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惠王想打赵国,想夺回周安王十五年时被赵国夺走的中山。他希望庞涓可以完成这个使命。
庞涓却认为这样做太傻。因为中山远离魏国,与赵国接近,夺回来又怎么样呢?还得时时提防赵国把它夺回去,真正是易得难守。
庞涓的意思是把赵国的邯郸给夺了,这比拿个无关痛痒的中山强多了。
魏惠王也喜欢这样的痛快淋漓。是啊,现在的魏国是有庞涓的魏国,想要什么那还不是唾手可得?
邯郸就这样被围了。
接连几仗打下来,魏军均占上风。邯郸守将丕选连夜给赵成侯写鸡毛信,要他火速派兵支援。
赵成侯没有派兵支援,而是采取了和他一样的动作,连夜写鸡毛信。
赵成侯的鸡毛信是国书级别的,档次高,他把它投给了齐威王。赵成侯希望齐威王出兵救赵——如果可以解得邯郸之围,赵成侯愿将中山相赠。
齐威王果然动心了。因为这事发生在赛马事件之后,他心里有底气。
底气来自于孙膑。齐威王本能地觉得,有了孙膑,就会有齐国的胜利。他要拜这个神人为大将,将齐魏间的第一场战斗交给他来指挥。
孙膑却拒绝了。这是一次悲壮的拒绝,这样的拒绝到最后竟然把齐威王弄哭了。
孙膑认为自己是刑余之人,当不得大将的。虽然好男儿当建功立业,但好男儿更应该为国家荣誉着想。为了不使齐国在国际上被人嘲笑,他希望由仪表堂堂的田忌来当这个大将,他只愿意做个幕后军师,为国家出力。
齐威王就这样被感动了。他最后同意了孙膑的建议,让他以隐身人的身份来遥控这场战争。
仪表堂堂的田忌大将准备率部杀奔邯郸而去,却被孙膑拦住了。
因为孙膑要用心打仗。
他不是要应付战争,而是要策划战争、运作战争。
不错,邯郸的形势现在是很危急。但是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的危急都值得去救。
特别是邯郸。
因为对魏军来说,邯郸城已是指日可下。等到齐军赶到,唯一可预见的结果是城头已换大王旗,守城人不再是赵军,而是魏军。这样对远征军齐军来说,不得不选择攻坚战——这几乎是找死!
所以必须策划战争。要让魏军动起来,要在运动当中消灭他们。与此同时,邯郸之围也就不攻自解。
那么,如何才能让魏军动起来呢?孙膑将目光瞄准了襄陵。
襄陵相当于魏国的邯郸,如果让这个地方产生危急感,那毫无疑问,魏军必救无疑!齐军如果预先埋伏在魏军的必经之道上,就可以消灭他们。
田忌听了孙膑的分析,沉默不语。
他之所以沉默不语是因为佩服得无话可说。不过此时的他还不能充分理解这场战争的重要意义。他不知道,很多年后,这场战争不仅在中外战争史上成为一个经典,还使一个成语流芳百世——围魏救赵。
他当然不会知道,因为和孙膑比起来,他的智商还是太低了,领悟不了那么多。
庞涓的智商也不高——在得知襄陵有可能被齐军袭击后,他本能地选择了回援。
这看上去和他的性格不符,因为地球人都知道,他是个多疑的人。但究其实他能做出如此举动又符合了他的另一项性格特征:自信。
过度自信。
庞涓有如此自信基于一个基本判断;世上已无孙疯子。
孙膑上次以金蝉脱壳之计走人之后,王义仅仅客串演出了一天,然后就开溜走人了。留给庞涓的只是孙膑穿过的一堆发出异味的旧衣服。地点是在河边。
庞涓据此认定,这个孙疯子大概是跳河自尽了。至于疯子为什么要跳河的问题庞涓没有细想。他的头脑里装满军国大事,根本没空去分析一个疯子的所思所想。
他只要一个基本判断;世上已无孙疯子。
这样的判断给他带来了安全感,也给他带来了过度自信。
庞涓认为襄陵被齐军袭击是田忌军事智商的最高体现,是为了分散他注意力而作出的一个举动。他根本没想到,还会有一场历史性的埋伏等待着他。
庞葱首先感觉到了某种危险的存在。庞葱是庞家军的急先锋,他在离桂陵二十里的地方和齐军的先头部队打了场遭遇战。
这是场诡异的遭遇战,齐军的先头部队在偏将袁达的指挥下一触即溃,诱使庞葱追击。
就在这当口,庞葱犹豫了——他怕遭埋伏。
庞涓蔑视了他的犹豫。他骑在马上声若洪钟地说出一句非常豪迈的话:谅偏将尚不能擒取,安能擒田忌乎?
