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哪一年起，家教开始在城市乡村的每个角落蔓延，这个“蔓延”还不是植物，比如青藤、牵牛之类的蔓延，而是火的蔓延，点燃的大火，风一吹，到处都是熊熊烈焰，人人被烧得面目全非。做家教的人近乎疯狂，被家教的人近乎抓狂。
许多家长热衷家教，许多老师热衷家教，只有许多小学生恐惧家教。
但恐惧归恐惧，家教还是要请的，还不止请一个，得请很多个，一个两个三四个，五个六个七八个。我们班请家教最多的同学是王吉。王吉的老爸是个靠卖古董起家的暴发户，啥都缺，就是不缺钱。他常感慨于自己小时候没读好书，以至于后来签出去的名字让人笑话，为此他特意请书法家题写了自己的名字，练习了大半年才将三只字写得龙飞凤舞起来。这话是我去王吉家玩的时候，他老爸坐在红木的大摇椅上跟我们说的。他说，他妈的，如果可以用钱给你买回知识来，老子早就一掷千金了。
话不是说着玩的，王吉的老爸还真是出钱买知识，他除了搜罗古董外，另一件感兴趣的事恐怕便是搜罗形形色色的家教老师了。每次开家长会，他在最后一排四平八稳地放平屁股，然后就开始前后左右四面八方地打听，你们有好的语文老师吗？你们家儿子在哪儿补数学啊？你们家女儿那个英语老师姓什么来着？住哪儿啊？
紧锣密鼓地，王吉就遭殃了。王吉像一头身不由己的黄牛，被他老爸用奥迪A8一会儿装到这里，一会儿载到那里。王吉说他的周末不是在家教中，就是在去家教的路上。王吉有六个家教老师，语文数学英语各两个。你可能会纳闷，要两个干什么？王吉说他老爸认为这样可以做得更专业，就像他老爸做古玩一样，不能什么都要，什么瓶瓶罐罐，什么玉玺字画，什么兵器钱币，不能这样的，要专业，他老爸就只做古代的瓷器。
鉴于这样的伟大经验，王吉有两个数学老师，一个给他补课内知识，一个补奥数，这一点跟我比较像；两个语文老师，一个补阅读，一个补写作；还有两个英语老师，一个中国人，补语法，一个外国人，补口语。王吉珍贵的双休日时间就这么给他们瓜分掉了，而且被瓜分得很彻底，周末时间，王吉是日理万机的，忙得连吃饭的空闲都没有。
他常常在奥迪车里吃盒饭。当然不只是他，在车上用午饭的小学生越来越多了。我也一样，也常常在我老妈的卡罗拉上吃盒饭，上午的课刚刚结束，下午的课接踵而至，十一点钟从东边的老师家出来，十二点钟就要赶十几里路到西边的老师家上课了。哪有时间吃饭？等到坐下来上课时，我的午饭还在喉咙里，还没来得及掉到胃里面去。
还有好些同学家中是没车的，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接受家教，他们的家长就用摩托车，用电动车送，再或者让他们自己哼哧哼哧骑自行车去，或者让他们一大早起来，挤公交车去。在我们学校，在我们班，甚至可以说家教并不是几个人的事情，而是大部分同学的事情，家教也是全体小学生的事情。我妈说了，双休日，谁都在学，你不学，你就跟不上别人了，你过了两天，到学校去就面目全非，惨不忍睹了。所以，好的坏的聪明的傻的，只要你是小学生，你都得去家教。你得和别人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每次我妈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和眼神都无比豪壮，简直是豪气干云。
读到五年级的时候，我妈为我物色了一位据说很牛的数学老师，我妈说这个老师是本市实验小学最有名的数学老师，姓也姓得比较独特，不姓别的，就姓牛。他很擅长猜题目，那些市重点初中入学考的题目，他一猜就中。跟过他的学生有很多都进了市第一实验中学、市外国语学校那样的名牌中学。要知道，市第一实验中学、外国语学校可是将来进重点高中的基本保障。
