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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只当又扶了一次贫吧……!!!

郎山脑袋上也挨了好几土坷垃,但他没事,他自称自己的狼头硬,砸不坏。他坐车从医院往县委大院返,拐上临河路,老远的就见县委门前围着不少人,他不由地愣了一下说:哎哟,动作挺快,都上访来啦。秘书李小平是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儿,还戴个眼镜,他瞅瞅说:不像,有吊车。

郎山也看着了,好像是在吊石狮子。郎山心里说这是怎么回事,让他们搬,谁也不搬,后来我说不搬了,怎么又搬,这哪是搬石狮子,这是要搬我呀!他喊司机小童快开快开。小童这会儿开的是日本越野,一加油门,坦克似的闯过去。下了车,郎山一看是人大办公室主任苏勤俭在指挥吊车正吊呢。郎山一摆手说:慢着慢着,谁让你来吊狮子?苏勤俭满脸笑容,小跑上前说:郎书记,是这样,人大常委会认真研究了您的提议,觉得还是把狮子挪走好。这样可以密切与人民群众联系,可以改造机关工作作风,可以郎山说:还可以啥,还可以啥?你少在这儿给我摆道理。这狮子,我决定,不拉啦,就戳在这儿,你给我放回原地,一丝一毫都不能挪地方。苏勤俭说:郎书记,您是不是和唐主任沟通一下,这是做了决定的。郎山说:决定?谁让你们做决定啦?人大常委会是决定大事的,一个摆物放哪儿,还用人大做决定。县委楼里要改厕所,人大管吗?苏勤俭满脸涨红,结结巴巴地说:郎,郎书记,您这话有,有点过过分了吧。郎山转身喊县委办公室主任曲向东,曲从楼里跑过来。郎山训道:你是干什么吃的!人家把大门拆了,你也不敢哼一声!你躲在屋里观风景呀!我看你连条……

他差点就把那个狗字说出来。他没说出来,说明他很清醒。这一阵子,县人大的气势明显地占着上风。县委的干部多数都在静观局势的变化,看看这郎书记和唐主任最终谁是胜利者,谁是赢家。按说县委是一县的最高领导机关,县委书记是理所当然把握权柄之人,但青远的情况特殊,有挤走外来县长的前车之鉴,后人对此就不得不心存疑问。郎山看出自己这个办公室主任曲向东这一阵子还是挺卖力气的,所以,恶语到了嘴边,他又咽了下去,不过,他觉得此时此刻不发火不行了,唐文儒有些欺人太甚,说不定,小柳条村的麻烦,还与他有关呢曲向东在院里院外众目睽睽之下挨了训,自然就把气撒到苏勤俭身上,他上前没鼻子没脸一通好喊,说你是喝大河水长大的,管得好宽呀,人大给你开工资,你怎么管起县委的事来啦等等。郎山进了办公室,告诉李小平让曲向东说几句就行啦,要不招引人太多了,影响不好。然后,他就翻翻几个等着他批示的文件。其中有准备上报市委全年的工作要点,在农业中,有一个双五十工程,即全县搞五十万亩制种。搞五十万亩山地防沙治理。五十万亩制种是一个什么概念呢,简单说就是全县二十个乡镇的三分之二好耕地,将全部是种子田。按估算,一亩地制种比普遍大田增收起码是三百元,五十万亩就是1.5个亿。除去头年已经制种的二十五万亩,今年纯增收也在七千多万。郎山心里有点打鼓。这是他这个新官的杀手锏。他年初时就和田元明协商好干这件大事,田元明表示要全力以赴,如今一旦落实不下去,不用人家唐文儒撵,恐怕自己就得乖乖走人。这个计划在县委常委会上讨论时,谁都没说什么,只有庞大柱说声这里难度不小呀。当时郎山想到制种农民增收,肯定受欢迎,技术、原种以及收购有田园公司,产销两顺,可以说是万无一失,没有必要犹豫,所以,当时就拍了板。谁想到半道上杀出个孙猴子,小柳条一场风暴,会不会波及其他的制种基地,要是再出一两个小柳条,那可就麻烦大了。郎山拿在手里的签字笔分量好像格外沉。他太明白了,只要把自己这两个字往右上角一签,这就等于立下军令状了。

