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方生活、工作了几十年，并没觉得身边的苇海呀，红海滩呀是什么值得游览的风景，不就是蒹葭草和盐喜菜吗，遍地都是，有什么好看的？也许是“久居芝兰之室不闻其香”吧。转到南方工作了，单位朋友们要去见识“自然界的奇观”红海滩和苇海。难得家乡景物受到南方朋友的青睐，我自告奋勇担任领队和导游。故地重游，重温儿时的梦境，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大凌河、辽河、双台河翻山越岭，千里奔波之后，在渤海湾疲倦地放慢了脚步，将沿途劫掠、裹挟的泥沙又不经意地撒在了入海口处，形成了大面积的冲击平原——辽河平原。
50年代这里还是未开化的荒蛮之地，被称为南大荒，是一块人烟稀少、交通闭塞、蒹葭茅草丛生的不毛之地。解放前这里更是民风彪悍，土匪绺子出没。当年张作霖浪迹辽南，这一带是他发展队伍、躲避追捕、神出鬼没的老巢。
经过多年的垦荒、建设，如今，这里已是一个聚宝盆。地下是滚滚涌动的黑金，我国的第三大油田——辽河油田就在这里。地上是万亩水田，这里产的大米很有名气，好吃又高产，到南方工作我还习惯吃家乡的大米。白杨林带将稻田划分成一块块规整的方格，像一幅油画作品。还有一百多平方公里的苇海，浩浩荡荡，无涯无际，它是世界上最大的苇海。这里还盛产绒毛蟹，过去苇海中到处都是蟹子，黑压压的，有人进去它们倏忽消失得无影无踪。近年，苇场还建立了鸟类自然保护区，几百种鸟类在此生息繁衍。
进入了辽河平原，路两旁忠诚的磕头机在缓慢而永不休止地起伏着，像虔诚的朝觐者在庄重地祷拜。穿越万亩遍地“金黄甲”的水稻田区，就进入了那片号称世界最大的苇海。九月已是芦苇抽穗时节，赭红色的苇穗在微风中谦虚地向你点头，像欢迎远来的客人。芦苇是地球上最团结而有纪律性的植物，齐刷刷像经过严格筛选的仪仗队：一样的身高，一样修美的体形，整整齐齐，密密匝匝，亲密无间，都朝向同一个方向，如响应同一声号令的士兵。车行苇海像一叶扁舟，让人感觉自然界的浩瀚，人的渺小。过分自我膨胀的现代人应该明白，在大自然面前我们永远是微不足道的，还是与它和谐相处吧，别在它面前逞能。
当年，我从部队回地方，在苇场工作了一年多时间，是专事管理苇区的国家苇场。我就生活在这片大苇海的中央，所以我的身上和精神世界始终飘散着芦花儿气息。在这里我匆忙地完成了高考复习，并侥幸成功地圆了我的大学梦，这是我人生道路的转折点。所以，我对大苇塘的感情不止一个工作地点那么简单，它的晨昏寒暑已成为我生命的底色。别人在看景，而我在重新翻阅一段生命的历程。
苇海终于在大海边扎住了阵脚。我从沉思中醒来，渤海湾辽阔的水域展现在眼前。在宽阔的滩涂上，一片炽烈的火焰在眼前烧起，像天上飘落的朝霞，像神女遗落的红巾，天地间铺起了巨幅红地毯。惊鸿一瞥，这是大自然神奇的一笔，庄严热烈的色彩让人由衷地惊叹。原来我是见过这景致的，那时没有欣赏它的心性，整天为生计而奔波，或埋头苦读，也没有那闲暇顾盼。不就是盐喜菜吗？三年自然灾害时期，能吃的树叶和树皮都被吃光了，这遍地的盐喜菜倒成了救命的菩萨，虽然有些咸涩并非美味，可它终究可以度命。所以漫海滩的盐喜菜也被撸得精光，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怒指云天，“红地毯”自然也就被席卷一空了。天灾人祸连植物也不能幸免。正因为这层渊源，这附近的人们对它总是感恩怀德，不能忘怀。而现在连猪也不吃它了，它倒红火起来了，接受多少人的膜拜。有一天我在一本摄影杂志上看到红海滩的照片，竟不敢相认，像邻家的丑妞突然出息成杨贵妃了！
盐喜菜学名碱蓬草，我觉得把它分在草类真的不够准确，它的枝干似木本，它的叶脉浑圆饱满，水分充盈，我倒是愿意沿用老百姓给它的俗称：盐喜菜。生在海滩上的盐喜菜是这个家族中最矮小孱弱的一种，枝干牙签般粗细，高不过三四厘米，纤细、娇嫩，瓣瓣红叶却孕育着烈火。这么渺小的生灵，竟能以如此轰轰烈烈、洋洋洒洒的方式展现自己。它的队伍沿着蜿蜒曲折的海岸线恣意铺陈，把光秃秃丑陋的海滩包装得如此秀美壮丽。
