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嘎力”是蒙古语,“自然”之意。转音成为“贝加尔”。如果你问这里的俄国人,贝加尔湖是什么意思?他耸肩,说不知道,这是蒙古语。我们包台面包车沿偌大的湖畔巡游,寻找拍摄与蒙古血缘有关的原住民。车从下安加尔斯克向南行驶,到达名叫“海日斯”(也是蒙古语)的小城,刘翻译得了喉炎,说不出话,准备在当地再找一个翻译。
路上,旅伴中多了两个女人,她们是中国商人,搭车去乌兰乌德。两人四十五六岁,东北人,一姓佟,一姓关。她们上车把袋子里的香肠、啤酒翻出来,一人塞一份,豪爽。
翻译找到了,是俄罗斯小伙儿。他远远走来,双腿矫健,胸膛平展。一顶鸭舌帽压在泡沫式的卷发上,卷发下有一双热辣的眼睛。
“我叫亮亮,”他用汉语说,把拇指和食指分开,压在左胸,“我爱中国。”
大家拍巴掌。
亮亮——他叫列昂诺夫,“列”和“昂”汉语拼成亮——笑的时候,铲形门齿的缝上紧下松,像个“人”字。他21岁,自称游遍中国,掰指头计算“上海、昆明、杭州、长春,还不算沈阳。”
为什么“还不算沈阳呢”?逗。
亮亮在我们的采访中做得很差,他只懂中文的万分之一,限于吃喝拉撒,将就吧。他爱中国爱得痴迷,说“天堂就在中国”。问他喜欢中国什么?楼盘、饮食、风景?亮亮含笑不语,用牙齿咬指甲。
佟说:“喜欢中国姑娘吧?”
他竟跳起来,双掌相击,说:“姑——娘昂,这个词就好听。”少顷,发觉自己失态,坐下,手放膝上。
亮亮面对我们时满面羡慕,这样的表情在俄国很少见到。他说:“中文太了不起了,把一样的音节放在一起当名字,兰兰、娟娟、丽丽,太神奇了。”他闭上眼睛。
“都是你情人吧?”关说。
“没有。”亮亮脸红了,“中国姑娘看不起我,我穷。中国人有钱。”
“哪儿啊?你要在中国,大姑娘都得把你围着吃喽,你体形多酷。”说着,佟和关相视大笑。
“尤拉,”亮亮给我起的俄文名叫尤拉。“吃了是什么意思?”
他看不出这两个女人的调戏。“吃”代表对男色的贪婪,与食物无关。我说:“爱你。”
爱,在外国人理解中含有信任、友善、倾慕等含义。亮亮“呼”地张臂拥抱关商人。关虽胖,却敏捷,她“嗖”地跳起搂住亮亮脖子,脚离地,胸脯紧贴,时长一分钟。亮亮弯腰把关放下,关红光满面。
刘翻译这时能说点话,她私下告诉我,亮亮是孤儿,住姨妈家,姨妈瘫痪。我想起早上他到饭店用浴室的热水冲一杯速溶咖啡当早餐。我们请他吃面包,他指自己肚子说“吃不下了”。工作餐,他很慢地吃自己那份儿,不多要。
车上,亮亮看窗外边景物的时候,面严肃,不是21岁的神情。俄罗斯老人常有这种表情,像一块被海风劲吹的岩石,嘴抿紧,眼睛眯着。
那天晚上,剧组有几个人喝多了,后半夜去舞厅。西伯利亚少有这么晚打烊的舞厅。他们回来说,看见亮亮跟几个女人跳舞,女人看上去很富也很老。
刘翻译说:“不是什么好事儿,挣钱呗。”
佟和关听了很活泼,“亮亮厉害呀!这体格不挣点钱都白瞎了。咱们也请他跳。”
我问亮亮陪舞的事儿,他低头,用鞋踢石子。“尤拉,我知道你会瞧不起我,我只是挣一点小费,给姨妈买药。”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尤拉,你这种脸型在我的家乡会受到尊敬,叫‘正直的脸’,不撒谎,棱角分明。”
第二天早上,我们准备去一个渔村。车上,佟和关唧唧喳喳地兴奋。虽然佟的肉长满了身体的凹处,像塔糖,眼睛不闲着,像撒传单一样四处丢眼风。关的脸宽而平,像被狗熊一屁股坐扁又腾起来的,上涂脂粉。她们纷说,我听明白一点,亮亮昨晚跟她们在一起跳舞喝酒。说着,用大小眼瞟亮亮。
亮亮眼神空洞地看窗外,像不认识她们。摄像师说:“亮亮,你今天这件T恤真漂亮。”
亮亮咧嘴乐,“杭州买的,正宗中国名牌。”
摄像懂这个,“不对,假货。”
亮亮把衣服脱下来,气恼地说:“怎么是假货?你看吧!”
