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年级时的潘晓明是一个很温和的小男孩,二三年级时的潘晓明也是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像一个蒸了好久的白面馒头,胖嘟嘟圆滚滚,看起来十分喜感。别看他长得白净,其实他是我们班最不讲卫生的人,他不但懒得做作业,连洗脸刷牙这些事也懒得做,即使洗脸,我想他也是撩起毛巾一角在脸上贴一下就草草了事了。尽管如此,潘晓明看起来还是像一个白面馒头。就像有位女明星在广告里面说的一样,人白嘛,真是没办法。
二三年级那会儿,全班同学都喜欢占潘晓明的便宜,男生们喜欢跑过去捏一下潘晓明又胖又软的脸,潘晓明的脸手感可好了。女生也喜欢占潘晓明的便宜,由于男女授受不亲,女生们不会去捏潘晓明的脸,她们会悄悄地把偷吃零食剩下的食品袋塞到潘晓明的课桌里。潘晓明的课桌本来就像一个垃圾箱,现在更成了公用垃圾箱了。这种种事都因为潘晓明是一个性格温和的小男孩,还因为潘晓明是个放屁小子,当然还因为潘晓明坐在第一排,尽管胖得可以,但战斗力却很弱。不过到了四年级,潘晓明坐到最后一排了,因为他总是不做作业,只好被赶到最后一排去了。坐到最后一排的潘晓明仍然是一个性格温和的小男孩,他坐在教室里,高兴了会低声地哼哼歌,不高兴了就独自坐着,任谁也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他的脸上挤了很多肉,仿佛已经挤不出一丝表情了,由此可见潘晓明是一个不太有情绪的人。
每次出板报,潘晓明的课桌就成了几个宣传委员的工作台了,这事换作别人是绝对不会答应的。他们把各种颜料罐子堆在潘晓明的桌子上,红的、绿的、黄的、白的。他们把各种调色盘也堆在潘晓明桌子上,红的、绿的、黄的、白的。桌子借用一下是很正常的,但不太正常的是每次出完板报后,他们绝不会记得要整理一下。第二天潘晓明来上学,见他的课桌成了颜料桌,他自己不整理,也不叫别人来整理,他就将书和本子还有笔掏出来放在五彩斑斓的课桌上,他将自己的胳膊也放在课桌上,他并不在乎自己的胳膊是不是被染得色彩斑斓,也不在乎自己的衣袖是否被染得色彩斑斓。他是多么随遇而安的一个小孩啊,境界高得相当离谱。
可是到五年级的时候,五(6)班的同学发现潘晓明变了,首先是身高,从四年级下学期开始,矮个子的潘晓明仿佛一夜间就比他的同桌高出了一个头。四年级的暑假过后,好像变魔术一样,潘晓明已经长得高过了全班大多数男生,同学们都惊诧了。潘晓明的声音也变了。他的声音原来是轻声细气的,像腼腆的小女生,现在他的声音变得比过去粗了许多,说话的时候,嗓子眼里好像装了一个沙哑的扩音器。
我们偷偷地在背后讨论,我们的结论是潘晓明发育了。发育的潘晓明一改过去温和的小男孩形象,成了我们班的大男孩。之所以要在背后说潘晓明发育了,是因为潘晓明对“发育”这个词语是很抵触的,他觉得说他发育了是种耻辱。有一天,许浩当着潘晓明的面说,潘晓明你一定是发育了!潘晓明你有胡子了。听到这话,潘晓明站起来就给了许浩一拳。这一拳把许浩给打懵了,许浩说这真是史上最不可思议的一拳啊,就像羊突然学会了咬人,猪突然会开飞机那样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的事接踵而来。又一次出黑板报后,潘晓明的桌子又被颜料染成了五彩斑斓的样子。第二天,潘晓明来了,这一次他没坐下来,也没掏出书和笔,也没把胳膊直接放上去,他伸出手,轻描淡写地那么一扫,将搁在桌子上的五瓶颜料统统扫到地上去了,地上发出了一阵杂乱的声响,两瓶没有盖上盖子的颜料打翻了,洒了一地。
同学们都惊呆了,许浩说潘晓明发飙了。是的,五年级的潘晓明常常发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发育的关系,潘晓明确实从绵羊突然变成了一头容易发怒的牛。五年级的时候,再也没有人捏潘晓明的脸了,再也没有人往潘晓明的课桌里塞垃圾了。
