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五年级时，学校来了新校长。新校长姓齐，胖胖的，头发往后梳着，很干净，很一丝不乱的样子，看起来油光可鉴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头发和姓，影响了校长的治校理念？
齐校长在开学第一天的升旗仪式上说，我们学校要营造新校风，我理想中的学校应该是安静的，齐整的，有序的。大音响将齐校长的话传到校园的围墙边，回声又一次传来：安静的，齐整的，有序的。那天上午，阳光打在齐校长油黑发亮的头发上，我们整齐划一一动不动地排着队，听他训话。我觉得操场上的每一根草都是整齐的有序的，就连风吹动国旗的样子也变得有规律起来了。
齐校长在领操台上说过这番话后，学校就开始全面有序起来，开始朝着齐校长理想中的样子发展。这真是秋风扫落叶，雷锋说对待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无情，现在学校对待我们也开始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无情。
学校的走廊上出现了许多标语：轻声慢步过走廊。嘘，静一静哦。有序地生活，有序地学习。等等，等等。
少先队大队部更加细化了各项扣分制度，扣分的事情在我们这儿早几年就有了，但那时扣的分数比较少，只有严重违反纪律才会被扣掉分数。现在不行了，现在扣分的项目已经非常非常多了，多如牛毛。从走路，吃饭，做眼保健操，课间操一直到讲方言，不戴校徽，不戴红领巾……余老师说上厕所的姿势除外，几乎在学校的每个角落每个时间每个动作都有可能被扣分的。扣分的人员也越来越多了，全校三年级以上，每班都有三个负责大队部扣分的同学。四十多个扣分人员散落在校园的每个角落，星星点点，像散布在草丛里的蚊子，让人防不胜防，一不小心就叮你一个包。扣分这件事，用央视著名主持人李咏在《幸运52》里的话说，就叫：谁都会有机会！
齐校长一上任，学校里的路和楼梯都被画上了黄线，像公路上的双黄线。据说齐校长还想给学校的道路和楼梯都装上红绿灯呢。所以我们走路，就像走在公路上一样，得朝右走。走楼梯呢？上去下来都要靠右走。如果你走错了路，如果你推推搡搡，你就有可能被扣分，因为在监督你的不仅仅是那些扣分的“蚊子”，还有那些装在路旁和楼道里的摄像头。这些摄像头一天到晚开着，非常无情地把我们的走姿拍下来。老师们会定期开会，开会不做别的事，开会只用来观看录像，分析走姿。这个内幕我们本来是不知道的，是余老师有一次发火的时候透露出来的，余老师发起火来会口无遮拦，有时候就会说学校的坏话。余老师说学校这是在杀人，泯灭人的天性。这样我们才知道老师们会定期观看我们的走姿，研究我们走路的样子。如果看到哪个同学蹦蹦跳跳从楼道里下来，齐校长就会很严肃很关切地说，像这样的同学，走路是很危险的，这么着走路，如果没刹住车的话会把前面的同学冲下去，自己没站稳脚的话，也会把脚脖子扭掉。看见两三个同学勾肩搭背地从镜头里走出来，齐校长又说，这三个是哪个班级的？走路勾勾搭搭晃晃悠悠的，真是没有体统，楼梯本来就不宽敞，三个人非要并排横着下去，都压线了，这样不就碰到上来的同学了？这种走姿也是不对的。看见一个同学从左边走上来，齐校长又激动了，说你们看，你们看，这不是逆向行驶吗？齐校长是将同学们当成车了。
有好些同学会被录像拍下来，会被校长在看录像的大会上批评。我们班的耗子就被校长批评了。许浩也知道楼梯口有摄像头装着，但有一天，他说，据他反复观察，楼梯的扶手那一带，摄像头是拍不到的，用专业术语说那里是个盲区。许浩就一屁股坐到了楼梯扶手上，从那上面像一只灵巧的猴子一样，沿着楼梯的扶手从二楼滑到了一楼。许浩并不是故意和学校唱反调，他实在是有点屁股痒痒，齐校长一来，摄像头一装，他几乎大半个学期没有这么欢畅地滑行过了。
但许浩不知道那个摄像头其实没有盲区。也就是说他的潇洒滑行全都被拍下来了，而且录像文件让齐校长调出来，用快镜头慢镜头在全校班主任会议上反反复复放了四遍。齐校长几乎是痛心疾首地说，问题，问题就出在这种学生身上，对于这种屡教不改的学生，老师们一定要采取措施。
有好些同学就因为走路姿态不对被扣分，扣分单会被送到讲台上，没多久班主任老师就会看见。班主任老师看见后就会发火。学校在扣同学分的同时，也扣了班主任的分。班主任的分被扣了，奖金也会跟着被扣掉。所以那张窄窄的扣分单是可恨的，不单单我们看见了怕，班主任老师看见了也很头痛的。班主任老师一头痛，就会将我们批得狗血淋头体无完肤。
