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
推荐词
韦庄用情极深挚曲折，用语则明白劲切，评者所谓“似达而郁”者，在这五章《菩萨蛮》中，可以说是得到了充分的证明。
至于“忆君”之“君”字也可以使人想到“君主”之托意，则其隐喻故国之思，因亦极有可能。过去说词之人，往往以为如果所写为托喻之意，便当全篇皆属托喻，如果所写乃男女之情，便当全篇皆为男女之情。私意以为，二者固不必如水火之不相容若此。
韦庄之《菩萨蛮》词，共有五首，前后呼应，一气流转，是在章法结构方面极有次第的一组作品。与其他词人随意为某一曲调填写许多首歌词的情形，颇有不同，所以一并选录。韦庄曾多年流寓江南，其《浣花集》中叙及“江南”者，大多指江浙一带。此《菩萨蛮》五首，盖为韦庄晚年寓蜀回忆旧游之作。以下就这五首词分别略加评述。
菩萨蛮（五首）
其一
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
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
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
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这首词一起便写出满纸离情。如果只就这一首词来看，则此词所写似乎就正是当前的别离情，但如果就五首词全体来看的话，则此章所写便当是回忆中当年别夜的离情了。然而却写得如在目前，则自然是因为诗人对当日离情之难以忘怀之故。“红楼”本该是何等旖旎多情之地，而却承之以“别夜”，此所以“堪惆怅”者也。这一句只是总写，次句遂对此“别夜”之“堪惆怅”者，更加以细致的描摹曰“香灯半卷流苏帐”。“流苏”是帐上之装饰，大多缉丝线为之，下垂如禾稻之穗。北方俗称之为穗子。“帐”而饰以“流苏”，其精美可知，“灯”上更著以“香”字，则香闺兰麝，掩映宵灯，情事亦复可想，而“帐”既“半卷”，且更与上一句之“别夜”相承，于是所有的春宵缱绻之情，遂都化而为离别的惆怅之感了。这两句叙述的口气都很率直，然而处处反衬，千回百转。昔陈廷焯之《白雨斋词话》曾谓“韦端己词，似直而纡，似达而郁，最为词中胜境”，仅此二句，便已可见其此种特色之一斑了。继之以“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则别宵苦短，行者难留，月既将残，离人欲去，遂终不得不与美人和泪而辞矣。景真，情真，写出一片依依惜别之意。
下半阕“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二句，“金翠羽”者，据台湾郑骞编《词选》注云：“金翠羽，琵琶之饰也，在杆拨上，今日本藏古乐器可证。”如果但观此一句，则不过写琵琶之精美而已，而却继之以“弦上黄莺语”，于是遂产生了两种可能的含意。一则可以意指“和泪辞”之“美人”，于离别之际，果然曾亲手弹奏过一曲琵琶，而且琵琶之美既上有金翠之装饰，弦上音更有似宛转之莺。然后接以下面之“劝我早归家”五字，则是弦上所奏之曲与美人话别之辞，在行人之心耳互相结合，其声声倾诉者，唯有“劝我早归家”之一语而已。再则琵琶一句亦可不实指当时曾弹琵琶而言，不过美人在平日既常奏翠羽之琵琶，美人之音声亦常似弦之莺语，今日闻美人叮咛之语，亦犹似平日弦上之宛转莺啼，遂直用弦上莺啼为美人音声之象喻，所以乃迳接以下一句“劝我早归家”的叮咛之语。这两种含意皆有可能，在欣赏时也大可使之兼容并存，以唤发多方面之感动，而不必为之定为一解也。至于末一句以“绿窗人似花”五字承接在“劝我早归家”之后，遂使前一句的情意更加深重了一层。何以言之？一则，绿窗下相待之人既有如花之美，则远行之游子如何不因思恋而早作归家之计？此所以用“人似花”之游子为叮咛之语者一也；再则，花之美丽又是人世间最短暂、最不久长的事物。偶一蹉跎，则纵使他日归来，也早已春归花落，无复当年之盛美矣。近人王国维曾写有一首《蝶恋花》词，其中有句云“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在天涯历尽了离别的悲苦，所盼望的原不过仅是再相见时的一点安慰而已。如果历尽悲苦之后，所得的竟是花落春归的全然落空的悲哀，这岂不是人间最大的憾恨？然则彼绿窗下之美人既有如花之美丽，足以系游子之相思，更有如花之易于凋落，足以增游子之警惕，那么，只为珍惜这一朵易落的花容，游子自必当早作归家之计矣。这是何等深切的叮咛嘱咐之辞。这一章所写的别情之深挚，一直贯注到末一章游子终然未得还乡的终生的憾恨，这是要读到最后一章结尾，才能够更深切地体会出来的。
