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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狮鬃毛

在我退休以后,居然有一件离奇难解的案子,其难度绝不亚于我从前所办的任何案件。这案子落到了我的身上,甚至可以说是找上门的。事情发生在我退居苏塞克斯小别墅以后,那时我已经全身心地投入到恬静的田园生活之中,这正是我在阴沉多雾的多年伦敦生活中所时常渴望的生活。退休以来,华生只偶尔来度过一个周末,这也就是我和他的全部来往了。所以,我不得已只好亲自记录案情。如果他在场,他一定会对故事的紧张开端大肆渲染,使读者的心绷成一条弦,会对我的最终胜利直露赞美之词。可惜啊,他毕竟不在场,所以我只好以我的方式平铺直叙,把我研究狮鬃毛之谜的每一步骤用我自己的话表现出来。

我的别墅坐落在苏塞克斯丘陵的南麓,面对着辽阔的海峡。在这个海角,整个海岸都是白垩的峭壁,如果要到海边去,必须通过惟一的一条狭长崎岖、陡峭易滑的小径。在小路的尽头,即使在涨潮的时候,也有一百米的布满卵石的海滩。但随处可见弯曲的凹陷的地方,好像天然的游泳池,每次涨潮都蓄满了水。在这样一条向两边延伸数英里的海岸上,只有一个小海湾即伏尔沃斯村突兀地介入这条直线。

我的别墅里很冷清。我,老管家,还有我的蜜蜂,是这座房子里一切有生命的动物。哈罗德·斯泰赫斯特著名的私立学校——三角墙学校就坐落在半英里外。学校面积不小,有几十名为不同职业接受培训的青年学生,还有几名教师。斯泰赫斯特在年轻时代是一名小有名气的剑桥大学的划船运动员,也是全能的优秀学生。自从我移居海滨以来,我们相处得一直不错,也是我惟一的可以不经邀请就可以在晚上相互访问的好朋友。

一次来势凶猛的大海风在一九〇七年七月,白海峡向海岸登陆,把海水冲积到峭壁底,在潮退以后留下了一个大咸水湖。早晨风平浪静,被冲洗过的海滨焕然一新,空气异常清新,如此的良辰美景,坐在家中岂能忍受?于是我在早餐前出来散步,呼吸新鲜空气。我沿着峭壁在朝向海滩的小路上溜达,突然听见背后有人在喊,原来是斯泰赫斯特在向我招手。

“多么美好的清晨,福尔摩斯先生!我就知道会见到你的。”

“你是去游泳吧?”

“你又开始习惯式的推论了,”他笑了,用手指着鼓鼓的衣袋,“是的,麦斐逊一早就出来了,我要去找他。”弗茨罗伊·麦斐逊是一名科学讲师,很英俊,蓬勃的生命力因患风湿热之后得了心脏病而削弱。即使如此他也是一名天生的运动员,在各种各样不剧烈的运动中都是出类拔萃的。他一年四季坚持游泳,我也喜欢游泳,所以时常遇上他。就在这时,他出现了。他的头在小路尽头的峭壁边缘上露了出来,接着他的身影踉跄不稳,像喝醉了酒似的,出现在崖上。突然他把两手往头上一举,痛叫一声,向前扑倒在地。斯泰赫斯特和我急忙跑过去——我们那时相距有五十多米——扶他仰过身来。他快死了,那失神深陷的眼睛和青得骇人的双颊显然是死前的征兆。回光返照时,他以认真警告的神情发出两三个字,声音含糊不清,但我听见他嘴里进出来的最后一个词是“狮鬃毛”。其含义漫无边际,毫无头绪,但我实在不能把它读做别的字音。说完之后,他两手一伸,侧着倒下死了。

我的同伴被这情景吓得惊慌失措。而我,正如大家想像的那样,每一根神经立即活跃起来。这些事态表明,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情况。他只穿着柏帛丽雨衣、裤子和没系鞋带的帆布鞋。倒地的时候,围在他肩上的柏帛丽雨衣滑落下来,露出他的躯干。看后,大家皆目瞪口呆,他的后背布满暗红色的条纹,仿佛他被人用极细的鞭子猛抽过。那鞭子一定是极富弹性的,因为他整个肩部和肋部全是肿胀的长鞭痕。他在极度痛苦中咬破了下唇,嘴边不断滴着鲜血,他那早已痉挛变形的脸表明他是多么痛苦啊!