许浩当然被采取措施了，他被扣分了，而且被狠狠地扣了五分。当然也被班主任谢老师狠狠批了一顿。谢老师是我们的英语老师，她跟余老师不同，她批评学生的时候不拐弯抹角，她喜欢直接骂，骂完之后讲道理，道理讲了之后再骂，骂了之后再讲道理……反正这个过程是相当漫长的。耗子从办公室里出来后，走姿比过去要好许多，那种像螃蟹一样横冲直撞，或者像汽车一样逆向行驶的行为足足两个星期再没出现过。
我们学校扣分的地方还有很多，不仅仅走路，你就是从校门口进来，横穿操场去教室也是不允许的，其实校门和教学楼之间隔着一个大操场，去教学楼最便捷的方式就是从操场穿过去。现在不能穿过去了，齐校长上任后，在原先光秃秃的足球场上种了新草。草长得非常好，春天一到，放眼望去，足球场上绿草如茵，满眼新绿。
就是因了这片草，学校里又多了个规定：不能踩草坪！足球场是草坪，自然不能踩，踩一下是会被扣分的。后来就是体育课，男生们捧着足球也会问体育老师：可以到操场上去踢球吗？你可能会说，不到操场上踢足球，难道要到厕所里踢呀？可我们面对这绿油油的草坪，就是这样的望而生畏。
操场上的草就这么孤独地绿着，我们不能去操场了。当时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要种草，害得足球都踢不成。但有一天我终于明白了，齐校长陪同一群领导视察学校，领导们说这个足球场真是上档次，草种得这么好。齐校长很开心地点着头，很开心地说是啊，这片草坪也充分体现了我校学生的人文素养啊。
只有一个人是从操场上穿过去直奔教学楼的，那就是我们的余老师。有一天，余老师从操场中间慢慢地走过来，我们班的一群女生在教室门口玩。孙贝贝看见余老师朝教室走来，很惊讶地冲着其他几个同学喊：你看，他……他竟然穿草坪……孙贝贝的惊讶程度绝不亚于见到了外星人。这话已经被余老师听见了，他并没生气，余老师走过来问她们在说什么。孙贝贝就用手捂着嘴巴，仿佛怕刚才那句话再漏出来似的。但旁边的杨杜子欣早就将她的话说了出来。杨杜子欣说，余老师，孙贝贝说你穿草坪呢！这时候孙贝贝又恢复了她大大咧咧的样子，她说，你也要扣分的。听到这话，余老师哈哈大笑起来，余老师说，我扣什么分？足球场本来就是用来踩的，再说我从门口绕着过来的话足足需要五分钟时间，而这么直接穿过来只要半分钟。我每天穿越两次，每天能节约九分钟，十天就能节约九十分钟时间，这不比区区几根草珍贵啊？
孙贝贝不服，孙贝贝说，那我也能节约很多时间的。余老师说，关键是你节约下来的时间又用来浪费掉了，所以还是别穿草坪了。这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了。不过孙贝贝仍然不服，孙贝贝说，余老师也该扣分的，得一视同仁。
尽管被孙贝贝说过了，余老师第二天还是急匆匆地穿过操场，径直走到我们班来。余老师在语文课上讲了一个故事，余老师说：一个著名建筑师为某单位建造了一组现代化的办公大楼，大楼轮廓初具，建筑师的设计就已让人赞不绝口了。工程快竣工时，工人们问他：“三幢大楼间的人行道如何铺设？”建筑师没有回答，只是让他们给三幢大楼间的空地全种上草。一个夏天过后，三幢大楼之间以及通往外面的草地上，被来来往往的行人踩出了好几条小路。这些小路有些因为走的人多，就宽一些；有些因为走的人少，就窄一些。到了秋天，设计师又带人来了，他让工人们沿着人们踩出的路痕铺就了大楼之间和通往外面的人行道。然后在道路两旁种上了树木和花草。每一个走在这些道路上的人都说，这几条路，是比大楼更伟大的作品。余老师说，伟大的作品总是尊重人的需要的，如果有一天我们学校的角落里也出现了这样的小路，别再让大家绕一个大圈子走到教学楼，那我们学校就有奔头了。
扣分的事人人遇到过，谢老师见到扣分单后，像一把柴火一点就着的样子大家也司空见惯了。但最近我的倒霉遭遇，好像并不多见。我不是扣了一次分，而是一次性出现了一场悲惨的连环扣分，就像高速公路上汽车追尾，一辆车接一辆车撞到了一处，别提有多惨烈了！
