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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活祭

都说四爷老了,可四爷活的还很壮实。

天近黄昏的时候,老日头隐进了厚厚的云层,远山没有一丝霞辉,天地间一片浑浊。四爷拖着七尺长的拐杖悄没声地溜进村垭口,翻过村北的壕沟,走进了北山湾的枣树林。

节令已入腊月,空气里透着浸人心骨的寒气。凛冽的寒风从山后漫过来,扭过山嘴,就抖出了嚣张的淫威,在山湾里呼啸着打旋。山脊和沟崖上干枯的草丛俯首鸣泣,地上被卷起的杂叶乱草在空中沸扬翻转,一会儿就抿在了光秃秃的枝丫上,猎猎作响。几只叫不出名的鸟雀唧啾出几声凄惶的哀怨,蹿入空中倏然不见了踪影。风在枣树林里穿梭,撕扯着四爷肥硕的棉袄下摆。四爷倒背着七尺长的大棍,在树林里停稳了步,眯眼望着远处灰蒙蒙的低旷山野咬紧了牙骨。四爷面无表情久立不动,一任银须随风飘飘,好一会儿才自语道:“这筋骨不再抖抖,怕是难镇住人心了。”

四爷甩出棍,脱下棉衣,紧紧腰中四扎宽的暗蓝腰带,深吸一口冷气,猛转身扎下马步,左手抚胸,右臂伸直,右手中食指并拢,目光随着指尖平移……。急转收身,燕子衔泥般抓起地上的拐杖,仗棍平地拔起,“嚓”地一声脆响,四爷腾空落地,一棵手腕粗的枣树被拦腰斩断。

四爷抹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平静的脸上绽放着喜悦,双眸里闪放着自信的亮彩……

七十九岁的四爷是不是就老了?

四爷走出枣树林,背着七尺长的拐杖站在一块岩石上,望着山下的村庄,又眯起了炯而溢神的眼睛,下意识地呼出了一声重重的鼻音。

四爷正要往回走,扭身瞥见了枣树林旁边的一片坟冢,心忽有启动,就迈开坚实的步子,走进了那一片坟茔。

这是四爷家的祖坟,也是村里的祖坟。这里覆葬着他们王氏祖先的亡骨,也招纳着王氏近门男女的魂灵。四爷在祖坟里踱步转悠一阵,最后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在属于他的位置后面,已排上了两代,堆隆着几十个圆圆的土丘。

四爷是该老了。

“怕是三年五载我还埋不到这里。日后我伸腿了,谁来撑住王家的门面?”四爷像是对自己低语,也像是对祖先嘀咕。

四爷缓缓向一座坟丘走去。这是山菊娘的坟,去年这个时候埋下的。坟顶的魂幡还没有沤尽,顶尖处一撮子孙葱还泛着青鲜的旺力。“今个是腊月十六,十九就是山菊娘的周年祭日”。四爷忽然记起了,眼一眨滚动出了异彩。这异彩灼人,这异彩是四爷要做一件事前的隐兆,壮观的事体会在这异彩深处板结成坚硬的主意。

山风歇息一阵,更加疯癫了。

四爷走进村的时候,天色已昏暗下来,黑森森的夜幕罩严了参差交错的房舍,有些土院的门窗里已亮出灯光,村街上冷冷静静。不知谁家的女人在呼叫猪崽,声音扯得尖利,一时又把街面衬得十分空寂。四爷在山福家门前驻下脚步,朝闭着的门里喊“山福!”

门拉开一条缝,露出了一张老茄子似的蔫吧脸。“四爷——。”见是四爷,山福连忙堆起笑,两扇厚唇一咧,两颗焦黄的门牙就突兀出来。“家坐,四爷。”

四爷随山福进了屋。山福的女人正蹲着刷锅,头也没抬,连给四爷打个招呼也没有。四爷撇一下女人,咽下一口唾沫,紧巴着脸悻悻坐下了。

“有事?四爷。”山福识趣地递上一支烟。

“赶十九,你娘周年,咋盘算?”四爷点着烟,吸一口又吐出来。

山福的女人端起锅出了门,把门外的猪槽敲的“梆梆”响。

“等他姑们回来,作个商量。”山福凑上前说。

女人走进屋来,“他姑们不回来,俺可照应不起。”

“我和山福议大事,家里娘们少插话。”四爷有些愠怒了。

“喜梅,你屋去”。山福忙起身推搡女人。女人哼了一声转身进耳房。

四爷狠狠剜盯着耳房摆动着的门帘。

“四爷……”山福知道又惹了四爷的脾气,挨紧四爷坐下。

“大祭大奠一码子事,要弄出个体面来。这事我做主,谁还能挡了?”四爷笃笃敲着桌子。

“四爷,我的家底你知道,怕务治不起个热闹”。山福一旁轻声说。

“你想屙软蛋?”四爷看紧山福。

“哦,哪会呢。”山福嗫嚅着。

“让他姑们都回来,再给村里传个话,就说这事我张罗,看他哪个不来!”

“四爷,您的身体……”。

“咋了!”山福的话正戳到了四爷的痛处,四爷忽地站起来,“身体咋了?你也这样咒我?”四爷哆嗦着双唇,喷出了唾沫星子。

“不,四爷……,我是说……。”

“这事你照我说的做,我就是要叫村里人看看哩!”

四爷走出屋子,脚步把地踩得咚咚响。在院里忽又转身对送出来的山福说:“家里女人没个规矩,也该捏巴捏巴。”

山福点点头“喜梅的脾性不好……”

“再烈的女人也吃硬教调。我这七尺大棍抡下多少女人?叫捏巴就捏巴,能上天?”四爷把音腔叫得很响。

“是得挨整治。”山福也直直身子,喷个饱嗝。

女人在屋里“哐当”一声关严了门扇。四爷背着七尺拐杖在街上走着,身子挺得很有气魄,步履铿锵呼呼生风。要是白天这样,不知多少人见了要揪心身颤,四爷可是多年没有背着大棍走路了。

四爷巴望着过十九。

这地方不穷酸,肥腻腻的沃土养庄稼,庄户人也就有了殷实的日子。

八百里的伏牛山雄雄壮壮,绵延横亘,逶迤到这里却嘎然而止,甩出一片坡坡岭岭,胳膊连筋,筋连腿地撕拽着。只有村北的牛郎山孤峰突起,危崖耸立,还有点山的架势。牛郎山长年被风雨剥蚀,山上秃秃荒荒,只养些杂草荆丛疯长。山前的阳坡处也有一小片一小片的树林,砍了长,长了伐,终也不见长成材料。山上被汛洪刷出几条大沟,沟底均有涓涓细流汩淌,出沟口又汇成清澈涧溪,绕乱石挟细沙淙淙而下。正对着各条沟嘴,积千年冲淤为一大片平川,川的尽头,座落着村子。村子不大,有百十户人家,大都姓王,村名就唤王家冲。

王家冲被周围的丘岭环裹着,北面的牛郎山似一道天然屏障,把村子和几十里外的乡所大镇、繁闹县城隔开。因交通不便,王家冲自古与尘世少缘,日子象在一个山匣子里,过得平平稳稳,白天翻黑夜,春华变秋实,日暮劳作,繁衍生息了一代又一代。

只是近年来,不知外边的世界咋折腾,念过几年书的年轻人到外边走两遭,回来就变得娇声娇语。四爷常发愣,思磨着外边的世道:年轻人把衣裳紧身勒尽肉里就好?惹人的地方兜得显山显水就好俏?姑娘们露着皮肉扭着屁股不是做姨子的材料?常有些上了年纪的父母向四爷诉说着本家人自作自贱的事,四爷听了就戗白:“扭来了疯去了,能不出事?管紧巴点!”但四爷总不出头,再也不动用他那七尺大棍。

一棍抡倒一个,得抡倒多少个?村子熬到眼下这一步不容易,当初不是平着四爷的七尺大棍……。

春日天,挨近晌午的日头抖出燥热来。山野里、路旁边的野花焉焉地收拢了花瓣,打起瞌睡。一只黄毛大狗从山岔里窜出来,吐着猩红的舌头,伸出脖颈嗅闻一阵,又低头疯跑过去。空气里裹着腐朽的尸臭,在山野里飘曳,寒人肺腑。蛇样的山道瘦路上,一个魁伟英俊的小伙子,用一根七尺长的大棍挑着担子悠悠走过来。在牛朗山的一个沟壑旁,寻到一棵大树,停下来放稳担子,就扯起衣衫抖扇着。一会儿,小伙子走下山道,蹲在了一道小溪的身边,掬一捧清凉山溪水在脸上胡乱搓一阵,又掬一捧捂进嘴里,这才站起身。小伙子撩起衣襟抹着脸上的水珠,一边转了身。一抬头,小伙子不觉一愣,毫毛惊乍,彻骨透寒,一把乌亮的枪口正对着他。“劫贼”。小伙子心里想着,未敢出声,正眼瞭一眼对方,一顶瓦灰色的礼帽扣在前额上,前檐半掩半露地折着双眼,一副鹰嘴鼻梁下,两扇肥厚的嘴唇紧绷着。

“你这是……?”小伙子轻声问。

“少废话,跟我走。”汉子挥动着枪头。

这一带沟叉交错,丘岭勾连,自古养枭雄。近年来战乱频繁,年景饥荒,就生出了如毛成串的盗贼。他们夜伏日出,在路断人稀的山野里残榨路人,谋财害命。小伙子听大人们讲多了,今天算是落到自己头上。他心里明白,那人会把自己逼上死角,然后扣动扳机,再去翻抖他那不值钱的担子。小伙子想着被枪顶着腰眼慢慢向前走。前面是一座石砌的拱形小桥,小伙子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动着,一步一步踏上阶石。忽然小伙子猛一转身,一脚踢出,那汉子顺坡翻滚下去。汉子还没有爬起来,只见小伙子又凌空飞过来,双脚如磐石般地砸在了汉子的手腕上,任汉子怎么嚎叫挣扎,也难易挣脱。

“少爷饶命,少爷饶命!”汉子啃着地求告。

小伙子从地上捡起手枪,松了脚步,“你也配吃这碗饭?”

“不常干这营生……。”

“哪村的?”

“杜家冢的。”

“干几回了?”

