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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工作的时候(2)

这样的事情以前也有过,当我来到我常待的角落时,看到我的“躺椅”已不再对我虚席以待,而是有了别人在上面歇息。面对这样的情形我无能为力,尽管那并不舒适的“躺椅”是我用木板石块和红砖一手搭建的,但它也并不因此就赋予了我独享的权力,我无法将占我领地的人驱赶出去。只是以往侵入我角落的人,多是一男一女,且也就在我的“躺椅”上或坐或卧。一般来说,一见到上述情况我总是扭头便走,我若不走没准就会惹来侮骂。可现在看到我的角落被人占了,我却并没立刻离去,因为此时待在这里的人不仅不是一男一女,也并没占领我的“躺椅”。我看到,站在“躺椅”前面空地上的那个男人,和我年纪不相上下,他手里挥舞着一把尖头铁锨,正一下下地在地上挖土掘坑。他扬一下铁锨嘴里“嗨”地轻叫一声,说不好是在运力还是在叹息。他手里的铁锨锃明瓦亮,透过树杈洒下来的阳光打在锨板上,能反射出刺目的光点。在他身后左右,上窜下跳地活跃着一条体毛黑亮的狗,那狗虽然个头较大(与一般宠物狗比),但并不显得如何凶蛮,在主人身边,它倒始终扮着一副亲昵昵娇滴滴的小鸟依人相。在离挖坑男人和半大黑狗几步远的地方,有一个长方形的黑布包裹摆在树下。

我对这个陌生的男人(以前在公园里我没见过他)在我常待的角落里挥锨掘地有些想法,我咳嗽一声向他走去。

是他的狗首先看到我的(挖坑男人肯定能听到我的咳声,可他没有回头)。一看到我,那狗即刻一改刚才的小鸟依人相,动作敏捷地跨前一步,挡在我面前。我的想法只能转化给狗了,转化成了对狗的恐惧。挖坑男人这时才站直身子,以锨拄地,一脸防范地打量着我。你,你能让你的狗,离开我一点吗?我说话的声音都打起颤来。挖坑男人想了一下,低声喝道,倩倩,回来。那条叫倩倩的黑狗回头看看主人,慢慢后退,退回到树下那个长方形的黑布包裹旁边去了,但还虎视眈眈地逼视着我。我不敢与倩倩对视,尽管它的名字很女性化,我只能看挖坑男人脚下的坑。那坑的开口约一米见方,已挖下去有两尺深了。从坑口的横切面看得出来,此地的泥土比较松软,上面一层被踏得较实的呈灰色,夹带着纤细腐朽的败叶残枝;越往下土质越黄,也湿润,稍粘稠,由于刚接触到阳光空气,新鲜得仿佛可以吞食。挖坑男人大约感觉到了我的出现并无恶意,他便抹把头上的汗,又开始挥锨挖土了。

他不理我,使我变得非常无聊,一无聊想法就重又聚上了我的心头。请问,站了片刻,我开口问,你为什么,在这挖坑?挖坑男人没有看我,看了一眼旁边的倩倩。倩倩似乎又要跃跃欲试了。我忙说,我只是随便问问,没别的意思。我往“躺椅”那里挪了两步。这个地方,是我平常看书的地方,那椅子,都是我搭的……你——你喜欢这里?挖坑男人再度拄锨站直了身子,听声音他的态度友好了一些。是呀,我赶忙说,这里肃静清爽,好像风水都好,所以你在这挖坑……是这样,那对不起了。挖坑男人彻底卸下了脸上的警惕。我不知道有人固定来这里,我也觉得这里挺好,才来挖的。我在这公园找一早晨了,才找到这么一块让我满意的墓地……墓地——我惊讶地叫了一声,那条叫倩倩的黑狗也叫了一声。我再跟你说句对不起行吗?挖坑男人仍面无表情,如果我找到这里时你已经待在这里了,我是不会在这里挖的,可你看——是的,对于一个想要挖坑的人来说,是没有道理把一个初具规范的坑轻易放弃的。看来我已无法阻止这个男人继续把我的栖身之所变成墓地了,我只能怪看门妇女和摇轮椅的男人耽搁了我来这里的时间。

