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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铸剑

淬火的时候,出事了。我对李改的过份信任,让一把即将出世的宝剑,顷刻间化为一块废铁。

李改跟了我二十年。二十年的时间,他已经熟知了铸剑的每一个细节,包括,淬火时的水温。

想不到还是出事了。淬火前,他偷偷向备好的水里,加了两瓢凉水。

剑是为胡屠所铸。三年前,胡屠便预付了订金。这些订金,足以让我和我的徒弟李改,在下半生里不愁吃穿。假如拿到另外一半钱,那么,我和李改的下半生,便可以花天酒地了。

但这些,并不是问题的实质。

问题的实质是,胡屠是一个杀手,一个可以没有任何理由便杀死你的杀手。

据说,他一岁开始练剑,七岁开始杀人,十二岁便成为天下有名的杀手。但从他十二岁后,便不再有人看到过他出剑。

看到的人,全都成了死人。

我知道李改是故意的。或许,为这一刻,他策划了三年。

他有他的理由。他不可能为一个杀了他全家的人,铸出一柄天下无双之剑。

三年前的一个黄昏,胡屠穿着白色的长袍,站在我的李改面前。说,铸一把剑。然后他丢下了订金,走了。那时夕阳照着杀手的背影,仿佛连晚霞,都有了杀意。

没有人告诉我他是胡屠,这之前我也没有看见胡屠,但,我还是知道他是胡屠。

试问天下之剑客,还有谁能有那样浓重的杀意呢?那种没有高贵,没有诡秘,只剩对天下人最纯粹的仇恨的杀意。

我以为那时,李改并没有感觉到面前的人便是胡屠,但显然,我低估了李改。

没告诉他的理由,是因为我不想让他送死。我知道以李改的脾气,肯定会报仇。

送上门的仇人,当然不能放过。

但我更知道,其实这不叫报仇,这叫送死。

胡屠找李改,找了二十年。李改躲过了二十年的时间,终于没有躲过去。

事实上,并不是胡屠找到了李改,而是李改找到了胡屠。

没有人敢戏弄胡屠,否则,只剩下死。

我和李改,都将被胡屠杀死。因为我们收了他的钱,却没有为他铸出一柄宝剑。

我想现在,胡屠已经知道了此事。

剑被李改捧到胡屠手中,胡屠看着,只用手轻轻一弹,剑就断成了两段。

胡屠盯着李改:“知道是什么下场吗?”

李改说:“知道。”

胡屠说:“你是李改?”

李改说:“是。”

胡屠说:“二十年前,我放过了你,你想我还会放过你吗?”

李改说:“应该不会。”

胡屠说:“再给你们三年时间,重铸一把剑。”说完,他就走了。

仍然是一身长袍。晚霞挂在他的身上,连晚霞都充满杀意。

胡屠没有杀我们,只因为他知道,我们无论跑到哪儿,他都能将我们找出来。

这是杀手的自信。这种自信,令所有人胆寒。包括,我。

不仅如此,他还令我们重新铸造出一把宝剑。也许,宝剑铸成之时,便是我们的死期。

晚上,李改说:“师傅,三年后,我们能打得过他吗?”

当然不能。假如把我的功力提高十倍,然后一点不留地传给李改。假如李改再将功力提高十倍,假如,有十个李改和十个我,也顶不住胡屠的一招半式。

这就是差距。

也就是说,只要胡屠愿意,我们将必死无疑。

好像,铸剑是死,不铸剑,也是死。

那么,铸,还是不铸?

二十年前的一个夜晚,我去凤凰山庄送剑。那是我耗尽六年时间所铸成的一柄利剑,没有鞘。月光下,闪着寒光。

去到凤凰山庄时,却见到了遍地的尸体。整个山庄的一百六十八口,全部倒在了血泊中。

剑是为凤凰山庄的庄主李离所铸。李离在六年前金盆洗手,不再过问江湖之事。但是,他结下的仇人太多,所以,他需要一柄剑,一柄好剑,可守得住整个山庄之剑。

但剑还有没送到他手,凤凰山庄已不复存在。

当然是胡屠。有人在山角下看到他手提一柄剑去了凤凰山庄,仅半柱香的时间,又看到他提着这柄剑走下山来。他的身上,甚至没有溅上一滴血。

半柱香的时间,一百六十八条人命。包括李离——李改的父亲。

我去的时候,李改正坐在米缸里哭。胡屠去之前,他正和几个仆人玩藏猫猫,他藏在米缸里,仆人们找不到他。他就睡着了。醒后,已是遍地鲜血。

那时,他才三岁。

我抱走了他,从此,让他跟我学习铸剑。这一学,便是二十年。

我不希望他去报仇,为此,那柄为凤凰山庄所铸之剑,被我沉到了河底。

因为这世上,没有人可以打得过胡屠。

绝对没有。

据说,后来有人去数了凤凰山庄的尸体。找来找去,仍然不见李改。

斩草没有除根。于是,胡屠的东家拒绝支付胡屠的赏金。

于是,胡屠干脆将东家的全家杀光。那是真正的一个不留。包括圈里的牛羊和洞里的老鼠。

从此,胡屠名声大振。其实那一年,他不过也就二十岁。

从此,没人敢对他说任何一个“不”字。

说的人,都变成了尸体。

找胡屠杀人的人很多,胡屠很忙。

所以,李改活到了现在。

其实,这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是,胡屠知道李改不敢找他报仇。既然这样,那么,杀死李改,杀死李改的时间,全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杀人是他的工作。有些工作,是可以推延的。

因为没有报酬。

铸,还是不铸?这不是问题。作为铸剑者来说,只要还在这世上存活一天,那么,铸剑便是生命。

三年的时间里,我和李改一直在专心地铸一柄更锋利的宝剑。这柄剑的主人,将是胡屠——李改的仇人,一个即将把我们杀死的杀手。

剑在胡屠规定的时间内铸成,一柄举世无双的剑,甚至,赛过二十年之前的那把。

我看着李改,李改看着我。两个人,不说一句话。

我们的生命,到此为止了。

剑铸成之日,便是我们的死期。胡屠没说,但我们知道。

胡屠仍然踩着晚霞而来。他的手指在剑上轻轻一弹,赞叹到:“好剑!”

然后他说:“这是另一半的酬金,我不食言。”一个鼓鼓的装满银子的袋子,落到我的脚下。

那时,李改站在胡屠对面,我站在李改后面,三个人,一条藏着太多故事的直线。

胡屠问李改:“想不想死?”

李改说:“不想。”

胡屠问我:“你想不想死?”

我说:“不想。”

胡屠说:“二十年前,你们就该死。”

胡屠说:“但你们,为我铸了一把宝剑,我打算暂时饶你们一命。”

胡屠说:“条件是,你们不能再为我的对手铸剑。袋里子的钱,远多过我承诺你们的酬金。你们可以找个地方,慢慢享受你们的下半生。”

胡屠说:“当然,哪天我反悔了,还会去找你们。你们的命,早晚是我的。”

胡屠说:“还不致谢?”

李改说:“谢谢。”

我说:“谢谢。”

胡屠笑了,他转过身,剑斜斜地插在他的身后。他要离开。

我突然说:“你等一下。”

胡屠站定,但没有转身。

我继续说:“你得留下两样东西。”

胡屠仍然没有转身,他说:“什么?”

我说:“我们的剑,你的命。”

胡屠慢慢地转过身,他以为自己的听力出现了问题。他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说:“知道。你必须留下两样东西。我们的剑,你的命。”

胡屠说:“凭你们?”

我看着李改。李改说:“是。”

胡屠说:“你们,是剑客吗?”

李改说:“不是。”

胡屠说:“那你们怎么杀我?你们有剑吗?”

李改说:“没有。”

我说:“没有。”

确实,我铸剑四十年,铸剑无数把,却没有为自己铸一柄剑。

胡屠说:“好。既然你们不想活了,我就早点送你们上路。”

胡屠的面前站着李改,李改的后面站着我。

胡屠把手抬起,指尖碰到了那柄刚刚铸成的剑身。

李改把手抬起,与身体形成一条直线。但他的手中,空空如也。

我的手中,也是空空如也。

空气中霎时充满了杀机。

李改的全身突然绷紧!

