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子后来才知道,修车人只对车子和铃声敏感,就像弓子他们对下课铃敏感一样。
弓子说,叔叔,我上次修车忘了给钱了……修车人夏高泉终于抬头了,笑着冲弓子说,不会吧?我好像没给你修过车吧?你认错人了。
弓子的心跳,差点将他薄薄的胸脯敲破:他真的没认出弓子!是的,我特地给您送来的。
对不起叔叔,我上次不是故意的……弓子说着,将草稿纸包着的那六百块钱补课费掏了出来,扔进了脚下工具箱里,然后拔腿便跑。
夏高泉愣怔了,看看远去的身影,再看看工具箱里的一团纸,他竟然有些胆怯起来,等到小心翼翼地打开纸包,他完全吓呆了。
这城里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有,上次是有人好好的一板砖给他拍了个半死,这回好好的就有人给他送钱……夏高泉连忙站起来,朝弓子跑去的方向眺望,可城市的房子像乡下的玉米地,一猫腰就没影儿了。
他手里捏着那六百块钱,无法消化这又一件怪事。
当夏高泉摇晃着手里的六张百元钞票,神色亢奋地向秧子讲述上午的经过时,秧子正在水龙头下洗头。
秧子断断续续地听到了这样几个湿漉漉的词:六百块、高个子、粗嗓子、毛伢子……秧子忽然僵在了水龙头下,来路可疑的海飞丝夸张地鼓胀着泡沫,但瞬间即被自来水熄灭。
秧子被水滑的长发遮住了整个脸庞,否则夏高泉就会发现女儿的神色异常。
其实,秧子那天在学校告诉弓子,她父亲被打了,弓子当时异常的表情曾引起过她的疑惑。
回家后,秧子又听说,有人看见那个拍砖的不是染头发的那俩烂仔,而是一细长的青年,秧子就下意识地想到弓子;可她怎么也不相信会是弓子,或者说不愿意相信是弓子干的。
可现在,她不得不相信了……秧子将水龙头开到最大,她必须将自己的表情完全冷却了,才能面对老爸,她担心老爸从她脸上窥破她也道不明的秘密。
她喜欢弓子,弓子有着城里男孩的聪明热情,又不乏乡下男孩的野性。
弓子不像班上那些男生,要么黏黏糊糊,要么酸不拉叽的,弓子那细长的脖子和粗嘎的嗓音,总给她一种新鲜而安全的羞怯感。
但秧子不敢叫父母知道她喜欢任何男孩,因为他们送她进城并陪她读书,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考上大学后荣归故里,去洗刷没有儿子的“耻辱”,同时将苏家那一对男孩比下去。
父母不止一次跟旁人说过,他苏家有两个儿子不假,可那是两粒沙子,我们夏家只有一个女儿,可秧子是珍珠!在父母面前,秧子必须要发光,要灿烂,因为她是父母的门面。
心中喜欢的男孩必须藏起来,像一本与考试无关的小说,只能一个人偷偷打开来看。
自来水流淌的声音,终于让回家的母亲心疼如割,她冲过来关掉龙头,说,死丫头,头发里有什么,要这样冲洗,邻居说水又要涨价了,每吨涨一毛八。
夏高泉说,让她洗,一吨水不才几块钱吗?今天我遇见一活雷锋,给我送六百块,要洗多少头?秧子老娘根本不信,一边匆忙地张罗晚饭,一边说,我知道你的意思,秧子不补课了,省了六百呗。
夏高泉说,秧子补课费是老师垫的,我这是现金,你看!说着,将钞票在手里甩得劈啪乱响。
自打受伤后,夏高泉还是第一次这样开心,因此,妻子比得了意外之财更高兴,说,这城里坏人有,好人也有,人家看你顶着个破脑袋在街边修车,可怜你……我这围裙,不就是上次帮人家做钟点,主人家给的?夏高泉说,可那给钱的人,是个半大孩子,一脸的痘痘,说话跟刚学打鸣的小公鸡似的。
半大孩子?秧子老娘闻听一愣,忽然就将目光投向秧子,秧子,不会是你同学吧?秧子正用毛巾擦头发上的水,母亲这一问,吓得她手一哆嗦,毛巾差点掉了。
怎么会?秧子嗫嚅道,我同学怎么会送钱给你?他们一个个成天愁着没钱花哩!母亲说,那倒不一定,你们老师知道咱家的遭际,不是给你垫付补课费吗?不不!绝对不可能是我同学!秧子好像正被人揭短一样慌张,她冲过去抢下父亲手里的钞票说,肯定是恶作剧,钱八成是假的!我们班同学经常这样作践人……钱当然是真的,弓子送钱也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