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在大凌河下游的一个小村子，九河下稍十年九涝。
打开后门，一座横空出世、巍峨的大坝，大将军般立在眼前，天空也被它遮去了大半。远远望去，势如长城，马车也可以在坝顶上奔跑，那是我当时见过的最雄伟壮观的工程了。
大坝里面绿树成林，翠峦叠嶂，两岸绿树之间是温顺的大凌河。我们小时候在河里洗澡累了，躺在树荫下休息，看着河水在两岸绿树的护送下蜿蜒远去。哦，多美的大凌河！
有一年夏天，大凌河流域暴雨成灾，一连几天，大雨滂沱。大水冲垮了上游的德力吉水库和大平房铁路大桥，连接关内外的重要铁路交通大动脉——沈山线被切断了。
大凌河河水暴涨，大坝吃紧！男劳力都上坝了，父亲已几天几夜没有回家，妈妈的脸比天还阴沉，她在油灯昏暗的光线下晃来晃去，默默地收拾东西，满屋子乱七八糟的。我和姐姐呆呆地坐在炕上，听外面倾泻烦人的雨声，我们像等在地狱的门口。妈妈安排我们和衣而眠，在这种沉郁又诡谲的气氛里，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突然妈妈失声叫我们快起来，我们迷迷怔怔地爬起来，看到妈妈惊慌失措的样子，我紧张得有些发抖。海啸山倾般的怪叫声由远而近，那声音有强大的震慑力和恐怖感。姐姐吓得哭起来。几天来压在人们心头的恶魔终于跳出了它藏身的坛子，大坝决口了！几十米高落差的洪水裹挟着泥沙，顷刻间撕开一百多米宽的豁口，洪水向坝外滚滚喷泄，像挣脱囚笼的怪兽正向我们村子扑来。我们跑到院子里，天黑得像锅底，撕心裂肺的呼啸声像从空中压下来，伴着人畜的惊叫呼喊，好像世界末日来临。这时父亲满身泥水、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院子，我几乎认不出他。他也不说话，拉起我们向大，门口跑，水头已扑过来，父母一人提着一个把我和姐姐拎回院子，转眼工夫，院子里一些木制农具、瓢、盆等已经被洪水漂起，拥来荡去像大海中的小舟。
我家院中央有一棵缸口粗的大柳树，父亲当机立断：“上树！”我的手脚已不听使唤，平时爬树的本事施展不出，牙齿叩得咯咯响。父亲登上树下的鸡窝，把我举上树杈，接着姐姐、妈妈，我们每人骑在一枝树杈上，怕我们睡着了掉下来，姐姐和我被绳子拦腰绑住，另一头系在树上。父亲安顿好我们，回屋取些吃的，把大门关紧，在树下的鸡窝上放一个凳子，一家人占领了制高点。
全村人大都爬上了屋顶。邻近的人们相互呼应着、鼓励着，大家最担心的是这种“干打垒”的土房禁不住洪水长时间的浸泡，房子塌了怎么办？洪水如果长时间不退吃什么？据说决口处的小村庄老虎沟已被洪水抹掉！
邻居孙伯在房顶和父亲开玩笑：还是你老刘精灵，属猴的——上树了！父亲回敬：你这孙猴儿闹天宫把银河捅漏了？发这么大的水。孙伯羡慕说：还是你们在树上保险些。父亲说：只是树离房子太近了，如果房子向这边倒过来，这树不知能不能撑得住……
水还在涨，我家鸡窝里的鸡叽叽嘎嘎惊恐地叫着，扑棱棱、扑棱棱，一会儿都没了声息。猪圈“噗地”垮塌了，那老母猪哼哼唧唧，一会儿没了声息，我想它肯定是完蛋了。可怜，它还怀着崽呢。我迷迷糊糊又睡着了，梦见自己掉到无边无际、深不可测的洪水里，一直往下沉，往下沉……
“噗的”一声闷响，水浪冲到我脚上，把我从噩梦中救出来。我家房子的后墙倒了！大柳树为之一颤，积在树叶上的雨水“哗”的洒下来，快要被体温捂干的衣服又湿透了。洪水呼啸着向大海的方向奔流，水面泛着白光，偶尔有红光一闪一闪，鬼火般的漂过。噗！噗！被泡成巧克力似的土墙一个又一个倒下，让人的心揪起来。忽然一个女人凄厉的嚎叫声刺破沉重混沌的夜，“秃——子！”我一惊，秃子是我最好的伙伴，他怎么了？那边哭天抢地声盖过了呼啸的水声，让人毛骨悚然。他家的房子塌了。他们被抛在水面，冲击波把邻居家的墙砸倒，人被活埋在底下，人们称之为“包饺子”。秃子的爸爸外号“大毛愣”，是村里出名的壮汉，那一夜他一直在扒呀扒，虽然也救出一些人，却终究没找到秃子。我失去了一个好伙伴。