“不不,我是在刘大胡子手下当差的。前天王家冲的张二爷送来信,叫刘大胡子去收拾王家冲。今个刘大胡子叫我传话给张二爷,让他做个内应,回来半道上碰上您啦,就想捞……,我真是有眼不……。”

“人马啥时开进王家冲?”小伙子喝住汉子问。

“说是过晌”。小伙子一惊,抬头望一眼天空,簇紧眉头低吼一声:“贼盗!”然后一掌推出去,鹰嘴鼻就倒退几步,撞在一块岩石上,嘴里顷刻就冒出一滩血液。

小伙子挑起担子,匆匆上了路。

……

老日头刚扭西,刘大胡子就带着二百多只长枪短炮,近三百号人马,围严了王家冲。

村子里沸嚣一片,街面脚步杂乱地跑动着,纷纷涌向寨墙。寨门早闭了,男女老少还不断地向寨门堆隆石块。街上的老人小孩哭喊着,也有一些年轻女人一边拖运石块一边嘤嘤啜泣。领首的王老大在寨墙上吼下话:“谁再哭我宰了她个臭娘们!天塌地顶着,头割碗口大的疤,哭就有好果子了?”接着王老大吩咐下来,“青壮年男子分守寨门,有刀提刀,有棍提棍,女人们向墙围上递石块,炮手们把好土炮,看准火候就放。老人孩子们家里躲着去。”王老大吩咐完毕,又对一个年轻后生说:“小牛,去对张老二说,让他出几条枪,来几个家丁,抵抗外贼,他也有份,敢说个不然,我王老大日后找他算。”

王老大领着几个壮实青年守着最紧要的北寨门。张二爷家也来了十几个家丁。

张二爷是张绿头的二少。张绿头是村里的大户,屁股下坐着王家冲的几百亩地,权势遮天。这张绿头吞吮着村里人的血,生生养足了一个昏昏色性,除了接妻纳妾,就变着法去祸害村里的女人。那年张绿头糟践了王发林的婆娘,女人气绝吊身,王发林怒羞不过,就去张家硬拼,结果被张家的家丁打卧在床上,临咽气不得不把八岁的儿子送到山外。张绿头后来色迷心窍,竟把自己的儿媳搂进了被窝,儿子知道后就挟迫老爹交出了家中大权,此后张绿头就又戴了一顶灰头大帽,把家事交给儿子支撑。张二爷比他爹还毒!前几年山外边共产党闹得紧,王老大就拢起村里人抗租。张二爷知道外边局势多变,也不敢强惹这些穷汉子,就放宽了不少租规,弄得村里人也能吃饱肚子过安稳日子。这年头听说共产党也不断吃败仗,张二爷就又抖耍起来,他要找靠山,没有靠山就难收拾王老大这一帮子穷汉。张二爷看准了刘大胡子。这刘大胡子是远近闻名的匪杆,靠住这棵大树,就再也不怕村里的人反了天。眼下刘大胡子围了村子,王老大又叫去人出枪,这正中了张二爷的小圈套。

刘大胡子的人马和守寨的人交上了火。

女人们听到枪响,纷纷退下来躲进家中,姑娘们吓得抖瑟着身子拱进老人怀里哭泣。寨墙上的男人还在嘶喊着、拼打着。

约莫两个时辰,枪声停了,女人们开门去打探,才知道寨门上的土炮放完了,石块也用光了。刘大胡子的人马停了枪火,嚎叫着往寨墙根下涌过来。王老大急中生智向众人喊:“操起家伙,上来就拼,谁要怯阵敢倒退半步,我宰了他!”

匪贼们爬上寨梯,瞅准一个就放一枪,顷刻寨门上就歪倒了许多守寨的青年男子。人头在寨沿上摇动,血顺着寨墙流下来,寨墙成了血墙,场面好惨烈!

王老大暴怒:“有种的上来,放下枪跟老子个个拼!”说着,王老大脱掉上衣,光着脊背对着匪贼们挥舞着手中的大刀。果然有几个爬上来和王老大交手,结果都作了王老大的刀下鬼。王老大杀得眼红,浑身的肌肉紧绷着,脊背上泛着油浸浸的亮光……。张二爷的一个家丁托起枪瞄准了王老大……。

王老大身子一挺,猛扭头怒视着家丁,忽地甩出了手中的大刀。家丁惨叫一声滚下寨墙,王老大也“咚”地一声倒在了血泊里。

北寨门失守了,接着四方寨门都涌进了成群的匪贼。一时村里家家户户的篱笆门被踹开了,女人们嚎啕尖叫,刺人心肝。

刘大胡子钻进一家屋里,从床上拖出一个娇嫩的姑娘,老鹰戏小鸡似的抓起来,又放在了破床上,然后砸上了他那壮牛般的身子……。刘大胡子敞着怀走出来,又有几个匪贼窜进去……,姑娘绝望的呻唤渐渐低弱、中断。

村街上到处是匪贼们追捉女人的惨景。

挑担的小伙子在寨墙上露脸的时候,已经是大汗淋淋了。他望着面前的惨状,知道自己回来晚了,眉头便簇成疙瘩,双手狠狠地抱紧了自己的脖颈。村里的几处房子已燃起了熊熊烈焰,匪贼们兽性发泄已毕,带着极大的满足该撤离了。

天近黄昏,匪贼们散散拉拉从街面上走过来,个个袒胸露怀,淫荡嬉闹。紧接着是几辆马车,车上装载着劫来的粮食衣物。刘大胡子坐在最后的一辆马车上,身旁还紧偎着一个酸滴滴的女人,这是张二爷的四太太,这回算送给了刘大胡子做犒赏。张二爷和他的家丁在马车后面一路跌跑着,比划着,不时献些媚,拍着马屁。刘大胡子坐在车上一边撩逗着女人,一边畅怀淫笑,竟没顾及洒一眼一旁撵着的家狗似的张二爷。

这一切都摄进了掩伏在寨门上小伙子的眼里。

“啪”!忽听一声枪响,拉车的枣红马一声鸣嘶,栽倒下来。顿时匪贼们惊慌失措,哗啦啦扣动枪支。刘大胡子利索地从马车上翻下来,阴险地向四处惊望,还没待他回过神来,忽见一个人影从头顶上飞来,刘大胡子赶忙沉稳地迎战。刘大胡子久闯江湖,知道武道上侠客豪杰颇多,可自己结交甚广,敢惹自己的还不多,今天算是碰上个送命的黄嘴叉子,也该老子过大瘾。刘大胡子一边步步进招,一边连连败退。两人短兵相接,难分难解,匪徒们难以开枪,见到主子又占了上风,纷纷放下枪观斗。小伙子最后把刘大胡子引上了寨门,使出了绝招封喉掌,一掌出手,钢指牢牢抠住了刘大胡子的咽喉,“再动我要你的小命”。

刘大胡子在寨上传下话:“放下枪支粮钱,都出寨门去。”

匪贼们纷纷撤离,也有些刘大胡子的贴身干将高喊着涌上寨门。

“看掌!”小伙子一挥手,刘大胡子的胡子脸上就印上了红红的掌痕,一会儿便七窍迸血瘫下身去。小伙子一手抓住刘大胡子的脖梗,一手端住屁股“嗖”地一声扔下了寨墙。小伙子又抽出了七尺大棍,对着涌上来的匪贼横扫过去。

小伙子纵身一跃跳下寨门,跑到马车旁,在车底下拖出了张二爷和四太太,一手提一个,双手用力一碰,两颗头颅就撞出了飞溅的血浆。

村里人纷纷出来了,村街上涌满了男女老少。女人们顾不害羞,披着散乱的头发袒胸露怀,神情麻木,目光滞呆地望着小伙子,似在默默倾诉着她们的奇耻大辱和村子的不幸。

“老四,老四回来了”。老人们辨认出了他们的老四。

残存下来的几个青壮男子,也从寨墙跟下的树丛中出来了,还抬着奄奄一息的王老大。躺在地上的王老大无力地翻开眼皮,凝视着小伙子,低语到:“老四,你回来了。大哥我无能无德,撑不住王家冲,群龙无首不行。记住我四叔和二婶是咋死的。以后村子就交给你了,要让咱村里人过安稳日子。”

“大哥,我记下了,我外出学艺十二年,为的就是这个。”

众人都给老四跪下了。

老四望着眼前黑压压的一片父老乡亲,禁不住热泪滚滚。

如今,那七尺大棍已成了四爷的拐杖。

晚饭后秋水来找四爷,说是开会,问他去不去。四爷顿了顿,今晚得去,山菊娘周年的事,得在会上提提,好给村里个郑重。

山风吼累了,不知飘游到哪儿打盹去了。月亮仍躲进云层里,怯冷似的不肯露脸。山野、房舍灰白灰白的,大风过后的村庄更显的凄凉、萧条。

山福家里还亮着灯。

山福坐在灯下抽闷烟,女人已睡下了。一阵子吞云吐雾过后,山福甩掉了最后一个烟屁股,站起身“呼”地喘出一口粗气,“敢惹犯四爷,真该吃整治了。”

山福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要捏巴自己的女人了。

山福摸进里屋,拉亮了灯,在床边站了好一会儿,不知如何下手。他呼哧一阵,猛地扯起女人身上的被子,朝着女人白花花的肥实屁股就是一大巴掌。

女人从梦中醒来,拨拉一下发麻的屁股,忽地折起身子,惊乍地望着山福,厉声喝到:“你穷折腾啥?”

“你敢惹四爷,不给你个教训,能上天?”

“嗬——,听老头子放个屁,就来和我耍脾气!”

“臭娘们,看我不揍扁你”。说着山福扑过去。

两个人扭打在一起。

女人瞅准时机,上前一把揪住了山福的致命玩艺,牢牢箍紧。“你要再和我动肝火,我掐断你的命根!”女人喘着粗气,胸脯一起一伏,两吊奶子一悠一悠的。

山福蹴着身子,慢慢就向女人讨饶。女人松了手,山福就捂住裤裆乖乖地躺在床上,安稳地听女人训教:“你废物一堆,撑不起这个家,啥事不该我管管?指望你怕要把日子丢到别人后面哩!说一句话,你就朝我轮巴掌,就这熊本事?你个没血没筋的软骨头。枉长男人一嘟噜!惹恼了我,我走!”

“喜梅,不,我是怕得罪了四爷。”

“就不怕得罪我,我犯着哪一条戒律了?”

“四爷他说话……”

“一家有一家的事,他能管着了?”

“我怕他动用那棍。”

“他敢!”

“抡倒多少人。”

“没有王法?”

“四爷的话就是规矩。”

“这规矩得改。”

“几十年了,秋水当了十几年支书,啥事不是都依着四爷,哪回开会不去请四爷?王家冲的事四爷说了算。”

“怪不得听他冒股烟,你就和我较劲。”

“我怕”

“怕啥?”

