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国人公孙鞅自学法律专业已经好多年了,但在卫国,他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饭碗。
因为卫王打小就厌恶法律。卫王只知道,当今的世道是弱肉强食的世道,法律则是鸡毛掸子,掸掸灰可以,指望它将整个国家焕然一新是不现实的。
公孙鞅只好跑到了魏国。
原因是公叔痤答应给他一个饭碗。
公叔痤是魏相,他给公孙鞅提供的饭碗是中庶子这个职务。
但事实上,公叔痤是想把自己屁股底下坐的相位让给这个天天强调依法治国的年轻人。和公孙鞅一样,公叔痤也是个狂热的法律爱好者。
国家大了,没有法可不行。
只是魏惠王没有这个认识。因此他对公叔痤说的这样一些话无动于衷:公孙鞅虽然年少,却是当世奇才啊!他如果当国相,应该比我强十倍!
公叔痤说这番话时身体状况很不好,准确地说已经病入膏肓了。魏惠王前来看他是给予他临终关怀,但公叔痤的如是建议在他听来已然是在说胡话了。
魏惠王没有表态。
他不表态并不是同意公叔痤的看法,只是出于对这个老者的尊重罢了。
公叔痤看出了魏惠王的轻慢。
对公孙鞅的轻慢。
不错,一个国君在其一生中可以对很多人表现他的轻慢。
这是一个王者的居高临下。
但是在公叔痤看来,这是一次致命的居高临下。
因为居高临下的对象是公孙鞅。
千年难遇的公孙鞅。
战国时代,人才既是生产力,也是核武器。
核武器之所以可怕唯一的一个原因是没有掌握在自己手里——在公叔痤看来,魏惠王显然是不想要公孙鞅这个核武器了。公叔痤就接着建议:如果不能拥有,那就坚决销毁——“恐(公孙鞅)见用于他国,必为魏害。”公叔痤这样说道。
公叔痤提这建议时一脸真切,但魏惠王还是轻慢了。
魏惠王在应付他随口说出“喏”字之时脸上有着明显的漫不经心。
公叔痤不再说什么。
或者说他对自己刚才所说的那些话后悔了。
可能,在魏惠王听来,他就等于是说了N句屁话。
公叔痤可一向是不喜欢说屁话的。
因为他是相国。
公叔痤也一向不喜欢说害人的话。
因为他是堂堂的相国。
所以,魏惠王离开之后,他觉得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一回了。
他把公孙鞅叫来,深情地凝视着这个乱世奇才,然后希望他马上出逃。
同一个晚上做人如此的两面三刀,连公叔痤都觉得自己够荒唐。
但是公孙鞅不觉得荒唐。他认为每一个人的思想行为逻辑都是有内在关联性的。
公叔痤如此,魏惠王也是如此。因此公孙鞅大胆推断:魏惠王既然不听公叔痤的建议重用他,那也就不会听公叔痤的第二个建议杀了他。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在魏惠王眼里,公孙鞅既不值得重用也不值得杀死。
他就是一颗尘埃。
乱世的尘埃。
这样的发现几乎要让公孙鞅心碎。
所以他不准备出逃,就在魏国静静地待着。公孙鞅想看看,自己的命运究竟能不能有所改变,自己的价值究竟会不会被魏惠王认可。
公叔痤很快就停止了呼吸——带着巨大的遗憾和隐隐的不安告别了这个世界。
至死他都没有看到魏惠王对公孙鞅的重用。
公孙鞅每每无所事事地对着魏国的天空发呆,不知道自己的明天在哪里。
魏国大夫公子卬却没有对着魏国的天空发呆——他着急了。
公子卬之所以会着急是因为他和公叔痤一样,看到了公孙鞅身上隐藏着的巨大价值,看到了一个国家的命运和一个人命运的休戚相关——可魏惠王还像个盲人一样,对公孙鞅的才能视而不见。
所以他着急上火,只争朝夕地和魏惠王磨牙,希望公孙鞅可以得到重用。
出乎他的意料,魏惠王竟向他射出一股怀疑的目光。
因为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是,公子卬和公孙鞅是铁哥们。为铁哥们的前程如此着急上火,公子卬居心何在?