我们沿着迤逦曲折的原木栈桥向红海滩深处走去。桥下有密密麻麻的蟹洞，小蟹子从洞里爬出来，竖起两只潜望镜似的眼睛，傻傻地向我们张望。走到近前，它敏捷地吱溜逃回洞里。现在小蟹子也成稀罕物了，还要保护呢。我在苇场工作的时候，这东西多得很，像泛滥成灾的蝗虫。它们专吃刚发芽的嫩芦苇，效率极高，一只蟹子一天可截掉十多根芦苇芽。我们把大缸下到沟渠旁，缸口与地面平齐，蟹子会前仆后继地落进我们的陷阱。第二天早上已是满满一缸的蟹子。我们把蟹子捣烂，滤出汁液，煮熟了成为螃蟹豆腐，是非常鲜美可口的佳肴，我已经多少年没吃到这美味了。多余的蟹子或煮熟晒干，撞掉蟹壳成“螃蟹米”，或干脆喂猪喂鸡了事。有一次我在苇塘里穿行，闻到远处有臭味儿飘来，我循迹过去，竟是一坑臭蟹子，足有几千斤吧。这是蟹子在发情期的大聚会，低等的繁殖冲动让它们越聚越多，你夹着我，我夹着你，谁也不松开那有力的钳子，就这样最后谁也摆脱不开，只好同归于尽。爱是要付出代价的，有时竟是生命的赌注。
栈桥的尽头建有水上楼阁亭榭。餐馆，茶座，瞭望台应有尽有，可供游人小憩、观景、拍照、就餐。绿的苇海、红的海滩、蓝的天穹。白鹤、海鸥、灰鹤翔集。海面舟艇犁出雪浪，天地间呈现出斑斓多彩的美丽。在这辽阔的天地里，游人寥寥，和那些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的旅游区大相径庭。在凉亭小坐，静心观景，海天辽阔，煦风徐来，或把酒临风，神思飞扬，或漫步浏览，体味海天自然之美、人生之妙，世俗烦忧早已九霄云外。从喧嚣拥挤的闹市投身大自然的绮丽美景，与天地灵犀相通，至乐矣。
虽然我生于斯长于斯，这样近距离、用一份崇拜细细地欣赏盐喜菜还真是第一次。我以前以为它和枫叶一样，经风袭霜侵才红云怒放。实则不然，海滩上这种盐喜菜由于过度盐碱的浸润，一出生就是红的，开始红得娇羞，随着盐碱成分的积累而越发红得隆重，红得热烈。到十月，是它生命的绚烂期，那红就越加壮烈得招摇，像地下喷发的岩浆，最苍白的情感也会被它焚烧出火焰。这也是红海滩最佳的观赏时节。
我们从栈桥下去，乘快艇向望眼未及的远处的红海滩前进。坐在船上望红海滩又是一番风光，好像大地是红色的，红色成了海岸的坐标，为天地增添了盎然灵气。
我想选一处坚实的海岸登陆，想跨上红地毯走一遭，可是不成功，涨潮了，船摇得厉害。陡岸上的盐喜菜随着泥土的坠落，一簇簇被海浪卷走了，用不了多久，这片红海滩将被混浊咸涩的海水淹没，它们又要接受每天两次的海水浸泡礼。没关系，潮水退去，抖擞精神，粲然一笑，依然故我，这是盐喜菜的品格。
这里海水的含盐、卤、碱的成分很高，可以晒盐，附近有大片的盐场。这海滩是其他植物的禁区了，即便生命力极强的芦苇也望而却步，只有盐喜菜偏在那里坚持着。它的一些同类早已迁徙到远离海水的岸上去，长的高高大大，身躯成百倍地膨胀，似得到了充分的发展。碱的渗透和盐的浸淫却滋养了美丽的碱蓬草。它不愿意只做饲料和柴薪，它要用生命获得壮丽的怒放、燃烧，以及燃烧后的涅槃。
苦涩可以酿成甘甜，磨砺能够激发出壮丽的美，我感悟着生命的涵义。盐喜菜铺衬的红海滩告诉我：生命很多时候需要执著的坚守，而不要轻言放弃，苦涩的浸泡和辛勤的磨练，都有其意义。美丽，是因为坚持和固守才愈显其绚丽。
怨天尤人是弱者的秉性，醉酒哭天不是斗士情怀。我总感觉，挫折是最好的老师，它教给你的是最深刻的哲理。逆境使人思索，让人坚强、厚实。我总对那些一帆风顺、事业通达、志怀宏宇的上帝的宠儿们怀着一些隐忧：这一路的鲜花和笑脸如果幻化成荆棘，你有没有积蓄足够的勇气和力量冲过去？但愿我这是杞人忧天，吃饱了撑的，但愿别人的生命履历只写满阳光。
2009年8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