也许是挖坑男人“墓地”的说法引起了我好奇,也许是我想在曾属于我的角落再多待一会儿,反正我没走,我默默地坐到“躺椅”上抽烟。挖坑男人不会没想过要把我驱走,但他犹豫一下后就又继续挖坑了。看来他是个挺讲道理的人,他为侵略了我的领地感到不安。

由于土质松软,铁锨锋利,又过了不长时间,土坑便被挖好了,方方的,深深的,确实像口小型棺材。挖坑男人再次拄着铁锨打量他的劳动成果,本来一直待在几米开外的倩倩也凑过来低头向坑中嗅去,我也好事地探头探脑。我看到,土坑没什么特别之处,唯一值得人多看一眼的,是坑底一条几乎与泥土一样颜色的蚯蚓那种雍容大度的爬行动作。挖坑男人扔下铁锨,哈腰梳理倩倩的体毛,等坑底的蚯蚓消失之后,他才纵身跳进坑去,起来蹲下地前后察看。他目光挑剔,一丝不苟,间或还从兜里掏出把水果刀修理坑壁。在他做这一切时,倩倩十分安静地蹲在坑边,头也像他一样微微低垂,似乎满腹心事,淡黄色的眼睛半开半阉,脉脉含情地凝望着他。挖坑男人爬出坑来,让倩倩趴下,从兜里掏出一条天蓝色的窄布条(女人的发带?),松松捆住倩倩的后腿,又示意倩倩跳进坑里。倩倩显然不大情愿,不过它还是遵从了主人。它跳进坑里,眼中布满惊慌和胆怯,紧张得呼呼大声喘息。但随即挖坑男人又指示倩倩爬出坑来。这一回倩倩高兴了,它使劲抖掉身上的湿土,向上耸耸脊梁,四足发力纵身起跳。可虽然它是全力上窜,却没能顺利攀上坑壁,再用力一窜,还是重新掉回了坑底。是捆绑住的一双后腿限制了它的能力发挥。挖坑男人指指倩倩,慈爱地低声骂了声笨蛋,然后把铁锨探进坑去。倩倩赶忙用两只前爪搭牢锨背,借助挖坑男人的拉力和两只捆在一起的后爪的蹬力,踏上坑沿,跃出了土坑。倩倩一出土坑便如释重负,撒着欢围着挖坑男人转起了圈子。用牙齿轻轻拉他的裤角,用舌头反复舔他的手背,又把身子一下一下地朝他怀里偎去,好像在埋怨又好像在致谢。

挖坑男人拍拍倩倩肥厚的臀部,倩倩善解人意地靠到一旁,静静地看主人打开那个长方形的黑布包裹。我的视线也被那个黑布包裹吸引了过去。那个长方形的包裹一除去黑布,露出来的是一只镂花木匣,我分析了一下,认出那是一个精致的骨灰匣,我甚至还看到了嵌在匣上的一帧照片。我猜到挖坑男人为什么要把这个土坑称为墓地了。我一时感到羞愧难当。一个满面忧凄的人在这公园里掩埋亲人(至少是亲近的人)的骨灰,我却悠然自得地坐在一旁看热闹,我觉得我真变成一个无聊之人了。我忙悄悄挪步,想离开这个我也许永远不会再来的熟悉的角落。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我震惊,让我很难置之不理。我看到,当挖坑男人紧紧拥抱了骨灰匣后,就把那木匣塞给了倩倩。倩倩也像它的主人那样把骨灰匣紧搂在怀中,神色庄重地注视着挖坑男人。挖坑男人泪流满面,紧咬着嘴唇,把抱着骨灰匣的倩倩抱进怀里,紧紧搂着。骨灰匣在倩倩怀里,倩倩在挖坑男人怀里,挖坑男人慢慢向土坑走去。我站在距土坑几步远的地方看着这一切,心脏一点一点地揪了起来。你——我声音走形地叫了起来,你要干什么?挖坑男人看我一眼,但并不回话,他把抱着骨灰匣的倩倩放进了土坑,这才难以抑制地抽泣起来。他边哭边用双手往土坑里填土,同时在叫着倩倩的名字。倩倩,倩倩,他哭着叫,倩倩,倩倩……我向他扑去,想阻止他对狗的活埋。可他使劲把我甩开,你别管我!他发疯似的冲我叫喊,你不要管我!还将一把沙土向我扬来。我揉去眼里的沙土以后,再次靠向挖坑男人。这时,在挖坑男人颤抖的手下,一捧捧泥土正流向坑中,湿润的泥土像液体一样,均匀地覆向了倩倩和它怀里的镂花骨灰匣。而此时的倩倩却不喊不叫,不挣不闹,也不再像前一次跳进坑后那样试图逃走了。它似乎已对自己的使命了然于胸,任泥土逐渐掩埋了它的后腿尾巴和屁股,它却只是紧抱着骨灰匣卧坐于坑底,神情肃穆,纹丝不动,成了那方镂花骨灰匣的忠实卫士。