王家冲的规矩是该改了。谁改得了?四爷办的哪一桩事不是为了王家冲?王家冲是四爷用骨血和七尺大棍的威风换来的,四爷的权威也是王家冲的人给的。

在刘大胡子血洗刘家冲的那一年,四爷就娶了村里的俊俏姑娘做媳妇,第二年就生了一个白胖小子。四爷领着一个家庭,领着一个王家冲,凭着一根七尺大棍,安安稳稳地过日月,一直到解放那阵儿。五〇年抗美援朝,孩子长大了,四爷就把儿子送到战场上,当年就传来凶讯,儿子的热血流在朝鲜的国土上。四爷断了后,活得更硬朗了:“值了!”村里人都为四爷的话长精神,这是王家冲的光荣!四爷从没挂过官衔,但总把着村里的事,他是王家冲的主心骨,又是烈士的爹,谁都敬着,习惯了。

六O年闹大荒,山外边的风刮得紧,顶不住,王家冲就也办起了大食堂。一年没下来,人的肚子饿干了,村外的枣树林旁不断地添着新坟。四爷坐着瞪起凹陷的眼睛发怒:“还不胜当初叫刘大胡子用枪崩了!”

漫长的冬夜,四爷再也难以睡下。王家冲就这般煎熬下去?到头来村子散在我手里,咋向祖先交代?难道我也拢不住王家冲?四爷想不通,一直在野地里转呀转。很晚的时候,四爷才走进村子,刚一进门,老伴就为他递上了一碗稠乎乎的包谷粥。

“哪儿弄的?”四爷问。

“食堂拿来的。”

“你偷了食堂?”

“俺饿的真顶不住了,你也该吃些东西了。”老伴乞望着四爷。

四爷闷闷坐下来,眼珠子在眼眶里转悠一阵,然后死死地看定一个地方,连口地抽起烟来。一团烟雾散淡后,四爷一双老而浑浊的眼睛微微迷蒙了……

四爷没有接碗,起身踱到门口无言的站着,又忽地转过身来说:“你跟我受苦了,你就吃吧,吃的饱饱的。”

老伴捧碗的手哆嗦了……

第二天,村里传出惊闻,四奶奶染上了急症,病在床上迷糊糊地起不来了。村里人脚步乱了,纷纷上门来看望四奶奶,四爷有话:“都省了吧。”

有人小心地问四爷:“四奶奶的病咋恁急?”

“被山风毒着了。”四爷很自然。

围在四奶奶床前的女人们殷实地侍奉,在给四奶奶换衣裳时,几个女人惊愕了——四奶奶的脊梁背上有一条长长的紫青棍痕。

众人惊望着四爷。四爷仍是很安详,目光不洒众人,声调却激昂:“偷吃食堂的东西,活该!”

众人都沉重地埋下了头。

四奶奶慢慢醒过了神,村里人都长出了一口气。又挨到落黑,四奶奶神志清醒了许多,侍奉的人灌喂药汤一阵子忙乎后,都怀揣着牵挂和十二分的不放心,很愧疚地走了。

四爷坐在老伴身边,目光暗淡,神情忧伤,他深深地望着与自己生活几十年的老伴,落下了大把的热泪,喉腔哽咽了:“我对不住你呀,不这样我就镇不住人心啊!”

四奶奶泪水涟涟地对着四爷点点头:“俺懂。”

食堂正式断了粮,村里人都围着四爷打转。有人对四爷说,张仁富家冒了烟火。四爷听了怒目迸裂:“叫他来!”

“四爷,您找我?”张仁富低拉着脑袋。

“你私窝粮食?”四爷问。

“在旧罐里扫出一把,我……”

“有你吃一口,就有大伙舔舌头。咋不报给我?”

“四爷,我是……”

“你竟有这恶心!”四爷一棍抡下去,张仁富趴下了。

如今张仁富还总是在街上爬着,见了四爷,还点头哈笑。

到后来山外面闹什么造反,听说还刀刀枪枪地戳打起来,村里人有些蠢蠢欲动了。四爷整日扛着七尺大棍在村里转悠,逢人就说:“谁敢再学山外糊弄,我就抡了他娘的!安安稳稳过日子能没个吃的?”

山福家里还亮着灯,小两口都没睡。

“喜梅,别戗着四爷,娘周年的事由他张罗,咱吃不了亏。”山福一把扳过了女人。

“他是想趁着人多抖抖气魄,可咱搁住恁多人来吃耍?”女人也缓了气。

“顺着四爷,谁也薄不了咱。”

“他姑们回来带东西少,我可不依。”

“由四爷出头,指你能闹出个寅卯?”

“明个儿你就给他姑们传信吧。”

“中。”

“村里人哩?”

“由着四爷吧。”

“嗯,由着他。”

……

天空昏暗暗的,没了老日头,冷风就在村街上乱窜乱撞。冬天的山村本来就空寂,遇到这天气,人都缩在屋里不肯出门。上学的娃子们,从街上跑过,扯叫着尖细的童声,沸搅出村里的一些活泛。

四爷不冷,身上热乎乎的,急火火地进了山福家。

“四爷,您来了,屋里有火。”喜梅忙迎住四爷。

“山福哩?”

“给他姑们传信去了。”

四爷点点头。“是该都回来。山福回来就张罗吧。”

“听您的,四爷。”喜梅柔声说。

“村里我都挨门交代了,人随礼到,既是大事,礼就不能太薄,这好年胜景的。”

“四爷,托了您照应,您多劳神了。”

“王家的事就是我的事。唉,到时秋水也来压阵主事,会上通了。我就不信热闹不起来。”

“有四爷您出头,谁不赏个面子。”

“喜梅,你说我老了吗?”

“哪儿呀,我看您比过去还精神哩。”

“哈哈……”四爷捋着胡须大笑起来,笑得舒心极了。

四爷脸上有了喜色,走在街上,还按捺不住肚里的喜悦。“女人家捏巴捏巴就是不一样。山福家里的是个好女人,一整治就改过来了。人活着和树一样,得不停歇地修剪。几年不发脾气了,就说我老了。我要再抖抖气魄哩,让年轻人也见识见识。”四爷想着走着,不觉走出了村子,他望着远处的天,长长呼出一口气:“王家冲是该理顺了,再任着年轻人学外边疯野几年,就难收拾了。有我在就能吃饱肚子,不能叫村里人跟着山外穷折腾。”

两座山的夹缝里,扭出一条瘦窄的土路,出了山口,一片开阔,虽也是坡坡坎坎,还是比山里好走多了。

拉人力车的女人穿一件宽大的碎花棉袄,留一头浓浓的剪发。她正在躬身上坡,肩上的拉绳勒进她的棉袄,显出一条明显的沟痕。终于上了坡顶,女人喘着粗气,头上和袄上冒着蒸蒸的热气,一张耐看的脸被滴滴的汗珠罩着,泛出红嫩嫩的润光。一阵凉风拂来,女人惬意极了,仰脸晃一晃蓬松松的头发,一绺沾湿的刘海抿在宽亮的额头上。女人眨巴一下水灵的大眼,扭头朝车上说话:“大锁,招呼点,下坡了。”

“山菊,歇歇吧。”车上的男人说。

“几十里路哩,坡坡岭岭的,赶紧点吧。”山菊驾着车把拖车下坡了,车把上吊着的竹篮一悠一悠的。

车子翻过几道丘岭,前面就是一道大川,这里再没有什么遮挡,一眼就能看到村子。“一会儿就到家了。”山菊心里想。

已是后半晌了,天还板着阴晦的脸。风又大了些,还裹着少许的雪粒,酥酥刮过来,打在脸上麻麻的。田野一拉平川的麦苗被风揉搓着,显得软弱无力,但也有着不屈服的抗争韧性。一群野狗在路旁打闹着、疯逐着,一会又窜入麦田里疯远了。路旁堆起的大大小小麦秸垛,灰蒙蒙的象一座座丘岭,放眼看去,更显出天地的空旷和远寂。

“山菊,钱带的多么?”车上的大锁问。

“卖猪娃的六十元钱,妞说今年要考高中,嚷着交学费,给她二十。小毛还得做一条裤,要过年了,得存留点,你还得吃药。礼肉祭品我都买了,在篮子里,到村里再买些纸,能说过去。”山菊走着说着。

“咱手头太紧巴,要不也多带些礼,给你壮个脸面。”大锁愧疚地说。

“村里人谁也不会计较这些,都宽厚,咱进了孝心他们都依。”山菊说着停下身子,歇一会吧。

山菊不想马上进村子,她想看看这块她熟悉的土地。这里有她摔下的汗珠,有她旧日温馨的梦。山菊拢了拢额前的散发,双手托住下颚,端庄入神地坐在车把上,象是在品嚼着她过去的辛酸和甜美的记忆。

爹是在春天死的,那年山菊才十七岁。家里已没一把下锅的的米糁了,春荒天扯得悠悠漫长,日子是恁般地煎熬,夜里娘就搂住饥瘦的山菊和山兰哭泣。山菊懂事地眨巴着眼泪对娘说:“娘,我出大工吧。”

“闺女,你还小啊。”娘爱怜地抚慰着山菊。

出大工就是队里趁冬春农闲,组织些青壮年男女出外砌渠架桥。这些活是要力气的,但有饭吃。为了吃饭,娘只好点头了。

娘找了趟四爷,四爷允了。

开春天冷风还紧,山菊就穿一条单裤,穿上娘的带襟布衫,用布条扎了头辫,背着小包袱上路了。这是四爷可怜她,才让她去的。

在十几里外的山野上,山菊找到了队上的人。队长看了她,死活不收留。“这里的饭不好吃,你能干下来?”

“四爷让来的。”山菊仗起了四爷。

“留下她吧。”秋水也走过来帮话。

“留下来当大人分活。”队长说。

“总比在家里挨饿强。”秋水说。

山菊留下了,她感激地望着秋水。

“活做不下来就找我。”秋水留下一句话就走了。

秋水比山菊大仨年头,已是一个壮壮实实的小伙子了,人长得象牛牯般结板,也有股机灵。他爹和山菊爹缘分厚,他就对山菊格外关照,自小到现在。

他们在梅豆架下捉迷藏,总是秋水最鬼。在清澈的山溪里他们抠螃蟹,还捡一兜一兜的带彩卵石,秋水把山菊逗得一直在后边疯撵,老也撵不上。春天发芽的季节,秋水会做一枝枝拂耳的柳笛,那笛音总在山菊心里缠绕,撩润得她痴痴地醉笑,那脆亮的稚音在春天里荡得很远。秋天的山上,山菊随秋水去捉蚂蚱,秋水会把自己制作的精美的蝈蝈竹笼挂在山菊的脖颈上。上学的路上,天泼雨了,秋水驮着山菊在泥泞里蹚着……后来他们彼此感触到对方都有了异样的变化,尤其是身体各个部位的渐渐变异,使他们明白了性别的界限,那股兴奋激昂的情绪不得不冷却下来,似是都在疏远着对方,又渴盼着不能让人察觉的亲近。而这种内心深处的骚动,时时又被拘谨和羞涩的情愫压抑下去,他们都长大了。