许浩说,潘晓明不再是过去那个放屁小子了,他发育了。是的,潘晓明发育了。其实我们还弄不清楚什么叫发育,只是觉得这个词语很有杀伤力的,用在潘晓明身上是合适的。当然这个发育也不是什么好词语,大家偷偷地说潘晓明发育了的时候,语气里多多少少是带着些鄙夷的,仿佛发育是件见不得人的事情。潘晓明这一年之内长得太快了,实在太快了,一下子让自己高出了人群,仿佛是鹤立鸡群。不过潘晓明更像是鸵鸟立鹤群,鹤立鸡群的时候是受到别人的倾慕和敬重的,但潘晓明却不是,他的疯狂长个让我们不解,也让我们倍感陌生和不适。我说潘晓明现在是疯狂发育,许浩说,他是一个发育狂。对,是个发育狂。
潘晓明现在成了一个发育狂。这让我们谁也不敢惹他了。
可遗憾的是,不是冤家不聚头。有一个傍晚,老妈没空接我,我就只好乘校车回家。校车每次都很挤的,我原本想抢个座位坐坐,可是当我刚要挤上去的时候,我发现身材庞大的潘晓明三下两下就挤到了我的前头,唯一的空位置被他稳稳当当地占领了,我被挤在了人群中,而且有好几个胖子夹在我的前后左右,我这个瘦子就成了汉堡包里面的猪排。
车开动了,车厢里挤挤挨挨的人都晃动了起来。我就跟着人群晃啊晃,努力保持平衡。这时,车子突然加速,往前冲了一下,我看到前面的一个胖子像一座小山似的向我压来,我潜意识地往后躲,若不是躲得快,我非被他压扁不可。不过我刚往后一靠的时候,就一屁股坐到后面一个同学的腿上了。我心想总算躲过那座肉山了……这时我感觉自己的后背被什么东西咬了一下,很尖锐地疼了一阵。我重新站直身体,回头一看,原来刚才我坐到潘晓明的腿上去了。潘晓明先是用手挡了我一下,大概前面压力太大了,他没能挡住,就咬了我一口。
我说,你干吗咬我?
潘晓明说,你干吗压我?
我说,我又不是故意压你的。
潘晓明说,我又不是故意咬你的。
本来我还想跟他理论的,但想到潘晓明是个发育狂,想到他发飙的样子,我心里有点发怵,得,算了,又没少一块肉。
回到家,我已将这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事情是在后来变复杂的。我吃完晚饭去洗澡,可衣服穿到一半,发现忘了将衬衣拿进浴室,我就喊我老妈把衣服送进来。
老妈动作敏捷,很快将衣服递给我了。我慢腾腾地穿,是的,要是稍微快些穿就没有后面那么多事了,没等我将左边的衣袖穿进去,老妈就把我叫住了,她说,等等,你背上有一圈红红的,那是什么东西呀?
我不理她,心想大人真烦,这么点鸡毛蒜皮的事也要跟我来说。但老妈还真较起真来,我前面也说过,老妈要是较起真来,那一枚掉进大海里的绣花针也是会被她查个水落石出的。老妈把我拉到灯下,细细鉴定了一番,她说你背上有一圈牙齿印。老实告诉妈妈,这个牙齿印是怎么来的?是不是跟谁打架了?
我说,跟谁打架呀?老妈,即使打架也不用比谁的牙齿锋利吧?我可没有这么低级的打法。
老妈看出我的眼神里面没有欺骗她的成分,她说她相信我没打架,但是背上有圈牙齿印,而且好像有个部位的皮也破了,这是很不好的,我必须得把实情告诉她。
我想说无可奉告的,但马上心里的一个念头就制止了我,因为那样说,会更激起老妈刨根究底的欲望。我说,是不小心被人咬的。
老妈觉得很不可思议,一个人会不小心摔倒,会不小心掉了钱包,会不小心丢了钥匙,还会不小心被另一个人咬?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我只好从实招来,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下午的事情倒给了老妈,我想这下她总该满意了吧。但是我错了,老妈居然还激动起来了,老妈说这样子不行的,你说的那个潘晓明就是你们班最脏的那个男生吧,这样的同学他的牙齿不知道有几天没刷了呢!他的牙齿上不知道沾染了多少病菌呢!得去医院看看。
我说不至于吧,为什么芝麻大的事情到你那里就要放大成西瓜呢?
