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回 老学士闲征姽婳词痴公子杜撰芙蓉诔
曹雪芹偏爱写诗，但从小说的角度来说，这未必是件好事。当年的罗丹在雕塑时，毅然砍去了过于完美的部分，以求与雕塑整体保持协调一致。
悲悼晴雯刚刚写到情感高潮，突然节外生枝，大写诗歌，不类不伦，让现代读者摇头大惑。
虽然有人说宝玉以歌颂林四娘以表达男女平等的思想，这当然不错，然而，必须在此时表达吗？必须在此处表达吗？我也明白宝玉明写林四娘卓越不凡，实是怀念晴雯与众不同，然而，曹雪芹离题太远了吧？
我们只好跟着作者欣赏这过于独立的篇章吧，也好，看曹公教大家怎么写歌行体古诗：
忽见王夫人的丫头进来找他说：“老爷回来了，找你呢。又得了好题目来了……”……贾政正与众幕友们谈论寻秋之胜（美景之地），又……道：“当日曾有一位王封（王爵封号），曰恒王，出镇青州（在今山东省临淄）。这恒王最喜女色，且公余好武，因选了许多美女，日习武事……其姬中有姓林行四者，姿色既冠，且武艺更精，皆呼为林四娘。恒王最得意，遂超拔林四娘统辖诸姬，又呼为‘姽婳将军（美丽女将军）’。”
众清客都称“妙极神奇。竟以‘姽婳’下加‘将军’二字，反更觉妩媚风流……”
我确实想不明白，大家正谈论“寻秋之胜”，怎么突然说起了林四娘。这恒王当然不是什么好人，成天的如今天某些大色官（胡长清、黄胜等等）一样，以玩弄女性为主要工作。恒王让美女们穿上军装，（这可能是文艺兵的由来，呵呵）大搞“制服诱惑”，所以“姽婳将军”一词，亦刚亦柔，很让人想入非非。
林四娘等妻妾能为这样的昏官而死，必定让今天的某些贪官羡慕不已。
贾政道：“谁知次年便有‘黄巾’‘赤眉’（前者在东汉，后者在西汉，均代指农民军）一干流贼……抢掠山左一带。恒王……因轻骑前剿……为众贼所戮。于是青州城内文武官员，各各皆谓：‘王尚不胜，你我何为！’遂将有献城之举。林四娘得闻凶报，遂集聚众女将，发令说道：‘你我皆向蒙王恩……亦当殒身于王……’……于是林四娘带领众人连夜出城……众贼不防，也被斩戮了几员首贼。然后大家见是不过几个女人……遂回戈倒兵，奋力一阵，把林四娘等一个不曾留下；倒作成了这林四娘的一片忠义之志……众位听了，可羡不可羡呢？”……“……所以都要作一首《姽婳词》，以志（记载）其忠义。”中国的农民起义有被迫性也有合理因素，但它并不能推动社会的发展，甚至使中国更加专制。林四娘可能死于镇压农民起义，因维护了社会安定，受到当时政府的表扬。故贾政也来凑热闹，他自己不会写诗或者怕写不好，那就叫宝玉、贾环、贾兰来写：
贾政又命他三人各吊（写怀古诗）一首，谁先成者赏……一时，贾兰先有了。贾环生恐落后也就有了。二人皆已录出，宝玉尚出神……贾兰的是一首七言绝，写道是：
姽婳将军林四娘，
玉为肌骨铁为肠。（外表美丽，内心刚强）
捐躯自报恒王后，（报：以死报答）
此日青州土亦香。
众幕宾看了，便皆大赞：“小哥儿十三岁的人就如此，可知家学渊源，真不诬矣。”贾政笑道：“稚子口角（小孩子的语气），也还难为他。”又看贾环的，是首五言律，写道是：
红粉不知愁，（恒王妻妾们不顾形势危险）
将军意未休。（女将军林四娘意志不消退）
掩啼离绣幕，（她哭着离开华美丽的卧室）
抱恨出青州。（她含恨出青州城与敌决战）
自谓酬王德，（她自己说要报答恒王的恩德）
讵jù能复寇仇？（岂能杀敌寇而报仇？表惋惜）
谁题忠义墓，
千古独风流。（千年之后也独享光荣）
众人道：“更佳！倒是大几岁年纪，立意又自不同。”贾政道：“还不甚大错，终不恳切（情感真挚）。”众人道：“这就罢了。三爷……未冠（不足二十岁）之时如此……再过几年，怕不是‘大阮ruǎn（阮籍。“阮”北方常读yuán）’‘小阮’（阮咸，阮籍之侄。众人以此夸贾环、贾兰叔侄文采好）了。”贾政笑道：“过奖了。只是不肯读书过失。”
贾兰人虽小但好胜心强，立刻抢先写出，但此绝句太一般，全是大白话，全是寻常语，从艺术上讲几乎无可取之处。贾政出于“爱孙之心”，还是表扬了一下。（这首诗，如果是宝玉写的，必定被骂个狗血喷头）
但贾环写得很好，正如其伯父贾赦所言，有王侯之风：大气、坚定、细节与议论结合自然。
此时，“宝玉尚出神”。宝玉能写得过贾环吗？请看：
