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尚把目光投向了兰公子。
兰公子现在看上去很威严,或者说他在寻找作为国君所需要的威严感。
他老婆则很悠闲地在楚国首都的大地上自由行走,一点看不出她要被老公绑回秦国的迹象。
不错,兰公子是对他的老爸说过,如果楚怀王在秦国一旦有危险,他要把自己的老婆捆起来,以此要挟秦昭襄王——可谁听到了呢?
人世间的很多事情如果没有一个证人跳出来证明确有其事,那就等于没发生过。这是兰公子的处世哲学。
兰公子煞费苦心,最终发现自己还是一无所获。
因为相国昭睢的目光掠过了他,直接看向遥远的太子横。
相国昭睢认为:横做太子已经好多年了,不能说废就废。现在大王虽说还在秦国,可有朝一日万一他回来了,看见我们另立太子的话,会很伤心的。所以当前最主要的任务是,把太子横接回来,登基。
把太子横接回来,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因为齐泯王不愿意。
在齐泯王的一生中,他最愿意做有利可图的事。具体到楚太子横是否要回国的问题上,齐泯王开出了条件:楚国拿地来换。
以淮北之地换回一个太子,这是双赢的买卖啊!而人世间最爽的事无非就是双赢了。
不过,孟尝君制止了齐泯王的欲望。
在孟尝君看来,这基本上是一桩不合算的买卖。
孟尝君说,如果楚怀王只有一个儿子的话,以太子易地没问题;可现在他老人家不止一个儿子啊,如果楚国另立太子,我们留着这个人不但得不到地,还徒留不义之名,这怎么谈得上是双赢呢?
齐泯王豁然开朗。
当然了,说齐泯王豁然开朗不是指他明白了人世间的一切真理,而只是说他明白了眼前这桩买卖,他无利可图。
齐泯王很不爽地把太子横放回楚国去。在一片惊恐中,横即了不明不白的楚王位,他就是楚顷襄王。于是楚国历史上空前绝后的两王并存的局面出现了,这种局面的出现最终彻底惹恼了一个人——秦昭襄王。
秦昭襄王很生气,后果很严重——楚国的十五座城池很快就没了。
当然,按照物质不灭定律,楚国的十五座城池不会人间蒸发,它们是被秦昭襄王派兵攻占了。
秦昭襄王原本不想这么暴力的,可形势比人强,这样的时代,不暴力不行啊!
在他看来,楚国太不像话。旧王还在,新王就迫不及待地冒出来,这样的打击是秦昭襄王受不了的。
他原以为自己压了一块宝,没想到一夜之间,宝贝变成了稻草——楚怀王不值钱了。
楚怀王不值钱对秦昭襄王来说只意味着一点:他手中的这个人,再也换不回他梦寐以求的黔中之地了。
既如此,秦昭襄王只得动手去抢。
对秦昭襄王来说,要这个世界上的东西,有两种途径:等着人家送上门来或动手抢过来。
一般来说,他喜欢第一种途径——傻子都看得出来,这样得来的东西才有成就感。但现在,他只能如此。正所谓人世间不如意事常八九——秦昭襄王虽然得了楚国的十五座城池,心里还是没有多大的成就感。
这是他难与人言的痛苦。
和忧伤。
更忧伤的事接踵而至。
楚怀王跑了。
楚怀王逃跑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抓回来就是了。但问题麻烦就麻烦在,在抓回来之后不久楚怀王就悍然病死了——一根稻草失去了最后的利用价值,对秦昭襄王来说,是相当的失落。
一夫多妻制害死人
很多年后,当赵武灵王在沙邱宫活活饿死时,他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一夫多妻制害死人。
不,饿死人。
对赵武灵王来说,一夫多妻制最大的危害是女人争宠。
一个男人,面对N个女人争宠,无疑是世界上最悲凉的事情。
女人争宠表面上看是争风吃醋,实质上是刀光剑影——历朝历代,失宠的女人决没有好下场——赵武灵王的老婆们对此那是心知肚明。
但赵武灵王的大老婆还是失宠了。
一个女人的失宠很大程度上跟她的争媚功夫无关,而仅仅和她的年龄有关。
赵武灵王的大老婆年龄大了,年老色衰,和赵武灵王的小老婆吴娃相比,不再具有竞争力。
赵武灵王大老婆失宠的一个重要标志是她的儿子章失去了太子地位。尽管章做赵国太子已经好多年了,但是没办法,谁叫他母亲年老色衰了呢——战国时代就是这么冷酷无情。
取代他位置的是一个叫何的年轻人,何是赵武灵王的小老婆吴娃所生。所谓子以母贵,在某年某月某日的一个清晨,何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成了惠王,而他老爹赵武灵王成了赵主父。
何的另一个发现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章被赶到了安阳之地,做起了安阳君。
这一切都是赵武灵王的安排。
很多人以为,赵武灵王如此这般安排是为了惠王能安全地做赵国国君,即便在他百年之后,赵国政局也不会出现什么波折,因为章已经被赶走了。
赵武灵王自己也这么以为,直到有一天,他被心头的欲望给狠狠地打击了一下。
欲望来得莫名其妙。
是在一个庆功酒宴上,同志们都在,安阳君也在,他特地从封地赶过来,庆祝父亲的这一次伟大胜利。
欲望是在赵主父端起酒杯的时候突然在他心中升腾的。因为他看到了章,身材魁梧的章拜倒在他的弟弟惠王面前,惠王看上去虽然猥琐得可以,却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他大哥的朝拜。
一股被称做父爱的东西在赵主父心头油然升起。他对身边的公子胜说:不行,我实在受不了了,他奶奶的,这场景,看得我心里拔凉拔凉的。凭什么呀,都是我儿子!我要把赵地一分为二,俩兄弟每人一半,封章为代王,和惠王平起平坐,你看怎么样?