我弯腰,抓起李改的脚。

然后,我就把李改向胡屠挥去。

李改变成我手中的一柄剑。一柄肉身铸成的剑。

胡屠拔剑,挥出。无法形容的速度。

血光闪。李改举起的手离开了身体,空中划出了一道血弧。

胡屠的笑开始绽放。

他天下无敌。

我继续着挥剑的动作,只不过,我挥出的是李改。

不是完整的李改,而是失去了一只手的李改。

胡屠的剑还没有收回,他的笑容还没有完全绽放。

他的笑容,永远不会再绽放了。

因为他看见,李改缺了手的胳膊,深深刺进了他的胸膛。

没有刃的断膊,亦锋利无比。

假如我挥出的是一柄真正的剑,那么,将被胡屠的剑挡开,或者,斩断。

那么,毫无疑问,我将被斩杀。

但我挥出的是李改。

这就是原因。

胡屠说:“为什么?”李改的断膊,仍然插在他的胸膛。

他当然不敢相信,这是结局。

我说:“剑不过是剑客的道具,剑客的本身,才是最锋利的剑。”

胡屠说:“我懂。”

我说:“还有正义。你在邪恶的道路上走得太远,那么,你已经无法将自己变成一柄剑。”

我说:“所有的正义,都是一柄剑。”

我说:“只要是正义之剑,那么,早晚会将你斩杀。”

我说:“改子,收剑。”

李改将断膊从胡屠的胸膛抽出,一股鲜血,刺向黄昏。

我们真得没有再铸任何一把剑,我们真得在乡下买了一块田。

因为我们知道,所有的剑,不管是卑微之剑或是高贵之剑,所带来的,都只有血腥。

我们更知道,所有的剑,都不过是剑客的道具。

真正的剑,是人的肉身,以及灵魂。(刊于2010年《佛山文艺》)

备选书稿:

备选书稿目录:

终点

祝福

天使之手

不要怕

大叫瘤的孙洱

大山深处的土屋

失踪的戒指

兄弟

有一种债你必须偿还

老人的金表

母亲的红宝石

送给约翰的礼物

轮椅上的舞者

备选书稿正文:

终点

他把右手插进裤兜,从汽车的前面往后挤。车厢里气味复杂,拥挤不堪,这让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上沾着无数只眼睛。他用左手艰难地抓紧着头顶上的钢管把手,身体象一条被挂起来的风干的咸鱼,轻轻地晃。

他的手心冰凉。

班车的终点是八十公里外的一座小城,据说那里轻工业发达,满街都是毛纺厂和刺绣厂。不过这一切与他无关。他行程的终点,只是这个拥挤不堪的车厢,或者,只是那个旁边有个加油站的小站。

他右手的手指开始剧烈地蹦跳。不能自控。

之所以选择那个加油站下手,是因为他知道那里只有三个年轻的女孩。他还知道那附近有成片的玉米地,有一条通向无限荒凉的土路。他想,这或许可以增加他逃离的成功率。

斜挎着黄色帆布包的乘务员开始收钱。他问多少,对方答七块。他松开紧攥着钢管的左手,在身上所有的口袋里乱翻。其实他知道自己不可能翻出多余的一分钱,却仍是装模作样地寻找。终于他有些烦躁,他放弃了这种徒劳的表演,把身上仅剩的六块钱递给了乘务员。

差一块,乘务员看着他,面无表情。

就这些了。他说。

可是差一块,对方盯着他说,六块钱只能到张村。你不是要到加油站吗?

那就到张村,他低声说,剩下的路我自己走过去。他可怜的回答引来一片目光。明亮的,混沌的,好奇的,麻木的,同情的,幸灾乐祸的……这些目光随着他身体的左右晃动,便也跟着晃动起来。

乘务员接过钱,咧一下嘴,继续向后挤去。他松一口气,抖抖身体,象要抖掉沾满一身的眼睛。他看看窗外,正是夏天,玉米们拔着节儿,争先恐后地接近太阳。

他想自己过去的二十七年的生命真是太失败了。相恋五年的女友说走就走了,甩掉他就象甩掉一把恶心的鼻涕。他还想到自己的工作,想到人事科长指着他的脑门破口大骂。不过那都是半年前的事了。他给自己留了半年的时间,可是他仍然失恋,仍然失业。世上的一切仍然在跟他顽强地作对。他想就这样吧,拼一次!他插在裤兜里的右手仍然颤抖不止,好像那把折叠刀生了翅膀,即将从他的手里飞走。于是他用了力。用了力,右手再一次抽筋。他想这一次会失败吗?他对自己并没有信心。

其实失败了也没什么。他想,只需拿这刀往自己的脖子上轻轻一抹,他就真的到终点了。他想,这世间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窗外的玉米地慢慢地连成了片。他知道,现在距那个加油站很近了。他裤兜里的手抖动得更加厉害。他呼吸紧促,胸口发闷。他不得不大张着嘴,似一条缺氧的鳗鱼。

而他此时的身体,却似一张绷紧的弓。

汽车在一个小站停下,他松开抓着钢管把手的左手,活动着僵直的手指。突然有人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转头,他看到一只纤细的手,手指间捏着一张的崭新一块钱。他愣了愣,那钱便递到了他的手里。再回头,一个纤细且陌生的背影已经下车。

汽车再一次行进起来。

他把钱捏在手里,像做着梦。那一块钱轻飘飘的,仿佛完全没有质量,却让他用了浑身的力气抓紧。后来他感到自己正被一种莫名的力量向四个方向牵引。他有一种被分离的感觉。

汽车再一次停下。到张村了!乘务员只朝他一个人喊。

他盯着乘务员,扬了扬那一块钱,露着自豪的表情。然后他下了车,慢慢朝加油站的方向走去。

他的右手仍然插在裤兜里,紧抓着那把刀。却不再抖,安静得象疲劳的战士。经过加油站的时候,一个忙得满头大汗的女孩正好抬起头来,向他笑了一下。

他也向女孩笑一下,然后继续走。继续走,他没有停下,始终朝着终点的方向。他知道那里有一座小镇,小镇上满街都是毛纺厂和刺绣厂。

他把刀从裤兜里掏出来,抡圆,猛抛向旁边的玉米地。空中的刀子将一抹白色的阳光反射上他的眼睛,刺得他淌了泪水。

现在他的右手再一次插进裤兜,紧紧地攥着那一块钱。他的手指,正幸福地蹦跳。

他想他到了那座小镇后,会随便走进一家工厂,他会问他们这儿需要人吗?他会说,只要有活干,干什么都行,多少钱都行。

他感觉自己,正在奔向起点。

祝福

临睡前我接到一个电话。他说他现在正在医院,父亲还躺在手术室里没有出来,他很害怕。他说这么晚了打扰我真是不好意思,并问我能不能陪他说几句话。

我说当然可以。然后委婉地提醒他打错了电话。因为我并不认识他。

他说知道,我知道你不认识我。其实我不过胡乱地拨了个号码,恰好打给了你而已。然后在我的惊愕中,给我讲他的故事。

他说由于家境贫寒,加上母亲的过早去世,很小的时候他就离开了老家,被寄养在亲戚那里。在他的印象中,老家不过是一个模糊的影子,更别提有什么感情。大学毕业后,他到现在的城市工作,后来又在这里开了公司,把生意越做越大。本来他还有一个弟弟,却被突发的黄疸肝炎夺去生命,这样他的老家,就只剩下父亲。于是他把父亲接到身边,并给他买了一栋房子。

可是也许父亲太想念自己死去的儿子,竟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哪儿也不去。这样一段时间后,他发现父亲开始精神恍惚。父亲总是问他,你弟弟怎么不回家?一开始,他还用各种借口搪塞,后来连他自己都烦了。他对父亲说,弟弟几年前就不在了,还是你在医院把他送走的,你怎么不记得呢?说了几次后,父亲就不再问了。不再问的父亲,又坚持要他跟自己回老家。父亲以为他在骗他,他以为他的小儿子在老家等着自己。可是他残酷地拒绝了父亲。他怎么能够回老家呢?这个城市里,他的事业正蒸蒸日上。他开始和父亲争吵,拒绝听顺父亲的任何理由。终于,父亲不再和他说话。不再和他说话的父亲,衰老得很快,后来竟连走路都是颤颤巍巍。今天早晨,父亲摔倒在洗手间,昏迷过去。他把父亲送进医院,而大夫,则把父亲推进了手术室。

可是我能帮你什么呢?我耐着性子听完他的倾诉,说。

一会儿当我父亲被人从手术室里推出来,你能不能对着电话,叫他一声爸爸?他恳求我说,我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查到老家的电话区号。我想,父亲在昏迷中听到乡音,会以为那是他的小儿子在叫他,他就会醒来……

原来如此!原来我所居住的这个小城,就是他的老家。他随便拨一个电话号码,就是要找一个说乡音的男人,叫他的父亲一声爸爸。

我想了一下,说可以。

你能不能,再加上两句祝福?他说。

我说当然可以。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他说,现在可以开始了。然后我感觉,他好像把电话离开了他的耳朵……

一分钟后,我听到他在那边说,谢谢你。夹着哽咽之声。然后电话挂断了。

想不到三年后,我竟再一次接到他的电话。在弄清我的住址后,他说要马上来登门致谢。

他坐在我的对面,穿着质料考究的西装,举止彬彬有礼。他说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都不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样子,更不会回到老家。现在我不仅回来了,还用了三年的时间,在这里开创了新的事业。

我说你不用客气,我没帮上什么忙。

他说怎么没帮上忙呢?如果不是你的帮助和祝福……

事到如今,我只好实话实说。我说其实当你把电话靠近你父亲的时候,我什么也没有说。看到他愣了一下,我接着说,我在思考该说些什么才好的时候,你已经把电话拿开了,并且挂断。……你给我的时间太短。好在你的父亲没事。他身体还好吗?我问。

父亲走了。他低下头。

我的心被重重击了一下。我想,假如是因为我的失语,从而导致他父亲的离去,那么,我会内疚一辈子的。

他仿佛猜中了我的心思。他说你不用这样。其实父亲早就不在了。六年前就不在了。那次,其实我在骗你。

我吃了一惊,为什么要骗我?

是这样。他说,那次我跟你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只不过,我把时间,向后推了三年而已。事实上父亲三年前就不在了,因为想家,因为想弟弟,因为和我吵架,因为他看到我的事业存在很多隐患而我根本听不进任何劝告……总之因为很多事。因为这很多事,他病倒了,没有抢救过来,就去世了。直到他去世,他也没能回一次老家。所以我非常自责,我常常在夜里想,我可能用一辈子的时间,都无法弥补自己的错误。

可是这与那个电话有什么关系呢?他越说,我越糊涂。

有关系!他说,我记得父亲临终前拉住我的手,他说,假如你混不下去了,就回老家,那里还有我的老战友和老同事,他们肯定会帮你。——我想父亲早就猜到了我的公司早晚会出大事。果然,在他去世后三年,我的事业几乎遭受到灭顶之灾。于是我想冒一次险,我想窃取别的公司的商业机密。可是你知道,这是最不道德最不理智的冒险。一旦败露的话,迎接我的,将必定是牢狱之灾。

后来呢?我问,这与那个电话又有什么关系呢?