其二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这首词承上首而来，所写者已经是离别以后游子远适江南的生活情况了。首二句“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仍不过是从别人口中道出江南之好而已。观其口吻有向游子劝留之意，而游子之本意仍在还乡。是以次句乃用一“合”字，“合”者乃“合该”、“合应”之意。盖劝游子合应在江南终老也。夫人情同于怀土，游子莫不思乡。“江南”既是异乡，“游人”原为客旅，而劝者乃谓游子合应终老江南，观其所用“尽说”、“只合”等字样，若非游子之故乡已经有不能归返的苦衷，则异乡之人又何敢尽皆以如此断然之口吻来相劝留。彼劝留口吻之劲直激切，盖正足以反映其不得还乡之情意的百转千回。端己词之“似直而纡，似达而郁”，于此二句又得一证。以下两句接言“春水碧于天”是江南景色之美，“画船听雨眠”是江南生活之美。承以下半阕之“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则是写江南人物之美。按“垆”一作“□”，又作“鈩”，卖酒者置酒瓮之处也。《后汉书·孔融传》注云“累土为之，以居酒瓮，四边隆起，一边高如锻，故名”，可以为证。《史记·司马相如传》云“买一酒舍酤酒，而令文君当”，盖指卓文君当垆卖酒之事。然则垆边之人，盖卖酒之女郎也。“似月”者，女郎面貌之光彩皎皎照人也；“皓腕凝霜雪”者，言其双腕之皓白如雪也（按“霜”字一本作“双”，则不仅言其手腕之白，且有双腕之意在其中，亦佳）。昔曹植曾有句云“攘袖见素手，皓碗约金环”（《美女篇》），则当此女郎卖酒之际，攘袖举手之间，其皓如霜雪之△双腕的姿致撩人可以想见。江南既有如此之美女，则岂不令游子生爱赏留恋之意。
自“人人尽说江南好”以下，全写江南之好，有“碧于天”的春水，有画船听雨之生活，有垆边如月之佳人。一气贯注，全力促成“游人”之“只合江南老”的多种理由。然而下一句却忽然跌出来“未老莫还乡”五个字，表面上是顺承，而实际上却是反扑。盖以此一句虽然著一“莫”字，却已明明道出“还乡”之字样，然则前面虽极写江南之好，都不过为他人劝留之语，而游子的故乡之思，则未尝或忘也。至于“还乡”二字上之“莫”字，则正是极端无可奈何之语，即如陆放翁《钗头凤》词结尾所写的“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也正表现了一种无可奈何之情。夫端己岂不欲还乡，放翁又岂不欲与唐氏证彼山盟，托以锦书？然而盟有不可证，书有不可托，而乡亦有不可还者，所以曰“莫”也。仅此一“莫”字，已有多少辗转思量之意，何况上面还用了“未老”两个字，其意盖谓年华幸尚未老，则今日虽暂莫还乡，然而狐死首丘，则终老之日仍誓必还故乡也。所以此句表面虽然说的是“莫还乡”，而实际所蕴涵的却是一片思乡的感情。至于下一句“还乡须断肠”，则是极痛心地补叙出今日之所以“莫还乡”的缘故。这一句看来说得极简单，而用意却极深婉，“须断肠”之“须”字，说得斩钉截铁，是还乡之必定要断肠也；然而“还乡”二字，却又说得如此概括，而并未指明“还乡”后究竟是哪些事物使人竟至于必须断肠。于是隐约中遂使人感到必是故乡今日之事事物物皆有足以使人断肠者矣。我们虽不愿如张惠言之比附史实来强作解说，然而韦庄一生饱经乱离之痛，值中原鼎革之变，为异乡漂泊之人，则此句之“还乡须断肠”五字，也可以说是写得情真意苦之极了。
其三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
