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秦惠文王眼里依旧没有燕国。
秦惠文王只相信一句百世不易的话:胜者为王。
当今世界,谁胜了?
齐国。
齐国完胜燕国,并且让燕王哙与子之停止呼吸,这是豺狼猛兽啊。
对燕国它是豺狼猛兽。
对秦国来说它也是豺狼猛兽。
更要命的是,自从楚怀王当上联合国秘书长之后,齐狼楚熊紧密地团结在一起,让他秦惠文王徒叹奈何。
但张仪以为,局势尚可为。
现在问题的关键是要离间。
离间齐楚两国,秦国才能各个击破。
张仪强烈要求出差,到楚国去,到楚国去,到广阔天地去——南方的天空下,大有可为,他要长袖善舞。
楚怀王见到张仪的时候,很是无动于衷。
他知道,这个人,有求于他。
他知道,这个人所在的国家,有求于楚国。
这样被强烈需要的感觉让楚怀王很爽。
爽得他不想说话,而只是听着张仪游说。
张仪的游说已经进行了一个时辰,中心意思只有一个,希望楚国离开齐国,投入秦国的怀抱。
楚怀王听得昏昏欲睡。
事实上,楚国投入哪个国家的怀抱他无所谓,重要的是——好处。
楚国能得到什么好处?
楚齐联合,楚国起码可以得到安全;楚秦联合,楚国能得到什么呢?
张仪开始给好处了。
这是致命的好处,因为诱惑力足够强。
张仪说,如果楚秦联合,楚国能得到六百里商于之地。同时就楚怀王个人而言,他可以得到一位秦国公主当他的小老婆。
楚秦两国将会世代通婚,亲如一家。
张仪信誓旦旦。
楚怀王却已无心再听。因为他被张仪给出的第一个好处轰倒了——他奶奶的,六百里商于之地!这是多大的好处啊?!
而他需要做的,只是扭转一下屁股,从一个怀抱投入另一个怀抱。
人生很多时候需要从一个怀抱投入另一个怀抱。
一个国家也一样。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楚怀王决定跟着利益走。
楚怀王手下的很多官员也决定跟着利益走。
但是有一个人却说——
不。
他不仅说不,还准备为楚国哭丧。
因为他觉得,这里面,麻烦大了。
这个人叫陈轸。
是楚国的客卿。
在这个世界上,很多客卿都很客气。
因为他们的身份。
半为主人半为客。
但是陈轸不客气。
陈轸觉得,在不应当客气的时候客气,无异于落井下石。
他不愿意对这个国家落井下石,所以陈轸毅然出手。
陈轸的手拦住了楚怀王蠢蠢欲动准备伸向秦国的手。
在陈轸看来,这只略显肥胖的手将很快不肥胖。
它必将走向焦黄。
因为它在火中取栗。
陈轸说,秦国现在这么重视楚国,是因为楚国和齐国站在一起。楚国如果和齐国断绝关系,那就是一个孤立的国家。问题来了,秦国凭什么要给孤楚六百里地呢?它脑子不好啊?所以楚国得地根本是没影的事。当然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还不算可怕。可怕的是楚国和齐国绝交,齐国心生怨念,同时又产生恐惧心理,怕被秦楚联手吃掉,它势必先附秦再攻击我国,这样一来楚国以一敌二,断无生路,所以趁着楚国现在还在,我要提前为它哭丧了。
楚怀王开始犹豫了。
只是他的犹豫很快被自身的欲望击退。
因为地。
六百里地。
陈轸所描述的可怕情景在六百里地面前变得虚无缥缈。
楚怀王悍然决定:不管前面是熊熊烈火还是万丈深渊,寡人都要走过去,勇敢地走过去。因为……那六百里地啊……实在是太诱人了!