那天我妈将我送到他家，是一个很旧的小区，我们沿窄窄的楼道攀爬上去。敲开门的时候，我吓了一跳，好多人啊！足足三十多个同学挤在20平米左右的客厅里，人头攒动，每个同学都坐在一个小圆凳上，像电影院的椅子，可以上下翻动，小圆凳前面是一张固定的小桌子。他拨开人群，让我们挤进去，将我妈递过去的一叠百元大钞，刷啦刷啦数了一遍。然后，就给我赐坐。我去晚了，客厅已没有位子了，牛老师将我安排在客厅旁的卫生间里。不过还好，尽管身处卫生间，我还是有一个小圆凳的。最后来的一位同学就惨了，他比我晚了很多，卫生间的四个圆凳都被我们占领，牛老师一指抽水马桶，一本正经地说，坐那儿吧。这个卫生间的马桶现在没在用的，就当凳子使了。
我们坐卫生间里的人一听，忍不住喷出一串笑来。牛老师却不苟言笑。牛老师说，笑什么，这可是上好的凳子，这个马桶当初买过来可得几千元啊，比你们哪个人坐的凳子便宜？
那个同学就只好坐在马桶那里了，但整堂课他都有些坐立不安，以前我知道有个成语叫“如坐针毡”，现在想想应该叫“如坐马桶”。
牛老师上课就更牛了，其实他也并不怎么上课，我们一坐好，他就往下发试卷，他说你们得认真做，这题目都是我的预测，不能说百发百中，但命中率很高的。你们不认真我不会管你们的，我只负责收钱。
等我们做好题目后，牛老师就讲解，然后就下课，家教的程序是很简单的，就像打开冰箱门，再关上冰箱门那么简单。
我觉得这样的老师最不懂上课了，但家长说这样的老师才厉害。牛老师还喜欢喝酒，他经常在试卷发完后指着我们，你们给我好好做着，我先去喝一盅。然后他进自己的书房去了，他在书房里就着花生米一小杯一小杯喝五粮液。我跟我妈说起这事，我想我妈会对牛老师有看法的，这样就不用去他那里补课了。但我妈却打了个让我喷血的比方。我妈说你看过武侠剧吧，哪个武林高手不是嗜酒如命的？他们一喝完酒那个功力啊高得吓人。我妈说的这是哪儿跟哪儿啊，我从未见过一个醉鬼能飞快地解出奥数题的。
不过跟我一样，大家都见识过家教怪人。用孙贝贝的话说是山大了，什么样的鸟老师都有。孙贝贝参加的是语文补习班，因为那个老师就住在她奶奶家隔壁，近水楼台，孙贝贝的爷爷奶奶就被她忽悠了，孙贝贝就去学了。
孙贝贝的老师根本没有我的那个奥数老师那么牛，学生个个都是不请自来的。孙贝贝她们就常常听见她给学生家长打电话，她说你们孩子最近语文表现不太好啊，我觉得你们该请一个家教了。她说，啊，请不到啊，要是实在请不到那就到我这里来吧。我本来想趁假期好好休息的，但这孩子的成绩太让人揪心了。
孙贝贝说，她说得客气，其实她老早就急得不行了，她恨不得马上跟学生家长说，求求你，求求你，就让你的孩子来吧，就让我赚点小钱花花吧。
孙贝贝说，那个老师真是想赚钱想疯了。她接收了一群小孩子后，就给自己租住的房子添置了一台冰箱。你可别以为她是在给我们送冰棍吃哦。她跑到批发市场批了许多的碎碎冰，还有各种口味的冰淇淋，奶油杯。她还进了许多美好时光海苔，酸妞软糖……总之，她的出租屋在我们下课的时候就摇身变成了一个零食小店。我们就争先恐后地买啊买，尤其是三年级的三个小孩，他们恨不得上课时间也能向老师买东西吃呢。
关键是，孙贝贝说，关键是零食的价格一点也不便宜，比旅游景区的还要贵一点。一个五毛钱的碎碎冰她要卖一块两毛，狂狠的。更可恶的是那个老师还郑重声明，老师可不是为了赚点小钱，老师是不忍心让你们热着，大夏天的，可不能中暑了。