但老妈是不会在乎我说什么的,老妈觉得这事情还真是蛮严重的,她不容分说地将我塞进她的卡罗拉,拉到了街道的卫生服务所。
一走进去,老妈就来拉我的衣服。我说,不要,男女授受不亲,我自己来。
那个女医生鉴赏了一番我背上的牙齿印,然后脸上显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老妈很认真地问她,有事情吗?医生阴阳怪气地说,要说没事是没事,但要是说有事啊,事情还真不简单呢。
紧接着,更大的麻烦来了,那个医生将西瓜大的事又放大成冬瓜那么大了,她一脸严肃地告诉老妈,如果对方小孩近几天刚刚被狗咬过,而且那只狗又恰好是疯狗,而且如果那个小孩又连狂犬疫苗也没注射过。这样子事情就比较麻烦了。我知道她说的麻烦是指潘晓明的那一口有可能将使我染上致命的狂犬病。
医生说为了避免麻烦,最好的办法是马上打电话问一下对方家长,那个小孩有没有在近期被狗咬到过。我老妈马上掏出电话,即刻拨通了谢老师的手机,老妈问谢老师潘晓明家的电话。
这事情我实在是不想弄得让谢老师也知道,不过老妈答应我不怪潘晓明,只是了解情况,老妈在电话里也让谢老师不要批评潘晓明。后来老妈得到了潘晓明家的电话。老妈把情况跟潘晓明妈妈说了,得到的答复是,好像没被狗咬过的。老妈又问她到底咬过没有。她又说好像没被咬过的,他们家隔壁倒是有狗的,潘晓明常常跑过去跟它玩,但应该没被咬过。
她居然说“好像”没被咬过,“好像”、“应该”这些模棱两可的词,反而让我老妈变得不安起来。老妈说,这人说不灵清的,谁知道呢?老妈说,为了安全起见我们打狂犬疫苗吧。
但那个阴阳怪气的女医生却说街道医务室没有狂犬疫苗,得到市卫生防疫中心去注射。于是老妈又打电话给老爸,她不知道防疫中心在哪里。刚刚参加完一个饭局的老爸酒气冲天地来了。
他们两个人夹起我就去了市防疫中心,到那里时,已是灯火阑珊,晚上十一点多了。但我并不知道,狂犬疫苗不是打一针就够了的,得陆陆续续打一组,想到我的手臂上将被扎出一组针孔,我觉得这真是一场飞来横祸啊。
每周打一针,直到一个月后,我才从狂犬疫苗的折磨中解脱出来。但我好像并不太恨潘晓明,只是为这件事情也牵连到了潘晓明而难过。
我们从防疫中心配了疫苗的第二天,我照常去上学,装作啥也没发生的样子。我甚至都相信这应该是风平浪静的一天。可就在我们刚下语文课的时候,有一个中年男人冲进了教室。他穿着一件蓝色的工作服,上面写着“苏宁电器”。他一把就将潘晓明拉了出去,然后我们看见他的拳头落在了潘晓明身上,他一边打一边说,你还咬人,我叫你咬人,以后再咬,我就打掉你的牙齿。后来,潘晓明的爸爸被余老师制住了,余老师说不要在学校里当着这么多人训孩子,更不要打孩子,否则我要叫警察了。
同学们都很奇怪,都觉得这一幕来得太突然了,但大家都被潘晓明老爸气势汹汹的样子吓住了,也忘了去追问什么咬人不咬人的事情了。
只有潘晓明好像没有害怕的样子,不过那天的潘晓明又变回了一只温和的绵羊,他像一个温顺的大男生,他的脸上又出现了一贯的木然表情,看不出阴晴圆缺。
这件事在往后好长一段时间都让我挺内疚的,我觉得对不住潘晓明。尽管这个发育狂现在变得越来越可怕了,但我还是觉得有点对不住他。
后来我发现潘晓明在收集食品袋里的水浒英雄卡,我就将自己收集的一套水浒一百零八将的卡送给他了。这个潘晓明,听到谁说他发育狂的时候,还是会毫不犹豫地跑上去跟人家决斗。不过往后的日子,他再也没有和我吵过架,当然我也不在背地里偷偷喊他发育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