楚国受地大使逢侯丑出发了。
带着楚怀王的欲望出发了。他跟在张仪的屁股后面,亦步亦趋地往咸阳去。
逢侯丑希望这一路没有意外。
楚怀王的欲望没有意外。
但意外还是发生了。
张仪不跟他一起走了。
张仪之所以不跟他一起走是因为,脚断了。
他从马车上摔了下来,随即高调宣布,自己不行了,要速去咸阳城里就医。
逢侯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去——这时候,咸阳城已是触目可及。
但是对逢侯丑来说,秦惠文王没有触目可及。在接下来的三个月时间里,因为张仪隆重地病倒,没有上朝,秦惠文王拒绝接见自称楚使的逢侯丑。
逢侯丑只得等待。等待张仪痊愈。
楚怀王也只能等待。
等待是很多人一生的宿命,楚怀王贵为国君,也不能免俗。
楚怀王终于等来了结果。
说秦惠文王在逢侯丑程门立雪精神的感召下,终于拨冗接见了他。逢侯丑向他一五一十地转述了张仪的许地之言。秦惠文王慷慨地表示,张仪作为秦相,他说什么那都是板上钉钉的事,不用担心,地肯定会给的……
逢侯丑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但他很快就停止了自己惬意的嘘气。
因为秦惠文王叹气了。
这是充满担忧的叹气。
秦惠文王担心楚国欺负秦国。
有没有搞错?楚国会欺负英明、伟大、正确、强悍、不可一世的秦国?
秦惠文王坚定地点了点头:齐楚到现在还是铁板一块,我要是先给了地,到时候还不知道会被欺负成怎样呢?
逢侯丑沉默了。
不能不说这个担心是有道理的,虽然打死他也不相信楚国会欺负秦国,但齐楚尚未断交,就雄赳赳、气昂昂地过来要地,确实要给他人留下口实。
他把这层意思托人报告给了楚怀王。
楚怀王很冲动。
他觉得伟大的秦国误解了他一颗纯粹的心。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不理我。
不被明月理睬的楚怀王冲动之下命令勇士宋遗连夜飞奔齐国,以其大无畏的英雄气概问候了齐泯王的祖宗十八代。
齐泯王愣住了。
齐国的文武大臣们也愣住了。
因为眼下的情势很清楚,不是宋遗疯了,就是楚怀王疯了。
但是宋遗口齿清楚,骂声尖厉,气壮那个山河。他是代表楚怀王在进行国骂。
很显然,宋遗没疯。
楚怀王没疯。
他们只是狠狠地冲动了一把。
齐泯王脸黑下来了。
他发誓:冲动者将付出代价。
齐泯王连夜派人奔赴秦国,哭着喊着要和秦国建立战略伙伴关系。
秦惠文王不动声色。
甚至感觉有些乏味。
世事如此无趣,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这让他很没有成就感——不管是齐泯王还是楚怀王,都被他请入瓮中了。
只有逢侯丑依旧傻傻地前来,等待着秦惠文王割地。
这样的一幕场景在秦惠文王看来,更是无趣得要死。
见过傻的,没见过如此傻的——楚国都要大祸临头了,还想向秦国要地?