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此章开端即云“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既曰“却忆”，又曰“当时”，则自然该是回忆之言，而并非身在江南之语了。我们若于此向前二章作一回顾，如果说首章所写乃是回忆离别之当日，次章所写乃是回忆江南之羁旅，则此章所写便该是回忆离开江南以后的又一段漂泊的时期了。所以我以为这五首词中的所谓“江南”，都该是确指江南之地，而并非指蜀。至于写作的时间，则当是晚年追想平生之作，而写作之地点则很可能是其晚年羁身之蜀地了。
先看首句“如今却忆江南乐”，此盖紧承前一章之“人人尽说江南好”而来，于此可知凡前一章所写之江南种种好处，原来都出自他人之口，而诗人自己当时并未真正感到江南之好。盖其一心所系者原在故乡，所以乃于结尾道出“还乡”之语。是则虽暂莫还乡，而终始之愿则仍在还乡也。至于此章所写，则是连当日的江南之游，也已成了一段回忆，诗人的还乡之想也早已望断念绝。在此种心情下再回忆当日江南之羁旅，于是便反而觉得当年的江南羁旅，较之今日仍有可乐之处了。是则今日之所以感到当年之可乐，原来乃正因今日之更为可悲。韦庄此词开端即以坚决之反语道出江南之可乐，其间的“却忆”二字，就正可反衬出今日之更为可悲，与还乡之更不可望。此等处也正可见出韦词之“似直而纡，似达而郁”的特色。夫诗人既谓江南为可乐，于是下句乃承以“当时年少春衫薄”七字，正写江南之乐。本来，即使仅此“当时年少”四字，便已自有可乐者在矣。下面更缀以“春衫薄”三字，则春衫飘举，风度翩翩，少年之乐事乃真可想见矣。而此句中之“当时”正与上句中之“却忆”相映衬，极写回忆中当时之乐事，正以反衬今日之堪悲。然后承以“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更一直贯串至下半阕之“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一共四句，全写当年之乐事。有满楼红袖之相招，此自为少年时之一大乐事，而必曰“骑马倚斜桥”者，盖“骑马”始更见年少之英姿，而“倚斜桥”乃益增其风流浪漫之致。昔白居易《井底引银瓶》诗曾有“君骑白马傍垂杨，妾折青梅倚短墙，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之句，则“骑马倚斜桥”而得满楼红袖之相招，其目成心许之情事固可想见矣。故继之乃云“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翠屏”者，翡翠之屏风也。“屈曲”一作“屈戌”，《辍耕录》“屈戌”条云：“今人家窗户设铰具，或铁或铜，名日环纽……北方谓之屈戌，其称甚古。”此词之“屈曲”自当指屏风折迭处之环纽。曰“翠”、曰“金”，足以见其华丽。此一句五字可以想见闺房屏障之曲折回护，掩映深幽。
在此一句描写闺房景物的句子下，接以下句之“醉入花丛宿”，则此所谓“花丛”，自然并不仅指园庭之花丛，乃暗指如花众女之居所也。酒醉而入宿花丛，此自是少年时之乐事，然而从一首句“而今却忆江南乐”一句来看，则是诗人当日在江南时并未以之为可乐之事也，而其不以为乐之故，则岂不以其当时仍念念在于故乡乎？然后接以下句之“此度见花枝”五字，曰“此度”，则自非前度之在江南矣，至于“见花枝”，则自然乃是承接前句之“花丛”而来，姑不论其为好花或美人。总之，“花丛”与“花枝”都当指一段美好的遇合而言，“此度见花枝”，自当指此时的又一段遇合而言。然后接以“白头誓不归”，“归”字承上章而来，仍当指“还乡”之意，“白头”则承上章“未老”而来，盖当时念念唯在故乡，故不知江南之可乐，且思终老之必还故乡。“此度”则忧患老大之后，既已知还乡之终不可期，故更有“见花枝”之遇合，则真将白头终老于此，不复作还乡之想矣。人在悲苦至极之时，乃往往故作决绝无情之语，如杜甫之关爱朝廷而终不得用也，乃曰“唐尧真自圣，野老复何知”，服膺儒术而终不得志也，乃曰“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韦庄此句亦正因其有不能得归之痛，故乃曰“白头誓不归”。着一“誓”字，何等坚决，以斩尽杀绝之语，写无穷无尽之悲，韦庄词之劲直而非浅率亦可见矣。