那天下午，我好不容易将两道应用题对付过去。那两道应用题仿佛和我作对似的，让我浪费了大半盒修正带，几乎将本子都涂厚了半尺，才终于完成。我拎起书包就冲到了校门口，CCTV少儿频道的《天上掉下个猪八戒》快要开始播放了，最近我迷上了那个稀里糊涂却能处处逢凶化吉的猪八戒。何况这个时段，老妈还没下班。我刚冲到校门口，一个隔壁班的女生飞一般地斜插过来，她拉住我的书包带，说，等等。我回头便看到了她手里的扣分单，心想这回被大蚊子叮上了。她说，你出门得戴小黄帽，不然要扣零点五分。我心里一惊，刚才跑得太急，小黄帽落在教室里了。
我说，我去拿。话音刚落，趁蚊子还没有来得及下嘴，我拔腿就跑，我穿过操场，穿过第二幢教学楼，一下子就将小黄帽取来了。我相信我奔跑的姿势一定很轻盈，我甚至觉得当年刘翔冲出起跑线时用的也是这种姿势。
我承认我有点得瑟地把小黄帽扣到脑袋上面。
可是，可是当我将小黄帽取到的时候，那个女生却已经将扣分单填好了。我十分诧异，我有小黄帽了，你还扣分？
她说，我不是扣你小黄帽的分……她语气平静理由充足，完全是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我是扣你穿操场，穿操场得扣一分的。而且刚才你说“去取小黄帽”，讲的是方言，所以讲方言又要扣掉一分，这样就要扣掉两分。我说我讲方言是一时心急，一时心急你懂？我知道此刻我情绪激动，用的全是教训的口气。
她说，一时心急？一时心急你就可以去杀人啦？杀了人你也说一时心急好嘞。她的语气还是那么平静，这不是传说中的四两拨千斤吗？
我被她这话呛得差点噎死，我仿佛看见谢老师怒火烧身的样子了。真恨不得将这窄窄的扣分单撕成碎片，但我还来不及从她手里抢过扣分单，她仿佛又想起什么，在扣分栏上写下：未戴校徽，扣一分。
天哪，这什么世道！她扣完了所有分数后，回过来问我的班级和名字，我已不屑跟她说话了，就伸手到裤袋里去摸，想摸出校徽来，让她自己看去。但比较凑巧的是，我摸出的校徽上并没有写着五（6）班李怡然的名字。而是五（1）班张涵，我并不认识张涵，这个校徽是我在学校围墙边的空地上捡到的。我想把它收起来，从另一个裤袋里掏出自己的校徽，但那个女生下手很快，一把就将我手上的校徽夺了过去。在扣分单的名字栏上写下了：五（1）班张涵。
这时候我心里突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快意，我心想你扣去吧，反正没扣到我头上，扣得越多越好。后来回到家，开始看《天上掉下个猪八戒》的时候，我心里却生出许多不祥的预感。不过我安慰自己，管它呢！是她自己将名字抄上去的。
第二天正上早自修呢，五（1）班的班主任吴老师就领着一个小个子的男生和一个女生慢慢地从我们班窗口移过来，我心里一阵紧张。他们还真走进了我们教室，我定睛一看，仿佛看到了鬼，差点把自己从座位上震下来，吴老师旁边的那个女生不正是昨天的扣分人员吗，她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在我们班搜索着，这时候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里，我都要念佛了，我一遍一遍地学着我外婆的语气在心里念阿弥陀佛，菩萨保佑。真是在劫难逃啊，菩萨大概也来不及保佑我了。
不出半分钟，我就被昨天那个扣分的女生用探照灯给揪了出来，一揪出来我就现了李怡然这个原形。五（1）班的吴老师很生气，我们班的谢老师很生气，五（1）班的张涵很生气，大队部扣分的“蚊子”也很生气，这么多人都很生气，你知道后果有多严重？
是的，后果很严重，最终我因为冒充别人，又被加扣三分，这样我一下子就被扣掉了六分。这个分是我们五（6）班四十八位同学加起来，两个月才能扣到的分数。就是说我一个人用几分钟时间创造了四十多个人两个月的纪录，真是太绝了。
别人的生气很快都过去了，我抄了几遍书后，惩罚也完了，真正受伤害的是谢老师。谢老师这个月的班主任奖金一下子被扣掉了两百元。两百元如泥牛入海，被我给咔嚓掉了。我觉得我真是太对不起她老人家了，我想跑去给她当牛做马的心思都有了。
为此，在扣分后的一个星期里，我有三次一大早溜进办公室，帮谢老师把废纸篓给倒掉，还帮她把办公桌擦得光亮可鉴。我这么做了一个星期就被谢老师给捉住了。谢老师说，李怡然你这是干吗？我说，我想将功补过。听了这话，谢老师的眼圈都红了，一向不苟言笑的谢老师在那个早晨冲我温柔而含蓄地笑了。谢老师说，算了，每个人都会犯错的，以后悠着点。
直到接收到谢老师温柔的微笑后，我才卸下了心里的石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