比起孙贝贝的老师，杨杜子欣他们的老师就高明多了。杨杜子欣说，我们老师还是蛮好的，我们在暑假上课，常常有免费零食可以吃的。尽管老师说，你们将这道题目解开了，我请吃肯德基哦，事实上她一次也没请过。但她还是请我们吃了很多免费的零食，有时候是一根绿豆棒冰，有时候是半根双汇火腿肠，有时候是一片西瓜。而且她会定期考试，考好了的同学是有奖品的，什么修正带啊，什么笔记本啊，还有变色的尺子呢！
王吉说这叫羊毛出在羊身上，一片西瓜值多少钱啊？
但是，杨杜子欣说，她还给我们发年终大礼包啊，每个学期结束了，她都会送我们一包好大好大的零食。杨杜子欣还说，他们那个家教老师最有意思的是每个月举办一次幸运抽奖活动，有一次她幸运地抽到了一张动物园的门票。
所以，到她那里去学的同学特别多，大家觉得有的吃，有的玩，还是可以的。不过她不太会教，连普通话也讲得不太好，倒是比较会吹牛，说自己如何如何厉害。
我多么希望哪一个周末，家教老师会来电告知：“明天我外出，停课！”那该多好！但只有刮台风的时候，只有下暴雨的时候，只有里氏7.8级地震的时候，才有可能让课停掉。我四年级的暑假，一个强台风要光临我们的城市，几天前电视、报纸就在沸沸扬扬地宣传预防措施了，我暗暗为这强台风的到来叫好，我想总算有一次数学课可以逃脱了。但第二天，台风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可能走错路了。我们的城市碧空万里，阳光灿烂。不过我想，老师也来不及通知我了，还是可以躲过一劫的。可是，可是，万万没想到，就在课前半小时，老师来电，台风不来了，就来学数学吧。我妈发动汽车，风驰电掣地将我送去了。
家教牺牲掉了我们无数的周末，也牺牲掉了许多家长的空余时间，但他们都是无怨无悔的。我妈说：如果我给你一个轻松的童年，就是要送给你一个痛苦的未来。儿子，咱不能抱怨，咱得挺住！
除了我老妈马不停蹄的丰田卡罗拉，除了王吉老爸马不停蹄的奥迪A8，坚忍不拔地送孩子去学习的家长还有很多很多，体育委员刘杉在语文课上读过一段作文：
最感动的事情，是有一回老爸的左腿骨折掉了，但还是坚持开着踏板车送我去谢老师家学习。老爸把打着石膏、缠着白纱布的腿先搁到踏板车上，然后稳住踏板车，让我将一根拐杖递给他。他将拐杖搁在踏板车的把手上，发动车子，带着我朝谢老师家疾驰而去。他的拐杖搁在车上，像一把六四式的冲锋步枪。车开在路上，回头率别提有多高了，比王吉老爸的奥迪A8肯定要高，比孙贝贝老妈的宝马520也要高一点的。等我爸爸开到谢老师家，谢老师看到这阵式吓了一跳。谢老师立即跑出来说：“脚怎么了，脚怎么了？我来扶你。”
我老爸将手一挥，很坚定很潇洒地做了一个制止的动作，他说：“我自己行的。”说完，他就拎着拐杖，是的，他没用拐杖，而是将它拎在手里，也许觉得在谢老师面前用拐杖不好意思吧。反正他就拎着拐杖单脚着地，一下一下颠进了谢老师家，这一幕简直太令人感动了。
俞林妈妈也是一样热衷家教。在暑假里，她妈妈每天都用电动车送她去学习，然后自己又开着电动车回去。俞林上完课，正好下午两点，她又开着电动车来，接着开着电动车回家。这样俞林妈妈每天要在七八月的烈日下暴晒四次。俞林妈妈的皮肤原先很白皙的，暑假一到，就晒得黑不溜秋，她快成非洲的跑步运动员了。
有小学生的地方就会有家教，有老师的地方就会有成群结队的小学生出没。如果一个小区住着好些老师，暑假里这个小区就摇身一变，成了一所学校，每天来去的小孩子像学校上学放学时那么多。我们拎着一只只大书包，昏昏沉沉地被大人拉来拉去，像一条条没有方向的鱼，匆匆忙忙从一个老师家游到另一个老师家。
我们的周末啊，我们的游戏啊，我们的快乐童年啊，我们的春风啊，秋月啊……都被家教的潮水无声吞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