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人死了
公元前573年的某一天,有一个人死了。
当然,在战国这样一个乱世,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他死在太阳升起的时候。
当时的他正站在太阴山顶,手里捧着一碗酒。
这碗酒的颜色艳如桃花,看上去很美。在过去的很多时候,他会把这样的酒赏给那些他看不顺眼的人喝,而那些他看不顺眼的人除了一饮而尽外别无选择。
不错,他有这个权力和威势。因为他不是别人,而是战国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人物——晋厉公。作为一个大国领袖,晋厉公曾经带领他的政府军击败了同自己争霸中原的老对手——楚国,不容置疑地让自己的名字变得如雷贯耳。
但那些都已经是过去时了。现如今,在晋国望族栾书和中行偃看来,晋厉公只是一只纸老虎。这只纸老虎除了将手里捧着的那碗酒一饮而尽外别无选择。因为作为悍然作乱的禁军领袖,栾书和中行偃正在晋厉公身后默默地注视着这个即将停止呼吸的老人。
不错,他们有这个权力和威势,因为他们不是别人,而是晋国望族当中声名最为显赫的荀氏家族的长老。在长期的征战当中,荀氏家族用白骨和铁血为自己家族赢得了威慑力。
致命的威慑力。
正所谓“功高震主”,但晋厉公以为,这其中错了一个字,应该是“功高杀主”。因为眼前活生生的事实将为新成语“功高杀主”提供注脚。
晋厉公一声叹息。叹息声中,战国时代的太阳正缓缓地升起,温情脉脉地照在这块充满钩心斗角、尔虞我诈的土地上。
其实,时代剧变的消息孔子早在书房里就知道了。那还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当时的他正在自己的房间里不抛弃、不放弃地对《春秋》进行第N遍修改,就在这时,一个非常事件就像子弹一样击中了他手中的笔,让他改不下去了。
非常事件是鲁国国君姬蒋在打猎时捉到了一只麒麟。
麒麟在一般人眼里是大吉之物。但孔子不是一般人,他没有看到吉,而是看到了凶。
因为孔子认为,只有世界和平、圣明君王统治的时候,麒麟才会出现。鲁国国君姬蒋算不算圣明君王他不好明说,但是世界显然是不和平的——麒麟出现在乱世,那是时事乖张的征兆!这样的发现让孔子对手头的工作失去了兴趣。
《春秋》就此封笔。
长达二百四十二年的春秋时代也就此以一种惊惧的姿态戛然而止,更加令人惊惧的是战国时代开始的第二年,圣人孔子永远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而早在战国时代开始前三年,佛祖释迦牟尼就永远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圣人们不约而同地眼不见心不烦。这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预示着一个恐怖的、让人看不懂的时代正在呼啸而来,从而让那些高尚的人和高尚的著作避之唯恐不及。
毫无疑问,这样的时代必将血肉横飞,必将礼崩乐坏,必将属于全世界:战国时代开始的这一年,第二次波希战争全面爆发,波斯海军以一种很难看的方式集体死在那个著名的海域上。
所以,没有人怀疑,这样的时代是可怕的。
姬周也不怀疑。
这个被后世称为晋悼公的人是晋厉公的侄儿,当晋厉公在那个著名的早晨喝下那碗著名的毒酒之后,他就拥有了这样一个称号。
事实上,姬周是被荀氏家族的长老拥立上位的。当时的他还在睡梦当中,王冠就从天而降了。
不过,关于做国君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姬周很快就搞清楚了。他甚至搞清楚了晋厉公生前说的最后一句话:谢谢众卿。寡人平生第一次看日出,没想到这么壮观。
这句话说得那叫一个从容。没有大历练的人毫无疑问说不出这样的话。
所以姬周就怀疑,他自己死前能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但是这样的怀疑毫无意义。
因为荀氏家族不希望他死,而希望他活。晋悼公只有好好活着,才可以让荀氏家族发扬光大。当然好好活着的第一要义是听话,先主晋厉公就是因为不听话,才走上了不归路。
晋悼公很听话
晋悼公很听话。
在这样的时代。首先是勇者生存,其次是听话者生存。晋悼公不愿意逆潮流而动。尽管荀氏家族涉嫌杀死他的叔叔晋厉公,晋悼公还是把国家的武装力量交给了他们。荀氏家族的长老担当了上军元帅,而杀人凶手中行偃(荀偃)成为副帅。
晋悼公深深地明白,他是把自己的脑袋别在了裤腰带上。这人生能走多远全凭天意。