公子胜听了这话,心里也是拔凉拔凉的。他感觉到了某种危险的临近,如果真的让章为代王,和惠王平起平坐的话,赵国怕是永无宁日了。公子胜劝赵主父三思而后行。
赵主父最终平息了自己心头的父爱。
不是他听了公子胜的话,是因为还有一个人出手制止了。
吴娃。
吴娃的纤纤玉手让赵主父升腾了欲爱,从而使他平息了自己心头的父爱。
一切看上去都像春梦了无痕,仿佛赵主父从来没有过端起酒杯时的那一刹那冲动,从来没说过那句充满父爱的话似的。
但是,这个世界上,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无法收回。
虽然这些话没有变成行动。
因为祸从口出。
也因为隔墙有耳。
安阳君从一个隐秘的渠道知道了父亲的真实想法后,他的心开始蠢蠢欲动了。
不错,父亲是没有采取进一步的举动,可这不表明他不可以采取进一步的举动。
干掉惠王,他将毫无疑问成为另一个惠王。
因为父亲心中对他还是有爱、有期待。
因为他本来就是太子。
安阳君被自己的蠢蠢欲动搞得几乎寝食不安了。
不过,蠢蠢欲动毕竟只是蠢蠢欲动。
他还缺少一个机会。
一个秘密干掉惠王的机会。
机会来了。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黄道吉日,赵主父和惠王同游沙邱,安阳君作陪。
风和日丽天不是杀人天,但是安阳君相信,只要肯等下去,风和日丽的白天过后,一定会有一个月黑风高的杀人夜。
当然了,黄道吉日也不是问题,没有谁规定不可以在黄道吉日杀人的。
安阳君和他的高参田不礼就在这样一个月黑风高黄道吉日杀人夜,出兵围住了惠王的下榻之地。一切看上去都像瓮中捉鳖这个成语的真实再现,惠王命悬一线。
但是很遗憾,安阳君功败垂成。
因为公子成、李兑赶到了。他们两个前者是司马、后者是太傅,都是无限忠于惠王的人。
惠王终于有惊无险、安然无恙,安阳君却陷入了险境。的确,这场残酷的政治斗争是注定只有一种结局的。
你死我活。
公子成、李兑磨刀霍霍向安阳君,一副没商量的表情。
安阳君只得跑了。他本能地跑向他的父亲——赵主父的下榻地沙邱宫,希望父亲可以救他一把。
最后救他一把,以他曾经一闪而过的父爱。
赵主父一声叹息。
人世间的很多况味,都隐藏在这一声叹息里。
两个儿子你死我活,这样的场面说实话是他不愿意见到的,但要说这事的根由,却又不能不牵扯到他。
都是他在作孽啊!
赵主父决定赎罪——他要拯救他的长子章——安阳君。
赵主父之所以要这样做,基于两个原因:一、惠王没有受到实质性的伤害;二、吴娃不在身边。特别是后一条原因,是赵主父的腰板得以坚挺的强大动力。
公子成、李兑在赵主父的父爱面前碰了壁:当他们气喘吁吁地赶到沙邱宫,希望赵主父交出叛乱分子安阳君时,赵主父却信誓旦旦地表示,安阳君没来过沙邱宫。
但是,事实很快粉碎了赵主父的信誓旦旦。
因为公子成、李兑搜出了安阳君——就在沙邱宫的复壁内。与此同时,李兑还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砍掉了安阳君的脑袋。事后,李兑给一脸惊骇的公子成如是解释:“若遇主父,万一见夺,抗之则非臣礼,从之则为失贼,不如杀之。”
公子成不再一脸惊骇了。
却有一个人在见了安阳君的人头后开始一脸惊骇。
赵主父。
他没想到公子成、李兑这两个鸟人会这么干——不仅背着他去搜人,还他奶奶的敢杀人?!杀他的儿子!
他的脸阴下来了。
一般来说,赵主父的脸阴下来肯定是要有人停止呼吸的。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不过这一回,停止呼吸的不是别人,而是赵主父本人。
因为公子成、李兑豁出去了。
公子成、李兑敢豁出去也是基于两个原因:一、不豁出去自己只能死翘翘,而豁出去可能有一线生机;二、他们手头有兵。
最重要的原因当然是第二个:他们手头有兵。
公子成、李兑手下的兵将沙邱宫围了一个多月。在这一个多月时间里,赵主父只做了这样一件事:挨饿,饿到实在受不了就爬到院子里的树上去取鸟蛋吃。最后蛋尽粮绝,他只得与世长辞。
赵主父饿毙沙邱宫的事成了赵国的最高国家机密,其详细内情连惠王都不得而知。
事实上惠王也是难得糊涂。
因为他终于成为名正言顺的国君了。他的头上既没有太上皇,他的身边也没有角逐者——这白茫茫一片赵地真是干净得可以。
所以,公子成、李兑是劳苦功高的。
在帮他惠王成为国君的道路上,公子成、李兑立下了汗马功劳。
于是论功行赏。
于是公子成为相国,李兑为司寇。
赵国就此迈向了政通人和的新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