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公和薛公是两个身份卑微的人。
前者是赌徒,后者是小贩。
很多年来,他们一直生活在社会最底层,过着风雨飘摇的日子。
一般来说,底层人物总会受到他人的轻视,特别是那些高贵人儿的轻视。
但是很奇怪,有一个高贵的人没有轻视他们。
信陵君。
信陵君之所以不轻视他们是因为他相信一个道理:底层人物有时候也会有真知灼见。
比如毛公和薛公。
信陵君称他们为“公”那是发自内心的一种尊重,不像有些高贵的人儿用一种嘲讽的口吻称他们为毛老头和薛老头。
毛公和薛公也很尊重信陵君。
只不过他们尊重的方式比较特别。那就是你要犯了错我玩命给你指出来。
比如这一回,他们就对信陵君大声疾呼:你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
在毛公和薛公看来,信陵君有今天的成就,起点不在于赵,而在于魏。赵王当年为什么要请他救赵,那是信陵君在魏国有影响力,军队都听他的;为什么天下的知识分子哭着喊着要投奔信陵君门下,那也是信陵君在魏国有佳声啊!而这一切的前提条件都是信陵君的祖国——魏国给他创造的。不错,魏王是有负于信陵君,但信陵君本人当年的窃符之举难道就没有一点过错吗?大将晋鄙被朱亥锤杀,信陵君也可以问心无愧吗?
这样的声音或者说意见从一个赌徒和一个小贩嘴里说出来,真是振聋发聩。
信陵君蒙住了。
对啊,人世间的委屈,往往是记住他人的过失而有意无意忘却自己的过失所导致的。
细究起来,人人都有他奶奶的原罪。
但是真正让信陵君羞愧不已的是毛公和薛公接下来的指责:
任何时候,祖国是不可以忘记的;任何时候,祖国是不可以讨价还价的。你信陵君以君子之名却在他国坐视祖国生灵涂炭,宗庙被毁,你的列祖列宗将视你为不孝子孙!他们在九泉之下不会原谅你的,决不!
信陵君终于坐不住了。他甚至开始号啕大哭。“任何时候,祖国是不可以讨价还价的。”这话,人间真理啊……我信陵君真是猪狗不如。
信陵君回国了。
准确地说是杀回魏国。
他的身后跟着十万赵军。
赵王借给他的。
当年,信陵君领十万魏军解邯郸之围,现如今,他要领十万赵军解大梁之围。
这是人生的一个轮回。
事实上,信陵君屁股后面跟着的不仅仅是赵军,还有燕、韩、楚三军,燕、韩、楚三国的国君一方面敬重信陵君的人品,另一方面也是出于合纵抗秦的需要,走到一起来了。
信陵君成了赵、燕、韩、楚、魏五国联合军的核心人物。
不错,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团队都要有核心人物。
却不是所有的核心人物都能一定乾坤。
信陵君却做到了这一点。
他率领的联合国军不仅解了魏国之围,还在函谷关外打得秦军不敢露头。这让魏王深深地懂得了一个道理——
在战国江湖上,国君的称号有时候不如江湖名声。
信陵君的江湖名声那叫一个如日中天。
他服了这位不计前嫌的兄弟,那是真正的I服了YOU,因为信陵君凯旋的时候,魏王是出城三十里迎接——一般人,魏王是不可能出城迎接的。两人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回首那些难与人言的沧桑往事,一切尽在不言中。
秦庄襄王子楚(异人)也哭了。
他之所以会哭是因为他感受到了自己的无力感。
不错,他今天是做了秦国国君,但是地球人都知道,这是吕不韦金钱开道的结果。
真正考验他能力的事情还在于他能不能定国安邦。他即位后秦军新败在一定程度上打击了他的自信心。
以及为国君者的威望。
不错,是威望。
这个世界上,很多东西他人都可以给予,但是威望这东西必须靠自己去树立。
究竟怎样树立他秦庄襄王的威望呢?这个问题着实难死个人。
但是蔡泽认为,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在秦国政坛,蔡泽虽然从丞相的位置上退下来了,却依然不屈不挠地发出自己的声音。
我发言,我存在。这是蔡泽一以贯之的人生哲学。
事实上他也只能玩弄玩弄他的舌头,这是他吃饭的家伙,是他扬名立万的武器。
蔡泽悄悄地把头伸到秦庄襄王,悄悄地告诉他:要树立威望很容易,就是把更有威望的人踩在脚下就可以了。现如今,谁是最有威望、众望所归的人呢?信陵君。大王您发个邀请,把信陵君请到秦国来,然后让他死翘翘,那大王您的威望就无与伦比了。
秦王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什么叫破旧立新?他奶奶的这就叫破旧立新啊!