两颗枯涸的心一下子又拉近了。

队长一分活就是定方拉石头,姑娘们不和小伙子合帮,谁也干不下来,完不成任务不记公分,还不给吃的。干多了能得到两个玉米面杠子馍的奖赏。每次山菊都是找秋水合伙,有了秋水,山菊总感到什么也不怕。收了工,秋水领了饭,就叫她一起吃。

“秋水哥,你出力大,多吃点。”山菊让着秋水。

“少吃点,省下来你捎回家里去。”秋水总要包起一个馍塞给山菊。

在山上运石头,都是秋水装卸,路上山菊拉个梢绳就行。遇到上坡,山菊总是拼命地用力,尽量减轻秋水的负荷。一次拉上一个陡坡,山菊累得满头大汗,秋水就对她说:“山菊,别使蛮劲,有我怕啥。看你都出汗了,把布衫脱了透些风吧。”

山菊一听,脸红的像块大红布,头羞羞地低下去,“不热。”

山菊里外就穿着一件布衫。

秋水恨自己的冒然,也羞愧地扭过头去。

第二天,秋水就悄悄地塞给山菊一件崭新的内衣。

白日累了一天,落黑挤在大棚里的地铺上,别人都入梦了,山菊睡不着,心里有股朦胧的东西在折磨着她,她羞臊、兴奋、快慰。她想秋水那宽阔的胸膛、丰实的肌肉、和那双机灵的大眼睛。十七岁的她夜里她就做了一个极好的春梦,梦见了她和秋水在过家,秋水瞅空儿就咬她,她也乐意让他咬,那咬不疼,麻酥酥地甜在心里……

工地上男子少姑娘多,总有些姑娘合不住邦。姑娘们就舍面地去讨好那些无赖小伙子们,听几句污秽的脏话,陪小伙子们寻些开心,尽管叫人委屈,也总算有了靠山,这是吃饭的保证。苦了玉妮,玉妮娘的名声不正,小伙子没人敢靠近她,总完不成任务,被队长罚了几次,几顿就没吃上饭,眼睛揉的红肿着。一天夜里,心眼稠的山菊又在姑娘宿舍棚的地铺上想秋水,一直到月牙西斜还没入睡,只见一个黑影偷偷摸进来,拱进了玉妮的被窝。只听玉妮轻声的挣扎着:“不不……。”

“我明个儿还加罚你。”队长的声音。

玉妮不动了。等黑影又走出去,玉妮就咬着牙啜泣起来,满屋子累垮了的姑娘们竟没有一个人醒来,山菊心里很怕。第二天玉妮被抽到伙房做饭去了,这可是姑娘们眼馋的差事。只有山菊心里最清楚。

拉石头的半道上,山菊对秋水说了这件事,秋水一惊,停下来靠在车把上沉默了,他凝眉沉思片刻,长嘘了一口气。秋水忽又扭头望定山菊:“队长要是打你的主意哩?”

山菊羞赧地丢下一个赧笑:“他不敢。”

“为啥?”

“有……你。”

秋水神情松弛下来,忽又涨动着喜悦,浑身热血上涌,“他敢动你,我就砸死他个孬蛋货。”

接近麦收,农活忙起来,工地上的人就撤回村子里了。接着收了麦子,各家的日子就好起来。

伏天来了,天燥热燥热,入夏来山菊还没洗过个痛快澡,娘总把着不叫天黑出门,快憋闷死了。一天晚饭后,山菊刚丢下饭碗,娘就说:“山菊,你去河里洗个澡吧,娘也该叫你去一回。”

山菊高兴的要命,像关闭多时的笼鸟一样,急匆匆飞出家门。

皓月高悬,月辉如银,山菊拐进通往河里的曲曲幽径,踏着树木筛下的陆离斑驳的影子,向河湾里的一处幽静地走去。月光下,一个少女丰腴成熟的玉体,渐渐显明了清晰的轮廓,不远处孩子们戏水的疯闹声传来,正与几处悠扬的蛙鸣合着节拍,这恬淡和谐的夏夜使山菊惬意舒适,她尽情地撩洒着河水,想好好搓洗一下积攒多天的身子上的尘垢。

山菊忽然又想,出来一回不容易,借机得找秋水哥去聊聊话。山菊胡乱搓几把,匆忙穿上衣服就折回了村子。到了秋水家门口,山菊犯难了,咋开口叫呢?最后终于没有鼓起勇气,只得怏怏回家了。

山菊悄没声地进了院子,忽听见娘屋里有个男人在说话,就惊惊地贴过去。

“俺忘不了你的好处。”娘的声音。

“那就跟俺走吧。”男人说。

“得给妮们个商量,再说村里规矩多。”

“俺带你和妮们走远些。”

山菊一阵眩晕,猛然唤一声:“娘!”

屋里一阵子慌乱,“别进来,菊。”娘说着。

一个男人抱着衣衫惶惶地逃走了。山菊扑进娘屋里放声大哭起来。

娘羞惭地呆坐着,一会儿搂起山菊说:“闺女,你也懂事了,娘就给你说了吧。他是个烧窑匠,人心好,一春上不是他接济,娘和山兰不知饿死到哪去了。这事出去你可不能说啊。”

“娘,你好糊涂啊,你忘了玉妮她娘?”

山菊的一句话,把娘说得呆呆愣愣像一尊泥塑木讷讷地坐着一动不动。

那一年,玉妮她爹死后,玉妮她娘熬不过苦日子,就和远道而来的种瓜匠野合。在野外的瓜棚里被村人捉住了,绑送给四爷。四爷令人把这一对男女剥光了衣服,吊在河沿上的歪脖柳树上,然后招来了村里的男女老少,四爷拖着七尺大棍威风凛凛地站在人群中,厉声说到:“都看看!”

四爷用棍尖敲着那男人的额头,“抬眼看看,知道四爷的七尺大棍吗?欺我王家冲,算你长了眼!把他放下来。”

四爷又提起瘫坐在地上的男人,“听着,羞耻都归罪于这臭娘们,是四爷我管教的不严。我放你一条性命,叫你光着身子去见人,滚走吧。”

那男人惊慌着,落魄而逃。

四爷转身怒目盯视着树上的女人,“王家冲的名声要毁到你手里,我要儆众!”四爷拖起大棍,把女人的裆部顶上了棍头,女人绝望的惨叫着……。众人都闭目勾下了头。“都把头给我抬起来看着。”四爷怒吼着,人们只得又把头抬起来。

山菊娘茫然地摇摇头:“闺女,都是娘不好,可以后的日子长着哩,咋熬哩!缸里分的几把麦能打发几天?”

“娘,你不能走这条路,你要这样我只有去死了,我求求你再也别这样,我来养活你和妹妹。”山菊扳着娘的脖子哽咽。

“你一个闺女家……”

“不,娘,还有秋水哥。”

“秋水?”娘审视着山菊。

山菊无意间捅破了心中的秘纸,娇羞地低下了睫眉。

秋水哥,我对不起你,你还记恨着?你咋不睁眼看我一回?去年娘死时,我回来见到你,多想跟你说说话,人多事乱,你就没功夫瞅我一眼?我知道你当支书了,可我连做梦都在想你呀,你知道吗?这回不能再错过机会,我一定要再看看你那对机灵的大眼睛。

山菊想着,操起车把,对车上的男人说:“进村吧。”

大锁在车上拍打着怀里的孩子,“醒醒小毛,快到你舅家了。”

浓重的铅云从远处压过来,山野里更加灰暗。

一辆吉普车从崎岖的山路上爬过来,荡起了一溜尘土。车上坐着一男一女,女人望一眼车窗外的天,对开车的小伙子说:“开快点。”

司机加大了油门,吉普车像耍杂技似地在碎石路上七颠八簸,女人又忙说话:“开稳点,快散架啦。”

女人拉一拉圆顶鸭绒帽,把质地考究的皮毛袄领竖起来裹住脖颈,一歪身靠进了身旁的男人怀里。男人轻轻抚摸一下胸前的宽面围巾,一只手伸过来搭在了女人身上。“山兰,快进村了。”男人望着前方说。

山兰高兴地直起身子,粉腻腻的脸上漾着笑意,她急慌着进村,她想叫村里人知道啥叫气魄。娘死时她带着丈夫回来,村里人知道丈夫是县化肥厂当家的,就围住团团转,可惜那时人的心情不好,忙着葬人,这回她要荣耀一通,让村里人馋眼去:“山兰走对了路,混值了。”

那时山兰还小。

姐已长大了,死活不让娘嫁人,就拼命地挣工分,还有那秋水也常常送来些东西,但终究也熬不住那漫长的日月。一个黑天,家里又没啥下锅了,娘叫过姐说:“山菊,得想法保个命,顾住肚子要紧。”

“想啥法哩?”姐眨巴着倦涩的眼皮。

“我不嫁人你嫁人。”娘说。

姐凝望着娘,半晌才点点头,“娘,我嫁,我嫁出去名正言顺。”

娘搂着山菊,“你嫁出去保你一个,再换些粮顾住我和山兰。”

“换粮?”姐望着娘。

“没别的法了。”

姐咬着薄唇点点头,泪水滴湿了衣衫。

那晚姐出去了,一直到很晚很晚才回来,躺在床上咬着牙嘤嘤哭泣起来。

隔几天日光,山里来了一个小伙子,牵着两头毛驴,驮着两口袋麦子,就把姐驮走了。

去年娘死时,姐也回来了,寒碜碜的。怨娘和姐当初糊涂,只知道顾眼下,就不知道看长远点?

姐走了,家里少个挣分的,没过几个月,家里的日子又回到了饥饿上。娘再也熬不下去,就去找四爷。经过四爷撮合,娘改嫁给了本堂堂叔,这叫措榫,族规允许的。家里有了后爹,日子好过多了。可娘接着又生了山杏、山桃、和山福。山兰熬到十八岁那年,家里比先前更是穷潦,后爹和娘就又想到了山兰。

山兰和山菊不是一个脾性,她不踏着姐的脚窝走。

那时村里来了工作队,有一个小伙子长得俊气,和村里人打交道也和气,山兰就常偷瞅着他的脸呆想。有一天收工后,山兰就悄悄挨近了小伙子,“俺想和你谈话儿……”

“哦,谈学习,谈思想?”小伙子一本正经。

“啥都想谈。”山兰的双眸忽闪的极有分寸。

“那晚上就到队部去吧。”小伙子说。

“这事得你叫俺。”

“叫你?”

“省得落闲话。”

小伙子哈哈笑起来,“都是同志嘛。”

山兰红着脸转身走了。

晚上小伙子就让人叫了山兰,说是谈心。两个人在灯下谈的很投机,一直谈到月落西天,谈到一起去了。那一夜山兰没有回家。

“你看上我了?”小伙子搂住偎上来的姑娘。“嗯”。山兰贴紧了小伙子的胸膛。

“看上哪了?”小伙子捧起了俊俏的脸。

“你终日吃白馍。”

“就为这?”