其实还有另一条路。他接着说,就是遵照父亲的意思,回到老家,平平稳稳地生活,或者重新开始。于是那天我随便拨通了一个老家的电话号码,我想,假如老家的这个陌生人肯听我唠叨超过半小时,那么就证明世上还是好人多,老家还是好人多,我就回去,一切重新开始。并且,这也算是听顺了父亲的临终嘱咐,奠慰一下他的在天之灵。我想,他活着的时候,我从未听过他的;现在他走了,我总得听他一次。

那天超过半小时了吧?我说。

是的。他说,可是半小时后,我又改变了主意,我想再加上一个条件。我想,假如这个陌生人肯答应叫我的父亲一声爸爸并送给他几句祝福的话,那么,我才肯回去。——事实上那时我仍然没有下定回来的决定,我不过是在为我的固执寻找借口。

可是我竟答应了。我说。

是的。那时我就想,我还有什么理由不回去呢?事实上,那天后来,我真的把电话靠近了自己的父亲,只不过,是靠近了他的照片。后来怕你听到我的哭声,我就匆匆挂断了电话……

我无语。我想那天幸亏我接了电话,而不是看到陌生的电话号码就无动于衷;那天我幸亏答应了他,而没有拒绝他那个近似于无理的要求。事实上,我的祝福与否,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我已经答应了他,因为那时,他已经把电话移离了他的耳朵。我想那时候,并不是我和他的父亲在交流,与他父亲交流的,其实正是他自己。

现在想想,其实那天我什么事也没有做。我只是接了一个电话,听对方在电话里喋喋不休地讲了半个多小时,然后挂断。可就是这些,却挽救了一个人的道德和良心,给了他重新开始的理由和信心,并让他远在天堂的父亲,得以欣慰。世上还有比这更完美的事吗?

我想,或许每天都会有这样的事在我身边发生,只不过我没有发觉罢了。

或许,你也是。

天使之手

第一次坐飞机,难免有些紧张。男人把乘机注意事项看了又看,又在口袋里揣好几包口香糖。邻座静静地坐一位女人,齿皓目明,表情恬淡。他把口香糖递给女人一颗,女人微笑着摆摆手,又指指他的安全带。

头一次坐飞机?女人似乎看出他的不安。

是。他不好意思地说,心里直打鼓。

不用怕的,女人安慰他说,就像坐汽车坐火车坐轮船一样。再说,还有空姐……

飞机直冲云宵,短暂的不安很快过去。男人稍感不适,女人劝他解下安全带。只管放松,女人说,现在,你可以尽情享受你美好的云端之旅了。

的确是这样。窗外云彩时而拉成一线,时而簇拥成群,那是地面上根本不可能看到的美妙景致。男人看看女人,心里对她充满感激。他感觉身边的女人,才是一位真正的空姐。

此时的女人正在静静地读一本书。

大约半小时以后,男人突感机身轻微地一颤。他以为是误觉,看看身边的女人,发现女人正盯着他。机身再猛地一颤,这次幅度很大,男人便知道,他们遇上了麻烦。

果然,广播里传出一个非常不好的消息:飞机突遇冷气流,可能有些麻烦。请大家系好安全带,不要随便走动。

机身继续颤动,窗外一片昏暗。机舱里死一般寂静,每个人都深知他们的危险处境。

男人慌乱起来。他明白如果飞机继续这样下去,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他的脑子里闪现出机毁人亡的镜头,浮现出儿子和妻子的笑脸,又想起在一个遥远的城市,母亲正焦急地等他回家。恐惧被一点一点地放大,他的心脏几乎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压迫。他感到呼吸困难,心脏碎成无数半。他想他的哮喘即将发作,也许飞机还没有坠毁,自己就已经先倒下了。

突然有一只纤细和柔软的手握住他流着汗的手。是身边女人的手。那手先是轻轻搭上他的手背,然后,慢慢地加着力气。那只手让男人有了许微的心安,扭头看看女人,女人正坚定地看着他,似乎对他说:不怕。男人的手上便也加了力气,两只陌生的手紧紧地握到一起。

男人的心,便有了依靠。似乎勇气正从女人的五指间慢慢传递给男人,让男人逐渐变得冷静。他的呼吸一点一点顺畅,他的表情一点一点轻松。虽然仍然不安,可是男人知道,现在,虽然他战胜不了冷气流,可是他已经战胜了自己。后来他甚至冲女人做一个故作轻松的鬼脸。他看到女人轻轻地笑,男人终在那一刻,彻底放松。

飞机停止颤动,广播里再一次传出机长的声音:一切恢复正常,谢谢你们的合作。现在,大家可以解开安全带……

机舱里一片欢腾,男人更是欣喜若狂,不顾一切拥抱了身边的女人。他发现女人同样激动,脸颊上,分明挂着两滴晶莹的泪花。

几分钟以后,男人再一次看到窗外簇拥成团的美丽云朵。他转过头,笑着对女人说,刚才,你就像云端上的天使呢。

女人红着脸问为什么。

男人说因为你的手。或许对你来说,握住一位陌生人的手是很自然的事情,可是对我来说,这只手,却有着天使一般的温度。男人指指窗外一闪而过的云彩说,云端上的天使,给我信心与勇气……

女人轻轻地笑。她说那时候我可没有想太多。可能你还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坐飞机,对于刚才的事情,心中也是非常害怕。握住你的手完全是女人下意识的本能吧?当飞机恢复正常,我甚至对刚才的举动感到一丝羞愧。不过我还是要感谢你——因为你的手,因为你的鬼脸,让我战胜了恐惧。所以其实,你才是云端上的天使……

生活中,就是这样吧?面对突如其来的难关,两个陌生人的手紧紧地握到一起,那么,在这时,毫无疑问,你们彼此,都是对方的天使……

不要怕

女人拐过墙角,电梯门即将关合。女人喊一声稍等,提了长裙,小跑起来。她看到电梯里伸出一只手,为她轻挡即拢的门。那只手很白很胖,五指粗短——那是一只中年男人的手。

女人冲男人笑笑,表示感谢,随即按下六楼的按钮。男人耸耸肩膀,说,我也去六楼。男人又矮又胖,肥硕的身子将花格子衬衣撑得饱满,如同肥肉搓成的硕大的丸子。他直直地盯着面前的女人,目光里似乎带几分讨好女人的猥琐。女人心中打一个寒颤,突然后悔自己晕头晕脑地撞进来。她不喜欢又矮又胖的男人,更不喜欢男人这样盯住自己。女人迭抱双臂,盯住一路攀升的指示灯,感觉浑身不自在。

是一个很大的药品超市,女人要去六楼买些家备药。是春日午后,超市里人不多,店员们恹恹欲睡,保安们早已不知去向。电梯中光线昏暗,女人用余光打量着丑陋的男人。男人有着硕大的脑袋和粗短的脖子,他的脑袋不是长在肩膀上而是坐在肩膀上的。女人想男人是做什么的呢?奸商?单位领导?小车司机?酒楼厨师?——脑袋大脖子粗,不是大款就伙夫。

买药?男人盯着女人,没话找话。

嗯。声音从鼻子里挤出。女人紧抱双臂,眼睛瞅着指示灯。三楼。

病了?男人不识时务。

嗯。声音继续从鼻子里发出来。女人扭过身子,背冲男人。她不想与男人再说一句话。她只想电梯快些升到六楼。

四楼。五楼。五楼半。

突然女人发出长长一声尖叫。

电梯猛然颠簸,像遇上冷气流的飞机,然后,整个世界霎时漆黑一片。女人的尖叫声至少持续了半分钟,也许她的每一根发丝都直立起来。尖叫声在逼仄狭小的电梯里撞碰反弹,又分出杈儿,如千万枝利箭遍扎女人,让女人恐惧递增。女人撕心裂肺地喊,救命啊——

黑暗里的男人说,别喊!

女人大声喊,你想干什么?——救命啊!声音尖锐刺耳。她往角落里缩。可是她只碰到冰冷的铁壁。

男人说你先别喊,别喊。不要怕……我发誓电梯不是我搞坏的……我猜是哪里出了故障吧?不像停电。停电不会猛然一颤……

女人的尖叫声终于停止。她知道电梯被卡在五楼和六楼之间。她知道近在咫尺的黑暗里站着一位又矮又胖的男人。女人想说服自己平静下来,可是她心跳得更加厉害。

我怎么办?女人像在自言自语。

男人在黑暗里笑了。他说你应该问我们怎么办。话音刚落,电梯里嚓地亮起来。女人看到男人举着一个打火机,男人的脸在微弱的火光中一闪一闪,虽然笑着,却有些阴森。

我要出去!女人抹一抹吓出来的眼泪。

我也想出去。男人笑笑说,可是你认为我们出得去呢?

那我们怎么办?这次女人换成了“我们”。

不怕。男人说,就算是电梯故障,一会儿他们也能修好……我保证咱们不会被困超过半小时。顿了顿,男人又说,你可以抓住我的手。

女人下意识地缩缩身子。不用,她急忙说,你别关掉打火机就行……

男人偏偏关掉了打火机。男人说别再叫……千万别再叫……时间太长打火机会炸掉的……这只是一次性打火机,你以为这是奥运火炬?