这样悲壮的场景惊心动魄,我的眼里也流出了泪水。我声嘶力竭地对挖坑男人喊,你用锹埋吧,你快点埋,你不要让它多受折磨……

可就在这时,就在我拿起铁锨想去帮那个挖坑男人时,我和挖坑男人都注意到了,坑中的倩倩有了异常反应。它的耳朵竖了起来,一双眼睛机敏地转动,身子也在泥土中使劲上拱,口鼻中呼呼的喘息声陡然加大。与此同时,我和挖坑男人也都听到了,我们身后传来了喊声:好哇,躲这来了,你躲到天边我也找得着你!

我和挖坑男人同时回头,看到是三个彪形大汉冲了过来,发出喊声的是三人中为首的那个胖子。在他们身后,还有一辆蓝色长箱货车若隐若现地停在树丛外边的草坪上。

我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我想挖坑男人肯定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一定还知道,再次用手填土埋葬倩倩已来不及了,他必须接受我的建议,以锨代手。可是用铁锨向坑中填土也来不及了,走在前边的胖子发现了挖坑男人的企图,他冲上来三把两把就抢下了铁锨。你这性质可就变了,他一下一下地晃着铁锨说,你要私藏非宠物狗,这是对抗政府。与此同时,那两个随从已贴近坑沿,用一张大尼龙网去罩倩倩。困在坑中的倩倩不会不明白它的处境,不会想不到应该逃跑。可它的后腿被发带捆着,它还要保护怀里的骨灰匣,因此它只能束手就擒。胖子手下的两个随从用大网把倩倩拎出坑后,看看它被捆住的后腿,就没再绑它,他们冲车那边喊能开过来不。挖坑男人脸色苍白,他嘴里叫着倩倩倩倩,去接倩倩怀里的骨灰匣,并拥抱倩倩。三个大汉相视大笑,嘲弄挖坑男人的人狗情长。

由于挖坑男人要从倩倩怀里拿出骨灰匣,所以他得把罩在倩倩身上的大网褪下一些,而把大网褪下以后,他也才能更方便地拥抱倩倩。为首的胖子注意到了挖坑男人在褪倩倩身上的大网,他张嘴制止。可他的制止已经晚了,只见挖坑男人右手一弯,忽然掏出水果刀来,不顾一切地刺向倩倩。三个大汉哎哎哎喊着扑了上去,使挖坑男人没法拔出刀来刺第二下,倩倩惨叫着跳到了一旁。这一回倩倩大概是想跑了,可是挖坑男人的厉声大喝使它又停在了原地:倩倩,回来!挖坑男人也站了起来,而且他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已操起了那把刚才还在胖子手里的锋锐铁锨。手持铁锨的挖坑男人环视周围,涂抹在他脸上的泪水和泥土把他搞得面目狰狞。周围的男人都不敢靠前了(包括那三个大汉也包括我),只有倩倩拖着还插在胸前的水果刀和流到地上的血水向他爬去。趴下,闭上眼睛!他又喊。倩倩最后看他一眼,趴到他脚下,闭上了眼睛。这时那三个大汉醒过腔来,一齐喊叫着向前扑去。可来不及了,他们抓住挖坑男人时,挖坑男人已扔下铁锨瘫在了地上。而在此之前,他高扬的铁锨早就把倩倩的半个脑袋劈了下来。那一刹那,皮肉与利刃相交,发出一声裂人心肺的巨大声响,倩倩的半边脸眨眼之间便飞了出去,涌出的鲜血四处溅迸。倩倩的身体随着咔嚓嚓的巨大声响,先是轻盈地弹跳到空中,接着又重重地跌回到地上。