我们正跪在死者身旁万分不解时,有一个人的身影罩过来,是伊恩·默多克来到我们身旁。他是一名数学教员,身材瘦高,肤色黝黑,因少言寡语和性情孤僻,极少有朋友。他似乎完全生活在高度抽象的圆锥曲线和极数的世界里,与日常生活毫无牵挂。他被学生当做怪物,时常成为他们嘲弄的对象,然而他那墨黑色的眼睛,黑黝黝的肤色以及他那偶尔发作,只能用狂暴形容的脾气表明他身上具有异样气质。有一次,他被麦斐逊的小狗弄得心烦意乱,最后一把抓起狗就把它从玻璃窗扔了出去。若非他是一名优秀教师,单凭此事就足以使斯泰赫斯特解聘他了。这位复杂的怪人来到我们身边,但此刻看来他是真的被死者的惨相惊呆了,尽管小狗事件表明他对死者没什么好感。

“真可怜!太可怜了!我该做些什么?我能帮忙吗?”

“刚才你们在一起吗?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在一起,今天我出来晚了,还没到海滨去呢。我刚从学校出来。我能做些什么呢?”

“你赶紧到伏尔沃斯分驻所去报案。”

他二话没说,转身即以最快速度奔跑开,我主动承担了办案的重任。早已吓呆的斯泰赫斯特还呆在死者旁边。我第一步就是记下留在海滨的人。我站在小路的顶端,这可以望见整个海滨,但那里无一丝人影,只有远远的两三个人影向伏尔沃斯移动着。之后,我走了下来。白垩的土质中掺杂着粘土和灰泥岩,我见小路上只有同一个人的上行和下行的脚印,这表明,今天早晨只有他自己沿着这条路去了海滨。我在一个地方看到了按在斜坡上的手掌的痕迹,是麦斐逊上坡时跌倒留下的。我还发现了一个圆形的小坑,看来他不止一次地跪下来过。在小路下端,是退潮留下来的咸水湖。一块岩石上放着毛巾,说明他在湖边脱过衣。毛巾叠得很整齐,且是干的,看来他没有下过水。当我在硬卵石之间搜寻时,还发现了他的帆布鞋印和赤足脚印。这说明他已准备下水。

问题已经很明了,这却是我生平所遇见的最怪异的问题之一。死者来到海滨最多不过一刻钟,斯泰赫斯特从学校出来紧随其后,这一点确定无疑。他去游泳,已经脱了衣服,赤足脚印可以说明。然后他突然披上衣服——衣服凌乱未扣好扣子——未曾下水或至少未曾沾湿身子就回来了。他改变主意的原因是他遭到令人惨不忍睹的、被折磨的难以忍受的鞭打。他得以离开那个恐怖的地方完全是凭借最后一口气。这种令人发指的事儿是谁干的呢?不错,在峭壁基部是有些小洞穴,但是初升的太阳直射在洞内,里面的东西毫无遁形,远处海滨虽有几个人影,但离得太远,不可能与本案有关,再说还隔着麦斐逊要游泳的咸水湖,湖水一直冲到峭壁。海上,有两三只渔船离得不太远,以后有时间可以查问一下船上的人。眼下有几条线索可供调查,却没有一条是明确的。

当我再次回到死者身旁时,已经有几个人在围观。斯泰赫斯特自然还在那里,默多克找来了村里的警察安德森。后者是一个高大结实、黄髭笨拙的苏塞克斯类型的人——这种人笨重无声的外表往往掩盖着机智的头脑。他正一言不发地倾听着,把我们说的要点都记录下来后把我拉到一边说:“福尔摩斯先生,希望你能帮助我。对我而言,这是大案子,如果出了差错,我的上级刘易斯就会训斥我。”