男人并不幽默。事实上这种时候,任何幽默对女人都无济无事。突然停下的电梯,突如其来的黑暗,黑暗里的男人,男人的眼睛,都有着几乎令她崩溃的恐惧。

打火机再一次点燃,男人的脸再一次在火光里笑起来。我是和妻子来这里的。他说,逛街逛到这里,顺便上来买点药……她走累了,等在一楼……幸好她没有跟我上来。

女人不说话。

男人说我外套还在她手上呢……天太热……不然我穿这样一件花哨的衬衣满街滚,别人还以为跑出来一只长了花纹的猪……

女人仍然不说话。没话找话的男人,并不能让她放松。

男人又一次把打火机关掉。一会儿,火光又一次亮起来。

你真的不用怕。男人说,我们在电梯里,不是在飞机上;我们在超市里,不是在万里高空;你面对的是一位善良的好市民,不是一位暴徒或者一只狗熊;外面有很多人,不是只有云彩和闪电……

女人勉强笑笑。那笑真的如同闪电,转瞬即逝。

男人擦一把汗,松开领口的钮扣。你喝水吗?他晃晃手里的矿泉水。

女人摇头。

男人喝两口水,再擦一把汗。知道吗?他说,我妻子不随我上来,不仅因为她累了,还因为刚才我们刚刚吵过架……非常难看的衣服,她偏要买……不是我心疼钱,她穿上那件衣服,也许会被路人误以为是斑马……

女人再笑笑。仍然很勉强。

男人靠着电梯,慢慢坐下。他说我有点累,我得坐一会儿。

火光灭。稍顷,火光再一次照亮狭窄的电梯。

夫妻间总有些秘密的吧?男人说,比如我知道她有私房钱……其实我也有……我的私房钱藏在写字台下面,胶布粘着……密码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

女人笑。露齿。她感觉自己似乎变得轻松了一些。她笑着说一会儿我会转告她的。女人被这句话吓了一跳,她竟然和这个丑陋的男人开起了玩笑!她看一眼男人,男人的眼睛笑着,脸色却有些发暗。也许是因为打火机的微弱光茫吧?女人想,此刻她的脸色,肯定也非常难看。女人想回男人一个笑,然她的笑只绽开了一半——另一半,隐进突然来到的黑暗之中。

男人再一次关掉打火机。他说我想休息一会儿。你别怕。外面有动静了。像撬门声。好像还有人说话。你别急。别急。不要怕。不要怕。他似乎在喘息,声音很粗很重。女人想肥胖的男人都这样吧?不过站了一会儿,却像爬了二十层楼。或者,他也紧张吧?

……女人是在半小时以后被救出电梯的……她的尖叫声再一次响起……高亢焦灼,带着几分绝望……女人喊,快救救他!

男人终于还是死去。——他的妻子站在电梯外面。——他的外套在妻子那里。——他的随身药在外套口袋里。男人有心脏病。他的生命每一天都可能突然终止。

……

女人对男人的妻子说,他的写字台下面,有一张存折,密码,你们的结婚纪念日,他让我,转告你。

男人的妻子盯着披了黑纱的男人的照片,照片里的男人眯着眼笑。

女人说我想谢谢他,可是我没有机会。

男人的妻子说,就算没有他,你也一样会得救。

女人说可是他一直劝我不要怕。

男人的妻子说,那种情况下,任何男人都会这样说。

女人说不。不是。后来,他说打火机被烧坏,不能再用……其实不是……他怕我看见他的样子……看见他嘴唇乌青、脸色紫黑的样子……他要偷偷死去,为一个陌生女人……他真的是偷偷死去的……他偷偷死去,不让我知,只因为,他怕我害怕……

两位女人,终于抱头恸哭。

叫大瘤的孙洱

大瘤其实叫孙洱。可是后来,人们就把他的名字忘了。

大瘤长到六岁,脖子上多出一个小瘤。小瘤呈粉红色,豆粒大,纺锤形,柔软光滑,人见人捏。小瘤越捏越大,慢慢成了大瘤。远处看,总觉得他脖子上多出一个娇嫩的没有五官的小脑袋。爹带他去医院,大夫检查了好几天,最后的结论是:鸟事没有。鸟事没有的他,却从此落下个外号:大瘤。

爹说,大瘤,放羊去;娘说,大瘤,去打些猪草;村里大人说,大瘤,你的瘤又长了;村里小孩说,大瘤,大瘤……要喊大瘤干什么,孩子们并没有目标。没有目标也要喊,他们尽情享受着虐人的快乐。

大瘤乳名叫小洱,学名叫孙洱。爹年轻时下云南,知道那里有个“洱海”,记下“洱”这个字。他把这字给了大瘤,显得他和大瘤都有了文化,比村人高了一个档次。可是,儿你这个瘤啊!爹捏着那个瘤说,都怪你这个瘤啊!

大瘤去村里上小学,爹在他作业本皮上写了“孙洱”。老师拿起来念:孙——,什么玩艺儿?大瘤站起来,小声说,洱。老师先盯着那个字,再盯着大瘤,突然大笑起来。洱什么洱呀,老师笑着说,还是叫大瘤好。老师也是村里人,和大瘤家住得很近。那年大瘤八岁。八岁的大瘤,好像再也没有机会叫孙洱了。

大瘤十岁那年,村里的牲畜们染上一种奇怪的病。先是不吃料,然后慢慢消瘦,到最后,只剩下一副标本似的骨架,躺在地上喘着气,痛苦地等死。大瘤爹养了两头黄牛,死了一头,剩下的一头也站立不稳。爹走了很远,领回一位能掐会算的神人。神人焦黄着脸,指甲里淤了厚厚的灰垢。神人看看牲口,看看爹,看看大瘤,不说话。爹把神人拉到一旁,神人说,你儿子?爹点点头。神人脸色一沉,不,他不是你儿子,他是妖。爹慌了,什么妖?神人说,葫芦妖——你看他长得像人吗——专吃牲畜的葫芦妖。爹再看大瘤的瘤,越看越像葫芦。爹说那怎么办?神人把手掌凑近自己的脖子,一抹。爹说,杀?神人点点头,转身走。爹给了神人一些钱,领他出村。净挑偏僻没人的小路走。

爹回来,并没有杀掉大瘤。他把大瘤关进小黑屋,不准他上学,不准他见人,像饲养着一只羊或者狗。村里牲畜们渐渐有了精神,半年后再一次精神抖擞。被关了半年的大瘤却从此掇了学,每天在村里游逛。他脖子上的大瘤晃啊晃啊,像一个没有五官的脑袋。

后来大瘤有了身份证,身份证上的名字是“孙洱”。再后来大瘤去打工了,带着叫“孙洱”的身份证。可是没几天,矿上人就开始喊他“大瘤”。可爱的人们总会替别人苦想出一个可爱的外号。恰当。确切。无师自通。

大瘤攒了六年钱,终于回了家。爹说大瘤你有这么多钱,想干嘛?大瘤说我想把瘤割了。爹说你盖五间大瓦房吧!大瘤说不,我割瘤。爹说你给你娘治治她的脑血栓吧!大瘤说不,我割瘤。爹说你给自己娶个媳妇吧!大瘤说不,我割瘤。爹说你不割瘤也有闺女争着嫁你,听说你带了很多钱回来,媒婆把咱家的门都挤破了……你割了瘤,花光了钱,谁还嫁你?大瘤说,我一定要割瘤。爹说你总想割瘤干嘛?……你钱够了吗?

二十六岁的大瘤割掉了瘤,的确英俊了不少。村里人再看到他,都觉得怪怪的。爹说大瘤咱们下地吧!大瘤说我没有大瘤了。爹说哦……大瘤你怎么还不下地?大瘤就有些恼。他说我没有瘤了……村里人还叫我大瘤,怎么你也叫?爹说哦……叫叫怕什么,习惯了嘛。大瘤说要下地你自己下吧,我得回矿上……死活我不在村里呆了。

大瘤回到矿上,工友们还叫他大瘤。开始他和别人急,急着急着就吵起来,吵着吵着就打起来。打了三次后,就不再和别人急了。工友说该吃饭了啊……大瘤。大瘤说,好咧。工友说该下井了啊……大瘤。大瘤说,好咧。大瘤花掉六年的工资割掉陪了他二十年的大瘤,却割不掉随了他二十年的外号。大瘤觉的这个钱,花得真不值。

煤矿塌方那天,大瘤跟一群人往外跑。可最后他还是被埋起来,身体砸得稀烂。大瘤在医院躺了两个多月,才出了院。他坐在轮椅上,他爹推着他走。大瘤的眼睛看不清任何东西,世界在他面前,一下子变成模糊的轮廓。爹说大瘤你没事,政府会养你一辈子。大瘤说哦……谢谢政府。

发钱那天,爹扶着轮椅,大瘤无精打采地坐着,目光黯淡。桌子上放一沓厚厚的表格,会计拿起一张,照着念一个名字,发一沓钱,把名字勾掉,再拿起下一张。突然会计皱皱眉,他说,孙——,什么玩艺儿?爹和大瘤似都没有听见,面无表情。会计再说,孙——耳?大瘤便惊了一下。他挺挺身子,大声说,是我——我叫孙洱!那眼睛,就放出光来。

大山深处的土屋

土屋隐在大山深处,周围古木参天。土屋里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张木床,一个灶台,一堆木柴,一铺被褥,一盒火柴,一把刀。除了他们父子二人,从没有其他人进入到这间土屋,当然更不会动用过这些东西。可是每隔一个月,父亲仍然会领着他的儿子过来,擦一擦桌子和椅子,晒一晒被褥和木柴,磨一磨刀,装走灶台上已经潮湿的火柴并更换一盒新的干燥的火柴。当这一切忙完,父亲就会领着儿子静静地离开。门上挂一把锁,却从来不曾锁上。那锁是为防止野兽们闯进土屋的。它对任何人都不设防。