很遗憾,信陵君没来。
信陵君之所以拒绝秦庄襄王的邀请是因为秦庄襄王的爸爸、爷爷、爷爷的爸爸、爷爷的爸爸的爸爸都曾经用这一招害过不少人。
楚怀王、孟尝君、平原君那都是受害人啊……现在又轮到他信陵君了。
拜托,出来混,多动点脑子好不好?所谓“一招鲜,吃遍天”那都是老皇历了,信陵君很鄙视秦王的做法。
不过,他还是给秦王留了一点面子:自己没去,让朱亥代替他走了一趟。
朱亥就拿了一双璧到秦国去,礼节性地拜见了秦王。
秦王很生气。
不是生这双玉璧的气,是生信陵君的气。
秦王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发誓:不搞死信陵君,誓不为人。
在着手搞死信陵君之前,秦王先把朱亥搞死了。
当然准确的说法是——朱亥杀身成仁。
应该说,秦王对朱亥当年拿一把铁锤击杀晋鄙的行为是很欣赏的。他希望朱亥以后能击杀更多晋鄙式的大将。
前提是秦将例外。
朱亥当然不肯留下来。
不错,他是屠夫出身,对一个屠夫来说,杀死这头猪与杀死那头猪没有本质的区别。
因为杀的都是待杀之猪。
但是人就不一样了。
杀死这个人与杀死那个人,事关正义与良知。朱亥要有选择地杀人,并且这个选择的标准他要牢牢地捏在自己手里。
而不是由秦王替他作出判断。
就这样,两人在杀人标准问题上产生了意见分歧。分歧的结果是——
朱亥被软禁了。
一般来说,秦王的软禁是其思想政治工作的一种: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释放。
朱亥藐视了秦王的思想政治工作。他将手伸进了自己的喉咙,以一种暴力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样的结局对秦王来说只产生了一种情绪反应。
信陵君可以让朱亥杀谁就杀谁,自己却做不到这一点,所以信陵君——该杀。
绝对该杀。
在蔡泽看来,杀死一个人,可以有两种方式。
一是用刀。
二是用流言。
而有时候,流言比刀更锋利。
因为刀只能做到人头落地,流言却可以让一个人身败名裂。
这一次,蔡泽就建议秦王用流言杀死那个人。
信陵君。
也只能用流言了,因为信陵君不肯到秦国来,不上这鸟当。
流言果然起作用了。它让一个人满腹狐疑。
魏王。
不错,十年后的今天,魏王是和信陵君把酒话人生,一切尽在不言中。
但一切尽在不言中并不代表默契。
晋鄙是怎么死的?被信陵君的门客杀死的。
更要命的是,十年前信陵君就敢偷偷调动十万大军为所欲为,谁又能担保,十年后的今天,他不会重蹈覆辙。
更更要命的是,信陵君的江湖威望。
那可是振臂一呼,天下云集的啊。所以,魏王心里不可能没有小九九。
这是魏王的心魔。
挥之不去的——
心魔。
蔡泽就准确地捕捉到了魏王的心魔。
他对秦王说:信陵君功劳大没有错,错就错在他功高震主。
所以,在这个世界上,最有可能搞死信陵君的不是大王您,而是魏王。
所谓人心可用,蔡某以为,魏王的心就可堪大用。
不过,秦王看上去还是一脸茫然——怎么用对他来说是个大问题。
蔡泽笑了。
他笑秦王毕竟年轻,年轻到不知“流言”二字为何物,更不知自古以来,流言都不会从天而降——流言需要制造,更需要买单——所有这些学问,蔡泽早就烂熟于胸了。
因为,这是蔡泽闯荡江湖的独门秘器。
一夜之间,魏王发现,他的很多亲信都不约而同地向他或明示或暗示:信陵君是潜伏在他身边的危险人物。
他们提供的观点惊人的一致,认为信陵君的威望现在已经高到了影响魏王执政合法性的程度——各诸侯国准备联合起来扶持信陵君为魏王,明目张胆地在魏国进行一场颜色革命。
但是魏王不置可否。
的确,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经常是这样,不置可否。
可以说不置可否是非常微妙的人生态度——外人往往会觉得此人莫测高深。
年轻的秦王就觉得魏王莫测高深。
除此之外,秦王还觉得有些肉痛:在对魏国进行流言制造的颜色革命中,他可是下了大本钱的。用于贿赂魏王亲信的黄金不是万两。
而是万斤。
不如此,不足以喂饱这班白眼狼。
但秦王真正的肉痛并不在此。所谓肉包子打狗,本来就没指望肉包子回来——指望的是把狗给打了。
结果却是——
不置可否。
这是秦王真正肉痛乃至心痛的地方。
不过,蔡泽没有肉痛。
相反,他甚至有着隐约的兴奋。
兴奋从“魏王不置可否”而来。对秦王来说,魏王不置可否,他看到的是悲观的信息。但是蔡泽却从中看到了乐观——
魏王他奶奶的犹豫了。
心存狐疑了。
不错,面对流言,魏王是没有表明态度,但是不表明态度就是最大的态度啊!如果他和信陵君真的心无芥蒂,为什么不旗帜鲜明地反驳呢?
所以,流言还是有作用的,颜色革命还是初见成效的,现在要的就是——
继续攻心。
蔡泽把目光瞄准了在秦国做人质的魏太子增身上,觉得要攻魏王的心,非此人不可。
在对待太子增的问题上,秦王和蔡泽的态度迥然不同。
秦王的态度是毁灭性的,杀了这个鸟人,以泄其愤。
蔡泽的态度则是利用此人大做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