我让他马上找来他的上司,再找一个医生,在他们来之前任何人都不许破坏现场。趁此际,我搜查了死者的口袋,里面有一块手帕,一把大折刀,一个折叠式的名片夹子,里边露出一小片纸。我把它打开交给警察,上面是潦草女性的笔迹:

我一定来,请你放心。

莫德

这很像是情人的约会,但没有写明约会的地点与时间。警察把纸放回名片夹,连同其他的东西一起又放回柏帛丽雨衣的口袋。我建议我们彻底搜查峭壁基部后,便回家用早餐了。

一两个小时后,斯泰赫斯特过来告诉我尸体已抬到学校那里接受验尸。他还带来一些重要而真实的消息。不出我所料,壁底的搜查果然一无所得。但他检查了麦斐逊的书桌,发现了几封重要的信,写信者是伏尔沃斯村的莫德·贝拉密小姐。就是他身上那张纸条的书写者。

“警察拿走了信,”他解释说,“我没法把信拿来。但可以肯定这是一场严肃认真的恋爱。不过,这事儿和那个飞来横祸有什么关系呢?那个姑娘只不过和他约了一次会。”

“但至少不会在一个你们常光顾的游泳场吧。”我说。

“今天那几个学生没跟麦斐逊一起去,只是出于偶然。”

“真的是偶然吗?”斯泰赫斯特皱起眉头深思起来。“学生们被默多克留下了,”他说道,“他坚持要在早餐前讲解代数。他对今天的事很伤心。”“但我听说他们两人有点矛盾。”“有一个时期是如此。但是这一年来,默多克和麦斐逊却非常接近,默多克从来没有和别人如此亲近过,他的性情不太容易接近。”“原来如此。我模糊记得你对我谈起过关于那只狗的吵架。”“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或许俩人心存怨恨。”“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相信他们是真正的好朋友。”“那调查一下那姑娘的情况吧。你认识她吗?”“无人不知。她是本地的美人,真正的美人,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会受人关注。我知道麦斐逊追求她,可没想到他们已经开始约会了。”“能介绍一下她的情况吗?”

“她是老汤姆·贝拉密的女儿。伏尔沃斯的渔船和游泳场更衣室都是他的财产。他最初是个渔民,现在已经相当富裕了。他和他儿子威廉共同经营产业。”

“咱们是否要到伏尔沃斯去见见他们?”

“找什么借口呢?”

“借口总是能找到的。不管怎么说,死者总不是自杀而死的吧。一定是别人干的,如果真是鞭子造成创伤的话。在这个人烟稀少之地,与他交往之人有限,只要咱们查遍了每一角落,总能够发现某种动机,而动机又会引出罪犯。”如果心情不是被目睹的悲剧所影响的话,在这飘着麝香草味的草原上散步本来是愉快的享受。伏尔沃斯村坐落在海湾周围的半圆地带。在旧式的小村后面,盖了几座现代的房子。斯泰赫斯特领着我走向其中的一幢房子。

“这座有角楼和青石瓦的房子就是贝拉密所谓的‘港口山庄’。对于一个白手起家的人来说这已经很不错了——嘿,你看!”山庄的花园门开了,走出一个人来,身材瘦削,懒散,不是别人,正是数学教员默多克。我们在路上和他相遇了。

“喂!”斯泰赫斯特招呼他。他点了点头,用他那古怪的黑眼睛瞥了我们一眼就要过去,但校长把他拉住了。

“你去那儿干什么?”校长问他。默多克气得涨红了脸:“先生,在学校我是你的下属,不过我想眼下我没有义务向你报告我的私人行动。”

在经历了这一天的紧张变故之后,斯泰赫斯特的神经已经变得易怒了,否则他会耐住性子的。但这时他完全失控了。

“默多克先生,你的回答太放肆了!”

“你自己的提问也同样如此。”

“你再三表现出如此的放肆无礼,我再也无法容忍下去了。请尽快另寻高就!”