父子俩住在另一座大山的山脚,距这间土屋,大约五十多里。从家来到土屋,再从土屋回到家,需要整整三天。离开家走不远就没有路了,三天时间里,父子俩几乎都是在密林中穿行。尽管世界上可能不会再有人比他们更熟悉这一带的山野,可是他们还是经常会在途中迷路。这绝对算得上一次遥远的艰苦的危险的跋涉。

父亲以前靠打猎为生,后来不让打猎,就在山脚下开了几亩荒地,闲时再上山采挖些草药,日子倒也安逸舒适。儿子第一次跟随父亲来到土屋,只有五岁;现在他已经十五岁了,父亲仍然坚持着自己怪异的举动。整整十年,整整一百二十个月,父亲和他,在家和土屋之间整整往返了一百二十次。一百二十次,或许并不算多,可这是一百二十次毫无意义的举动。每一次儿子都会心存不满,然后疲惫不堪。

问父亲原因,父亲总是笑笑说,到时候,自然会让你知道。

仍然,每个月,父子俩总要去一趟土屋。忙完,再锁了门离去。儿子认为这一切完全多余:不会有人来到这片没有人烟的山林,更不会有人来到这间土屋。——父亲究竟想要干什么?

终于,那一次,当他们推开木门,父亲惊奇地发现,屋子里竟有了住过人的迹象。——灶台边的柴火少了,火柴被划过,椅子被挪动,被褥尽管叠放整齐,却不是他们上次离开时的样子。并且,那把小刀也不见了。

父亲开心地笑了。他对儿子说,这就是我们十年来一直坚持的理由。

儿子听不懂。

父亲说很明显,有人在这里住过至少一夜。现在他虽然离开,不过这间土屋和土屋的东西却帮他在这片山林里度过了最难捱最危险的夜晚。甚至,可能挽救了他的生命。

儿子问难道我们每个月往返一次,每次用去三天时间行走一百多里,并在这土屋里准备这么多的东西,就是为了等待这个人吗?

父亲说是的,我们等待的虽然不一定就是这个人,但我们等待的无疑是来到这间土屋并需要帮助的第一个人。我们不过每个月来这里一次,却将一个人的生命挽救,难道这不值得吗?

可是,万一这个人没来呢?

那我们就把这件事坚持做下去。

假如永远不会有人来呢?

那就永远坚持做下去。

可是这样做有意义吗?

当然有意义。父亲说,你知道吗?在你来到这个土屋以前,我已经一个人在家和土屋之间往返了十年。就是说,其实我们并不是用了十年时间才等来第一位需要帮助的人,而是用了二十年。

你是说这土屋是你垒起来的?

不是,我只是修了修而已。这土屋是一位老人垒起来的。他垒这个土屋,和我们每个月来这里一次的目的完全一样,那就是——帮助一位未曾谋面却是真正需要帮助的路人。他的家,住在山的另一侧,每个月他都会从家来到这里,擦一擦桌子和椅子,晒一晒被褥和木柴,磨一磨刀,换走灶台上的火柴,然后离开,回家。他也用了整整二十年的时间,才等来第一位需要帮助的人。那个人在山里迷了路,他筋疲力尽,急需一把柴火……

那个人是谁?儿子好奇地问他。

我。父亲淡淡地说。

几年后父亲老去,不能够翻山越岭再次来到这间土屋。不过每隔一个月,土屋里就会迎来一位与他长得非常像的少年。他在土屋里擦一擦桌子和椅子,晒一晒被褥和木柴,磨一磨刀,换走灶台上的火柴,然后离开,一个人回家。

一切只为了明天、或者后天、或者明年的某一天、或者后年的某一天、或者二十年后的某一天、或者永远都不会到来的某一位路人。

失踪的戒指

老太太的戒指丢了,她伤心欲绝。戒指是老伴当初送她的礼物,老人说天啊,他送给我一轮太阳。

可是太阳丢了,世界变得单调并且灰暗。老太太寻遍每一个角落,翻遍每一个抽屉,仍然不见她的戒指。老人坐在沙发上抹起眼泪,她说那戒指陪伴我整整四十年……四十年啊,怎么说丢就丢了呢。

老太太说我明明记得把戒指放到茶几上的……每年的今天,我都要把戒指拿出来看……他们把四十年的婚姻叫做红宝石婚……我下楼一趟,回来,戒指就不见了……戒指丢了,他回来要骂我的。老太太喃喃自语,泪光盈满皱纹。

小保姆站在老人面前,陪她伤心落泪。她感到不安和惶恐,为老人,也为自己。一周前她才来到这里,与老太太还不是很熟。老太太的戒指莫名其妙地失踪,别人怎么看她呢?

晚饭时她独自躲到房间里哭泣。老先生敲门进来,说,吃一点吧,没有人怀疑你。她说可是那时,家里只有我一个人。老先生问那你拿了吗?她说我没拿。老先生说那不就对了?既然没拿,你完全不必自责……出去吃饭吧,等着你呢。老先生慈眉善目,说话轻声慢语。他绝不像老太太说的那样凶恶,事实上,那时的老太太,神志已经开始不清。

第二天,第三天,戒指仍然没有找到。第四天,第五天,仍然不见戒指的踪影。老太太把所有的屋子扎扎实实地翻了两遍,然后陷入到深深的痛苦和绝望之中。她瞅着小保姆说,我弄丢了一轮太阳。

从老太太多次的描述中,小保姆知道那不过是一枚银戒。很小巧,很纤细,戒面雕了淡淡的百合花纹。小保姆知道那枚戒指不值钱,可是她知道它对于老人的意义。闲时与老乡们聚会,有老乡劝她何不为可怜的老人再买一枚那样的戒指?虽然我们都相信戒指不是你拿的,可是为她买一枚,也用不了几个钱吧?小保姆说那不等于我认了吗?老乡说为了你的工作……小保姆说不,这是涉及人格的问题……我宁愿失去这份工作。

后来老先生从沙发缝里翻出一枚戒指。银质,小巧,纤细,戒面雕了淡淡的百合花纹。老先生兴高采烈地把戒指拿给老太太看,老太太只看一眼,目光就黯淡下来。你在骗我,她再一次抹起眼泪,这不是原来的那枚。然后她狠狠地盯住小保姆,说,那是他送给我的定情物……我弄丢了一轮太阳。

这样的事情,几天以后再一次发生。老先生从鞋柜里翻出另一枚戒指,老太太只看一眼就识破了他的伎俩,然后她再一盯住小保姆,嘴中念叨不休。似乎,她确信戒指是小保姆偷走的,只是小保姆不肯交出来罢了。每一天,小保姆都感觉疙疙瘩瘩,如坐针砧。这样又过了半年,老人的儿子从国外回来,小保姆便辞掉了这份工作。临走前老太太还在念着她的戒指,还在满怀希望地盯着小保姆看。

可是她的戒指,终于没有找到。

小保姆另寻了工作,在城市里扎下了根。偶尔,她会去看望两位老人,提一袋水果,陪两位老人聊天。老先生身体仍然硬朗,老太太却是每况愈下。只是她仍然忘不掉那枚戒指,她说如果找不到那枚戒指,她将遗憾终生。

后来她病倒了,躺进医院,头顶挂起吊瓶。几天后老人病危,奄奄一息。那天是她与老伴的金婚纪念日,可是他们没有代表永恒的戒指。老人已经说不出话来,她紧紧地握住老先生的手。

这时门被推开,小保姆轻轻走了走来。她坐在老人的床头,泣不成声。她松开手,她的手心里躺一枚银戒。银戒小巧纤细,戒面雕了淡淡的百合花纹。

小保姆说十年前真的是我偷走了您的戒指……那时候小,不懂事。老太太的眼睛忽闪了一下,她抢过那枚戒指,紧紧握在手心。老先生问她,这是那枚戒指吗?老太太说不出话,只是点头。她露出满足的表情,她的眼睛里饱含泪花。小保姆问,您肯原谅我吗?老人笑一笑,再使劲点点头。然后她的头便歪倒了。她在突如其来的幸福中死去。

……

老先生问小保姆,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小保姆说我不忍心让她带着遗憾离去……我想,只要您替我保密,只要我不说,没有人会知道这件事情……

可是我知道你不是贼,老人说,十年前你根本没有动过那枚戒指。

您为什么这样肯定?

我当然肯定。老先生说,因为那天,她既没有拿出那枚戒指,更没有把它放到茶几上……戒指只是她的错觉……戒指在你来之前就丢失了,那时她已经神志不清……根本没有戒指,可是那一天,她却仍然坚信是你拿走了戒指……不敢跟她讲明白,只因为我的自私。我想这样,起码能让她心存希望……

可是您想过有一天我会送来一枚假的戒指吗?小保姆咬着嘴唇,问。

当然没想过。老人说,可是现在我竟相信,那枚丢失的戒指在某一天里,真的能回到我的手中……当一位非亲非故的人肯为一位老人的心愿认下贼的名子,这世上,还有什么不可能发生呢?

