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烦恼是因为一个人要自始至终做到坚定不移,太难了。
在他心里,他认为乐羊也真是不争气,就因为儿子的一席话,硬是围着中山国三个月不打,这简直让魏文侯当众出丑了。
曾经,无数的幕僚建议他不可轻用乐羊,但他最终只信翟璜一人,可现如今,活生生的事实告诉他:乐羊不可信。
翟璜不可信啊。
自己也不可信。
更要命的是,那些当时投反对票的幕僚现在又争先恐后地上书,揭露乐羊此举的阴险狠毒。这其中最大的可能性有二:一是中山国将一分为二,乐羊将占其一;二是乐羊这三个月也没闲着,正通过他儿子乐舒为引线,和姬窟密谋共伐魏国。
说实话,这两种结果都不是魏文侯乐意看到的。关键时刻,翟璜又一次站出来说话了。他说:此必有计,主公勿疑。
魏文侯听了没说话。
因为事情走到这一步,任何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他要以最坏的打算,争取最好的结果。
而“争取”的第一要义就是攻心。
人间万事,攻心为上。
攻谁的心,当然是乐羊的心。
他相信:人心不是铁做的,他要以君王的仁爱之心,打败乐羊的爱子之心。
为此,他做了以下三件事。一是在京城中给乐羊盖了一座豪宅,只等他归来时入住;二是把所有非议他的奏疏都放在一个箩筐里,并将这箩筐搬到他那豪宅中。这样乐羊一回京就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三是三天两头派出慰问使前往军中慰问,但对乐羊的所作所为不加干涉。
乐羊感动了。
特别是被魏文侯做的第二件事感动了。
第一件和第三件一般稍微宽宏大量一点的君王都能做,但第二件事,只有魏文侯能做。
因为做这样一件事,需要有大担当。
把所有非议他的奏疏都放在一个箩筐里,实际上就是把对乐羊的信任放在那个箩筐里。魏文侯不惜牺牲众多言臣对他的殷切期望,只为成全他对乐羊的信任。
从此以后,那些知道内情的言臣们将会心寒。
但是乐羊的心却被点热了。
非常之人必行非常手段。魏文侯是这样,他乐羊也将会如此。
如果说,在他的心中,曾经有过一丝父子之情的话,那么从现在开始,他将只剩下报国之心。
乐羊下令攻城。
城头却出现了儿子的身影。
乐舒被捆绑着,在上面嗷嗷乱叫。旁边还站着姬窟,笑得那叫一个阴险。
乐羊拿起箭就射,没有任何废话。乐羊射箭的时候,西门豹就站在一旁。
第一次,西门豹觉得自己看走眼了。
对乐羊这个人。
因为乐羊的箭没有射向姬窟,而是射向他儿子。
这哪里是那个黏黏糊糊假公济私的人啊,分明是杀伐决断公而忘私之人。
西门豹也第一次明白了一个道理:他之所以不能当上大元帅,是因为心不够狠,做事缺乏手段和层次。
不过,有一点西门豹一时还不好判断。那就是乐羊是不是有爱心:一个连自己儿子都不爱的人,还会爱他的国家吗?
可眼前的情势又是一个两难选择——要爱儿子,国家就只能放在一边了!到底该如何去爱?真是爱在两难间。
第一次,随着乐羊箭的射出,西门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黏黏糊糊的人。
乐舒没有死。
因为乐羊的箭没有射在他身上,而是射在木棍上。
捆绑他的木棍上。
虽然没有中箭,乐舒却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心死了。
曾经,他是深爱他的父亲的。自己在中山国发达了,没有忘记让父亲也来发达一下。但父亲却是死脑筋,非但不来,还把他这个做儿子的臭骂了一顿。
更加死脑筋的是,父亲明知魏国要讨伐中山国,却欢欣鼓舞地跑去当那个兵马大元帅——至于吗?以天下之大,去哪个国家发达不好,偏偏要去魏国,让父子在战场上刀枪相见?
刀枪果然相见了。今天这一箭,毫无疑问宣布了父子情的决裂。乐舒的心真是冷到了冰点。
但是一个疑问却始终挥之不去。
是那箭。
箭是真箭,锋利而冰冷。
却没有扎在他的心上,而是扎在木棍上。乐舒难以判断这是父亲的技术问题还是心态问题。
如果是前者,那他很幸运,今天躲过了致命的一箭。因为父亲学艺不精;如果是后者,那他也很幸运,今天躲过了致命的一箭。但以后恐怕没有这样的好运气,因为迟早,父亲手中的箭将射中他的心。
最后一箭射中儿子的心,这就是战国时代的残酷现实。
乐舒除了等待似乎别无选择。
等待谜底的揭晓。
等待那一箭。
最后一箭。
但是,乐舒注定等不到父亲的致命一箭了。
姬窟的心硬了。
姬窟的心本来是软的,是公孙焦的一番话让它硬了起来。
不由自主地硬了起来。
公孙焦是他的大夫,关键时刻,他想出了一条毒计:把乐舒杀了,然后放进锅里煮成人肉羹,送一碗给他的老爸乐羊尝尝。
普天之下,没有一个做父亲的可以在这碗肉羹面前保持镇定,更别说去尝它了。
到那时,乐羊的心态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心神俱乱。魏军的大元帅心神俱乱了,整支部队就是乌合之众,不战自溃。到那时,我方就可乘势追击。
毫无疑问,这样的毒计对姬窟是极具吸引力的。他想不出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乐羊心神俱乱。
不过,一个疑问也随之而来。这疑问也是萦绕在乐舒心头的疑问:在乐羊的心中,究竟还有没有父子之情?