“我早就想走了。今天我失去了那个惟一使我愿意留在学校的人,即使你想挽留我,我也一定要走。”说罢他就大踏步走了,斯泰赫斯特忿恨地瞪着他。“你听听,他说的是什么话?”他气愤地喊道。而他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却是他抓住了一个他可以脱离犯罪现场的时机。这时在我脑海里开始形成一种模糊的怀疑,也许访问贝拉密家可以澄清这个问题。斯泰赫斯特振奋起来,我们进入住宅。贝拉密先生已近中年,大胡子通红。他似乎处于愤怒之中,脸也变得通红。“不,先生,我不想知道任何细节。”他指了指屋子角落里的一个身强体壮、脸色阴沉的小伙子,“我们都认为麦斐逊先生追求莫德是对我们的一种侮辱。先生,结婚之类的话他从未提出过,但是经常和莫德通信、约会,还有许多我们都不赞成的做法。她没有母亲,我们是她仅有的保护人。我们打算……”这时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小姐进来了。不可否认,无论走到哪里她都是光彩照人的,美得让人炫目。谁能想像,一朵如此娇艳的花怎么会生长在这样的环境里和这样的家庭中呢?对于我这个向来以头脑控制心灵的人来说,女人从来不会对我产生巨大的吸引力,但是当我看到她那充满草原新鲜气息、完美娇艳的脸时,我相信任何一个青年都心甘情愿做她的俘虏。她推门走进来,睁着紧张的大眼睛,站到斯泰赫斯特面前。

“我知道弗茨罗伊已经死了,”她说,“请别有所顾虑,把详情全部告诉我。”“是别人告诉我们这个消息的。”她父亲解释说。

“我妹妹和这件事无关!”小伙子咆哮道。妹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是我自己的事,威廉。请你让我按自己的方式来处理。看来,他是被杀的,如果我能帮你们找出凶手,这就是我能为死者略尽的最微薄之力。”

我的同伴简要地向她介绍了情况。她那镇静而凝神的表情使我感到她不仅有惊人的美貌,而且有坚强的性格。莫德·贝拉密在我的记忆中将永远是一个完美优秀的女性。看来她已经知道我是谁,因为她对我说:“福尔摩斯先生,你一定要把罪犯抓住,让他接受法律的制裁。不管他们是谁,你都会得到我的理解和帮助。”我仿佛觉得她一边说着一边示威地瞟了一眼她父亲和哥哥。

“谢谢你,”我说,“我一向重视女人的直觉。你刚才说‘他们’,你是认为牵涉到不止一个人?”“因为我很了解麦斐逊先生,他勇敢而强壮,单单一个人欺负不了他。”

“我能与你单独谈谈吗?”“莫德,”她父亲生气地喊道,“你最好不要干涉这件事。”她无奈地看着我:“我能做些什么?”“事实很快就会传遍社会,所以我们在这儿先讨论一下也无妨,”我说,“我本来想和你单独谈谈,但如果你父亲不同意,只好让他旁听。”然后我谈到在死者衣兜里发现的纸条。“这个纸条在验尸的时候必然会公布。你能解释一下吗?”“这不是什么秘密,”她答道,“我们订了婚约。之所以没有宣布,仅仅是因为弗茨罗伊如果不按他叔叔的意愿结婚的话,他年老即将过世的叔叔极可能会取消他的继承权。就这样。”

“你应该早些告诉我们!”贝拉密先生怒吼着。“爸爸,如果你对我们表现出一点点同情,我早就告诉你了。”

“我不会允许我女儿跟社会地位不相称的人交往。”

“正是你对他的偏见才使我们向你隐瞒。至于那次约会……”她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团成团的条子,“这是他写给我的纸条。”

亲爱的:

星期二日落之时在海滨老地方相见。这是我惟一空闲的时间。

F。 M。

“今天就是星期二,我本来是要去赴约的。”我把纸条翻过去看了看。“这不是邮寄来的,你怎么得到它的?”“这个问题我不想回答,它和你侦查的案情毫无瓜葛。其他一切有关的问题我保证尽力回答。”她遵守诺言,但没有提供有用的情况。她并不认为她的未婚夫有暗藏的敌人,但她承认自己有几个热烈的追求者。

