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争取最坏的结局

学驾驶，我走的是野路子，没进过驾校。跟司机在宽阔的码头堆场上遛一个中午，就把那台十九座的依维柯开走了。不是我学车多么有天赋，而是那年代路上车少，“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哪像现在车流挤破了马路牙子。

第一次到欧洲，给我们开车的司机停车时将车头撞到前车的屁股上，“咣”的一声。我说：“不好，惹麻烦了！”司机说：“没事，顶开一下车位，好把车泊进去。”我摸着狂跳的心愣了半晌。

现在车多如过江之鲫，事故也就司空见惯，刮刮擦擦在所难免，你不撞它偏有投怀送抱的，躲都躲不开。除非把你的宝贝车养在家里当宠物，否则被“骚扰”在所难免。据说给首长选司机还有一个硬条件：无肇事记录不能入选。因为肇事的亲历感会起到免疫作用，也增强面对突发事件的应对能力。

以前两车相撞，两个司机相互攻讦，或恶语相加，或老拳相向，两车没怎么着，两人倒可能鼻青脸肿的。如果是客车，还有酿成群殴的风险。现在处理肇事已有一套成熟的、大家都能接受的规则。

最近我去四川出差，亲历一场交通肇事，普通的一个事故，却激起一个大事变。

蜀道难名不虚传，山路崎岖，危石林立，险象环生，令人提心吊胆，道路梗阻随处可能发生。好容易逃到103国道雅安段，道路难得平坦，不像山区那样“拧麻花”了，放开了跑吧。出事了，一辆大货车在路上抛锚，双行道变成了单行道。要说蜀人修路真够“小气”，堂堂的国道竟也那样纤细苗条，仅够两车行驶。一台笨重的集装箱车正要通过那段“单行道”，同方向一台轿车水蛇般溜到集装箱车前欲捷足先行。忙中出错，集装箱车头吻在轿车的屁股上。完了，这条连接川、藏的高流量交通要道立马成为了停车场，连幽灵般飘忽的摩托车也甭想挤过去。

事故不大，轻微刮擦，集装箱车无所谓，本来没什么形象、模样可讲，就像老牛被瞎虻叮了一口，“这点痛算什么”。而轿车不同了，它身上挂着车主的面子。更何况那是台凌志，它算车中的“贵胄”。再看牌号：川2222，内行人都知道，这车主不一般，有钱兼有势。

协商未果，报警。半个小时内交警赶到现场。拍照、测量、询问、笔录，收缴双方驾照和行车执照。如果大家就此作鸟兽散，也就没有故事了。

凌志车主四十几岁的样子，体形富态，动作慵懒，神圣不可侵犯。在交警处理事故的过程中他一直游走在边上打手机，挂了好多个电话，通话时间很长，看表情都与这起事故有关。电话的那头应该是他的哥们儿、朋友、亲戚，且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能对这起事故的处理施加影响。一张关系网正在启动。

现在的社会有种现象：遇事首先想到找人脉疏通，而不遵循“游戏规则”。

他也一样，不能接受交警按一般规则处理，他要争取压倒性的优势地位，他鄙夷与“寒酸”的大车司机平起平坐，他要在事故处理中享受超标的特权。

他的车上有他的母亲——胳膊上有夹板，缠着绷带，伤员。他的老婆是位体面的中年妇女，找不到泼妇的迹象。两个男孩，小的十来岁，大的十三四岁。这是一个家庭。他们不可能无聊到要把过剩的时间浪费在路上，也会有个目的地期待着他们。他也不必为千八百元的修理费心疼，有保险公司买单。但他不依不饶。

司机、乘客越聚越多。男人们劝凌志车主：尽快处理吧！大家都急着赶路呢。他不接招儿，他被电话黏住了，看来电话的那头并不给力。几个妇女和他的老婆谈：就这点事，结了吧！几个老太太和他的母亲谈：得饶人处且饶人，谁也不是故意的。统战工作积极进行。大家被骄阳烧烤着，被焦虑、躁动折磨着，时间在流逝，速度被中止，每个人的目的地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故给拖远了。

几条战线统战无效，大家掉转矛头向交警：干什么吃的，这点儿事处理不了，啥警察，投诉他！有好事者用手机拍现场，有人向投诉中心打电话。几个年轻的警察扛不住了，再次向凌志车主施压：快开车走人！车主挥挥臂，像驱赶苍蝇：必须给我写出书面保证。这有些强人所难。