“你人也好,有福相,都说哩。”

以后山兰就常去找小伙子“谈心”。

村里传着闲话,把个山兰嚼砸得屁臭难闻,怎奈小伙子有工作队的官符护着,才使四爷无从下手,只得将脾气咽进肚里。

小伙子走的时候,山兰也随着进城了。四爷恼怒地吐出话;“再进王家冲,抡折她的下腿。”

去年娘死时我不是回来了?村里人的眼光里没有丝毫的责怨和鄙夷,为啥还带着异常的亲近和惊羡?当支书的秋水不是也围着丈夫哈腰递烟吗?四爷送我们走的时候不是还说别忘了王家冲吗?

吉普车进村的时候鸣了几声喇叭,立即召来了一群毛头孩子们围住起哄。小车缓缓前行,孩子撵在车后奔跑着、喊叫着。村里人纷纷从柴门里走出来,望着吉普车惊叹。王家冲没出过大人物,这恐怕是最荣光的人了。山兰从车门里探出头,咪咪笑着与村人打着招呼,惹的村里人啧啧出声,“山兰回来了。”

“嘻,李厂长也陪着来了。”有人眼尖,指着车里说。

“真带劲!”

“换的”。有人馋急了,悻悻小声。

吉普车晃动一下身子很自豪地停在山福家门口,于是山福家门前一派荣耀。孩子们爬上了车头,似在抠摸着一块从未见过的怪物。家里出来很多人接客。山兰走下车来,忽然看见大门口立着一根七尺大棍,寒光四射,不觉心中一阵惊悸,皱紧了刚刚绽开的眉头……

山道上又走过来了一男一女。

“长民,你心里还不好受?”山桃怀里抱着个黑包,望着前边低头推着自行车的长民问。

王长民扶了扶鼻梁上架着的近视眼睛,抬起头来,望一眼村子说:“没什么。”

“歇歇吧。”长民停下来。

“走吧,不早了,按规矩晚饭前一定得赶到家。”山桃催促着。“跟得上。”长民扎下自行车,在路边寻得一块石头坐下来。山桃也放下包,坐在长民身旁。

彤云密布的黄昏,风急了,村里冒起了缕缕炊烟,烟雾被黑云压弯了,生不起来,疏疏散散地飘移着,淡化了直上青天的梦。头顶上一只鸟飞过来,孤独地叫出一声声凄苦,寻找着最后的归巢。王长民稳坐着沉默不语。

“长民,我知道你为啥不想进村子,是怕见村里人。”山桃说着,伏在长民身上抠动着纽扣。

“我不想见他们。”长民长嘘一口气。

“娘一辈子吃尽了苦头,这么一回大祭日,好歹我们也得应酬过去。”

“以后就再也不回来?”长民问。

“你说哩?”

“再不进王家冲。”

这就是在王家冲长大的王长民吗?这里的土地养育恩你二十多年,你就没有一点眷恋之情?

这里只有他的耻辱,他走得极不光彩!

二姐跟城里姓李的跑的第二年,爹就闭实他那双昏噩的眼睛,再也没有醒来。后来光景好了,三姐山杏和山桃也都长大了。在一个丹桂飘香的秋夜,山杏和一个来村里卖时装的老头子跑了,把娘气得瘫卧在床上,家里的一切辛酸和累赘都扳给了山桃。那时山桃的肩膀还嫩,又不得不驮着沉重的日头熬昼夜,一手扯巴着弟弟山福,一手又去抚慰着娘的病体,日子就在她的小手尖上掐着过。山桃本是一个温柔纤细的姑娘,可在这困苦穷潦的时光里,也熬得坚毅刚强了。

没了爹娘的长民,和山桃是同学,山桃失学那年,长民考上了高中。在县城念完高中,长民攀不上大学,就回到了村里做小学教师。虽是民办,可长民教出了好名声,山桃听了心里就生出许多喜悦。

山桃生来和书本文字有缘分,不是家里穷日子拖着,或许也能上高中、念大学。日子闲下来,山桃不甘寂寞,就找长民借书看,看了送,送了借,隔几天不去,长民就送来。人离不开书,书沟通着人,后来人也离不开人了。

四目相对交流了,两颗纯洁的爱心在撞击。开始接触时,两人说些无关疼痒的话,后来正是在这些无为的聊谈中,彼此触摸到了对方的心灵深处。她了解到了他远大的抱负和刚直奋进的性格,还有渊博的才识和良好品行。他也被她那小家碧玉的贤淑和朴实深深迷住了……

山桃把姑娘的一腔春心,纳进了细密的鞋垫里,还没等送出去,长民先向她说出了那句话。

“我很笨。”山桃把羞臊的脸埋进臂弯里。

“不,你很娴慧。有了你,我就能去干一番事业。”

“你有多大事业。”

“我要研究农村落后的文化心态,写一本书昭示众人。”

“你也能写书?”

“只要有了你……”

“咱是本家,四爷能愿意?”

“早出五代了,法律允许。”

这是两颗纯直圣洁的爱心,没有掺进一点疯野和放荡,然而王家冲的人容不下他们。

有人对四爷说了,四爷气得脸暴青筋,面肌涨动,然后又微微眯了眼睛,出话声音不大:“一个祖坟的人,本家本土的也会作践自己,内窝臊!把他俩扭来吧。”四爷“嗖”一声抽出了七尺大棍。

晚了,两个人已经携着手奔进了茫茫的黑夜……

四爷得情,气得嘴唇哆嗦;“犯上作乱,私奔的孽种,有一日被我撞见,我扯了他们的皮,丢人啊!丢尽了王家冲的人!我对不住祖先……”四爷跪下来,眼里盈满了浑浊的老泪。

几年来长民和山桃再没有进王家冲。在县城长民的舅家两个人谋到职业,虽也清苦,但他们领着孩子,日子还能过得去。长民抽空还写书,尽管也印出了两个厚厚的大本,可王家冲的人谁敬仰他的大名呢?

明日十九,是王家冲的一个大祭日子。

“长民,明日大祭,村里臭规矩多,你多忍点,孬好熬过这一天。”山桃说。

“我们是穷酸的落魄难人,还能和谁争个眉眼高低?”

“我真怕有些事伤了你的心。”

“学问在王家冲人的眼里看的不会金贵,他们看重的是权和钱,我在他们眼里就是下等公民,什么事我都能忍下。”长民沉稳而有力地说着,许是为了安慰山桃。

山桃和长民肩并肩进村了。

吉普车在山菊家门口停下的当口,四爷却悄没声息地回了自己家。

四爷阴沉着脸回到家,一句话也没说拱进了屋里,窝蹴到污腻腻的床上抽闷烟,古铜色的脸上不时抽动,眉头松了聚,聚了松,最末又挽成了结。

四奶奶迈动着小脚走进来,小心地问:“哪不舒服了?”

四爷摇摇头。

“又碰到不顺心事了?”

“你不知道。”

自从四爷用大棍抡伤四奶奶后,四奶奶对四爷更加殷实了,四爷也总是内疚地爱怜着老伴,再也不象以前厉声喝斥和随意诘责,甚至连一点难看的脸色也没给过。可今天老伴又看到了那张吓人的脸,心里怵然地退了过来,一任四爷去苦熬心神。

四爷心里确实正在为难。

山兰和她的丈夫回来了,山杏和她那个腰缠万贯的老头子也要进王家冲,对他们咋应酬对待?

四爷想到了秋水的话。

过上平平安安的日子,村里人吃饱肚子,这是老辈人巴望知足的事,可这也不是王家冲的长远之计,咋不想法抄近道让村里过富足些?凭着四爷的威名,和那李厂长、大商人套几句近乎,保不准能抵上村里人拨拉几年,到若干年以后,村里人提起四爷,不是又一笔功绩?四爷的名望不是更实在、更亮堂?

“四个姑娘只有山菊一个本分,走得堂堂正正。那些都是辱没王家冲的贱野骨头,她娘死时,我就饶过他们一回,眼下再叫我去求他们,不是扇自己的耳巴子?这规矩还要不要?”四爷揪心地摇着头。

四爷又点燃一支烟,星星的烟火在眼前亮起来。“人心没有先前那样好收拢了呀。”四爷长叹一声。

村子在变,人心在乱。借着这祭日的火候,四爷要举起手中的铁锤象锻秃了的石磨一样敲打一下众人,正正村规。眼下再去和他们换一副脸面,不是把众人往乱里戳?

秋水的话也粘理儿。我说句话或是放下个好脸,说不准就能为村里刨抓几把,不也能稳稳人心?也算为村里留下点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光靠一根大棍怕是也抡打不出个正道。“四爷又把一个烟头甩到墙角里,暗淡的屋角里,就有了亮光闪起。”

“弄不好会不会更糟?”四爷瞪直着眼睛想。

四爷眼前亮起了一个惨烈的场面:房烟滚滚,火焰乱窜,一群群男女在一杆擎天立地的大棍下跪定……,堂兄王老大在残延喘息,低弱的声音带着厚重分量嘱托过来……。“村子来得不易呀,会不会乱在我手里?”四爷沉稳地点着下巴:“人心得镇!任着这些不懂事的年轻娃子们跟着山界外再掺和几年,保不准还得饿肚子。这几年能撑饱肚皮,不是凭着这七尺大棍?村子过孬过好,担子在我身上压着,我得用心去拾掇。”

“不能放过明儿这个祭日!”四爷一拍大腿站起来。

“不能冷待了那两个对王家冲有好处的人。”四爷又停下脚步。我都去做!四爷蹬蹬走出屋,又勾头对四奶奶说:“别记连我,你该咋吃就甭等我。”

四奶奶望着四爷出了家门,那身子骨还硬梆。

四爷似成竹在胸,款步朝山福家里走去。

天快抹黑时,村外忽然传来呜哩哇拉的叫声,村里人仄耳去听,才知道是一班响器在吹奏,渐吹渐近。村里人象碰上了几辈子不见的稀罕事,纷纷涌向村口,去饱眼这热闹的场景,也有人跑着叫着:“三姑娘山杏回来喽!”