“请问默多克先生是其中之一吗?”她脸红了,而且神情慌乱。“我曾经认为他是。但当他知道弗茨罗伊和我的关系以后,情况就大变了。”对那个怪人的怀疑再一次变得更加肯定了,必须调查他的档案,他的房间必须偷偷地检查一下。斯泰赫斯特自愿协助我,因为他也产生了怀疑。这样,我们从港口山庄回来时,感觉已掌握了乱麻中的一个头绪。

时光流逝,一个星期过去了。验尸没有什么新发现,只好暂停审理,寻求新的证据。斯泰赫斯特对他的数学雇员进行了谨慎的调查,也简单地查看了他的房间,都没有发现结果。我本人又把现场从头到尾仔细检查了一遍,不放过每个角落,也没有新的结论。在我们的探索记录上,细心的读者会发现我第一次对案子无能为力。我的想像力也无用武之地。后来发生了狗的事件,这是我的管家从那个奇妙的无线电里听到的,那里播报了许多乡村新闻。

“先生,坏消息,麦斐逊先生的狗。”一天晚上她忽然说道。

“麦斐逊的狗怎么了?”

“死了,先生,出于对主人的异常怀念而殉身。”

“谁告诉你的?”

“大家都在谈论这事儿。那狗异常激动,一个星期没吃东西。今天三角墙学校的两个学生发现它死在海滨,而且正是它主人死的那个地方。”“就在那地方。”我深深地记住了这几个字。我已模糊地感到这必是极其重要的问题。狗为主人殉身,这倒也合乎狗的善良忠诚的天性。但在原地点!为什么这个荒凉的海滨对狗具有危险性?难道它也是仇家的牺牲品?难道……是的,感觉还模糊,但一种新的想法已在脑中渐渐形成。几分钟以后我就在学校斯泰赫斯特的书房里找到了他。在我的要求之下,他找来了那两个发现狗的学生——撒德伯利和布朗特。

“是的,那狗就躺在湖边上,”一个学生说,“它一定是顺着主人的足迹去的。”后来我去检查了那条忠实的小狗,这是一条艾尔戴尔猎犬,它躺在大厅里的席子上,尸体僵硬,两眼凸起,四肢痉挛,全身到处都是痛苦的特征。

从学校出来后我径自走到游泳湖。太阳已经西沉,峭壁的黑影笼罩着湖面,波光粼粼的湖水闪着暗光,犹如铅板。这里渺无人迹,惟有两只水鸟在天空盘旋呜叫。在渐暗的光线中,我依稀辨得清印在沙滩上的小狗的足迹,就在它主人放毛巾的那块石头周围。天色越来越黑,我站在那里沉思良久,脑海中思绪翻滚。任何人都体验过那种噩梦式的冥想,你明明知道自己所寻找的是非常关键的东西,也明知道它就在你脑海里,但它偏偏无法清晰地形成,这就是那天晚上我独立于那个死亡之地时的精神状态。最后我转身茫然地走回家去。

当我走到小径尽头的时候,脑海里突然灵机一闪,我一下子抓住了那个我苦思苦等的东西。如果华生对我的描写已为众人所知,读者都知道,我这个人头脑中装了一大堆鲜为人知、且毫无科学系统性的知识,但这些知识对我的业务是大有用处的。我的脑子就像一间大型贮藏室,里面堆满了样式繁杂的包裹,数量之大,使我对它们也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了。凭直觉我感到我脑子里有一种那样的东西对目前这个案子很关键。它虽是模棱两可,但我有办法可以使它明朗化。它怪异得令人难以置信,但始终是可能的。我要验证它。

我家里有一个装满了图书的顶阁。我回家就钻了进去,折腾了一个小时。后来我捧着一本印着银字的咖啡色的书走了出来。我心急如焚地找到了我依稀记得的那一章。果然,上面的东西漫无边际而又奇异无比,但我一定要搞清实际情况,否则我无法安心。我睡得极晚,迫切地期待着明天做个实验。

但是工作遇到了恼人的打扰。我刚刚匆忙地咽下我的早茶,要起身到海滨去,苏塞克斯郡警察局的巴德尔警官就来了。他是一个沉稳、反应有些迟钝而有着深思的眼睛的人,他困惑不解地看着我说。