人群中焦躁、愤怒的情绪在发酵，谩骂声、怒吼声此起彼伏。

我看过一篇文章，说外国人不明白中国人为什么这么容易激动。这就像中国人不明白美国人为什么出兵阿富汗，为什么绞杀萨达姆一样。

两个防暴警察赶到现场，黑衣，全副武装，年轻精干，给人们带来新的期待。

又是拍照、录像、测量，履行完程序，把两个司机叫到一起，声色俱厉：马上开车走人，否则按阻碍执法，强制执行！现场一片鼓噪，隆重的掌声献给了两个精干的防暴警察，其中也含有对在场交警的鄙夷。这掌声是高纯度的，不同于会场的例行公事和程序化。

其实，得到人们的拥护就这么简单：你解决了他们最困难、最关切的问题。

人群呼号着跑回自己的车上，准备离开这鬼地方。

大家高兴得太早了，低估了凌志车主的抗压性和坚忍性格。

他顶在大货车前头，拿出了视死如归的架势。大货车被迫又停了下来。防暴警察把他请到一边，我这里用“请”字是准确的，我看见警察拍他的肩膀，我感觉到警察的无奈。男人在和警察周旋，女人顶在大货车前面，家庭成员高度一致、默契。问题又一次陷入僵局，刚刚欢天喜地跑去的人们又回来了。看来曙光不那么轻易到来，问题又升级了。火药味在弥散。

天渐渐黑了，车主还在打电话。我怀疑他自己也不清楚他到底想争取什么，可能他心里还没捋清楚。

防暴警察瞪起了眼睛，大声断喝：“给你三分钟时间，赶紧把车开走，否则强制执行！”我倒觉得瞪起眼睛的警察才像警察，不能像保姆似的。现场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凌志车主身上。时间像拉了弦的手雷。

“上”！喊声没落，几个警察已背过凌志车主的胳膊，夹住他的头，向外边拖去。人群“嗷”地叫起来，激愤的拳脚如风如雨，混乱的肢体在加速度地舞动，五六个警察要分离那群牤牛般强壮、粗糙的司机已力不从心。很可悲，最后解决问题靠的还是肌肉的强度。

炸了马蜂窝似的人群很快旋出了我们的视线，我们憋在车里已经三个多小时了，挤在那里连内急也打不开车门，此时像出笼之兽般逃离现场。

一个简单的刮擦事故，演变成103国道交通阻塞三个多小时，最后以抓人拖车告终，令人思索。事件前期的斡旋中，凌志车主一直是焦点，他用自己的执著和执拗应对着多条战线，他一直掌控着主动权，成为解不开的死疙瘩。但他树敌太多，他的力量还没有强大到为所欲为，他终于用自己的固执和努力争取到最坏的结局。

他可能很有钱，也很有人脉，他确信他的强大像坦克车，可以碾碎前面的法律和民意。可以想象，这是他日常生活和商业经营中养成的模式。但今天出现意外。

他的母亲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在乱战之中被警察抓走，她无力解救，她找不到包扎心头伤口的绷带。也许儿子曾是她的骄傲，是她的希望。细想起来，是她用自己的冲动把儿子向拘留所的大门里推了一把。关键时刻她没有表现出老人的冷静、理智。

“家有贤妻男人不做横事”，他的媳妇不像泼妇，但她养成了唯命是从的性格，男人的态度就是她的意志，因为他是成功者，有钱就是成功，这是当下社会的铁律。她帮他推开了拘留所的大门。

两个孩子始终是个旁观者，不因他们特别理智，而是他们还没有发育出袭击别人的犄角。他们在观察和学习，这一课在他们的心灵中投下了一个恐怖而迷惑的阴影。父母的行为是最好的老师。

暴发户的骄横狂妄、肆无忌惮、咋咋呼呼、炫富斗阔我见得不少，听得不少，这是一种时代病。到公共场所看看，当今这样的人到处都是，而且有传染的效应。

金钱本无属性，就看它掌握在什么人手里，好人有钱可以做好事，可以造福社会；金钱在坏人或者没文化又没素质的人手里，只能产生罪恶。正如林则徐所说：“愚而多财，反增其过。”其实凌志车主也是很可悲的，他被恶性膨胀的自我麻醉了，以为强大到可以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僵持到最后，他到底要什么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那几千辆堵在路上的司机和乘客的权益他拒绝考虑，问题由此而生。他的事业也许顺风顺水，遇到坎坷有天佑人助，所以他一直没有放弃向人脉求助，但收效甚微，也说明大多数人毕竟没有丧失理智。

这对他也许是件好事，在拘留所里冷静几天，摘掉满身的刺，也许他会想明白很多道理，翻然悔悟，以后不干这样的傻事，避免更大的挫折，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2011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