但让人大跌眼镜的是,这颗裤腰带上的脑袋在很多年后竟然完好无损。
因为晋悼公玩了一个平衡。
巧妙的平衡。
动荡的平衡。
你死我活的平衡。
平衡的基础在于晋国有六大家族。除了同属于荀氏家族的智族和中行族以外,还有范、韩、赵、魏四族。在晋悼公眼里,这六大家族既可怕又不可怕。可怕在于联合,不可怕在于分裂,以及分裂之后的钩心斗角。
晋悼公在即位布局的时候就六大家族在今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钩心斗角的事宜进行了隐秘的安排。他在任命荀氏家族长老担当上军元帅的同时,也任命韩氏家族的韩厥为中军元帅,赵氏家族的赵武为新军元帅,魏氏家族的魏绰为中军司马,范氏家族的土渥浊为太傅……
总之,六大家族一个都不闲着,但决不搞平均主义。
为的就是要挑起红眼病,挑起人性深处难与人言的阴暗神经,并迫使他们作出激烈反应。
果然,赵鞅首先跳出来惹事。
赵鞅是赵氏家族的首席长老,又是上卿——他拼上老命也要维护赵氏家族的荣誉和尊严:赵氏家族的祖先赵衰曾经是晋文公的左右手,官居宰相。可现如今,随着晋国国君的没落,赵氏家族风光俨然不再。
当然惹事要有事端。好在战国年代,别的没有,事端那是多了去了。
事端从国际冲突而来。那已是好多年后,晋国已进入晋顷公时代。这一天,卫灵公和齐景公突然手痒痒,打人的冲动此起彼伏。当然了,都是一国之君,打自己人没什么鸟意思,他们就把拳头对准了曾经的霸主晋国。
赵鞅就这样奉旨出发了,带着他的一支队伍直奔卫国而去。至于赵鞅为什么直奔卫国而非齐国而去,那是因为在无数次的钩心斗角中他明白了一个朴素的道理:柿子要拣软的捏。想当年,齐赵都是做过霸主的,现如今要直接PK那还真是胜负难料。而卫国当柿子好多年了,不捏白不捏,捏了不白捏。
好在卫灵公不是一个疯狂的柿子。在亲切接见了赵鞅同志的问罪之师后,卫灵公爽快地表示,他愿意为自己的冲动付出代价——以户口五百家谢罪。这户口五百家真是笔巨大的财富啊!因为在那个时代,别说人才,是个会走路的人都值钱。打仗,打的就是人。所谓兵强马壮,那是要一户户人家去凑起来的。
卫灵公痛苦割仓,赵鞅则照单全收。但是问题来了,收在哪里呢?
这真是个痛苦的问题。
唉,人生经常是这样,胜利是自己辛辛苦苦打下来的,但胜利的果实却经常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类似于国家、民族等冠冕堂皇的字眼。
属于那个一言不发、故作威严却已是岌岌可危的晋顷公。起码眼下是这样。因为其他五大家族的人眼睛都盯着呢,即便晋顷公不好意思要卫国这区区五百户人家,赵鞅也不能不给。
赵鞅终于给了。
他给得很有技巧。五百户人家被赶到了邯郸,然后交给一个叫赵午的人来管理。赵午表面上是赵氏家族的人,但也可以说是荀氏家族中中行族的人。这么说吧,赵午同志是中行族老大荀寅的外甥。这种特殊的身份决定了将五百户人家“化公为私”具有相当大的可能性——当然,这只是赵鞅心里的“小九九”,成不成还得看群众的眼睛。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范、韩、魏、智族的人不仅雪亮地看到了五百户人家来到了邯郸,也雪亮地看到了赵鞅心里的“小九九”。
但他们不敢说什么。
因为处在这样的时代,说话的分贝取决于拳头的力度。拳头力度越大,说话分贝越高。
很显然,中行族和赵族在这一回合的较量中占了上风。
沉默。
愤怒的沉默。
无奈的沉默。
最终,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切既成事实。晋顷公也没说什么。他——似乎已被同志们遗忘了。
但是,赵鞅没想到,他继续出招的时候遇到了阻力。
阻力是族子赵午给的。
这是一个月之后发生的事情。当赵午刚刚熟悉了这新迁五百户人家的情况时,赵鞅一纸调令下来了。赵鞅要将五百户人家迁到他自己的领地晋阳并编入作战队伍。
赵午愤怒了。
他终于明白了一种动物在遭到戏弄后的心理感受——猴子。
他感觉自己现在就是那只被赵鞅戏弄后的猴子。不折不扣的猴子。
不错,赵鞅是赵氏家族的首席长老,但首席长老也不能随意戏弄人。
赵午拒绝了。
他拒绝了赵鞅下达的调令。
给出的理由是五百户卫人不愿意再走,就愿意留在邯郸。
这样的理由在几天之后为赵午带来了杀身之祸。赵午在人头落地的一瞬间也想不明白,堂堂首席长老,怎么可以为一点小小的战利品公然杀死族里的年轻后生,但是有一个问题他还是想明白了:在这样的时代,没有永恒的亲情,只有永恒的利益。
只是,他明白得太晚了。
赵午还是太年轻,年轻得必须以生命为代价替他晚到的成熟来埋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