这时停在远处的那辆蓝色长箱货车已经辗压着青草开了过来,胖子拎着挖坑男人的脖领子把他从地上拉起。他妈的,胖子说,本来老子是只管狗事不管人事的,可你妨碍公务,老子只能连你一块管了。胖子扭头吩咐他的随从,都带走,死狗活人都带回去。挖坑男人挣扎着喊,骨灰盒,骨灰盒……可没人理他,他被拖向货车。你和他一块的吗?胖子都走到货车跟前了,又回头问我。不,不是,我节节后退着说,不是不是不是……

一般常来八一公园消磨时光的人,不管由南门进园还是北门进园,都能目的明确地分别奔赴三个地方:唱歌跳舞扭秧歌的人去“百鸟坡”,聊天说话侃大山的人去“喷水池”,打牌下棋玩麻将的人去“小石林”。而像我这种,像摇轮椅的男人和(活着时的)玩健身球的老人这种耍单帮的,分散在上述三个地方之外的偏僻角落的,也有一些,但数量极少。当然还有个别偶尔来公园走走看看的人,可他们不管是出现在百鸟坡喷水池小石林这样热闹的地方,还是隐身于鲜有人迹的某一个角落,常来公园的人总是一眼就看得出来他们是自己领地的侵入者,因而与他们极少发生联系(如果时间一长他们由侵入者变成了常客,那就是另一回事了)。现在就是这样,当我裹携着满身血腥气慌慌张张地向小石林区域走时,一个独自坐在一株大树下的老人离老远就冲我招手致意,而对他附近一个好像在跟他说话的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则不理不睬。那中年男子尴尬地置身于我和老人之间,待我经过他身边时,他又转而与我搭话。请问,他说,我从哪条路能绕到西门去?他穿了一身浅色西装,头发梳得很亮,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手里还拿着一本黑色硬壳封皮的厚书。我不像独坐树下的老人那么欺生,虽然我恍恍惚惚心神不宁,可我还是停下脚步,告诉这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八一公园没有西门。八一公园只有南门和北门,我对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说,你要是想从这里出园,走北门较近,然后我为他指引了方向。离开他后,路过独坐树下的老人时,我只冲老人点了下头,没有表现出停留的意思。可老人却大声把我叫了过去,继而又大声说,刚才那边有一对搞对象的,老人指指一小片树林,可这个家伙躲起来偷看,把人家吓跑了。老人的声音非常宏亮,肯定能传进那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耳朵里去,可他假装没有听到,或假装是认为老人在说别人,只顾更加狼狈地沿着我指给他的道路朝公园北门走。对老人的话,我没法做出正面反应,他这样刻薄让我都难堪。其实活跃在公园里的许多常客,都心照不宣地有着偷窥爱好,这老人就是一个偷窥老手。但现在他却毫不留情地嘲弄一个新手,太过分了。为了不让老人看出我对他的鄙夷,我笑着问他水井那里是不是有水。我得洗把脸,我说。可说完不等老人回答,我就径直向前走去。我知道,水井那里肯定有水,我的问题无需答案。

我在进入小石林区域前,拐个小弯,找到了作为我的目标的那口水井。以前这个水井的粗水管子陷在井里,开关皆由公园里的人控制,据说是防火用的。后来小石林的常客们集体上书公园方面,要求接出一个水龙头供游客取用,公园方面接受了常客们的建议,从水井里接出一只开关可由游客控制的细水管子。当时别的常客们给公园上书征集签名时,我拒绝了,现在我打开细水管子,享用着里边流出的清水,像做贼一样。