摄像从衣服内领找出“越南制造”的英文标签给他看。
亮亮真是悲愤,这么热爱中国的人竟穿上了越南货,花费200元人民币。他卷起T恤从车窗扔出,飘落在田野,身上只剩下黑挎拦背心。
佟和关坐在车后,说亮亮身态凸凹有致,能看出肌肉群的层次。佟说:“跟古希腊大卫差不多。”
关说:“多一身衣裳。”
佟说:“昨晚是真大卫。”
关说:“穿上衣服认不出来了。”
亮亮听得懂,假装听不懂。外国人假装的方法是沉默。
我们在渔村录完节目,有人推销鱼骨头做的镶嵌画。佟突然喊:“我钱没了!”
别人说你好好找,没外人,丢不了。
佟低头翻兜,把兜里的东西一股脑倒出来,摊开卢布。“一千卢布,没了,我就这么一张。”她想了想,手指亮亮:“你偷的!”
亮亮无辜地摊开手。
“就你!”佟的脸变紫,“你昨晚偷的。你一个卖身的臭鸭子,得了钱还带偷。交不交?不交我叫警察。”
亮亮背过身,站得离我们很远。
叫警察,我们所有的人都会遇到麻烦,没收护照(我们护照有一点问题),用钱赎。
我示意大家安静,走过去跟他说:“亮亮,诚实地看着我。清白是一辈子的事儿,你偷了没有?”
“尤拉,”他眼神困惑,“我没有。”
我示意他别说话,掏出我自己的一千卢布,转身交佟。“他还你了,你消消火。”
佟拿卢布对太阳照照,“想耍老娘,没那么容易。”
这一天大家都不太愉快。傍晚,我们去乌兰乌德,亮亮来道别。他竟然若无其事,露着“人”字形门齿,和每一个人拥抱,包括关、佟,她们俩嘻嘻哈哈跟亮亮说笑。
到我这儿,亮亮问:“尤拉,你为什么不高兴?”
我为什么会高兴呢?巴不得离开这儿。
亮亮说:“我知道你正直,你有权利不断发脾气,但我像你一样诚实。”他把一个银制圣母像塞我手上。“这是我最值钱的东西,值六百卢布,送给你。”
车走远了,佟转过头对我说:“大哥,不好意思,那一千卢布我找到了,塞裤衩兜给忘了。这一千卢布还你,他们说是你垫的。”
我接过钱:“你冤枉亮亮了。”
“也不叫冤枉,弄错了。谁没出错的时候?”
“刚才你没向他道歉。”
“一个妓男,我向他道歉?你还挺较真儿的。”
我心头火蓦地上来,让司机停车,说:“你们俩下去!”
“这哪儿啊?让我们下去?中国人对中国人哪能这样?”
我把她们的东西扔了下去。车下,她们隔着玻璃窗掐腰骂我。
这是列昂诺夫——亮亮的故事。我想起他说的话:“天堂就在中国。”
天堂是个好地方,可是谁是天堂里的人呢?
感悟心语
生活的艰辛让我们变得麻木,但是我们至少要保留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