一辆灰色小轿车被众人围在村口,难得爬行一步,最后只得喘一口粗气,摇晃着身子停下了。村里人似乎在围观着一件稀世珍宝,不知哪几个认得二升瞎字的娃子,在念着轿车前面玻璃角上的两个字:“出租。”

紧挨着轿车后面是一辆大卡车。卡车被前边的轿车挡了。也就放出一个响屁停下来。卡车上装着祭奠死人的祭品,有六七尺长的“引魂幡”,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蝇头小字,还有用烫金纸做成精致的摇钱树、电视机、聚宝盆之类的现代祭品,在众人惊叹的眼光里,泛着星星光点。山菊娘一辈子受尽了苦,死了才能享用这些昂贵的东西。“这怕要值些钱哩!”有人小声说。

“贾先生腰粗着哩,有花不完的票子。”又有人乍呼。

“山菊娘算是寻了个好女婿。”话里有些馋眼。

卡车后边,坐着一帮吹“响器”的人,正在鼓腮弄帮,摇头晃脑地吹奏,一会儿哀声悠悠,一会儿喜气洋洋,王家冲的人听不出这调儿的韵道,只觉得这场面很壮观。女人把孩子驮在头上,男人们踮脚引颈,毛头孩子在大人的腿缝里拱来挤去,也有些调皮的已经爬上了卡车。

轿车的门开了,走下来一个很有风度的老头,个子不高,体态浑圆,头戴一顶瓦灰色礼帽,脸上扣着一副金边银丝镜。脖子里拖下来的浅白绒巾很妥切地埋进毛呢上衣里。看上去有五六十岁,宽大的一副脸上还放着油润润的亮光。他走下车来,撕开几包印着洋码的纸烟,微笑着呼啦撒向众人。一时人堆里乱作一团弯腰捡的,伸手抢的,屁股碰了头,脚板踩了手。一阵子争抢,杂乱声息下来,差不多男人的嘴里都叼上了带把烟卷。有人受宠地喊过话来:“贾先生人真好!”

撒烟的贾先生就是山杏的丈夫,王家冲的女婿,此时似在看耍猴一般地开心。

这时山杏也从车门里探出身,轻盈地走下来,上前挽住了贾先生的胳膊,含笑向众人点头,像歌星在向鼓掌的观众谢幕。这就是山杏?高高隆起的发髻,涂抹着红艳的薄唇,耳扇上缀着一对灿灿亮金的耳环,那服饰的高雅使王家冲的人无法品出名堂,更没人去瞎猜,都愣愣的傻看。

这时秋水来了。

秋水挤过车头的人群,走到轿车旁边,躬身陪着笑,说:“贾先生来了?山杏回来了?”然后挺直身子对着众人:“闪开点。贾先生和山杏走不惯咱这石头路,让他们坐在车里回家。想看热闹黑里上山福家去。”众人吵嚷着闪开一条路,秋水也趁势钻到车里去了。

轿车引着大卡车,缓缓进了村。车上的响器还在吹着嘹亮,村里的男女还撵在车后面。

山杏坐在车里,望一眼和丈夫套近乎的秋水,杏眼微微一睨,耸动一下鼻子,心里泛起了矜持而又低郁的思绪——

当初我跑出王家冲,多少人拿难听的话谩骂和羞辱我,我要被抢回来,说不准早已倒在了四爷的大棍下。王家冲的女人就不能出去闯闯?非压在一根大棍下苦熬几十年光景?多少人没跑出去如今就活的舒坦了?女人是男人的肉,看准了他有钱就交给他,好歹也风光几年,为啥非守着个陈规陋习过日月?大姐可守规矩,眼下就好了?怕一辈子连大楼火车也没见过。都骂我不要脸,脸面值多少钱一斤?都恨不得一块块把我掐了嚼碎,可老头子能挣钱,我不是一样享清福?西餐我吃了,野味我尝了,大城市我逛了,名山名水我转悠了,人间的哪一点福分我没享受?灯红酒绿,情男情女,剥得一丝不挂搅在一堆,叫四爷见了还不活生生气蹬腿?可如今我回到村里不是一样受人敬?有钱就风光,就气魄。没有钱把规矩订的板板正正,不还是在土里挠抓几把粮食,填饱肚子苦熬几十年光景跌进墓坑里?

山杏想起了二姐山兰,不禁生出几分恼怒。

一个小厂长有啥显眼,就张狂得抖不尽威风?娘死时不就是坐个小吉普?我今儿就是冲着她回来的。我们是个体,没吃国家的皇粮,可指头缝里漏掉的也比你一个月的工资多。我要叫村里人知道是你气派,还是我风光。你有权,我有钱,我要看看王家冲的人是看重权,还是看重钱!

天阴沉沉的,浓重的夜色罩严了村子。山福家里一片噪杂喧闹,几个上百瓦的灯泡,扯在院里的几棵树杈上,照出天底下夜中的一大块明亮来。几座土坯垒就的灶台,忽忽窜着火苗,燎烤着丝丝冒香的大锅,院里的空气中弥漫着油腻的香味。几个用木凳支起的大案板,上面摆严了盘碗菜料。勒着腰布的厨子围着案板拼盘兑碗,操刀弄杖,各司其职。仄斜的小土楼下,吊着一只灯泡,破木门上靠着四爷的七尺大棍,灯光下透着逼人的紫亮。

出出进进的人过门楼时,都捏着小心,收着脚步,躲躲闪闪地留神。院正中的八仙桌上,放着山菊娘的遗像,两边挂着白纱和挽幛,后边堆簇着花圈和贾先生带来的众多祭品。桌上放着两鼎香炉,升腾着袅袅青烟。按照乡俗,携带祭品来参加祭奠的人,必须在十八日晚间烧上纸钱,于是村里的人晚饭后都提着纸篮,纷纷涌向山福家。来人走到院中,先在八仙桌前跪下,燃上一把纸,然后再对着遗像磕头作揖。行进完毕,就到一旁的主事那里报礼。秋水和几个人围在主事桌前,一一接纳,逐个排单列席,忙的不能清闲。只要有人在八仙桌前一燃纸,吹响器的就操起家伙哇啦一阵,时断时续,难得安静。大门外看热闹的嘁嘁喳喳,你挤我扛,都被七尺大棍的紫亮寒光挡在外面,不敢越门半步。

堂屋里四爷正陪着贾先生和李厂长叙话,沏茶和酒杯碰撞的声音清脆悦耳,不时还传来郎朗的大笑,间或也夹杂着山兰和山杏的娇声娇语,让人忒味。

山菊在院里的一个角落里坐下,没人和她说话,没人找她攀聊,她倒觉得这样安静些,这样她可以寻机碰撞秋水那张机灵的大眼。她坐的地方正好能看清秋水。

天很晚了,来的人渐渐少了,秋水和几个主事的也闲下来,围一堆悠闲地抽烟。山菊想走过去叫一声,或者拉秋水过来坐到僻静处聊聊,哪怕一会儿。即使秋水把她约在村外的野地里,在麦秸垛旁或草丛里做任何事体,她都不会抗争,她会顺从地依着他,把身子和他粘的紧紧的。然而山菊没有动。

她在等待时机。

秋水哥,你就不知道有一颗焦虑孤独的心,在等待着你去抚慰吗?

秋水终于站起身离开了桌子,向堂屋走去。山菊看清了,再不犹豫,站起身也走过去,正好和秋水走了个碰面,“秋水哥。”山菊低低地叫一声。

秋水抬头一愣,四目相撞了,山菊勾下了头,在等待。

秋水眨巴一下眼睛,眼珠骨碌地转到心窝:山菊,别再这样看我,过去的值当是游戏吧。我能把祭奠这一码事照应周全,也算对起你了。秋水想着,极不自然地哈下腰,堆着笑脸,故意放高声音说道:“是山菊呀,你找地方歇着。我忙,忙着哩。”秋水向她招着手走了。

山菊的心突地一沉,扭转身看一眼秋水,眼睛慢慢地闭了,心也揪揪地疼痛。

这时四爷正站在堂屋门口叫秋水,“秋水,贾先生和李厂长的住处安置了?”

秋水忙迎过去,“住队部,我打发人早已收拾妥了,让他们去歇着吧。”

“车哩?”四爷又问。

“我派人看管了。”秋水答。

四爷秋水送着贾先生和李厂长走出堂屋门,山兰和山杏也在后边追随着。秋水在前面引着路,对四爷又说:“四爷,你留步吧,我送他们去。”秋水又急忙对身旁的客人说:“您慢走,这路坑洼不平的,看着手电。”

“秋水,这路也该修修了。”山兰说。

“真是,板几个钱村里人掏些力气不就平坦了,这咋叫人走路,不小心要扭歪脚脖子哩。”山杏也在一旁数落。

秋水点头承应,“四爷早有这打算,这计划有五年了,不定哪日说修就修好了,弄起来不容易。”

山菊又在黑暗角落里坐下来,当一行客人从她面前走过时,她禁不住潸然泪下。

眼泪咋也把不住,山菊就任它簌簌淌吧……

空气出奇地平静湿和,天的远处,正在酿造着一场大雪。

“山桃和长民去哪了?咋一直见不到他俩的影儿?”山菊想着站起来,向院子的一个角落里走去。架子车在那儿放着。车上的大锁还没睡着,见山菊走过来,轻轻叫一声:“山菊。”

“小毛睡着了?”山菊问。

“孩子睡了。”大锁又问:“山菊你咋睡?”

“挤挤吧。”山菊说着,找来一条板凳支在车把下,把车放平,坐在了车的一头,顺手拉一把车上的被子盖在腿上,半躺半坐地窝蹴着。

山菊不想去找弟媳喜梅,她不想看见那张板得死灰样的脸。再说也不能再给喜梅添麻烦,这样好歹熬一夜算了。

“山菊,明个事下来,咱早点……走。”大锁说。

“别说了,睡吧。”山菊心烦意乱,不想听一句话,她想静静地去想些事情。

他在前面,她跟在后面,一直在沟里走着,谁也不说话。

静谧的春夜,柔风似一缕缕撩人的轻纱,慢慢漾过来,缓缓地拂醉着人心,让人想说话,想对心上的人轻轻地诉说……。

月亮挪上树梢,一会儿就一弹一弹地跃上中天。皓月如水,山野里泼洒了一地碎银。刚绽青的草坪上泛着晶莹的露珠,一眨一眨地忽闪着光亮。草丛里、乱石旁有些探春的生灵的鸣叫,如歌如泣,轻轻低吟……。

他在草地上坐下来,她也紧挨着他坐下来。

“秋水哥,你咋不说话?”山菊仰起脸。

“没啥说。”秋水望着远处。

“你就不会想点门道吗?”

“最怕的就是这难日弄的粮食。能拿出的我早都送过去了,俺家里不比您家强多少。”秋水叹息道。

“你就忍心叫我嫁出去?”