宝玉笑道：“这个题目……须得古体，或歌或行xíng，长篇一首，方能恳切。”众人听了，都立身点头拍手道：“……这便是老手妙法。就如裁衣一般，未下剪时，须度其身量……或拟白乐天（白居易）《长恨（思念）歌》，或拟咏古词，半叙半咏，流利飘逸，始能尽妙。”
贾政听说……遂自提笔……又向宝玉笑道：“如此，你念我写。不好了，我捶你那肉。谁许你先大言不惭了！”宝玉只得念了一句，道是：
恒王好武兼好色，
贾政写了看时，摇头道：“粗鄙。”一幕宾道：“要这样方古，究竟不粗。且看他底下的。”贾政道：“姑（暂且）存之。”
白居易的《长恨歌》是千古名作，其第一句为“汉皇重色思倾国（美女）”，宝玉仿写之，但被爸爸批评为“粗鄙”。贾政不好意思批评白居易，但批评儿子贾宝玉还是有底气的。
贾政近来很重视宝玉，笑容多了，语气也缓和多了，此次竟然亲自提笔为儿子当速记员，真让读者惊诧，让宝玉受宠若惊；人渐老，其爱子之情则多矣；非如此，不足以表现贾政老爹的另一面。宝玉又道：遂教美女习骑射。
秾nóng歌艳舞不成欢，
列阵挽戈为自得。（自得：自得其乐）
贾政写出，众人都道：“只这第三句便古朴老健，极妙。这四句平叙出，也最得体。”贾政道：“休谬加奖誉，且看转的如何。”宝玉念道：
眼前不见尘沙起，（尘沙：代战争）
将军俏影红灯里。（将军：林四娘）
众人听了这两句，便都叫：“妙！好个‘不见尘沙起’！又承了一句‘俏影红灯里’，用字用句，皆入神化了。”宝玉道：
叱吒zhà时闻口舌香，（叱吒：呼喊）
霜矛雪剑娇难举。（娇：娇弱可爱）
众人听了，便拍手笑道：“一发画出来了。当日敢是宝公（敬称宝玉）也在座？见其娇且闻其香否……”宝玉笑道：“闺阁习武，任其勇悍，怎似男人。不问而可知娇怯之形的了。”贾政道：“还不快续！这又有你说嘴的了。”
一句“时闻口舌香”让在座的众男人大悦，同宝玉开起了半黄色玩笑；宝玉也笑了：我是想象嘛。贾政听着不太对头，立刻说：快往下写！
以下所写，如一个又一个的电影特写镜头，令人难忘。这就是“歌行体”的特点，读者明白否？
宝玉只得又想了一想，念道：丁香结子芙蓉绦tāo，（衣带打着丁香状装饰结，系着荷花色绸带）众人都道：“转‘绦’；‘萧’韵，更妙，这才流利飘荡。而且这一句也绮靡秀媚的妙。”贾政写了，看道：“这一句不好……力量不加，故又用这些堆砌货来搪塞。”宝玉笑道：“长歌也须得要些词藻点缀点缀，不然便觉萧索。”……垂头想了一想，说了一句道：
不系jì明珠（代首饰）系jì宝刀。
忙问：“这一句可还使得？”众人拍案叫绝。
中国的诗歌，特讲究音韵和谐之美、缓急变化之美，如前边诗句的最后一个字为“起”“里”“举”时，读起来沉重而缓慢，现在突然转入“绦”“刀”之韵，则变得“流利飘荡……绮靡秀媚”。
众清客拍案叫绝，此次并不是胡乱吹捧，宝玉此诗确实像电影剧本一样漂亮。
贾政写了，看着笑道：“且放着，再续。”宝玉道：“若使得，我便要一气下去了。若使不得，越性涂了，我再想别的意思出来，再另措词。”贾政听了，便喝道：“多话！不好了再作。便作十篇百篇，还怕辛苦了不成！”宝玉听说，只得想了一会，便念道……：
明年流寇走山东，
强吞虎豹势如蜂（群蜂）……
纷纷将士只保身，
青州眼见皆灰尘。
不期忠义明闺阁，（没想到闺阁女子明白忠义）
愤起恒王得意人（此指恒王的爱妾）……
贼势猖獗不可敌，
柳折花残实可伤。（女将们死亡实在让人悲伤）
魂依城郭家乡近，
马践胭脂骨髓香。（女将们虽死但英名长存）……
天子惊慌恨失守，
此时文武皆垂首。
何事文武立朝纲，（为什么文武大臣把持朝政）
不及闺中林四娘！（却不如一个女子林四娘）
我为四娘长太息，（太息：叹息）
歌成馀意尚傍徨。（傍徨：此为激动）
写得好，真的好！
宝玉的长诗水平渐高，我估计是林黛玉指导的结果，林妹妹早就长于写歌行体，如《葬花词》《桃花行》等，有这样的优秀师傅，宝玉怎能不进步呢？
宝玉能以男人之身、以平等之心，歌颂了林四娘，这在当时是很不容易的。曹雪芹代贾宝玉所写的此长歌，深得唐诗《长恨歌》《燕yān歌行》等之神妙，可叹可敬。
众人都大赞不止……贾政笑道：“虽然说了几句，到底不大恳切。”因说：“去罢（吧）。”三人如得了赦shì（皇帝免其罪）的一般，一齐出来，各自回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