其四
劝君今夜须沉醉，尊前莫话明朝事。
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
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
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
此章紧承第三章而来。前面既已说出“白头誓不归”的失望决绝之语，是自知故乡之终老难返，少年之一去无回，则诗人今日所可为者，亦唯有以沉醉忘忧而已，故此章乃于开端即曰“劝君今夜须沉醉，尊前莫话明朝事”。在这首词中可注意的是，韦庄在如此短的一首小令中，竟然用了两个“须”字，两个“莫”字。第一次用在前半阕开端，即前所举之二句词内；第二次用在后半阕开端，即“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二句词内。“须”字者，是定要如何之意，“莫”字者，是千万不要如何之意。说了一次“定要如此，千万不要如彼”，再说一次“定要如此，千万不要如彼”，这种重叠反复的口吻，表现了多少无可奈何的心情，表现了多少强自挣扎的痛苦。有些人以为此篇大都为旷达之辞，且不免有率易之语，因此，从清代的张惠言开始，一般选本就往往把此章删去不选，这都是未能体会出这一首词真正好处的缘故。
先看首句“今夜须沉醉”五字，“须”字乃“直须”、“定要”之意，谓今夜之饮定非至沉醉不止也。以必醉之心情来饮酒，原可能有二种情形：其一是因为快乐到极点了，所以要饮到不醉无休；其次则是因为悲哀到极点了，所以也定要饮到不醉无休。韦庄之心情，自然是属于后者，这从第二句“尊前莫话明朝事”七字就可以体会得出来。关于“莫”字所表现的无可奈何之情，则在说第二章“未老莫还乡”一句时已曾谈到。曰“莫话”，则明日之事之不忍言、不可言之种种苦处，可以想见矣。“尊前”则正指饮酒之地，对此尊前唯思痛饮沉醉，而不欲话及明朝之事，则其对未来一切之心断望绝，可想而知矣。然后接以“珍重主人心”，曰“主人”者，异地之主人也，则韦庄之为游子而身不在故乡可知。昔李白曾有诗云：“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有兰陵之美酒，飘散着郁金的香气，盛在玉质的碗中，泛着琥珀的光采，倘有能以如此盛意招待客子尽醉之主人，则此深深之美酒，岂不就正如同主人深深之情意。而且愈是思乡而不能返的游子，对此一番盛意也就愈加容易感动，于是客子思乡之苦，在如此殷勤之情意中，乃真若可忘矣。此李白之所以说“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而韦庄之所以说“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也。
下半阕之“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二句，再用一“须”字与一“莫”字相呼应，与开端二句之“须”字、“莫”字同属于殷勤相劝之口吻，可是我却对开端的“劝君”二字，一直未加解说。也许有人以为这二字极浅显明自，原不需解说；也许有人以为是行文之时偶尔忽略，所以未加解说。其实我正是要留到这里，与这两句一同加以解说的。因为此词前后既有二处都用相劝之口吻，那么究竟是出于何人之口呢？自本词通首观之，则“劝君”二字，实可以有数种不同之看法：第一，可视为主人劝客之语；第二，可视为客劝主人之语；第三，可视为诗人自劝之意；第四，可视为二人互劝之意；第五，前后二处相劝之口吻可出于不同之人物，即如一为客劝主，一为主劝客，或者一为劝人，一为自劝，可有多种不同之配合变化。在此多种可能之异说中，私意以为前二句之“劝君今夜须沉醉，尊前莫话明朝事”，似当为主人劝客之辞，故其后即承以“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二句，便正是客子对主人感激之表现，而后半阕之“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二句，则似乎当是客子既深感主人之相劝，于是乃自我亦作慰解之语的自劝之辞。