,而且她的死“使米开朗琪罗比死了亲姐妹还要伤心”。米开朗琪罗还对一个普通的木匠爱护备至。这个木匠曾在西斯廷教堂的脚手架上干过活儿,他女儿出嫁时,米开朗琪罗为她置办了嫁妆…… 米开朗琪罗还经常不断地周济穷苦人,特别是害羞的穷苦人。他常让自己的侄儿侄女也参与布施,培养他们这方面的感情。因为他不想让人知晓他的这种仁慈,他让侄儿侄女代为布施,而又不道明自己是施主“他喜爱行善而不喜欢显摆。”——他非常愿意帮助穷苦的女子,这是出自他温柔而细腻的内心情感。他千方百计帮她们办嫁妆,以便让他们找到好的归宿,或者进入修道院之中。

“你要想办法去结识一个有女儿待字闺中或要送去修道院的穷市民,”米开朗琪罗写信给他侄儿说,(他又补充说:我指的是没钱而又羞于启齿的人。)“把我寄给你的钱送给他,不过,要悄悄地去送,但千万摸清楚了,别让人家给骗了……”(1547年8月写给里昂那多的信)

他接下来又写道:“如果你还认识什么高贵的市民急需用钱的话,你就马上告诉我,尤其是有女待嫁的,我若能为他做点儿什么的话,我是很乐意帮助的,那样,我的灵魂可以得救了。”(1550年12月20日写给里昂那多的信)结束语死亡 “久久期盼却又姗姗来迟的死神终于临近了。”他的僧侣般的生活虽然支持了他坚实的身体,但没能使他免于病魔的侵蚀。1544年和1546年,他两次患上恶性疟疾,而且从未完全恢复,外加结石、痛风和各种各样的病痛,把他彻底地击垮了。这种健康状况也被他写在诗中。他在晚年的一首诗中以苦为乐,写出了自己被病痛折磨的惨相:我孤苦伶仃,悲惨地活着,好似包裹在树皮中的髓质……我的声音如同被困于皮包骨头的躯体中的胡蜂的嗡嗡声……我的牙齿如琴键似的松动了……我的面孔像个稻草人的脸……我的耳朵老是嗡嗡直响:一只耳朵中,蜘蛛在结网,另一只耳朵里有一只蟋蟀在整夜叫个不停……我的卡他性炎症使我老喘粗气,彻夜难眠……给了我荣耀的艺术竟把我弄成这么个结局。可怜的老朽,如果死神不快来救我,我就被歼灭了……疲劳压碎了我,肢解了我,撕裂了我,我的归宿等待着,那里只有死亡……”(《诗集》81)“我亲爱的乔治安,”1555年他写信给万塞里耳说,“您从我的字迹就可以看出我已到了年终岁末了……” 1560年春,万塞里耳前去看他,见他极其虚弱。他几乎不出门,晚上几乎也无法入睡,种种迹像表明他将不久于人世了。越是衰老,他变得就愈是多愁善感,动不动就流泪。“我去看过我们伟大的米开朗琪罗,”万塞里耳写道。“他想不到我会去,所以像一位找回丢失的儿子的父亲似的激动不已。他用双臂围着我的脖子,一边不停地吻我,一边高兴得直流眼泪。”然而,他丝毫没有丧失他清明的神志,精力旺盛。在万塞里耳这一次去看他时,他拉着万塞里耳就艺术方面的各种问题说了很久,对万塞里耳的创作提了一些建议,陪着万塞里耳一起,骑马到圣彼得大教堂。1561年8月,米开朗琪罗突然病倒。他光着脚连续作画三个小时,忽然一阵疼痛,倒在地上,浑身抽搐。他的仆人安德尼尔发现他已不省人事。坎瓦尼里、班迪尼和克尔可尼赶紧跑来。等他们到来时,米开朗琪罗已经苏醒了。几天之后,他又骑马出门,继续搞他那皮亚门的图稿。这个古怪的老人不许别人以任何借口照料他。他的朋友们得知他孤苦伶仃地经受又一次病魔的袭击,而仆人们又总是大大咧咧、漫不经心,他的朋友们心里实在是难受至极。他的继承人里昂那多从前因想来罗马看看他身体怎么样,竟挨了他一顿臭骂,此刻即是为他叔父的健康问题也不敢贸然奔来了1563年7月,他托达尼安。德。瓦尔特尔问米开朗琪罗他可否前来探望他。而且,为了防止生性多疑的米开朗琪罗怀疑他别有他图,他还让瓦尔特尔补上一句,说他生意挺好,生活富裕,不再需要什么了。米开朗琪罗非常精明,他看透了里昂那多的心思,于是让人转告他说,如果事情真的是那样,他非常高兴,他将把他存留的少数钱款分赠穷人。 一个月后,里昂那多很不甘心,又托人向米开朗琪罗表达他对他的身体及他的仆人们的不放心。这一次,米开朗琪罗回了他一封怒气冲冲的信,我们从中可以看出这位八十八岁高龄的老人,在他死前的六个月,是多么地充满活力: 我可以从你的来信看出,你听信了那些不能偷盗我,亦不能将我随意摆布的坏蛋的谎言,他们因为偷不了我,也奈何不了我,所以就给你写信说了一大套谎话。那些人都是一些渣滓,你真蠢,关于我的事你竟然去相信他们,好像我是个小孩子似的。让他们都靠边站去吧。他们这种人到哪儿都惹事生非,纯粹是些无赖,只知道嫉羡别人。“你信中说我的仆人们对我漠不关心,可我要告诉你,他们处处事事都非常尊敬我,对我再忠实不过了。你信中流露出担心我被人偷窃,可我要告诉你说,在我家里的人都能使我放心,,我也相信他们。因此,你还是多关心自己的事吧,不要管我的事,因为我不是个小孩子,必要时我会自卫的。你多保重吧!”关心遗产的并不止里昂那多一个。整个意大利都是米开朗琪罗的继承人,——特别是托斯卡纳公爵和教皇,他们矢志不让圣洛朗和圣彼得两处的 有关建筑的图稿和素描丢失。 1563年6月,在万塞里耳的怂恿下,科斯梅公爵责成其大使阿韦拉尔多。塞理桑托里秘密地去教皇面前活动,以便密切监视米开朗琪罗的仆人们和经常往他那儿跑的人,因为他的身体在每况愈下。在突然逝世的情景中,应立即把他的财产全部登记造册:素描、图稿、文件、金钱等,并且还要密切注意别让人乘一开始时的混乱混水摸鱼。科斯梅公爵为此而采取了一些措施。当然,大家在处理这些事情时都十分小心,绝不让米开朗琪罗觉察到任何痕迹 事实证明,这些预防措施并非多余。