“先生,我知道你经验十分丰富。今天我来,不是正式的拜访,不须多说什么,但我对这个麦斐逊案实在感到不知所措。问题是,我是应该实行逮捕呢,还是不应该呢?”“你说的是默多克先生吗?”“对。除了他好像没有别人,地处偏僻就是这样。我们已经尽力把嫌疑人的范围缩到最小程度。如果不是他,又有谁呢?”“你有什么证据控告他?”他搜集情况的思路与我原来的设想完全相同。他注意到默多克的性格和他的神秘性,他那偶发的狂暴脾气,还有他过去和麦斐逊发生口角的事实,以及他可能妒嫉麦斐逊对贝拉密小姐的追求。我原先掌握的要点他都了解到了,此外,并无其他。但有一点是新的,即默多克似乎打算离开此地。

“既然一切证据都于他不利,如果我放他走了,我该如何了结此案呢?”这位迟钝壮实的警官确实感到极其苦恼。

“你再仔细考虑一下,”我说道,“你的猜测是有漏洞的。在出事的那天早晨,他有不在现场的证据。他和学生在一起,一直到最后一刻。在麦斐逊死后他才从后面那条路走来,和我们照面。还有他不可能独自对一个和他一样强壮的人行凶。最后,还要涉及行凶所用的器具这个问题。”

“除了软鞭子还能有别的可能吗?”

“你研究伤痕了吗?”

“我看见了,医生也看见了。”

“但是我用放大镜非常仔细地观察过了,有些非常特别的地方。”

“怎么特别,福尔摩斯先生?”我从桌上拿起一张放大的照片:“这是我处理这类案件的方式。”我解释说。“福尔摩斯先生,你做事确实既细心又彻底。”“不然我也就不是侦探了。咱们来研究一下这条右肩上的伤痕。你能看出特别之处吗?”

“看不出来。”

“这条伤痕的深度显然不是均一的,这儿是一个渗血点,那儿也是一个渗血点。还有这条伤痕也是如此,你说这暗示着什么?”

“我想不出。你说呢?”“我现在还说不准。我也许很快能找出更为明确的答案。凡是能说明渗血点的证据都大大有助于找到凶手。”

“我有一个可笑的比喻,”警官说,“这有些像把一个烧红的网放在背上,血点就表示网线交叉的地方。”

“这个比喻很妙,也许我们可以更确切地说,是那种有九根皮条的鞭子,上面有许多硬疙瘩,你认为如何?”“对极了,福尔摩斯先生,我也认为如此。”

“但致创原因也可能完全相反,巴德尔先生。总之,一句话,你逮捕他的证据很不充分。再者,死者临终还说过——‘狮鬃毛’呢。”

“我曾猜想‘狮’是不是‘伊恩’……”“这个我也想过了,但第二个词绝不可能是‘默多克’。他是尖声喊出来的,我肯定是‘狮鬃毛’。”“还有其他的想法吗,福尔摩斯先生?”“有一点。但是在没找到更可靠的依据以前我不想说出来。”“那什么时候能找到呢?”“一小时以后,也许比这还早。”警官摸着下巴,不信任地看着我。

“我真希望能猜出你脑子里的想法,福尔摩斯先生。可能是那些渔船。”“不可能,那些船离得太远了。”“那,是不是贝拉密父子俩?他们对麦斐逊从无一丝好感。他们会不会教训他?”“在我有确凿依据之前我想保持沉默,”我含笑说道,“警官先生,咱们都有自己的工作要做,如果你中午能来……”

这时我们的谈话被打断。本案的终结也从此开始。我外屋的门突然被撞开,接着过道里响起了跌跌撞撞零乱的脚步声,伊恩·默多克踉踉跄跄闯进屋来,面色惨白,头发蓬松,衣服零乱,瘦削的手抓住桌子勉强站立着。“白兰地!快拿白兰地!”他气喘吁吁地说,说完就呻吟着倒在沙发上了。

他不是独自一人,斯泰赫斯特紧随其后,没戴帽子,几乎像默多克一样衣衫不整。“快拿白兰地来!”他也喊道,“他快撑不住了。我用尽了力气才把他弄到这儿来,他已在路上昏过两次了。”他喝下了半杯烈酒后,突然一只手支撑着,抬起身子,把上衣甩了下来。“快,拿油来,吗啡,吗啡!”他喊道,“随便什么,快治治这非人忍受的痛苦吧!”