“春漏”者，春夜之更漏也。“春漏短”也就是“春夜短”之意。良宵既值得珍借，主人更复殷勤相劝，自然不应更以“金杯”过“满”为推辞。于是此词乃即首二句之主人劝客，到次二句之客感主人，更到此二句之客之自劝，宛转曲折，写出诗人多少由思乡之苦中强欲求欢自解的低回往复的情意。于是最后乃以“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的强为欢笑的口吻，为苦短的人生作的最后的结论。这种结论是下得极为绝望也极为痛苦的。多年以前笔者读此词时，对其“呵呵”二字颇为不喜，以为此二字无论声音或意义而言，都会予人一种直觉的空虚浮泛之感，因此以之为韦庄所表现的一处败笔。而细读之后，乃愈来愈体会到此二字的好处。因为韦庄所要表现的，原来就正是一种中心寂寞空虚而外表强言欢笑的心情，然则此充满空虚的“呵呵”二字所表现的空洞的笑声，岂不竟然真切到有使人战栗的力量。韦庄词于浅直之中见深切的特色，真是无人能及的。
其五
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
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
桃花春水渌，水上鸳鸯浴。
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
此章开端“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二句，一开口就重复地提到了“洛阳”二字，而且接连二句都把“洛阳”二字放在开端，不但充满了眷念的情意，而且在口吻中也流露出了呼唤的心声，则“洛阳”之足以使人怀想可知。
其所以然者，一则，在黄巢之役后韦庄曾一度寓居洛阳，在此一段时间，他曾写过不少感怀时事的诗篇，其平生之杰作《秦妇吟》也就是此一时期的作品。而且据夏承焘《韦端己年谱》，韦庄之离长安赴洛阳是在中和二年之春日，其写《秦妇吟》则在中和三年之春日，是以韦庄曾两见洛阳之春光。从其在《秦妇吟》中所写的“中和癸春三月，洛阳城外花如雪”的描述，可见韦庄对洛阳当日之美景，一定曾经产生过许多可赏爱也可悲慨的感情。此洛阳之所以值得眷念怀想之一因也。再则，如果以时代之背景或词中之本事言之，洛阳既然一方面是朱温胁迁唐昭宗而加以篡杀的所在，另一方面也可能就是韦庄当日与红楼美人离别之所在，这自然更是使得韦庄对于洛阳难于忘怀之又一原因。
至于下面的“洛阳才子”一句，私意以为“洛阳才子”盖为韦庄之自谓。因为韦庄之词，一般大多为主观有我之作，其词中所写之情事也大多为切身之情事。何况韦庄既曾居洛阳，更曾因为在洛阳所写的《秦妇吟》而得过“《秦妇吟》秀才”之美称，则“洛阳才子”非韦庄之自谓而何？而且与上句合看，是当年既曾亲见“洛阳城外花如雪”的春光之好，而今日则赋此“洛阳城外花如雪”的才子，却已经流落而终老他乡了，这岂不是一种极自然的承接？
至于下面“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二句，上句之“柳暗魏王堤”正为对“洛阳城里”的“春光好”之具体的描写。据《大明一统志·河南府志》云：“魏王池在洛阳县南，洛水溢为池，为唐都城之胜，贞观中以赐魏王泰，故名。”魏王堤即在池上，白居易有《魏王堤》诗云：“花寒漱发鸟慵啼，信马闲行到日西，何处未春先有思？柳条无力魏王堤。”魏王堤既为洛阳之名胜，又以多柳著称，而“柳暗”二字则可以使人想见堤上杨柳之浓阴茂密，此正所谓洛阳之“春光好”者也。至于下一句之“此时心转迷”五字，则写此日在他乡老去的“洛阳才子”在回忆当年之洛城春色时，所怀抱的满心的凄迷怅惘，正与次句相承应。是今日他乡游子对当日洛阳回忆之心情。
然后接下半阕之“桃花春水渌，水上鸯鸳浴”二句，初看起来，虽然好像与前半阕之“柳暗”一句同为写“春光好”之辞，然而仔细吟味，却当分别观之。