其实我的手上脸上什么也没有,没溅上泥更没溅上血,可我觉得我的手脸都肮脏至极,泥土味和血腥味仿佛渗进了皮肤。我便一遍遍地使劲冲洗,最后搓得双手和两颊都麻木了,我才好像忘掉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我来到小石林时,构成所谓石林的那些石桌石凳旁都挤满人了。我没在这里参加过棋牌游戏,但我知道,说这里是个公开的赌场也不为过,因为他们输赢是动钱的。当然输赢极小,玩上一天,有个十元二十元的出入也就顶天了,不像我们机关里有些同事,扑克麻将的玩上一把,进出都不止十元二十元。我们机关里的棋牌游戏我也没参与过,但他们的赌价人所共知。我站在小石林的边缘,看看眼前那些黑鸦鸦的脑袋,又看看远处隐约可见的喷水池里雕像的顶部,想不好是该绕过小石林径直去往喷水池那边,还是先在这个我不感兴趣的棋牌堆里闲逛一气再往西走。反正我总归是要往西走的,越往西走,就会离我平常待的角落越远,离土坑狗脑袋和骨灰匣越远……当然了,离摇轮椅的男人也会越远。

在小石林这里,玩扑克麻将的明显比下象棋围棋的多,这一看便知。因为这里的石凳石桌完全被玩扑克玩麻将的人给占领了,他们一伙至少四人(不算观战的)的格局形成了小石林的主要景观。其次再多的是下象棋的,他们席地而坐或者而蹲,下的不少,围观的更多。再其次多的是一些玩“下五道”或者“憋死牛”的老人。这样的老人大多衣衫褴褛,形容丑陋,肯定是因为买不起赌具,便因陋就简地在地上画出格子,以细树棍和碎石头作为交战武器。规模最小人数最少的是下围棋的,只有三伙,周围还基本上没有看客。他们集中在小石林与旁边那片树林接壤的地方,安安静静,无声无息,与那些热热闹闹地打扑克搓麻将下象棋的人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身不由己地朝围棋圈子凑了过去。

事实上,扑克麻将象棋包括“下五道”和“憋死牛”,我都会玩,只是不会下围棋。可现在,我却像个真正的行家那么蹲进了围棋圈里,专注地观看,默默地思考,甚至还遗憾地叹了口气。你知道,对于围棋我一窍不通,我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只能是因为别的事情。是的,我是想到了别的事情才叹的气。我是想,围棋这种东西多简单那,黑子白子,横线竖线,不像扑克象棋麻将,JQK车马炮中发白什么的名目繁多玩法复杂;可复杂的扑克象棋麻将我都会玩,却惟独玩不好这简单的围棋(我也没学过),因此我遗憾,因此我叹气。可我身旁下围棋的人不知道我为什么叹气,那个捏着一枚白棋子的年轻人正举棋不定,听我叹气,便看我一眼。没戏了哈,他冲我小声叨咕一句,然后把手里的白子扔回了棋盒。我看得出来,他认输了。我想解释一句,想告诉他我并不是因为看出了他败局已定才叹的气。可这时他对面那个执黑棋的男人已经站了起来。胜你一盘不容易呀,他捶着后腰说,总算捞回来一局。年轻人仍然低头看着棋盘。我这块棋跟你交换得太亏了,他指指棋盘一角说,然后又说,再摆一盘?站起来的男人又伸了伸胳膊。不来了不来了。现在回去都有点晚了。说着他拎起地上的皮包,说声再见转身走了。