姬窟认为,只有搞清楚这个问题,才能知道这条毒计可不可以奏效。不错,他也看到了射在木棍上的箭,但从这支箭上,真能看出乐羊心中还有一块柔软的地方是为儿子留的吗?
姬窟不敢确认。
公孙焦也不敢确认。只是他觉得,这是中山国最后的时刻,不管乐羊是不是绝情之人,都应该按此计而行。如果乐羊心中还有父子之情,这条毒计可收全效;如果乐羊是绝情之人,那即便不杀乐舒也没什么鸟用。因为乐舒不再是中山国的人质了。
一个失去价值的人质只能去死。这是人质的宿命——谁让他失去价值的?他父亲。所以乐羊就一定要承担这样的结局。
惨绝人寰的结局。
当乐羊面前摆放着一碗人肉羹时,他并不敢相信这是他儿子身上的肉。
但随后,他就相信了。
因为中山国使者拿出了人头。
乐舒的人头。
惨绝人寰的一幕就这样在光天化日之下发生了。
乐羊知道,姬窟疯了。
这是最后的疯狂。
因为这个人在挑战人性的极限。
乐羊突然感觉到一阵深入骨髓的刺痛。
这样的刺痛让他明确地知道,什么叫父子连心。
这样的刺痛也让他知道,当初那一箭为什么没有射在儿子心上却只射在木棍上。
唉,要公而忘私精忠报国,真的很难。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块柔软之地。
他误以为自己没有,但是对手却将它看得真真切切。
乐羊感觉自己很失败,不过,他并没有流露出来。
因为这样的时刻,对他来讲,也是最后的时刻。
什么都没有了,剩下的都属于自己。
还能剩下什么呢?
撕心裂肺的痛,世人的不解与鄙夷。
当然还有千秋万代的骂名。
乐羊端起了那碗人肉羹。
儿子的人肉羹。
儿子没有了,剩下的也就是精忠报国了。
混战年代,能抓住的东西本来就不多,乐羊不想再失去什么。
他仿佛看到了魏文侯从遥远京城的宫殿内瞥向他的眼睛,以及这位国君的良苦用心。士为知己者死,吃一碗亲生儿子的人肉羹,那又算得了什么呢?
只是,在一片狼吞虎咽的咀嚼声中,乐羊想到了一个人。
他老婆。
乐羊多么希望,这个老女人能在此时狠狠地吐他一脸口水,骂他脑子进水了。只有这样,他吃儿子肉羹的时候,才不会那么心如刀绞。
在一片狼吞虎咽的咀嚼声中,乐羊还想到了他曾经的誓言:要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国家的人。
一个有益于国家的人。他总算是做到了。
乐羊随后把碗放下。
因为他——吃完了。
中山国使者走的时候,不仅带走了那个空碗,还带走了一句话。
乐羊说的话。
乐羊说他感谢中山国君赠与他的美味,这美味让他终生难忘。为了报答中山国君的美意,他将在破城之日面谢。那就是请中山国君尝尝他自己身上的肉。因为魏军有大铁锅,也能烧得一锅好人肉羹。
使者向姬窟说这番话时,姬窟突然觉得他的脚不是自己的了。因为他没感觉到它们的存在。姬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使者很不知趣,还在那儿不厌其烦地向姬窟汇报乐羊吃他儿子肉羹时如何的淡定从容——那才叫一个大将风度——使者舔了舔嘴唇,一脸回味无穷的神情。这更增加了姬窟心头的恐惧感,他觉得自己完全失策了。
乐羊最后没有吃到姬窟的肉羹,因为姬窟身上的肉已经臭了。
在乐羊破城之前,这个整天神情恍惚的国家领导人就早早地在后宫上吊身亡了。
他上吊的地方是如此的隐秘以至于他死了好多天之后还没有被人发现。
这其实也是姬窟有意为之——他不愿意被乐羊找到,哪怕尸体也不行。
因为他怕了这个人。
在这个世界上,姬窟原本是不怕任何人的。自从乐羊吃了他的儿子肉后,姬窟开始害怕了。
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啊?要有怎样的勇气和巨大的心灵孤独感才能做到这一点!姬窟百思不得其解。
百思不得其解的姬窟就这样充满困惑地离开了人间。乐羊破城后找到他时,他的尸身上已经爬满了蛆,令其胃口顿消。
凯旋的时候,乐羊发现,魏国人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变得躲闪和游移。
乐羊明白,他将不再是一个国家英雄,而是吃人恶魔。
或者是一个集国家英雄与吃人恶魔于一体的怪物,令人敬畏交加,不敢靠近。
甚至朝中的大臣也不敢靠近他。因为没有人能把事情做到他这么极端,在大臣们看来,他就是个另类。另类的人总是孤独的。
只有魏文侯主动靠近他。给他大房子,给他看那些朝中官员非议他的信,令他心中温暖不少。
只是温暖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不久之后,乐羊伤感地发现,他被赶到一个叫灵寿的地方养老了,与此同时,他的兵权也被剥夺了。魏文侯笑眯眯地告诉他,年纪大了,就别那么操劳了,好好地过自己的晚年生活吧。
直到这时,乐羊才彻底发现,自己的孤独感是深入骨髓的。一个敢吃自己儿子肉的人将不容于世。魏文侯,这个自己唯一可以依靠的国君,也在最后的时刻翻开了他的底牌——他也怕了他了。就像管仲怀疑易牙一样,一个不爱自己儿子的人,怎么可能爱他人、爱家呢?!所以,魏文侯注定要和乐羊说拜拜。
铁血男人也不可以吃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