突然，村东头男女老少混杂着狂呼：“救命啊！救命啊！”呼喊声乱作一团，好不凄惨。然而，大家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已没有施救的能力了。老王家的三间房子地势低洼，土墙泡倒后，房顶被洪水整个地卷走了，像一叶扁舟，坐在上面的一家人无处可逃，只有嚎天抢地、捶胸顿足，顺流而去……
人们沉默了，水还在涨，接下来的悲剧会降临到谁的头上，会发生什么，谁知道呐。在我的记忆中，始终想不明白，洪水怎么能发出那么恐怖的声音。万马奔腾、山崩海啸、雷鸣风驰，都不能形容它的威势。
我家的房子终于撑不住了，四面土墙相继“脱裤子”——被洪水泡倒了，每倒一面墙我的心就一紧，随时准备迎接扑过来的房顶。十分侥幸，几根柱子还孤零零、顽强地站在自己的岗位上，坚持履行着自己的职责，支撑着屋顶，房子变成了亭子。我四肢发麻，待在树上很不舒服，到处湿漉漉的，也饿，幸好父亲上树前拿了些吃的，还不算太糟。
天亮了，浩淼的洪水，摧枯拉朽，滚滚东去，水中被连根拔起的大树、庄稼、瓜秧还连着果实，还有柜子、门窗、木料，像被施了魔法般浩浩荡荡地组队前进。我怎么也搞不明白哪来这多水？满世界都是，茫茫泽国！它们急匆匆又到哪儿去？那情形我一生也不会忘记，人就像一只蚂蚁，被卷走了也没什么声响。每当忆起，我的心就会战栗！
一个个屋顶成为水中孤岛，被抹掉的房屋成为村庄的空格。佝偻在房顶的人们，落汤鸡似的，几个胆大的年轻人坐在房檐上洗脚。父亲一直在观察树干上的水位，他高兴地告诉大家：水位已渐渐下降了！劫后余生的人们欢呼雀跃、如癫似狂。
一天两夜，水退去了。我们像有巢氏从树上下来。先弄吃的，搬几块大土块儿把锅架起来，许多牲口都淹死或被房子压死了，每家分得大量的牛、马、驴肉。最困难的是没有干柴禾，所幸我家的房顶还在，从上面抽些秫秸，活命要紧，烧吧。飞机来了，以前我从没见过飞机，我们欢呼雀跃，飞机低空盘旋几周，抛下一串串红色的降落伞，那是一袋袋的救灾饼干，每户都分得一筐，那绝对是我一生中吃到的世上最好吃的饼干！
人们侥幸活了下来，但房倒屋塌，家里的东西都被洪水卷走了，已是一无所有。所幸我家事前把大门栓上，栅栏没有倒，东西都漂浮在院子里，尽管已是一塌糊涂。我发现一条两米多长的大蛇缠在我家的栅栏上。父亲说：这么大洪水它能活下来不容易，给它一条命吧。便用杈子挑到外面放生了。
我们淘尽屋里的水，竟然还收获了几条小鱼。几天之后，我家的猫也回来了，真不知道它怎么躲过此劫的。猪并没有死，只是它已流产，那窝猪仔没有了，挺让人遗憾。
洪水刚刚退去，遍地的稀泥，炕也塌了，没有个休息的地方，拣那些大块的倒墙，铺块席子就睡觉，尽管倾斜度大了点儿。那些日子脚整天泡在泥浆里，喝水都困难，哪有洗脚的水，睡觉时也只能用树枝刮一下，泥慢慢在腿上干去，一片儿一片儿地爆起来，把汗毛也拔掉了，特别的不舒服。
我家东侧五十米远的地方，被洪水冲出一条宽约四十米、长约二百多米的鸿沟，小孩们整天泡在水里，我那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游泳。重建家园是艰难的，我们小孩子游泳、摸鱼，到野外捡东西，倒活得丰富多彩。
事情已经过去几十年了，偶然看到当年报纸的一段报道：那场“百年不遇的大水灾，淹没农田2000万亩，冲毁房屋7100余间，粮食减产1亿公斤”。那时的媒体还没有现在这样开放，没有关于人员死亡的报道，统计是否有所保留很难说。在灾情不算最重的我们村，洪水过后的泥地里，长出十余盔新坟。
最近看到的一份资料显示：一万年前大凌河流域还是大片繁茂的森林，许多考古发现已证实了这一点。一百年前这里的木材资源还十分丰富。由于清末日俄等列强对这里的森林资源掠夺性开采，加之新中国成立后的采育失调，使这里的森林资源枯竭，植被破坏严重，水土流失加剧，生态环境恶化，物种危机，灾害性水灾、旱灾、大风、沙尘天气频发……
童年的噩梦时常在潜意识中噬咬我的心灵。人类已走完自己懵懂的童年期，应该学会和朋友、邻居以及周边的环境友好相处，不要总由着性子来。但愿我们的孩子、孩子的孩子们未来的梦能够绚丽多彩！
2007年4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