年轻人眼巴巴地看着远去的男人,我则全神贯注地看着棋盘上参差错落的黑白棋子,我觉得那些疏密相间时断时续的黑白棋子就像什么特殊的符号,施放出一种神秘的力量将我抓住。

怎么样,咱俩来一盘?我身旁的年轻人已收回目光,转而看我。我……我这才回过神来,我,不行……没事,他以为我只是一般的客套,咱不动钱。说着他弄乱了棋盘上的棋子,把白的拢向他那边,把黑的推给我。真不行,我说,我得马上回家,还有事呢。咱快点下,他说,总看见你,可没跟你交过手。我一边帮他把黑棋搂进靠近我这边的盒子,一边还是说不行真有事,我已经不好意思说我不会下了。年轻人有些不高兴了,师傅你这人干嘛这么外道,就一盘棋呗。他把白棋盒向我推来,你来白的,他说,你看他们都正下呢,你要不来,我也干闲着。我赔着笑说,我不是外道,真有事。我又说,你要是还想下,我倒想麻烦你往老杨树那边走几步,和我一个朋友交交手去。听了我的话,年轻人的身子坐直了一些,你朋友?他在老杨树那?下棋怎么不来这里?我顿了一下,没把摇轮椅的男人不来这小石林下棋的理由和盘托出。以前我也问过他和玩健身球的老人这样的问题,玩健身球的老人倒没说什么,可摇轮椅的男人却激烈地说,我们上过战场流过血的人,和他们搅和什么?好像是不屑与凡人为伍。但现在他已没了玩伴,我若把这年轻棋手介绍给他,想来他是能接受的。我朋友是个行走不便的残疾人,我说,他在老杨树那边下棋下习惯了,麻烦你走几步去他那吧。我的态度非常诚恳。年轻人回头看看他身旁的另两对棋手,随我站起来,同时把棋盒棋盘都收进了一只布口袋里。可是——年轻人还是有点不解,他总在老杨树那边下棋,不就说明他有对手了吗?我把一支烟向他递去,又帮他点着。是的,我说,原来他是有个棋友。可是——在“可是”的后边我迟疑了一下,说,可是那位老先生最近身体不好,不能来公园下棋了。我不想说那位永远让两枚锃亮的健身球滚动在手里的老先生已经死在了棋盘上。

我和年轻人一前一后地来到老杨树下时,我们看到,摇轮椅的男人正聚精会神地自己和自己下棋。他把棋盘横在身前的石桌上,左手执黑,右手执白,时而苦思冥想,时而双手飞动,我和年轻人都站得与他近在咫尺了,他也没有发现我们……师傅,我俯下身子轻唤他一声。他一惊,怔怔地看我然后看拎着围棋袋的年轻人。这位是我新结识的朋友,我给他介绍道,我请他过来和你下棋。年轻人礼貌地冲摇轮椅的男人点头笑笑,同时坐在了石桌另一头的大石头上。你摆的这是常昊和李昌镐那盘……可他话没说完,就被摇轮椅的男人给打断了。请站开点,摇轮椅的男人凶巴巴地说,我不想让别人影响我下棋。

年轻人让摇轮椅的男人气得干吧嗒嘴说不出话来,我也又气又急无话可说,摇轮椅的男人却没事一样,依然自己和自己下棋。我只能拉着年轻人离开战场,请他原谅我和我的残疾朋友。年轻人气鼓鼓地不再理我,说了声操就自顾走了。我没去追生气的年轻人,我觉得事情就到此为止也没什么不好,毕竟年轻人陪我回到了战场,也就等于把我送到了以前我常待的那个角落,现在我已经不需要他了。这时我又闻到了泥土味和血腥味,可这时的我已不再害怕,也忘记了有可能出现的牵扯瓜葛。我就像一条倩倩的同类,朝那股混杂在一起的浓郁气味奔了过去,奔向曾属于我的角落。

现在我那个隐秘的角落一片狼藉,似乎将其更名为屠场或墓地更恰如其分。在我“躺椅”前边的空地上,历历在目的是土坑、土、倩倩的半个脑袋、沾满红色血水白色脑浆的铁锨、被风刮得缠到一棵树根上的黑布包袱皮和倒扣在地上的长方形镂花骨灰匣。我先把镂花骨灰匣捧了起来,看到骨灰匣的盖子正中,镶了张年轻女人的彩色照片,照片下边是四个工整的小字:倩倩永生。我端详一会儿那张照片和照片下边的工整小字,将骨灰匣轻轻放入士坑,然后,又想一下,我捡回缠绕树根的黑布,包上倩倩(狗倩倩)的半个脑袋,用那把曾经为人倩倩(骨灰匣里)和狗倩倩(黑包皮里)挖掘坟墓的铁锨托着,将它们也一齐安置进土坑。这样,需要掩埋的都已摆在坑里,只有不想被掩埋的我留在坑外,我起身从我的“躺椅”上拆下一块宽木板子,以板为锹地向坑里填土。片刻之后,在这个曾经属于我的角落里,凸起了一座小小的坟冢。