“你嫁,你走吧。我没有粮食!”秋水发疯似地对着山野吼道。

山菊哭了,伏在秋水怀里伤心地捶打。

山夜很静。

熬煞人的沉默后,秋水缓下气来。“山菊,嫁出去吧,为了老人和山兰,这地方呆不下去了。”

“不,不。”山菊攀紧秋水的脖颈,把头拱得更紧。

“真的。我和爹两个壮实的男子汉挣工分,还顾不住肚子,你们咋过下去?有一天,我要当家,当上支书、村长,我拼出命也要领着王家冲干出个红火日子,我就不信穷日子在这里扎了根。”秋水捶着自己的大腿,恨恨地说。

山菊抬头望着秋水,欣慰地点点头,接着又倒在了秋水怀里一动不动。

秋水把山菊抱得紧紧的。

夜很深了,风又扯得大了些,让人觉得凉嗖嗖的。

“山菊回去吧。”秋水扶起了山菊。山菊抬起头,凝望着秋水,久久地……。“秋水哥,你待俺好,俺一辈子也忘不了你,咱,咱就做下吧。”

“做啥?。”

“做一回,夫妻吧。”

“不不。”秋水慌乱地摇摇头。

山菊一把拽过来,把秋水拉到自己身上,撕扯着他的衣襟,“俺求你……。”

秋水被山菊牢牢的搂着,挣脱不开,他触到了异性那柔软的诱力,身上的股股热流在燥燥地涌地,他趴下了,找到了那滚烫的嘴唇……。忽然秋水猛地抽起身,“不不,我不能让你不清不白地走。”

“秋水哥,我是你的人,我要把我的心和身体交给你,这样俺心里会好受些。”说着,山菊扯开了自己的衣裳,洁净的铜体裸现在了融融的月光下。

秋水惊呆了,怔呓般地站起来,郁郁地走去。山菊折起身子,呆望远去的背影一动不动,眼泪象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

又熬过三天,山菊再也没有见到秋水。后来,媒人就从山里引来一个小伙子,山菊只知道他叫大锁。晌午饭是四爷陪着吃的,饭后四爷剔着牙望几眼大锁,又燃上了一支烟,话就随着一团烟雾吐出来:“是个本分人,象耕地务弄庄稼的把式,就定下吧。”又隔两天,小伙子牵着两头毛驴,驮来了两口袋麦子,就牵着毛驴把山菊驮走了。山菊坐在驴背上抹着眼泪,不时地向村里张望,她想再看一眼那张熟悉的面孔,然而没有。

走出村子,在一道山岭的垭口,山菊终于看到了那双机灵的大眼睛。秋水呆立在路旁,眼神暗淡无光,呆痴痴地望着驴背上的山菊,牙骨龛动,面筋突暴,一双手紧紧的攥着。

四目对视,谁也无话,山菊木头般随着毛驴的颠荡一悠一悠地走去,走远了,山菊还在勾头望着,心里默默呼唤着:“秋水哥,俺对不住你……。”

秋水紧跑一阵,抡起胳膊在发疯地捶打着路旁的老树,一会儿又失望地垂下了头,沮丧地摇着。

山菊心里在灼灼泛疼。

天黑的时候,山菊被毛驴驮进了一个山凹里,影影绰绰有几户人家,四面都是阴森森黑坳坳的山,这便是一个村落了。山菊被大锁抱进屋里,房里即刻挑亮了一盏油灯,一个瘦弱的老女人摸过来,“换回来了?”

大锁把山菊搁在床上,说:“这是咱娘,叫。”

山菊愣愣地呆坐着,象是没有听到男人的话。“快叫!”大锁吼着。

山菊忧郁的眼睛眨动一下,淡淡地叫了。

“值得动大声?”婆婆怨啧着大锁,一边走近山菊上下抚摸一阵,又细细端详片刻,轻轻地点着头,干巴的脸上溢出了喜悦。

晚饭是婆婆端到床边上的。山菊勉强地咂了几嘴,就倒在床上用被蒙了头,委屈、伤心一下子集结到她的眼眸里,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她的腮帮流下来。这就是自己的新婚之夜?这就是新房?这也是个穷困潦倒的家,不比自己的家强到哪去。低矮的三间土屋挂着尖埃和蛛网,满屋飘散着呛人的脏臭,还有那一张陌生的男人面孔……。

男人上床了,吹灭了那盏豆大的灯苗,山菊的心里就咚咚地跳动。大锁脱了衣,急不可耐地扑过来,把山菊牢牢地压住,接着一双粗糙的大手伸过来,用力地撕扯着山菊的衣裤。山菊奋力地抗争着,死死守护着自己洁净的身子……。

两个人一直折腾到五更时分。

一连几天,大锁最终还是没有降服山菊,不得不抡起了恼丧的大掌,疯狂的巴掌扇过去,山菊的嘴角淌下了粘乎乎的热液,脸也麻辣辣地灼疼。大锁象一头暴怒的雄狮,逼近山菊,一把揪紧山菊的头发使劲摇晃:“老子拿粮食换的你!”吼声里带着无可奈何的懊丧,在屋里回旋绕荡,震落了几片尘土飞扬。

婆婆走进屋里来了,对大锁说:“锁,甭折腾了,拢住人拢不住心。十来年我勒紧裤腰带算白攒了,山菊心里没有咱,就叫她回去吧。”婆婆摇晃着瘦小的身子走出去,嘴里还不住地发出惋叹:“唉,不容易啊!”

山菊埋下头闷声哭泣。

婆婆也在那厢房里哭泣。大锁走过去,轻轻安慰着:“娘,孩子我没用,我……。”

“锁,别说了,明个儿送山菊回去吧。娘再勒紧肚子熬几年。”

“娘!”大锁咚的一声跪下了,牛叫般嚎哭起来。

“我就这样走吗?”山菊心里一字一字地念叨着,再也没有睡。大锁折起身子对山菊说:“山菊,我对不住你,叫你受委屈了,要走我送你。”

山菊轻轻地摇着头,目光还是那样的呆滞。

山菊留下了,她开始和大锁搅稀稠了。闲下空,山菊就坐在山坡上望着王家冲的去处,静静地想着那双机灵的大眼。

后来,他们有了女儿。婆婆在女儿出世后欣慰地闭上了风烛残年的眼睛。日子多了,山菊觉得大锁也是厚道的山里汉子,处处都给她温存和体贴,心也平静了许多,就把那无限的眷恋和惆怅的思念深深地埋在了心底。

山里的日子也就泛泛见旺了,山里人有了阳阳壮气,长出了满身的精神。

山菊和大锁有了孩子小毛。

大锁的身骨愈是硬朗了,他要挣回个新鲜日子给山菊看看,黑昼白天不停地爬山越沟。山菊侍奉一句心疼的话,总是被壮实的大锁挡回来:“甭管,山上的药材弄到手就是钱,取不完的宝哩。”

可没多久,大锁在一个晨雾里采药时滚下了沟底,摔折了双腿……。山菊信了命。

山菊默不作声,扯巴着一双儿女,侍候着大锁,寡郁地捧着一个艰辛的岁月,慢慢熬。有时也想起那遥远的记忆,心也就酸酸地痛。

那双日夜期盼,埋在记忆中的机灵大眼哪里去了?山菊摇了摇头,如今他看到的那双眼睛再不明亮,再不机灵,那是一双浑浊的死眸,还裹着几多可怜的浅薄……。

门外两个紧缩着的人影走进来,院里一条大狗惊慌地叼起一块骨头溜走了。是长民和山桃回来了。

“你俩去哪儿了?”山菊折起身子问。

两个人走过来,“出去溜哒呗。”长民说。

“没给你们找住处?”山菊问。

“你不也是?”长民苦笑一声。

“人多事杂的,许是忘了。咱都是自家人,凑合吧。”山菊说。

山桃搬过来一条长凳,两个人坐在车子旁边。“这里不是我们的天地,只有……。”长民还没说完,就被山桃打断了,“睡都没地方,你还穷逗。”

“乐在其中嘛。”长民说着疲倦地伏在车梯上。

山菊从车上抓过小毛的棉袄盖在长民的脖子上,象扣了个蒲扇帽。“就这样?”山菊象是问山桃。

山桃踱着脚,把手伸进长民怀里说:“夜再长也有亮的时候。熬吧。天亮就是十九。”

今个儿是十九,山菊娘周年大祭的日子。

早晨,天空中飘下一阵雪片,一会儿又停下来。地上的雪迹被融融的地温浸化了,只留下了一片一片的湿润,空气蛮鲜活,还夹杂着丝丝的寒意。

早饭后,王氏家族中的孝男孝女,在山福家中纷纷裹了白孝,等待着四爷吩咐。

忽然人群静下来,只见四爷威壮壮地站在一张小桌上,手里握着七尺拐杖,环视着众人,气氛出奇地平静。

“今个儿是祭日。按老规矩,到坟院先祭上祖,再祭新坟,要让先祖看看,咱王氏的孙男嫡女,门庭兴旺,日子平安。要按规矩行祭,谁要越规矩,嬉嬉闹闹,没个郑重,我人老棍可没老,这可是祭日!”四爷说完就跳下桌子,背上大棍吆喝道“走吧。”

四爷在前面引路,紧接着是响器人马跟着,众人蜂涌尾随着出了山福家门。一支浩荡的祭奠队伍被四爷牵引着出了村子。吹响器的人马顿时前俯后仰,摇头晃脑起来。乐声吹出了幽幽哀伤,淡远悠长,使人想到先祖在恢恢的日光下,踏着漫漫的石径古道,熬着凄凄惨惨的岁月……;一会儿响器梆声骤转,平缓激昂,神采飞扬,似在向先人们诉说着如今日子的喜悦和火旺。人群里没有低声细语,只被那哀乐牵着一步步移动,神情也随着那乐调一会儿黯然忧伤,一会儿放荡,一会儿祥和。也有几个勒着头部的孩子从人群里窜出来,蹦跳着,尖叫着,嬉闹在人群左右。

到了,黑压压的一片人,在北山湾枣树林旁的坟院里停下来。

祖坟院里散散拉拉堆着数不清的土冢,周围还立着几十棵翠柏。

一股冷风漫过来,坟院里透出阴森的寒气,几只栖息在树上的鸟,没弄清人的来意,就断魂似地叫着飞走了。

按照四爷的指点,自上到下,由北向南,先祭上祖,于是黑压压的一片人跪下了,蹶起了一拉溜肥嘟嘟的屁股,嚎出了悲壮的乐曲,一时空大的王氏坟院里,纸灰飘飘,青烟袅袅;鼓乐奏起,哀声呜呜,吹着冥冥死者的企盼,吹着昂昂生者的奉献……。

没有勒孝布的只有四爷;

没有跪下的是贾先生和李厂长;

没有来的只有躺在车子上不能动的大锁;

又燎一阵子香火,叩头行揖,四爷又一阵子讲述,人群又一阵默祷,才算祭完了一代宗祖。

收了供品四爷又依次指点辖区,于是人群又软软地跪下,只觉哭声在减着音符。几个孩子直起身,向周围张望一阵,滚到一堆去了,一会儿就打闹起来,棍条甩去,石子掷来,四爷见了,一声吼:“孬种!”