历史往往不能原谅类似的豪迈,因为这样的豪迈经常是一个人头脑发热的表现。而庞涓也为他的豪迈付出了代价——他的大部队陷入了齐军的重重包围中。
就是在这样的包围圈里,庞涓真切地看到了那个令他恐惧的人——坐在辎车里指挥战斗的孙膑。
好在他最终还是心有余悸地逃脱了——五千魏兵为他成为漏网之鱼血战至死,只是这些,庞涓已无心在乎。
这是周显王十七年的春天,这个春天有些冷。当弃营而逃的庞涓孤零零地站在魏国的土地上时,一条毒计已在他的脑海中悄悄形成。
一条毒计
驺忌这两天一直感到胃胀。
但他没有看中医。
作为齐国的国相,驺忌的身体状况一向有很多国医关心。只是这一回,他明白,再高明的医林圣手也治不好他的病了。
他是心病。
有两个人让他心烦不已。
田忌和孙膑。
自从围魏救赵之后,这两人在齐威王面前的分量一下子重了不少。最要命的一点:他俩瓜分了齐国的兵权。这让驺忌不寒而栗。
兵权是什么?在这乱世,兵权就是命根子,就是说话的底气,就是江山易色、人头落地。
就是拿走他国相位子的通行证。
所以,驺忌的危机是难与人言的危机,是迫在眉睫的危机。如果不能翻盘,驺忌认为自己将很快死翘翘——阶级斗争就是这么你死我活,就是这么翻脸不认人。
庞涓正是在这样的历史时刻偷偷送过来一千两金子。
他之所以出金千两是因为他觉得孙膑值这么多钱,同时他也相信驺忌看在金子的份上会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拿孙膑开刀。
庞涓是有这个自信的,因为有线报向他报告驺忌这两天胃口不好,吃不下饭。庞涓由此推断这位国相肯定是犯了嫉妒病——这个时候他推波助澜、雪中送炭一下,驺忌大人肯定要失心疯,干出惊天动地的大事来。
驺忌果然想要失心疯一把,不过,一个很痛苦的问题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去做。杀人不是他的强项,更何况兵权掌握在对手手里,如何才能让田、孙二人一夜之间就死翘翘呢?
他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公孙阅告诉驺忌,在这个世界上,直接出手杀人是所有杀人方法中最笨的一种。
高明的杀人者都是借刀杀人。
最高明的杀人者则是兵不血刃。
公孙阅是驺忌的门客,一向以沉默著称。
他不说话则已,一说话则字字有杀气——公孙阅要驺忌借齐威王的手来杀人,或者说兵不血刃地让田、孙二人一夜之间失宠。
这听上去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为他们三个人好得就像一个人一样,怎么可能离心离德呢?——驺忌的疑问非常直接。
公孙阅却笑了。
阴阴地笑了。
公孙阅再次告诉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人会好得像一个人一样,因为人心隔肚皮。
戒备心理是一个人本能的自我保护。田、孙二人如此,齐威王更是如此。
对齐威王来说,他最大的心结就是田、孙二人的忠诚度,对他的忠诚度。因为军队捏在他们手里,齐威王太没有安全感了。所以不妨这样看问题,他们三个人越是好得像一个人一样,越能说明齐威王内心的恐惧——他需要后两人的保护啊!
这样一来,就有文章好做了,而所有文章的着力点,应该落在齐威王心里。把这个国君的心搞狐疑了,事情也就成功了。
公孙阅说到这里,再次笑了。
阴阴地笑了。
驺忌也笑了,笑得那叫一个饥肠辘辘——他突然感觉到饥饿,胃已然不胀了。
黎明前的黑暗是百鬼狰狞的时刻。
不过,对一个瞎子来说却没什么感觉。
瞎子无所谓黑暗和光明。
瞎子只有听觉。特别是对一个算命瞎子来说,听觉简直是他的饭碗——听到的信息越多,越能让他信口开河。
阿三是齐国最著名的算命瞎子,他的生意一向很好。
但是再好也不会好到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有主顾上门求卜。
所以这样的时刻,阿三都会睡得很熟。
阿三睡熟的时候一般都会有美梦。
只是这天凌晨,阿三的美梦被打扰了。
有人敲门。
门敲得很轻,却是坚忍不拔。看来不开门的话敲门者是不会离去的。
阿三起床去开门了。
一般来说,作为齐国最著名的算命瞎子,阿三是不会在做美梦的时候开门营业的。这次之所以二话不说就去开门是因为他听到了金属的撞击声。
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阿三的听觉在此时再次发挥作用:是金子。是十两金子在互相撞击。阿三甚至听出了金子们的欲望:它们带着强烈的目的直奔他阿三而来。
但是十两金子不好挣。
太沉甸甸了。
求卜者告诉阿三,他是田忌将军的人,田忌将军打算要做一件见不得天日的事——起兵造反,所以只能选择这样的时辰来求卜吉凶,区区十两金子,不成敬意。
阿三马上就明白,这十两金子不可能属于他了。
因为他从不为见不得天日的事占卜。
何况又是造反这样一件人头落地的事。
不过十两金子最后还是留了下来——来人没有带走它。
阿三知道,大祸临头了。
在这个世界上,大祸临头总是有一些征兆的。这次的征兆是一连串杂乱的脚步声自远而近。与此同时,一个大人物闪亮登场——来者是当今国相驺忌。
后来的事齐威王都知道了。
因为人证物证俱在。
人证是阿三。他证明了一个自称田忌将军的人就将军起兵造反事宜向他求卜吉凶。
物证则是那十两金子。
在齐国灿烂的晨光下,那代表罪恶的十两金子正在闪闪发光。这光芒让齐威王一阵阵晕眩。
他现在必须旗帜鲜明地作出判断:田忌造反,信其有还是信其无?
几分钟后,他选择了前者。因为这件事情太重大了。重大到只能信其有不能信其无的程度,否则他肩膀上的脑袋将岌岌可危。
他对田忌采取了监控措施,二十四小时不间断观察其一举一动。
田忌很快就觉察到了。所谓君臣一心到头来终是南柯一梦。他选择了辞职——这样的时刻,只有辞职才能保住身家性命。他如果还赖着不走,针对他的恶性事件很有可能就会爆发。
田忌本能地感觉到这里面有一个巨大的阴谋,虽然到目前为止他还不能推断出谁是这惊天阴谋的幕后推手。
孙膑也选择了辞职——田忌是他的主人和伯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