在巨大的疑问面前,公子卬骇然发现,他为国举才的动机被妖魔化了。
他当然可以说出类似于“举贤不避亲”的话,但是贤不贤却不是他说了算的,是魏惠王说了算。
魏惠王此时的心态那是相当的复杂。
他着实被搞糊涂了。相国和大夫先后向他报告发现“国宝”了,他如果起先否认然后再承认公孙鞅是“国宝”,那不是显得他智商比较低吗?这个不妥。还有那个公孙鞅,坐在那里天天看天,也不做个就坡下驴的姿态过来,我就是要重用你,也不好表态啊……
所以只能是坚持、坚持、再坚持,只有坚持不让公孙鞅上位,才能维护一个国君的尊严——在国君的尊严与公孙鞅的才能之间,魏惠王毅然选择了前者。
很多年后,魏惠王突然发现,自己的这个决定改变了国运——魏国命运的转折之门就此关闭。由此,魏惠王在治国实践中深刻地理解了一个成语的内涵——悔不当初。
只是他再也不能改变什么了。
没有共鸣,事情就不能往前推进
公孙鞅不再看天了。
因为魏国的天还是那个天,不会再有什么奇特的景观出现。
他来到了秦国。
秦国是个小国,几百年来一直是个小国,所以秦孝公比较着急上火——该改革了,再不改革,这个国家就要死翘翘。
因为群雄并起。
因为弱肉强食。
秦孝公向天下发出了招贤令,希望能有一个牛人站出来一举改变这个国家的命运。
公孙鞅就这样站了出来。他站到了秦孝公面前,向这个求贤若渴的国君滔滔不绝。
秦孝公很快就睡着了。
原因是他不感兴趣,对公孙鞅所说的那一套东西,秦孝公没有产生共鸣。
在这个世界上,共鸣是很重要的一种推力。没有共鸣,事情就不能往前推进。
景监很快就知道公孙鞅说的那些内容了,在秦孝公责备了他之后。
景监是秦国的大臣,是秦孝公一贯信任的大臣。只是这一回,秦孝公不信任他了。
正是他,向秦孝公推荐了在江湖上貌似很有名的公孙鞅,秦孝公才亲切地接见了此人。可公孙鞅却没有对秦孝公讲法治,而是说了些羲、农、尧、舜等伟人的光辉业绩。秦孝公整个感觉自己可望而不可及。
所以他不仅藐视了公孙鞅,附带地将景监也藐视了一下。
五天之后,公孙鞅再一次站到了秦孝公面前。
他还想给自己一个机会。
这一次,公孙鞅没有讲羲、农、尧、舜等伟人的光辉业绩,而是讲夏禹画土定赋以及汤武顺天应人的事。
秦孝公再一次睡着了。秦孝公不明白,眼前的这个人,为什么就不能讲些人话呢?伟大的理论确实光芒万丈,但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公孙鞅羞愧而退。
当然,对于他来说,这再一次的碰壁与其说是羞愧倒不如说是失望:秦国,竟不能着眼于长远!他第一次给秦孝公讲的是帝道,秦孝公睡着了;第二次给秦孝公讲的是王道,秦孝公还是睡着了。公孙鞅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必要讲第三次?