但逢侯丑仍是一脸执著。
他在等一个人。
张仪。
因为他相信张仪许过的誓言。
一个人相信另一个人许过的誓言,很多时候不需要额外的理由,只要他相信。
逢侯丑就相信。
相信誓言,相信未来,这是逢侯丑生活意义之一种。
张仪终于出现了。
在齐泯王哭着喊着和秦国建立战略伙伴关系之后。
张仪本来可以永远不在逢侯丑面前出现,就像他永远不相信自己这一生许过什么誓言一样。
一个人不相信自己许过的誓言,很多时候不需要额外的理由,只要他不相信。
张仪就不相信。
不相信誓言,不相信未来,这是张仪生活意义之一种。
张仪是在舌尖上讨生活的人。一般来说,在舌尖上讨生活就等于在刀尖上讨生活,需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如此这般,才能不挨刀。
但是逢侯丑向他伸出了手。一大一小两拇指顽强翘起,其余三指抱拳——那是“六”的意思。
憨直的逢侯丑是以此手势提醒张仪,别忘了六百里许地之约。
张仪笑了。
发自肺腑地笑了。
他紧紧地握住逢侯丑的另一只手,告诉他,地没问题,绝对没问题。不就六里地吗?早该给你了。
逢侯丑愣了。
他的手也愣了。
在秦国的天空下,逢侯丑一大一小两拇指依旧顽强翘起,只是多了些干枯的意味,不再具有生气和活力。
一场关于记忆的大讨论在两个人当中进行。
逢侯丑坚持张仪当时所说是许楚地六百里,张仪却认为逢侯丑记忆有误。他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当时只答应许楚地六里——现在,他完全可以履行当初的诺言。
这场讨论很快就变得没有意义了。
因为缺乏证人。
而双方都还认真得面红耳赤、剑拔弩张。
张仪的演技是如此了得,以至于到后来逢侯丑真怀疑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难道,我真的把六里听成六百里了?
这样的怀疑毫无疑问是令人伤感的。因为张仪如果当时所说确是许楚地六里的话,那逢侯丑长途跋涉来到秦国苦苦等候几个月的意义何在?
难道就是为了这微不足道的六里地?
逢侯丑觉得这个世界很荒诞。
他的人生也很荒诞。
楚怀王没有觉得这个世界很荒诞。
而是觉得这个世界很奸诈。
张仪骗了他。
在文武百官面前公然骗了他,他不能不伤心。
在这个世界上,女人被男人骗是很伤心的。
但在楚怀王看来,那只是一般的伤心。
更伤心的事发生在男人之间——一个男人被另一个男人骗——这涉及被骗男人的智商问题。
更要命的是,楚怀王是国君,因此这个问题就事关国家尊严了。
楚怀王决定报复。事实上他除了报复已经别无选择。
该得罪的都已得罪,该上当的都已一一上当。他现在能做的就是抓住张仪,然后生吃了他。
一场战争已是箭在弦上。楚怀王在一个月黑风高杀人夜,向全军发布了一级战备的命令。
目标是——秦国。
陈轸在这个月黑风高杀人夜,发出了人世间最无奈的叹息。
他认为楚怀王的智商确实有问题。
问题不在于已经发生的,而在于将要发生的。
伐秦?这是自找死路啊!且不说秦齐现在已联手,单说秦国的国力,那也比楚国强许多!
陈轸以为,凭蛮夫之力,逞一时之勇,这不是高智商人所为。
可楚怀王不服气。
一般来说,智商不高的人对这个世界都不会服气。
因为他们不相信,在这个世界上,还会有智商比他们高的人。
告诉你,世界,我——不——相信!
楚怀王那叫一个自信满满。
就是在这样的时候,陈轸给他上课了。陈轸说,大王现在在没有齐国帮助的情况下去攻打秦国,是不明智的选择。我认为不如再割两城给秦国,然后联合秦国一齐攻齐,从齐国手里去拿地——这样一来,我们楚国就没什么损失了。
陈轸的课上完了。他闭上眼睛,自个对自个佩服得五体投地——在夹缝中不仅求生存,还求发展,这智商,不是一般的强啊……
但是楚怀王放声大笑。
楚怀王之所以会放声大笑是因为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智商比他低的人。
陈轸。
陈轸脑子不好啊,分不清是非。联秦攻齐?有没有搞错?革命的首要问题是要分清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搞搞清楚,现在欺负楚国的是秦国而不是齐国,联秦攻齐,这不是本末倒置吗?这不是犯了方向性的错误吗?
楚怀王的眼睛不再看陈轸。
准确地说,是不正眼瞧一下。
这是楚怀王给予智商不高人士的待遇。
就这样,陈轸被蔑视了。
在这样一个月黑风高杀人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