兄弟

从兄弟俩同时接到录取通知书那时起,弟弟的心,再没有片刻的安宁。

他知道家里状况。他知道充其量,他和哥哥只有一个人能够如愿以偿。他还知道对一个农村娃来说,大学对他的后半生意味着什么。他什么事情都可以想着哥哥,让着哥哥,依着哥哥,听着哥哥,惟独这件事情不能。这是一个大学,一个城市户口,一个一生中惟一的机会,怎么能够放弃去争取呢?何况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功课,一直比哥哥好。

他们在院子里坐了很久。沉默令人窒息,让精神几近崩溃。好几次他看到哥哥张开了嘴。张开嘴,话到唇边,又硬吞回去。月影一点一点西移,那是一生中最漫长最难捱的夜晚。

最终还是哥哥打破了沉默。他说,明天一早,比赛决定吧!

是赛跑。在一条偏僻的极少会有行人的土路。土路约百来米长,两旁挤满白杨,极窄。小时候兄弟二人贪玩,曾经千百次跑过那条土路。每一次都是哥哥赢,他有豹子或者风的速度。

那么,就等于说,哥哥抢去了读大学的机会,却用了看似公平的解决方式。

弟弟却点头同意。因为这一次,他相信自己可以赢下哥哥。

没有裁判,没有观众,起跑线只站着兄弟两人。两张录取通知书装在一个牛皮纸信封里,信封压在一块三角形的石头下面,压在终点线的上面。尽管相距百米,弟弟还是可以清晰地看到石头和石头下面的信封,甚至,他可以看见信封里的通知书以及今后的美好生活。

太阳刚刚升起,远处是一片浩荡的红。哥哥一声令下,兄弟二人迎着太阳,同时冲了出去。

当然,哥哥跑在前面。他真的像一只豹子或者一阵疾风。金黄色的阳光被他激起波澜,两边的树影箭一般倒退。弟弟紧随其后,拼尽力气,距哥哥,仍然有着两步的距离。似乎这又是不可能超越的距离,不过两步,却代表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土路虽然窄,却平坦。哥哥越跑越快,风一般刮向终点。信封越来越清晰,哥哥距离他的大学,越来越近。

可是他不可能率先冲过终点。弟弟知道,哥哥将在接近终点的地方摔倒,然后,他会从哥哥的头顶上一跃而过,抢先抓起那个信封。

夜里他在土路上挖了一条又宽又深的暗沟。他在暗沟上盖了细细的树枝,他在树枝上盖了薄薄一层泥土。这游戏他在儿时玩过千遍百遍,从未失手。儿时顽劣的游戏,现在,却成为他战胜哥哥的惟一希望。

一切尽在掌握。哥哥的身体突然一歪,整个人扑倒在地。哥哥的脚踝发出清脆的响声,这声音穿透他的耳膜,深深扎进脑袋。他没有停下脚步,他毫不犹豫地从哥哥的头顶上跃过去。他低头看一眼哥哥,他看到哥哥极度痛苦的表情。那痛苦并不仅仅是扭伤脚踝所带来的剧痛吧?那里面或许还包含着对于失败的无可奈何的接受,以及遭人暗算并且是遭亲人暗算的悲哀以及愤怒……

不过一瞬间,弟弟就跑到了前面。终点近在咫尺,牛皮纸信封似乎飘起来,伸手可及。他仿佛看到自己满面春风地站在大学校园,胸前,戴一枚亮晶晶的校徽。

他闭上眼睛迎接冲过终点的快乐。

双脚却突然被紧紧钳住,定住一般。来不及反应,就像哥哥一样摔倒在地。他的脑袋磕上坚实的路面,眼前霎时一片漆黑。抱住他的,当然是他的哥哥。倒在地上的哥哥用了漂亮的鱼跃将他掀翻,然后四肢着地,狗一般迅速爬过终点。多年后他千百次回忆起那一幕,的确,哥哥在爬向终点的时候,已经不再是一只豹子或者一阵疾风,而是一条狗的模样。

哥哥坐在终点,喘息着,慢慢拿起信封。弟弟的眼泪瞬间喷溅,他咬牙切齿,表情狰狞。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不管他用了什么手段,哥哥还是将他战胜。他必将留在乡下。

哥哥看着他,笑笑,手轻轻一扬,信封飘落他的面前。哥哥说我这就回去帮你准备行李。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向村子。

他将信封拆开,愣怔片刻后,终于号啕大哭。

那里面除了他的录取通知书,只有一张写了五个字的纸条:

输者,念大学。

有一种债必须偿还

几年前的一天,他在车间里突然晕倒。同事们手忙脚乱地将他送进医院,才保住他一条性命。当他在医院里醒来,主治医师告诉他,他必须做一个手术。手术需要五万块钱,短时间内必须凑齐。他打电话找到老家的父亲,几天后父亲赶来,带着很大的一包钱。很大的一包钱,正好五万块。一块的,五毛的,一毛的,都有。父亲说你先做手术,别的不用你管。

事情并不像他和父亲想像得那样简单。因为他们的钱远远不够。手术做完后,他还需要一段时间的后期治疗,这仍然需要很多钱。父亲找到主治医师,求他先为自己的儿子做手术。他说了很多话,他的话让那位主治医师不停地抹眼泪;主治医师又找到院长,求他让自己先为那个农民的儿子做手术。他说了很多话,他的话让那位年轻的院长不停地叹息。

手术很成功。可是他还得继续呆在医院。父亲回了老家,却没有再借到一分钱。医生给他用最好的药,打最好的针,送他最灿烂的微笑。越是这样,他越不安。他知道自己欠下医院很大的一笔钱。他不知道,这些钱,靠什么来还。

终于,在一个黄昏,他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一个人偷偷地溜出了医院的大门。他走得很快。他一直把头低着,不敢抬起。好像大街上所有人都在看他,都在他的背后指指点点。他知道自己,从此欠下一笔债。

他打电话给他的父亲。父亲说真的吗?他说真的。父亲说真的?他说真的。父亲沉默了十几分钟,然后挂断电话。父亲的头发已经花白。父亲没有能力还上那笔钱。甚至,没有能力还上那笔钱的父亲,没有资格批评他的所为。面对那样一笔债,父亲也没有任何办法。

他开始了东躲西藏的日子。他没敢回到以前的单位,他不再敢从那家医院的门前经过。一个月以后他找到一份在饭店打零工的工作。他拼了命工作,只为用工作来忘掉自己可耻的行为。可是他根本忘不掉。每到夜里,他就会想起自己逃出医院大门的那一幕,想起自己还欠别人很大一笔钱。而那些人,曾经将他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他们都是他的恩人。

有时候他很想回到医院跟大夫们说个明白。他会说自己当时真的没有办法,他会请求他们原谅自己。可是,他们会原谅他吗?假如他们不肯原谅他,那么,他该怎么办呢?他能用自己的那点工资还上那笔钱吗?或者,等待自己的,会不会是牢狱之灾?

他在这种痛苦的折磨中熬过了三年。他不停地换着工作,不停地换着住处。可是没有用,三年中他没有过一天快乐的日子。后来他终于明白,原来,他不仅仅是欠了医院几万块钱。他欠的债,其实是良心债;一直折磨他的,也是良心债。

某一天他终于鼓足勇气,再一次回到那个医院。他找到了院长,他说我是来还债的。虽然我现在还没有办法偿还所有的钱,可是我可以慢慢地还。我会每个月从自己的工资里拿出一部分还给医院,直到将这笔钱还完为止。希望你们能够原谅我。

那天院长并没有责怪他。他高兴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院长说,好小子!

三年来压在心头的良心债霎间卸下。那一刻,他重新变得轻松无比。

生活中有很多人会因为很多种理由,在某一天,不得已欠下一笔良心债。之所以迟迟不敢偿还,是因为害怕对方不能够原谅自己。但其实,只要你心怀诚意,我想,你肯定能够得到别人的宽容。良心债是必须要偿还的,不然,它会沉甸甸地压你一辈子。所以,无论你用什么样的方式来偿还,对你来说,都值得。

老人的金表

老人患上脑血栓后遗症,行动非常不便。他守在家里看电视,脑袋朝旁边一歪,就能睡过去。他几乎从不出门,有时,黄昏时,晚饭后,儿子说我扶你出去转转吧,老人把眼睛从电视上移开,看看儿子,摇摇头。他似乎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即使他看电视时,也是心不在焉,目光呆滞。客厅和卧室几乎成为老人生活的全部,老人颤巍巍地走路,满身老朽的骨头叮叮当当地响。

老人有一块怀表,金表。表是老伴年轻时送他的礼物,黄澄澄的表壳,银亮亮的表链,打开时,清脆锐耳的响声。老人喜欢一边看电视一边摩娑着那块表。表让老人心安,老人把表壳磨得光滑锃亮。

儿子从来不给老人钱。他知道老人要钱毫无用处。何况老人已经一年多没有迈出过家门。甚至儿子想,老人也许已经不认识钱了。事实似乎正是这样,老人的孙子曾经拿一张百元钞和一张十元钞给老人看,老人却分辨不出它们的大小。

老人不仅行动不便,并且似乎有些痴呆。老人每天守着电视机,脑子里一片混沌。

儿子一家要出去很远的地方旅游,老人自然是不能去的。儿子在冰霜里塞满食物,儿媳为老人准备了足足可以穿上半个月的干净衬衣,老人的孙子甚至为老人准备了玩具。我们三五天就会回来,儿子对老人说,这几天您呆在家里,哪里也不要去,好吗?