盖以此五章《菩萨蛮》词，其叙写口吻，自开始便系以回忆出之。自首章之“红楼别夜”，继之以漂泊“江南”，再继之以对江南之“却忆”，直至第四章“劝君今夜沉醉”，似乎才回到现在来。而第五章的“洛阳城里春光好”则是另一回忆高潮之再起，只是第四章既然已经写到现在，所以第五章在“洛阳”一句突起的回忆后，当下便以“他乡老”再转接到现在，然后再以“柳暗”一句足成回忆中之洛阳，又当下以“此时”一句再转回到现在的怅惘凄迷。而下半阕的“桃花春水渌”所写，便已是现在眼前的春光，而不曾是回忆中江南或洛阳之春光了，至于眼前春光之所在，则似乎该是韦庄所栖身的西蜀，而不再是江南了。
据夏承焘《韦端己年谱》，韦庄在蜀曾于浣花溪上寻得杜甫草堂旧址，芟荑结茅而居之。而杜甫在草堂所写的诗中，就有不少写到桃花和春水的。如其《春水》一首的“三月桃花浪”，《江畔独步寻花》的“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绝句漫兴》的“轻薄桃花逐水流”，以及《漫成二首》之“春流泯江清”，《田舍》一首之“田舍清江曲”，《江村》一首之“清江一曲抱村流”，《卜居》一首之“地有澄江销客愁”，从这些诗句都可见到蜀地桃花之盛与江水之清，而韦庄的“桃花春水渌”一句，“渌”字便正是清澄之意。然则此五字所写，岂不正是眼前所见的蜀地风光？
至于下一句“水上鸳鸯浴”，则证之于杜甫在蜀所作的《绝句二首》之“沙暖睡鸳鸯”之句，其所写也应该正是蜀地的风光。只不过此句所写，似乎还不仅是从对过去之回忆跌入现在的眼前之春光而已，另外可能还更有以鸳鸯之偶居以反衬人事之自红楼一别竟至他乡终老的悲慨。鸳鸯之相守相依，正是以反衬离人之常暌永隔，运转呼应之妙，乃直唤起首章别夜时“早归家”之叮咛深嘱。这种呼应，正足以见到诗人对当日红楼美人的不能或忘，对不能或忘的人竟至落到不能重聚而必须要终老他乡的下场，则人间恨事莫过于此，所以结尾乃以万分悲苦的心情写下了“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二句深情苦忆的呢喃。
“凝恨”二字，据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云：“凝，为一往情深专注不已之义。”又云：“凝恨，颉之不已，犹云积恨也。”从韦庄所写的这五首词中的情事看来，自红楼别夜的叮咛，到江南的漂泊，再转为离江南以后的终老他乡，华年已逝，重见无期，而竟然不得不落到白头誓不归的决绝哀伤，再转为莫话明朝、唯求沉醉的颓放，以迄最后之重忆洛阳的高潮之再起，百转千回，层层深入，则其中心所凝积之幽恨可知，故日“凝恨”也。
至于下面的“对残晖”三字，则可以有几种解说：一则，可使人想见暮色之苍茫，倍增幽怨凄迷之感；再则，可使人想见凝望之久，直至落日西沉斜晖黯淡之晚；三则，如果以中国旧诗传统一贯所习用的托喻之想来看，则“日”之为物，一向乃是朝廷君主之象喻，而今韦庄乃用了“残晖”二字，则清代张惠言《词选》以此五首《菩萨蛮》词为“留蜀后寄意之作”便也绝非不可能了。而且如果以史实牵附立说，则昭宗之被胁迁洛阳，唐朝国祚之已濒于落日残晖可知。我们虽不欲为过分拘狭的比附，仅只从字面来看，则“凝恨对残晖”五字，也可以说是写得幽怨至极了。
至于最后一句“忆君君不知”，则是历尽漂泊相思终至心灰望绝以后所余留的一点最后申诉的心声。以如彼之深情相忆，而竟至落到了如此负心不返的下场，这其间该有多少不得已的难言情事，然则，纵有相忆之深情，谁更知之，亦更信之，所以结尾乃说出了“君不知”三个字，这岂不是衷心极深沉之怨苦的一个总结？
韦庄用情极深挚曲折，用语则明白劲切，评者所谓“似达而郁”者，在这五章《菩萨蛮》中，可以说是得到了充分的证明。至于“忆君”之“君”字也可以使人想到“君主”之托意，则其隐喻故国之思，因亦极有可能。过去说词之人，往往以为如果所写为托喻之意，便当全篇皆属托喻，如果所写乃男女之情，便当全篇皆为男女之情。私意以为，二者固不必如水火之不相容若此。韦庄即使忆念洛阳之“美人”而同时兼有故国之思，亦复有何不可乎？
（发表于《名作欣赏》1988年第2期：说韦庄词五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