一看见他的背,警官和我不约而同地大声喊了起来。他的肩膀上布满相同的网状的红肿伤痕,与麦斐逊的致死创伤完全相同。那痛苦显然是极其恐怖骇人的,而且绝非局部症状,他的呼吸不时中断,脸色青白,两手死死地抓住胸口喘气,额头冒出大颗汗珠,他随时都可能死去。我们不断地给他灌下白兰地,每一次都能使他的身体好转一些。我们又用棉花蘸菜油涂抹了伤口,这似乎可以减轻他的痛苦。最后他的头沉重地歪在一边。当生命的机能陷于极度疲惫之际,就会躲进睡眠这个生命之库完全放松地休息,这种半沉睡半昏迷的状态至少可以使他暂时脱离苦海。

要他答话是不可能的,情况稍稳定之后斯泰赫斯特就对我说:“天哪!你能否解释,福尔摩斯先生,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在什么地方发现他的?”“在海滨,就在麦斐逊死的地方。如果他的心脏也像麦斐逊那样衰弱,他早就去见上帝了。在路上有两次我都觉得他挺不住了。去学校的路太远,所以上你这儿来了。”“你看见他在海滨吗?”

“我听见他的喊叫声时他正在峭壁的小路上走。我过去一看,他站在水边上,像是酩酊大醉。我立即跑过去,给他披上衣服,扶他到了这儿。啊,福尔摩斯,看在上帝的面上,请你赶快想办法给这地方除去这个大祸害吧,这地方简直没法儿再居住了。难道连你这么有名望的人也没有办法解决吗?”

“办法不是没有。斯泰赫斯特,跟我来!还有你,警官,都来!我倒要看看凶手怎么逃出我的手掌!”昏迷的病人交给了管家后,我们三人来到那致命的咸水湖。在石头上还留着默多克的一小堆毛巾和衣服。我绕着水边缓缓地走着,他俩则有先有后地随我而行。湖的大部分地方很浅,但在峭壁下面海岸弯进去的地方有四五英尺深。湖水清澈似水晶,这自然是游泳者必来之地。在峭壁基部有一排石头,我沿着石头走去,向水里望去。就在水的最深最静的地方,我终于找到了我要搜寻的东西,我欢叫起来。

“狮鬃毛!”我喊道,“狮鬃毛!快来看狮鬃毛!”这怪东西真像是一团狮鬃毛,它粘在水下三英尺深的一块礁石上,随波摇动,在黄色毛束下面有许多银色的条条。它缓慢而沉重地一张一翕。

“这东西伤害了两个人,它该死了!”我喊道,“斯泰赫斯特,帮帮忙,打死这个凶手!”礁石上方恰好有一块大石头,我们合力去推,它“哗”的一声落入水中。等水波澄清以后,我们看见大石刚好压住了礁石,边上淌出黄色粘膜,显然水母被压在下面了。一股浓浓的油质粘液从石头下面挤了出来,把水染了一片,慢慢浮到水面。

“嘿,这东西我可是不知道!”警官喊道,“福尔摩斯先生,这到底是什么?我是在这一带土生土长的,但这种东西从来没见过。这不是苏塞克斯本地的产物。”“有它可太可怕了,”我说道,“也许是西南风把它吹来的。你们俩跟我回家,我给你们读一段某人在海上遭遇它后永远也无法忘却的可怕经历。”

回到书房,默多克已经恢复到可以坐起来的程度。他感到头晕目眩和一阵阵痉挛性的疼痛。他断断续续地说,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是突然间感到极度疼痛,拼了命才爬上了岸。