关键时刻就要到了。1563年12月28日,米开朗琪罗写了他的最后一封信。一年来,他几乎不再亲自动笔了,他口授并签字,达尼安。德。瓦尔特尔负责他的通信。 但是,米开朗琪罗一直在工作。1564年2月12日,他一整天都站着在搞《哀悼基督》。14日,米开朗琪罗发烧了。蒂贝里奥。克尔可尼闻讯,立即赶来,但未见他在家中。 尽管下雨,米开朗琪罗还是跑到乡间去散步去了。当他回来时,克尔可尼对他说这样很不应该,天下雨怎么还往外跑? “您要我怎样?”米开朗琪罗回答说。“我病了,可无论哪里我都不能休息。”他言语的语无伦次,他的目光,他的脸色,都让克尔可尼十分不安。“不一定马上就不行了,”克尔可尼立即给里昂那多写信说,“但我非常担心为期不远了。”

同一天,米开朗琪罗让人去请达尼安。德。瓦尔特尔来待在自己的身旁。达尼安请了医生费德里艾。多纳蒂来,2月15日,他按照米开朗琪罗的吩咐写信给里昂那多,说他可以来看他,“路上不太平,但要多加小心”。 瓦尔特尔又补充了几句: “八点过一些,我离开了他,他神志清醒,情绪稳定,但身子为麻痹所苦。他浑身难受,所以下午三四点钟时,他想骑马外出,就像每逢晴天,他习惯做的那样。天气很冷,而且他又头疼两腿又乏力,所以也骑不成马,他返回来,坐在炉架旁边的安乐椅中。他喜欢坐在安乐椅中而不喜欢躺在床上。在他身旁的是忠实的坎瓦尼里。

一直到他逝世的大前天,米开朗琪罗才同意躺在床上。他在朋友们及仆人们的围绕下,神志清楚地口授了他的遗嘱。他把“他的灵魂献给上帝,把自己的躯壳送给大地”。他要求“至少死后回到”他亲爱的佛罗伦萨去。然后,他便“从骇怕的风暴中回到甜美的宁静之中”。(《诗集》152) 这一天是星期五。在这二月里一天的下午五点钟,已经是夜色降临的时候。“这一天,是他生命的终结日,也是他进入天国的起始日!……” 终于,他安息了。他达到了自己所向往的目的:他从时间中超脱出来了。“他的灵魂终于幸福地安息了。对于他,时间不再流逝!”(《诗集》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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