一个急功近利的国家是不可能胜出的国家。这是公孙鞅的一个认识。
一个急功近利的国君是不可能辅佐的国君。这也是公孙鞅的一个认识。
所以他只能选择离开。
就像一颗尘埃,从一个地方飘到另一个地方。他的命运注定了离不开漂泊。公孙鞅收拾旧行囊,心里那叫一个感慨万千。
他要离开秦国。今夜他要离开秦国。
只是,他最终没有离开。
景监拦住了他。
景监跟他说了一句发自肺腑的话:目的地不能一眼望穿,并不等于它不存在。多拐两个弯,你就可以看见了。
正是这句话让他觉得,不能把“急功近利”看死。
事实上现在的秦国离不开急功近利——它要迅速地强大起来。因为国际形势太险恶了,其他六国时时刻刻对它虎视眈眈,秦国再也没有从长计议的空间了。
必须迅速地变法图强,而不是师法远古,拘泥不化——公孙鞅突然明白他第三次见秦孝公时该说些什么了。
绕这么大一圈子,最后还是落实到“法”字上来,这让法律学高才生公孙鞅看到了希望。
他人生的希望。
秦国富强的希望。
秦孝公的眼睛睁得很大。
在这一生中,他的眼睛从来没有睁得如此之大。
因为他看见了一个奇人。
公孙鞅。
这是第三次站在他面前的那个卫国人,一身装扮依旧貌不惊人,但是说出来的话却深得他的共鸣。
公孙鞅说:夫国不富,不可以用兵,兵不强,不可以摧敌。欲富国莫如力田,欲强兵莫如劝战。诱之以重赏,而后民知所趋;胁之以重罚,而后民知所畏。赏罚必信,政令必行,而国不富强者,未之有也。
这样变法图强的话语是秦孝公一直以来所期待的,也是公孙鞅原本想在魏国大展宏图的理论基础——只是魏惠王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
秦孝公悍然决定,给公孙鞅一次酣畅淋漓的机会,以使秦国旧貌换新颜。
一个决绝的改革者
很多人被秦孝公的“悍然”给惊呆了。
因为公孙鞅得到的好处太多了:先是被拜为左庶长,然后得到了全国最好的第一区封地,另外还有黄金五百镒。
最重要的,是秦孝公当着满朝文武说了这样一句话:以后这国政啊,你们都听左庶长的。凡是有违抗的,一律按违反圣旨处置!
这等于是给了公孙鞅至高无上的待遇和权力。凭什么呀?没人给出一个说法,只知道要改革了,要变法了。秦国要按照公孙鞅的意思往前走,对也是对,错也是对,秦国不再是过去的秦国了。
无数的人沉默了。这是对未来生活不托底的沉默,也是对公孙鞅嫉妒、藐视、不信任的沉默。举国上下,改革热情最高的就是公孙鞅,还有那个在很多秦人看来头脑发热的秦孝公——离心离德成了这个时代这个国家的主旋律。
此时的公孙鞅突然觉得自己坐在了火山口,而“改革者决没有好下场”这个历史铁律却不时发出隐隐的冷光,令他不敢正视。
一根三丈长的木头,孤零零地戳在咸阳城的南门已经三天三夜了。
每天,都有无数的人在围观这根木头。
事实上,木头是挺普通的一根木头,它并没有因为众人的围观而开出花来。
可围观它的人还是越来越多。
因为它的价值。
公孙鞅给它定下了十两金子的价格。条件是把它从南门搬到北门去。
没人敢搬。
当一件事情太过离奇之时,人们的第一反应是不信。
不信者不为。
所以三天三夜过去了,这根三丈长的木头还是孤零零地戳在咸阳城的南门。
公孙鞅加大了赌注。他给这根木头定下了五十两金子的价格。条件依旧。
五十两金子在那样的时代已经是个天文数字了,而得到它却是如此的容易——终于有人铤而走险了。一个从牢里刚放出来的人表示,愿意试一试。
他是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情去试的。十分钟后,他得到了五十两金子。
是公孙鞅给他的。
公孙鞅除了给他五十两金子还给了他一句话:你是个良民,因为能听我的命令。
他这句话既是说给那个幸运儿听的,也是说给广大的旁观者听的。公孙鞅大声告诉他们,改革就要开始了。跟改革走的人会有好果子吃,不跟改革走、反对改革的人将一无所获——这就是他南门立木的真实用意。
人们突然间明白了。但明白之后还是议论纷纷。因为这样的事情,和他们的人生经验相去甚远,他们啧啧称奇,热衷于说长道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