“这本书,”我说,第一次阐明了这个也许永远也说不明白的问题。书名是《户外》,作者是有名的自然观察家J。G。伍德。有一次,他碰上这种动物,死里逃生,所以他详细阐述了它。这种害人不浅的动物的毒性堪与眼镜蛇相比,而造成的痛苦却大大地超过了眼镜蛇。我来读一点摘要:

若游泳者看到一团蓬松圆形的褐色粘膜和纤维,如同一大把狮鬃毛和银纸时,一定要倍加小心,它就是可怕的螫刺动物狮鬃毛。

你看,已经够清楚的了。

下面伍德讲述了一次在肯特海滨游泳时碰上一个狮鬃毛的经历,他发现这个动物伸出一种几乎看不见的长达五十英尺的丝状体,凡是触到丝状体的人都有生命危险。伍德即使是在远处触及的,他也几乎被丧命。

无数的丝状体使皮肤迅速出现红肿的条纹,细看,则是细斑或小疱,每一斑点犹如有一烧红的细针刺伤神经。

他解释说,局部疼痛只是整个笔墨难以形容的痛苦中最轻微的那一部分。

剧痛向整个胸部蔓延,我像中了枪弹一样仆倒在地。心跳突然停止,继之以六七次狂跳,犹如心脏要冲出胸腔。

“他差一点就因此丧命,尽管他只是在流动的大海中触及毒丝,而不是在水波平稳的游泳湖中。他说,中毒后他都认不出自己的面目了:苍白异常、皱纹密布、憔悴失形。他吞了一整瓶白兰地,似乎借此得以保存性命。警官先生,我把这本书交给你,它已经充分说明了麦斐逊的悲剧。”

“而且同时还了我一份清白。”默多克插了嘴,脸上带着嘲讽的微笑。“警官先生,我不怪你。我也不怪你,福尔摩斯先生,因为你们的怀疑我是可以理解的。我觉得,我被洗刷了嫌疑,只是因为我可怜的朋友的悲剧在我身上重演。”

“不对,默多克先生,我已经着手揭开谜底了。如果我按预期计划早一点儿到海滨去,我可能就会使你避免这场灾难。”“但你是从何得知的呢,福尔摩斯先生?”“我是一个杂家,什么乱七八糟的知识都注意积累。‘狮鬃毛’这几个字始终在我脑子里盘旋,我知道我一定在什么古怪的记录上读到过它。你们都看见了,这几个字很形象,能准确地描述那个怪物。我相信,麦斐逊看见它的时候,它必是浮在水面,而这几个字是他当时能想出的惟一名称。”

“至少我是无辜的了,”默多克说着慢慢站了起来,“还想说几句,因为我知道你们私下里调查过我。我曾经爱过那个姑娘,但自从她选择了我的朋友麦斐逊那天起,我惟一的心愿就是帮助她得到幸福。我心甘情愿做他们的联系人,给他们互传信件。因为我是他们的知心朋友,而且我把她当做我最亲近的人,我才匆忙赶去告诉她麦斐逊的噩耗,我这样做是不希望别人抢在我前边用突然和冷酷的方式把灾难通知她。她不肯把我们的真实关系告诉你,是怕你们怀疑我。好,请原谅,我必须回学校去了,我需要躺上几天。”

斯泰赫斯特向他伸出手说:“对不起,这几天我们都太紧张了,默多克,请你忘记过去的误会,咱们将来会更好地了解彼此。”说完他们携手走了出去。警官没有走,睁着大眼睛瞧着我。“哎呀,你可真了不起啊!”最后他喊道,“我虽然读过你的事迹,但一直是将信将疑。你真的让人很佩服啊!”

我只好苦笑着摇摇头,接受这种恭维等于降低我的水准。

“开头我也很迟钝——这种迟钝可以说是犯罪。如果尸体是在水里发现的,我会立刻破案。毛巾蒙蔽了我,我认定可怜的麦斐逊没下过水,其实他来不及擦干身上的水。这是我犯错误的关键处。哈哈,警官先生,过去我时常取笑你们警察厅的先生们,这回狮鬃毛算是为警察厅报了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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