“孬种”们又慌忙挤到大人胯下,蹶起不丰的屁股,还不时瞅着伴儿们又跪下……。

响器的领班走过来,伏在贾先生的脑袋上耳话:“伙计们怕是顶不下来。”

“吹,加钱!”贾先生轻轻吐一句,话很硬朗。

领班的走过去,向捧家伙的伙计递上眼色,响器的人马又似醉非舞地晃荡起来,只是那调儿觉着更加含糊了。人群中的哭声也模糊起来。

挨到祭奠山菊娘的时候,人群已散散沓沓了,很多人揉搓着发疼的膝盖躬身挪着脚步。也有人忽然感到了尿憋着,于是就有几绺人群向旁边的枣树林走去。

四爷依然在一旁威严地立着,手里还握着七尺大棍,冷风刮过来,撕抹着他糙砺干裂的皱脸,四爷仍旧岿然不动,一任眼光随着走进枣树林的人群望去,眼里就瞪出血红。

山菊在娘的坟前摆着供案,又一一摆上供品。山桃也过来帮忙,人群在一旁瘫坐着等她们摆弄。山兰和山杏也在一旁斜躺着,懒得看一眼。

山菊摆好供品,又把那些值钱的“摇钱树,聚宝盆”之类一一搬过来,嘴里喃喃轻语道:“娘,这是山杏给您的东西,您就拿去用吧,您一辈子受尽了苦,在那边有了这些东西就再也不愁日子难熬了。娘,我很穷,没给您带来什么。不,娘,我的日子还能过,您别牵挂,我对不起您,娘。”山菊说着呜呜大哭起来。

山桃哆嗦着划燃了一根火柴,娘的坟前就升腾起团团火光和缕缕青烟。“娘,不懂规矩的山桃也回来看您了,您别怨恨我,我将来和长民一定会回来好好看您一回。”山桃也趴下大哭起来。

坟上的“引魂幡”猎猎作响,纸灰飞扬,或是女儿的话送走了娘的亡灵,又似是娘带着儿女们的抚慰飘向远方,再不和人间缠绕,到那边去过清净而又幸福的日子去了。

四爷朝着人群一声吼:“起祭!”

人群懒懒散散移过来,拢一堆,伏在地上扯起了哑嗓。

枣树林里的几绺人还不见走出来。

响器的乐声勉强捏弄出点音韵。

山菊想着娘一生的辛酸,想着那烧窑匠的惶惶逃离,还有那双由机灵而变得卑劣的大眼,那两袋麦子和两条摔折了的双腿,心就往一处揪紧。悠悠酸楚的过去,漫漫艰辛的将来,日光是这般地难熬,岁月是恁般地无情,顿觉胸腹胀疼,哽了喉结,一腔对死的向往和对生的怅惘悲情,一下子喷吐出来,吼出了真正伤心的哭喊,声声带血,裂人心肝。

呜咽的人群随着四爷的喊声,缓缓直起身子,山菊还跪在娘的坟前抽搐着,不愿站起来,她还想祭下去……。

山桃走过来拉住山菊,“大姐,起来吧,咱回家去。”

这时枣树林里走出了几绺人来,四爷愤愤地盯过去,双目射着血光嘴唇抖动着,没有说话。

几个孩子走过来,掏出裆里的小家什,对着枣树林里走出的人绺,浇出几线热尿。

四爷看着,悻悻地叫一声:“都回家!”

众人才觉腹肚空空,唤出饥来。天已是后半响了。

这当口儿,忽然又听到山菊娘坟前响起了几声哭叫,众人勾头望去,见是喜梅在仰天啸哭,声音扯得干巴,有人暗暗想笑,扭身头前走了。也有人去扯起喜梅,说一些劝慰的话。

一队勒着白头的人群疏疏拉拉进了村。

十一

山福家里,几个掌厨捣勺的“火头”,早已等得不耐烦了,见了一群群孝男孝女半醉着晃荡回来,就忙吆喝着,滚动起肥圆的油腻身子,敲了锅碗瓢勺。村里外姓来帮忙的也端盆递水,抹桌摆登,一阵子忙乱。

参祭的人群,围了桌子,按捺不住焦急,忍着肚子等饭。也有几个悄悄地从馍篓里捏出馒头,蹲一边偷偷往嘴里塞着,腮帮鼓成圆球,脖子伸一阵,就有饱嗝喷着。有人偷着馋瞧,也就一旁帮着品咽。

正要上饭的时候,四爷忽地站了出来,他沉稳地捋几把七尺拐杖,眼睛里冒着寒光,“正正经经的大祭,想着法躲。谁去枣树林里了?给我站出来!”

人群里又一阵威森森的静穆。有谁家小孩哭出声,女人忙用乳头堵住嘴。有的人心隐隐揪着,脸就哭丧出皱巴,大多还是神情悠然,沾沾自喜,只在心里,暗幸自己憋着没去撒尿。

“站起来!”四爷一只脚踱出响。

人群中站起了十几个女人。四爷托起棍,抖嗦着棍头,指点着远远近近站起的女人,“这些抡不怕的婆娘蛋子,你们,你们都给我滚,滚出去!”四爷竭力喝着。

十几个女人怯怯地垂着头,缓缓走出去,出了大门就撒起脚,嘴里还不住地嘟哝。

四爷环视着众人,“事情做不完,谁也甭想吃饭。”四爷说着干咳两声,“秋水,你过来说。”

秋水站了出来。

偷吃馒头的几个,早把没塞完的馍块溺进袖筒,紧起嘴巴坐出周正的模样。

“四爷,咱内窝的事,过后说吧,让他们等饿……。”秋水贴近四爷,陪着小声向四爷呶呶下巴。

秋水点点头,往前边站了站,亮起了嗓门:“今个儿是山菊娘的周年祭日,也是咱王家冲的大祭日子,幸有两位贵客也来助丧。”秋水把手指向贾先生和李厂长,“这是山兰和山杏给咱们带来的荣光!李厂长是县化肥厂当家的,企业家,办事务实效,这回来没带祭品,可拿出了五百元钱,并保证每季供应咱村里五十吨平价化肥,保运到咱家门上。”

人群里啧啧细语。

山兰在李厂长身旁悠然地微笑着。

山杏撇下嘴巴,丢给山兰一眼。

“这位贾先生。”秋水又接起话,“为叫咱王家冲气派一回,给老人带来了很多金贵的祭品,还请一队国乐班来助兴,更重要的是,贾先生已答应给咱村里捐两万块钱盖学校,两万元啊,乡亲们。”

众人对视唏嘘,一阵惊语。

山杏高高地把头竖起来。

秋水看一眼四爷。

“送贵客入席。”四爷说。

“给他们上饭。”秋水向厨上摆手吆喝。

“部级(四爷称村里的大小干部)们都去陪着。”四爷说。

“一时鼓乐声起,几个”“部级”们簇拥着贾先生、李厂长和山兰山杏他们入了堂屋主席。山菊忽然瞥见了神采飞扬的玉妮,也陪着笑脸随着客人们走去,不时还扭动着浑圆的丰体扬起几声笑语。哦,玉妮在王家冲早已是管妇女的官了,听说是秋水一手提上来的。

“这就是被人侮辱、遭人唾弃的玉妮?”山菊迷乱地想着。

院子里又一阵骚动。

四爷又扫视一下众人,院子里立时又静下来。“仁富!”四爷叫道。

“他爬不来,他婆娘来了。”秋水对四爷说。众人都扭头去看张仁富的女人。一个酸巴巴的女人站起来,羞羞地搓扯着脏不拉几的衣角。

“你听着,”四爷把棍戳在地上,对着女人:“没东西就别来丢人现眼。几张草纸一只鸡子就来混顿饭?我的话就不当使?还记不下这棍?滚!”

张仁富的女人捂住脸走了,出门就放出了声,又怕院里听见,就把悲怨吐着咽着……。

山菊看着,心揪得难忍,把头扭向一边。

“山桃”四爷又叫了一声,“母女一场,就这么回来寒碜你娘?亏长民还是做学问的。这大棍饶过你们一回,骨头长硬就敲不烂了?你们——走!王家冲压根就没你们,祖上不收!”

王长民一句话也没说,推起自行车:“山桃,走。”走到大门口,长民又勾回头,对着院里大声说:“王家冲以后总会有人请我回来的。”

“长民,你,别说了。”山桃眼里噙着泪花推搡着长民。

“山菊,你心里没有你娘,别怨我毒情了,你们,也走吧。”四爷对着山菊说,话语不那么生硬。

“四爷,我……。”山菊站起来,又跪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行热泪顺着她的腮帮滚滚而落。

“山菊,咱走,拉我走!”架子车上的大锁捶打着车梆大声喊叫。

“四爷,”秋水俯近四爷,“她路远……。”

“念她远道回来一遭不容易,送给她点馍带着走吧。”四爷脸色冰冷。

山菊支着身子站起来,望一眼秋水,又对着四爷:“四爷,俺……走。馍,留下,侍候客人吧。”山菊咬着嘴唇,鼻孔里垂滴着酸水,一趔趄倒在地上。

“山菊——”车上的大锁挣扎着大叫道。

“大姐……。”山桃突然又从门外奔进来,上前忙搀起山菊。

“走,咱走。”山菊站起来,身子挺得很硬,走向架子车。忽然她又想起了孩子。就在院里疯喊:“小毛,孩子,跟娘走!”

小毛正站在堂屋的门口,望着屋里桌子上冒香的餐肉,舔吮着小小的指头。山菊上前一把抱过小毛,“孩子……跟娘走。”说着她泪水模糊的脸颊紧紧贴在孩子的脸上……。

堂屋里飘出一阵阵欢声笑语和浓浓的酒香,把盏触杯的声音,又撞出了一连串的划拳行令,吆五喝六……

山桃不停地擦着止不断的泪水,走过来,“大姐,我和长民送你。”

“不,不用,好妹妹,我能走。当初我能走,现在我更能走。走吧,我们都走。”山菊端起了车把,缓缓地走上了村街。

院子里的人都掩起面,低声啜泣,女人们扯着鼻涕偷看着四爷。

四爷仍在院里威壮壮地立着,有人细瞅,四爷的目光已呆痴发木,有东西在眼里滴溜溜地转悠。

“山菊,四爷知道你是个本分闺女,日子也穷,手里紧巴,屈就屈着走吧,四爷我要镇人心啊。”四爷心里念咂道。

秋水这时发怔似的,惊乍着从院子里奔跑出来,对着村街上的车子大声喊道:“山菊——”

山菊倾着身子,用力往前拉着。他似乎没有听到后边的喊声,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黑暗暗的云块压过头顶,罩着天与地之间的混沌世界。没有风,一会儿大团大团的雪片就漫天飞扬,覆盖着地上的肮脏和尘埃,铺展着一条没有人走过的路,让人去想,去走。

秋水站在村口的山坡上,僵立不动……

一辆笨重的人力车,缓缓地拖着几把辛酸泪,在茫茫的雪野山道上一步一步滚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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