老人点点头。他目光懵懂。他的一只手里,轻轻地摩娑着那块表。

老人每天呆在家里,看一会儿电视,吃点饭,然后睡觉。他当然哪里也不会去。之前的一年里,他就哪里也没有去过。

可是儿子走后的第二天,邻居就敲开了门。他拿着一张明信片,他说这张明信片贴在您家门上。他告诉老人说这是催缴电费的通知,如果三天之内仍然不能将电费交上的话,他们就会停电。

可是,我不会交。老人说。

您有钱吗?邻居问他,我可以替您交上。

我没有钱。老人说,我儿子说他很快就会回来。

老人将明信片扔上桌子,将身体镶进沙发。他的一只手磨娑着他的怀表,眼睛盯着电视,脑子里早已经熟睡过去。

第二天夜里,家里来了盗贼。他认为家中空无一人,可是他弄出的声音惊动了老人。老人打开电灯,盗贼无处可躲。

把家里的钱都交出来!盗贼干脆豁出去了。老人颤巍巍混沌的目光给了他胆量。

家里没钱。老人说,我儿子从来不给我钱。

存折呢?你应该知道密码。

他们拿走了。老人说,就算没拿走,我也不知道密码。

盗贼环顾屋子,看到书桌上的笔记本电脑。他走过去,将电脑折叠。他要拿走这台电脑,他不想毫无收获。

如果你要抢走什么东西的话,我就拧下你的脑袋。老人说。

你说,什么?盗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敢拿走屋子里的任何东西,我就拧下你的脑袋!老人从旁边抓起拐杖,逼视着近在咫尺的年轻的盗贼。

盗贼害怕了。老人的无畏让他心悸,两腿颤抖。可是他还是掏出了刀子。他挥舞着刀子对老人说,如果你敢乱来,我就宰了你!

老人坐下来,从怀里掏出他的金表。家里只有这块表属于我。老人说,如果你要抢,就抢走这块表吧!

你说什么?

你可以抢走这块表……表是老伴年轻时送我的礼物,她多年不在,这块表也就没有用了。老人说,听儿子说这块表能值一万多块钱,可是现在我只跟你要一百块……

你跟我要一百块钱?盗贼怔住了。

是的。老人说,我得替儿子把电费交上。不然的话,待他们旅游回来,家里会漆黑一片……

……

儿子、儿媳和孙子在第五天的夜里准时归来。一进小区他们就看到一窗灯火和灯火里静止的老父亲。老人坐在椅子上,打着盹儿。电视机开着,老人在等待他们回来。

他们看到了桌子上的明信片。儿子拍拍脑袋,说,走得太急,竟忘记了去银行交电费!奇怪,他们怎么没给咱家停电呢?

老人说,我去了银行,我帮你交上了。

你去了银行?儿子吃惊地说,你一步一颤地去了趟银行?

去了两趟。老人说,第一趟,我忘了带存折。

可是你哪来的钱?

我卖掉了金表,老人面无表情地说,卖了一百块钱。

门外传来敲门声。一位素不相识的小伙子站在门口,手捧一块表,忐忑不安地对老人的儿子说,前几天我在街上,拣到一块金表……我知道表是老人家丢的,现在我把它还给你们。

椅子上的老人朝这边看一眼,咧咧嘴,笑了。

母亲的红宝石

母亲的红宝石,剔透,晶莹,杏仁般造型,卧在天鹅绒上,装在檀木匣里。他小时候见过,被璀璨明亮的光泽迷了眼睛,念念不忘。他不能帮母亲做事,不能像别的孩子那样上学,不能做最简单的乘除运算和稍稍复杂的作文。换句话说,他是一个傻子。

傻子和他的母亲,相依为命。

他们生活在小镇的边缘,一栋男人留下的木屋,一笔男人留下的债务。母亲靠替人打零工偿还债务和维持家用,日子挣扎着过,朝不保夕。有时母亲甚至庆幸儿子是一个傻子,是傻子,就没有烦恼,只要吃饱饭,他的每天,都是快乐的。母亲的泪几年前已经哭干,现在,她已经忘记了怎样去哭。

可是这几天,母亲又有了大哭一场的冲动。零活不好找,家里开始断粮。每一天,儿子都在毫不讲理地跟母亲要面包。

不要急,晚上就会有吃的。母亲安慰他。

可是现在是中午,我想吃午饭。儿子说。

再坚持一会儿,母亲说,很快就到晚上了。

可是早饭我也没有吃。

听话,孩子。母亲无奈地说,晚上很快就熬到了。

可是从哪里弄到母子二人的晚餐呢?母亲愁眉不展,胃隐隐地痛。

几年来,每到几乎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母亲就这样欺骗和安慰儿子。儿子跟着她受了太多的苦,她认为自己并不是一位合格的母亲。

还好生活并没有完全绝望。她有她的红宝石。

红宝石是几年前买来的,从小镇上的珠宝店。那时候男人还在,虽然他明知自己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可是每一天,他仍然认真地活。珠宝店老板喜欢戴一顶黑色的礼帽,一张脸总是藏在烟斗后面。她喜欢上那枚红宝石,目光中露出渴望,店老板就劝她买下来。她看一眼标签和标价,炸了表情,慌慌地拉起男人欲走。男人说还是买下吧!又考虑一会儿,就买下了。那个红宝石,于是成为她和儿子的唯一希望。

哪一天我们没饭吃了,只要卖掉这块红宝石,我们立刻变成富翁。母亲捧起那块红宝石,自豪地说。旁边放着漂亮精致的檀木匣,天鹅绒上写着珠宝店的名子。

现在我们就没有饭吃了。儿子只为自己的肚子着想。

不,现在不必卖掉它。母亲说,相信我,我会弄回一顿丰盛的晚餐。

她藏好木匣,将儿子反锁家中。她必须去镇上找一份零工,为她和儿子挣回一顿晚餐。一条不长的路,她走了很久。她希望她是饿的。她不希望自己老了。她没有资格老去。她有一个傻儿子。

她在小镇上苦苦寻了一个下午。她没有找到任何一份零工。她沮丧绝望地往家走,腿痛,肩痛,胃痛,心更痛。她不知道将如何面对饥饿的儿子,现在,就算能从腿上割下一块肉煮给儿子吃,她都愿意去做。

她悄悄路过珠宝店。她看到自己的傻儿子。

儿子站在柜台外面,正跟店老板讨价还价。他的手里拿着她的红宝石,连同那个精致的檀木匣。她侧起耳朵,可是她不可能听得到他们的交谈。似乎儿子不满意珠宝店老板开出的价钱,似乎珠宝店老板只好开出一个新的价钱。他看到儿子接过一沓钱,气冲冲地走出来。

她站在街角等她的儿子。

为什么偷走我的红宝石?她愤怒地问他。

我饿。儿子悻悻地说。

那也不能偷东西!她冲儿子吼叫,我不允许你碰的东西,就绝对不能碰!

儿子咧开嘴,想哭。

怎么能把这个红宝石再卖回给他呢?她向儿子伸出手,你卖了多少钱?

儿子很不情愿地将手里紧攥一沓钱交给母亲。我当然要卖回给他,他昨天对我说,如果那块红宝石还在的话,他希望能用一个好的价钱买回去。可是他却骗了我!儿子咬牙切齿地说,这个骗子!

他骗了你?

他骗了我!你说过红宝石是你和父亲花三万英镑买来的,到现在,至少能卖到四万英镑。可是那个珠宝店老板只肯给我三千英镑!还是我再三磨蹭,他才出到五千英镑!

你跟他说什么了?

我说我和你一天没吃东西了,我们饿。

他说什么了?

他让我替他谢谢你的红宝石。他说这个红宝石会给他带来好运,希望他的生意,会从此火起来。

母亲紧紧地拥住儿子。她忍了一天的眼泪终在这一刻滴落儿子肩头。那一刻她想起从前,泣不成声。

你误会了珠宝店老板,他其实是一个好人。母亲说,几年前,当他得知你的父亲不久于人世的时候,就劝我买下了那个红宝石。他说当我们遇到困难,随时可以把这块红宝石卖回给他。可是儿子,你知道吗?那其实不是红宝石,那只是一块被当成红宝石展示品的红色玻璃。虽然它很像红宝石,可是它的确是一块玻璃。当初买它的时候,我和你的父亲,只花掉两个英镑……

傻儿子就扑在母亲怀中呜呜地哭了。他哭,或许只因为母亲在哭;他哭,或许又因为,他听懂了母亲的话……

送给约翰的礼物

几秒钟时间里,约翰的世界突然一片漆黑。那是一场足球比赛,十二岁的约翰正在带球飞奔。这样的事情在几天以后再一次重演,约翰只听到周围的声音,却什么也看不见。回家跟父亲说了,父亲的脸色立刻就变了。父亲学过医,他知道突如其来的短暂失明对一个孩子意味着什么。

烦琐的检查在一个月以后有了结果,医生告诉约翰的父亲,约翰极有可能在剩下的一年里慢慢地失明。当然这只是通过以往经验来判断的,医生说,坚持治疗的话,也许会有奇迹。

可是奇迹似乎永远不会发生。约翰的视力一天比一天差,世界在他面前,慢慢变得模糊。他和父亲仍然坚持去看医生,医生仍然用最好的手段为他治疗,可是每个人都知道,约翰的世界终将一片黑暗。医生劝约翰的父亲接受这个事实,他说也许从现在开始,你就应该教给约翰如何在黑暗中生活了。

父亲把医生的话小心翼翼地说给约翰听,出乎意料的是,约翰表现出让人不可置信的乐观和坚强。他仍然坚持上学,坚持踢球,坚持和父亲开各种各样的玩笑。尽管面前像飘着一团雾,尽管他时时短暂性地失明,但至少在现在,他还可以看得见面前的世界。可是那一天,突然,他无限忧伤地对父亲说,我真的好想踢一辈子足球。

