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安置在了“闹市区”。
这里人多,有受了轻伤和重伤的人们,也有看护受伤者的家属,还有想从机场逃生的人们。这里棚多,在不远的地方就有两个手术棚,人们搭起了各式各样的防雨棚和遮阳棚。不论是躺着不能动的还是搭棚占地的,一行一行地都很规矩,中间都留有通道。我没有棚,还有很多人没有棚。但是能从那个寂静的角落搬到这里我已经很满足了。
我饿了,也渴了,而且很饿很渴。砸伤以后已经三十个小时了,我一点东西没吃,一口水没喝。可是重伤之后疼痛失血等对身体的消耗太大了。我不时地干咽着吐沫。
“嘿!你还活着!”一个幼稚的声音。“我一直在找你呢,我到别处转了一圈,回来就看不见你了,我说,这下完了,但是我还不甘心,就满机场的找你,嘿,还真找到了!”
我心头一震,这是那个满身是泥的孩子,也就是我戏谑地称之为“泥猴”的那个在我刚到机场时替我喊医生的大男孩。果真是他!虽然他还是有点愣神,但是精神明显比昨天要好多了。“天刚亮我就找你,还真叫巧。”
“你为什么找我?”我有点迷惑。
“就是想看看你还活着没有。”他倒一点忌讳也没有,脱口而出。
“你为什么想看我活没活着?”我还是没有明白。
“我爸妈都没了,认识的就你了,所以心里老是想着你。”说到这里,我看到他的眼圈明显地红了,一会儿就浸满了泪水。我的心在颤抖,我为他感到深深地悲伤。一个只有十几岁的孩子,两天前可能还在父母的身边撒娇,一夜之间,天塌了,地陷了,家没了,父亲母亲全走了,这是一种多么巨大的打击!在这样一个残酷的现实面前,他那颗还没有完全弄懂世事的心,却牢牢记着一个只有一面之识濒临死亡的外乡人,而且,为了这份记挂,他一天多的时间里,惟一的事情就是满机场的找他,这是一种什么感情,是一份多么厚重的感情,这使我很自然地想起了我们曾经批判过的《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我发觉他很有话说,而且又是那么随便,那么漫不经心。但是我却深深地感到他内心的痛苦。他已经是一个孤儿了。我非常可怜这个孩子。
“你饿了吗?”我点点头。
“我也饿了,我得找点吃的去了。”他走了,这次,我非常羡慕他:他毕竟可以自由地活动啊!
我感到了人们的一阵轰动。由远而近,起源是从那几排平房那里过来的。人们很兴奋!原来是无线电波传来了振奋人心的特大好消息:毛主席、党中央向唐山人民发来了慰问电。好多的人在奔走相告,有的人自发地在大声呼喊:“毛主席、党中央给我们发来慰问电了!我们有救了!”
那个女民警的话得到了证实,人们都说那排平房就是唐山地震的救灾指挥部。那里确实是很忙碌的,人们不断进进出出。从那里传来的消息是绝对可靠的。机场上的人们终于知道了这次大地震是唐山、丰南一带的大地震,我们是震中,北京、天津等地虽然都有强烈的震感,但是没有破坏性。首都平安无事,这就是对唐山救灾的根本保证啊!
躺在床板上,我也非常兴奋,虽然我早已经亲身感受到了党和国家对唐山人民的关怀,感到了全国人民对唐山人民的支援,听到毛主席、党中央发来慰问电的消息,我还是激动得不能自已。我在遐想着:慰问电来了,大地震的位置清楚了,救灾救人的工作就好开展了。我听着渐趋频繁的飞机的轰鸣声,看着越来越多的医护人员和解放军官兵,清楚地感到党和国家投入救灾的力量越来越大,全国人民的支援也越来越多。我望着天,天是那么的蓝,没有一丝一毫的云,太阳刚刚升起来,温柔的光照得人们又暖又爽,我的心情好多了。
“给你,喝口粥吧。”那个“泥猴”又回来了,还拿了一个罐头瓶,里边有多半瓶大米稀粥。
“粥?哪里的粥?”
“解放军做的,就是给我们做的,我在那边已经喝了一瓶了,这是给你的。”
我想到了那两口大行军锅,想到了忙碌的军人们,但是我没有想到这个孩子的心这么细,这么好。我接过了粥,很快就喝了几口。我太想喝粥了,但是又想到了我躺在床板上一动不能动,喝多了吃多了都是麻烦,忍住食欲,没有喝完。我还是很感激地望着他,他还是那副老样子,无所谓似的。但是,他的脸洗了,露出了一张俊俏而幼稚的娃娃脸。虽然有时依然发愣,但是眼睛活了。
“我来看你最后一眼。”他说。
我一愣:“怎么?你?我?”我一下子被他的话弄蒙了,语无伦次,我自己也不知道要表达什么意思。
“哦,我没事,我要走了。丰润的舅舅来找我了。舅舅家那边震得不厉害,人和房子都没事,昨天就走着来唐山找我妈了。咳,一看我们那一片,全平了,根本就找不到谁是谁家了。就不管谁家,跟着扒了一天的人,后来知道我们全家就剩了个我,可能跑到机场去了,就和我表哥找到这里来了,这么多人,还真碰上了。我有家了,我要跟舅舅走了。”
我松了一口气,而且很为他高兴,他有了归宿了。他可以放心地跟舅舅走了。“那还不快走!”我催促他:“他们在哪?别再找不到了。”
“他们在等着我。”他接过我手里的罐头瓶,起身走了。这次,我没有怅然,而是内心里满都是羡慕,家,多么美好的名字,有家又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哎,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给你接了瓶水。”他的手上,果真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瓶水。我心头一热,眼睛湿润了。“天热了,你动不了,渴了,就喝一点。”多么好的孩子啊,我怎么也想象不到这个一脸呆滞和无所谓的孩子,心是这么热,是这么懂事。“你真好,你不能动,还把黄瓜给我吃。那阵子我是多想吃啊!其实,我真的不该吃你的瓜呀。”我还没向他表示谢意,他却先说起来了我好,我的心更加翻腾了。
“不,你该吃,别说是黄瓜,就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你也该吃!”我脱口而出。
是的,在最初的时间里,能进口的东西是稀罕,可是,再稀罕能比上人与人的情义重吗?!他又从他那已经撕破了的裤兜里掏出了两个沙果,半青不红的,放在我的手边,“我捡的,给你吧,到了舅舅家里,我就什么都有了。”他边说边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我知道这两个沙果对他来说有多大的诱惑力,他在克制着自己。但是,眼睛里却泛出了光。从这光里,我看到了他对悲痛的解脱,看到了他对未来的憧憬。我也受到了很大的感染,我想:只要活下去,就总会有希望在前头的,路还没有走到尽头,还要坚持走下去!
他走了,跟着舅舅。可我却在心里久久地想着他。在家里,他肯定是个宠儿,是父母亲的心肝宝贝,一夜之间他就失去了一切,他蒙了,他被这突如其来的灾难惊呆了,他先是怕,然后又茫然,然而仅仅两天的时间,他历经了浓缩的人生磨难,他长大了,他成熟了!我想他有这样一个人生的经历,今后还有什么样的困难他不能克服呢!我看着那两个半青半红的沙果,想着半稚半熟的他,默默地祝愿着:小兄弟,我的好兄弟,一路走好,一生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