喷水池里并没有水。也不是总没有,每到夏天,有三个月的时间是要放水入池的。可现在是春天,春天虽然已经花妍草嫩了,照理说若再能配上一池绿水,会使整个公园都更加生机盎然。可不行,规定了要到夏天放水就得等到夏天,即使是花妍草嫩的春天,也只能和萧瑟凋败的秋天、和冰雪覆盖的冬天一样,让喷水池只作为一个干涸的大窟隆十分刺眼地镶嵌在八一公园的中心部位。喷水池的外围是一圈不足一米高的红砖护墙,其高度和宽度都适宜屁股的需要,所以在春秋冬三个池里无水的季节,它们的功能与椅子相同(夏天池里有水时它们会湿漉漉的)。红砖护墙的里边是深度超过一米的水池子(蓄上水后池水不会达到这样的深度),水池子的水泥池底颜色陈旧,有的地方已龟裂爆开,袒露出形状欠雅的翻浆泥土。另有一些不应该属于水池子所有的东西也散扔在池内,那是报纸杂志食品袋易拉罐面包馒头枯枝败叶一类的垃圾。在水池子中心,站立着一尊军人的雕像,三个军人背靠着背,抱枪面朝三个方向。夏天时水池子里边荡漾的池水,就是从这三个军人的枪管里喷出来的。

这时我已来到喷水池的红砖护墙旁了,一边点着一支香烟,一边顺势坐到了铺在护墙上的一张报纸上。一般游人在护墙这里落坐时,屁股下边都爱垫张报纸垫本杂志,如果他们离去时不将那报纸杂志一并带走,而报纸杂志又没被风刮进喷水池里,那么后继者来这里闲坐就不必再垫新报纸新杂志了。现在的我就是这样。抽完烟后,我从兜里掏出一份报纸读了起来。

这报纸本来不是我计划中的读物,是我带在身上准备往哪坐时垫屁股的。一般情况下,报纸我都在办公室看,来公园时,我兜里总揣本英文书或德文书,书才是我逛公园的借口。可此时我屁股下边已经有报纸了,而我揣在兜里的报纸又鼓鼓囊囊地太占地方(我兜里揣的书是英文版的《生化理论对进化论的挑战》,它又薄又窄,不占地方),我就想利用它一下后好赶紧扔掉。报纸很新,一共十六版,是昨天晚上到的。如果今天早上我离开办公室时不把它带走,和我同一办公室那些白天上班的人就会反复读它(也读今天上午送来的更多的报纸),并且不用一天工夫,就能把它读得很旧,旧得如同喷水池肮脏的池底。刚才我说过,平日在办公室里我也读报,而且我的许多生活常识和人生经验(间接经验)都来之于报纸。可尽管这样,报纸也从来没对我产生过那么大的吸引力,以至于会被读成色情画报的模样。我读报纸的方法一般是这样的(以现在手里这份报纸为例):把一份报纸从中间展开,首先呈现在我面前的是8版9版,而1版16版则暴露在整叠报纸的最外端;这两版被我扫上一眼后,如果没有我感兴趣的文章,我就迅速将它移到整叠报纸的最外端,使7版10版暴露在外边,而我去读6版和11版。以此类推,读完2版和15版后,我把整叠报纸翻掉过来,再从1版和16版读起,使8版9版先朝向外边,然后我读3版和14版,使2版15版朝向外边……

报纸上的图文虽然塞得挺满,但让我感兴趣的内容其实很少。这会儿就是这样,我都读到7版10版这一面了,才找到一篇可读的文章。这篇文章的题目叫《伏案疲劳消除法》,我溜了一眼,知道它对我这种常年坐办公室的人会有些帮助,它介绍的方法都简单易行。比如,两手酸累怎么办?它告诉你,两手掌相合,来回快速搓动十秒,使掌心产生强烈热感,再将双手摇动十次,重复数遍。再比如,困乏欲睡怎么办?它告诉你,将身体坐直坐正,双肩后弓,下胯微收,双臂下垂于躯干两侧,手心向后,然后用力收缩背部、臂部、肩部和颈部肌肉,坚持十二秒,再放松十五秒,重复数遍。还比如,眼睛胀痛怎么办……我把这篇文章读了数遍(要是在办公室,我会将它剪下保存),估计已经基本记住了,就将这张报纸挪向后边。可这时我忽然听到报纸的另一面有人说话,别盖上别盖上别……我忙把手里的报纸整叠移开,我看到,在我面前,竟蹲着个长了张娃娃脸的青年妇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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