父亲说你当然可以踢一辈子足球……有盲人足球比赛,类似于你们的射门训练或者点球决战……你肯定能够成为最优秀的盲人球员。约翰说可是我不能够在老体育场踢球了。父亲说但是你可以在即将落成的新体育馆踢球。约翰问可是那个体育馆什么时间能竣工呢?父亲说电视上说半年以后。约翰问那我的眼睛在半年以后还能看得见东西吗?父亲说看不见也没有关系,你还可以用手去触摸,它们是你的第二双眼睛……约翰说我知道我可以用手去触摸,可是在我失明以前,我真的很想看一眼我以后将要训练和比赛的地方。父亲伤感无语——他知道约翰的愿望不可能实现。用不了半年,约翰就将彻底失明。

父亲终于决定放弃治疗。他要带十二岁的约翰到处走一走,将世界尽可能留在约翰的记忆。他为约翰制定了四个月旅游计划,四个月的时间里,约翰将见到很多人一生都难得一见的风景。

临行前父亲和约翰来到体育馆工地,他问一位工人这座体育馆大约什么时间可以竣工。工人告诉他半年以后。他又找到工地上的负责人员,问体育馆能修得快一些吗?对方说这是修场馆又不是搭积木。其实父亲何尝不知道这些呢?只是他必须尝试一下。尝试一下,才能够心安,才能够让身边的约翰,接受一种无可奈何的结局。

父亲和约翰开始了长达四个月的旅游。他们到过全国几乎所有的地方,那段时间约翰玩得非常开心。可是约翰的病情在一天天地恶化,他们只能加紧着行程。四个月的时间里他们只和约翰的治疗医生通过几次电话,除此以外,他们似乎彻底忘掉了那个小城——约翰将会在那个小城生活一辈子,在那个小城的黑夜里生活一辈子,他必须珍惜生活留给他的越来越少的光明。

四个月以后,父亲和约翰回到小城。让他们吃惊的是,他们的邻居、约翰的小伙伴、治疗医生以及太多陌生人竟然一起候在机场迎接他们的归来!他们说要带约翰去看一件特殊的礼物,那件礼物,是所有小城市民一起送给约翰的。

那是一座全新的体育馆。那座体育馆本该在两个月以后才能建成,然而为了即将失明的约翰,他们却将竣工的时间,令人不可置信地提前了两个多月!

……工地上的工人和负责人对约翰父子的举动感到非常奇怪,待两个人走后,他们询问了旁边的人,得知了约翰的病情。他们找到约翰的治疗医生并聊了很久,三个人决定一起为这位十二岁的男孩做点什么。三个人向体育馆工程的总负责人介绍了约翰的情况,可是总负责人也没有办法——的确,修一座体育馆绝非盖一座房子那么简单——可是总负责人也决定加入到这件事情中来。于是四个人一起找到市长,他们希望通过市长的能力,将体育馆的竣工时间尽可能提前。可是这样的事情市长也不能拍板,不过当他知道有一位即将失明的男孩在迫切地期盼着一座全新的体育馆时,他决定为这个小男孩试一下。他找到投资方,找到体育馆的设计师,找到所有与这个体育馆有关的人,寻求他们的帮助。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只要增加工作人员和工作时间,这个体育馆完全可以提前两个月建成。只是这会打乱最初的计划,花费也远远超过预算。并且,问题的关键是,假如工期提前两个月,整个工地必须24小时持续不断地施工——夜里施工,是会扰民的。这当然需要小城市民的同意和支持。

市长决定寻求电视台和电台的帮助。他告诉市民,有一位十二岁的男孩即将失明,男孩唯一的愿望就是,在他的世界彻底变得黑暗以前,看一看以后他将训练和比赛的体育馆。就说了这些。他认为这些足够了。工人们在工地前扯起一条条巨大的条幅,令人不可思议的是,那些条幅在五天时间里得到接近十万个签名!而这个小城,不共才区区十几万人口!很多人在签名以后并不急于离去,他们说,如果我愿意留下来,能不能替体育馆和那个男孩,做点什么?

于是,工地上的工人增加了一倍,他们夜以继日地工作,却只为实现一个即将失明的男孩的心愿。体育馆终在约翰归来的前一天建成,入口处挂着一条巨大的横幅:我们送给约翰的礼物……

那是十几万市民的礼物啊,那是十几万颗金子般的心啊。

轮椅上的舞者

她是舞台上骄傲的舞者。她有两条修长并且美丽的腿。聚光灯随着她轻盈柔美的身形左右摇曳,她扮成美丽纯洁的白天鹅,舞台上滑出一条美轮美奂的弧线。掌声响起来了,她站在舞台上给观众们还礼。她是那么年轻,她的脸像一朵绽放的荷,她身姿挺拔,亭亭玉立。

她有着那样美妙的舞姿,那样灿烂的前程。一切都是那般美好,阳光普照。谁都没有料到,一场车祸突然闯进她的生活,让她的后半生,只能够坐在轮椅上。

那场灾难没有任何征兆。她穿着修长的牛仔裤,她的衣襟打出一个漂亮的结。她走在马路上,轻哼着歌。车子冲过来时,她还在愉快地回味昨天的演出。她看到司机惊恐狰狞的脸,她看到汽车轮胎与地面摩擦出淡红色的粉尘。她听到骨头被撞断的声音,她看到自己的身体高高地飘起来。她滑向地面,身体切中路边的护栏。那一刻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可是她明明听到自己发出高亢恐怖的尖叫:我的腿!

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阳光懒懒地照着,世界一如从前。她的思维一点一点回到可怕的昨天,她发现自己的两条腿已经被锯掉,那里缠着丑陋的纱布和绷带。她愣怔片刻,以头撞墙,号啕大哭。她说为什么不让我死去?为什么不让我死去?护士守在她的床前,轻轻抹着眼泪。她说没有了腿,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一连几天她不再说上一句话,她沉沉地睡着,醒来,瞅着天花板,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她试图擦干它们,却总也擦不干净。

半年以后她重新回到剧团。她坐在轮椅上,努力地笑着,头发剪得很短。似乎剧团的一切都是老样子,节目仍然深受欢迎,可是她,再也不能扮成美丽的小天鹅了。她甚至不能够登台演出,她把自己藏在舞台后面,每一天,泪水涌进心底。可是她是那样地热爱舞蹈,有时候,没人的时候,她会一个人转动轮椅,轻轻地打开双臂,仰起下巴,虚构出一个舞伴,一个舞台,一幕舞剧,一群观众。轮椅转起圈儿,她感觉自己穿了最漂亮的舞鞋,正踮了脚尖,风一样从舞台上滑过。掌声响起来了,她心满意足地站在舞台上,给观众们还礼。

她操起熨斗,为她的同事们熨烫衣服。现在这几乎成为她唯一的工作,她不想做一个毫无用处的人。团长问你行吗?她笑笑,说,行!熨斗压得她胳膊发酸,她咬着牙,做出轻松的表情。团长问她,你还想跳舞吗?她说,什么?她怀疑自己听错了,或者,这个总是笑意盈盈的团长,正跟她开着一个玩笑。

你还想跳舞吗?

可是……

前几天我见过你独自一人在化妆间里跳舞。团长说,我认为你现在仍然可以登台演出。

可是这怎么可能?她说,现在我是一个残废……

不,你不是残废。团长说,你不过有些不便。如果你真想跳舞的话,你完全可以登台……我相信观众们会认同你的舞蹈,喜欢上你的舞蹈,甚至,他们会为此深深震撼。团长拿出节目单,指给她看。就在这里,他说,将你的舞蹈插在这里,还是你以前的登台时间……

可是我不行的。她说,我没有腿,我不能扮成小天鹅。

不管团长如何试图说服她,她就是不答应。她怕,她绝望,她没有信心。她怕观众们嘲笑她,怜悯她,甚至在心里喝起倒彩。她只能默默地为登台的演员们熨着演出服,她想,这是她唯一可做的事情。

可是那天,突然,一位年轻的舞蹈演员在演出前几分钟打来电话。她说她临时有些事情,不能够来演出了。海报早已经张贴出去,节目单早已经公布,团长搓着手,急得团团转。怎么办呢?他再一次望着她。

你能不能,登台试试……

可是我这个样子,观众会笑话我的。

相信我,不会的……很多观众都认识你……救场如救火……

问题是我是一位残废……

你不是,你永远是最美的舞者。哪怕你坐在轮椅上,也是剧团里最美的舞者……

拗不过团长,最终,她还是硬着头皮,登上了曾经熟悉的舞台。灯光柔柔地打过来,她随着音乐,翩翩起舞。她没有腿,她站不起来,可是她的身体在舞台上轻盈地飘来飘去。她扬起光洁柔软的手臂,仰起弧线美妙的下巴,她的舞裙白得耀眼,她是世界上最美丽最纯洁的白天鹅。她吸引了整个剧场的目光,观众们被她独特的舞姿深深折服,感慨万分。表演完毕,整个剧场,掌声如雷。

她弯腰答谢观众,泪如潮涌。她想不到被截肢以后还能够在舞台上表演,她想不到观众会在她失去两条腿以后还会一如既往地喜欢她支持她。她想她真的还可以继续舞蹈吧?虽然失去双腿,可是她还有一尊舞动的灵魂。今后,只要观众喜欢,她完全可以坐在轮椅上,为她的观众跳一曲近似完美的芭蕾。她是轮椅上的舞者,心灵的舞者。

只是,她没有注意到,就在观众席的一角,团长和那个请假的舞者,正在含泪为她鼓掌。

邮编:264200

地址:山东省威海市云鹤山庄14号楼204室

姓名:

电话:137933993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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