到时候,市里就会跟踪检查,每季度每月份要你的落实情况汇报,到年底还要全面考核。当然,增加农民收入这一块儿不像其他指标那么较劲,原因也很简单,像财政收入啦税收啦什么的,最终都得见到钱,你在那上吹牛,末了没个不露馅的。农民收入就不然啦,比如说某乡人均年收入实际是一千五,你愣让他报两千,报也就报了,谁还真的那么一家一户去核实。当初秦宝江和武连升他们弄小康县时,就是在这上面打的马虎眼,人均收入一两年间翻了好几番,结果倒是把那称号弄到手了,可下面的意见却大了去了。郎山把唐文儒得罪了,就跟这事有关,前些日子,省里搞扶贫攻艰计划,凡是贫困县,起码都能得到几万的资助,有的一个村甚至就能得到一百万,目的就是要从根子上改变面貌。遗一下青远不划算了,实际比兄弟县强不到哪去,好几年大部分乡镇又受旱灾,却顶着一个小康县的帽子,于是就一分钱好处也没有。全县开经济工作会时,各部分纷纷叫苦,全年的财政盘子怎么也平衡不下来。庞大柱一来有点小口吃,这一着急,差点成了大结巴,讨论时说这、这、这个难题,本、本来是早郎山听着着急,就接过话头儿说是早做下的病。说当初有人吹牛,后来就得有人受罪,老天爷有眼,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这会儿都报在咱们头上了。他还没敢点名道姓,也没说太多,甚至也就是顺嘴发点牢骚。结果,很快就传到唐文儒那去了,唐就不干了,绷着大脸找郎山,说你是县委书记,你说话要注意,这不仅关系到青远的形象,还关系到秦市长的声誉。郎山当时也没给唐好脸,说我言责自负,用不着别人限制我讲话,你也别拿谁谁来压我,我也不是冲着谁来干这个县委书记,你要瞅着我不合适,跟市里说说把我换了,我还求之不得呢,省得在这儿看人家脸子给人家擦屁股。这也就是郎山,换个人谁也不敢说这话。不过,唐文儒更老道,说你也别把自己看成一朵花,把别人看成豆腐渣,说我们吹牛,有能耐你玩把实的,一年把农民收入增加个二三百,要是那么着,到年底我老唐亲自上门负荆请罪。

话到这份儿上,郎山就没法往后退了。他带人到各乡镇到各山沟里转,按他的话说,那些日子他就像狼似的蹿来蹿去。结果收获还真不少,在山上定下搞防沙治理工程,此工程可以争取国家投资数千万,老百姓既把自己家门口荒山治了,还得到工时费,一举两得,上下都欢喜;此外,在山下,在柳河镇,又定下扩大制种范围的计划。当时柳河镇党委书记兼镇长刘爽说将把一万亩制种田扩大到五万亩,由此人均收入就增加二百元。这让郎山心花怒放,和县长庞大柱等一商量,就决定大干这活儿啦。当然,尔后他先找县种子公司的经理许大昌,问他能不能承担此任务,许说县种子公司让田园种子公司快给顶垮了,眼下在县里只能找一个人开的种子公司,这个公司的名字叫永盛。郎山就想把永盛的经理唐成业找来谈谈,无意间他问了句这唐成业跟唐文儒没有什么亲戚关系吧,结果正让他问着了,李小平说唐成业是唐文儒的二小子。郎山当时就把这想法给毙了,随后就找了田元明。再后来就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郎山以为不会出什么乱子,心里渐渐踏实,就想把全县工作好好理一下,与唐文儒的关系,也想找个机会缓和一下,毕竟自己已经当上了青远的书记,一时半时也走不了,咋也得把人事关系搞得顺当一些才是。不料春雷炸得响,小柳条率先发难,要把挺好的局面捅个窟窿。郎山开始挺冷静,想通过法律解决。但法院回答得很坚决,不受理。问为什么,说这是法院的权力。郎山急了,知道是唐文儒搞的鬼,但一时也没法子。后来他下狠心,想动用行政手段一举扑灭这个能引发大火的火星子,偏偏市里来电话,让郎山等着,等来等去要是等着秦宝江也就好了,哪怕是挨顿训也行,该承认错误就承认,挨领导批评不寒碜。结果最让郎山憋气的是,等到最后是秦宝江的秘书小黄通的话,小黄说我转达秦市长的指示:希望郎山同志今后讲话要注意影响。 米 花 在 线 书 库 http://Book。MIHuA。Net

差点把郎山的鼻子气歪了。这他妈的也太小瞧人家,也太摆官架子啦,也太牛啦。就这么一骂,他原先的那点顾虑也骂没了,到了小柳条村,下了车他当然没好脸,没好气,好像吃了戗药似的

郎山心想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呀,双五十工程,在会上都说出去啦,就得硬着头皮干啦!他狠狠心,在文件上写:同意上报。然后签了自己的名,随后就让小李拿到办公室去印发和上报。

此时,大院里的起重机声已经消失,看来曲向东已经把吊狮子的事平息了。郎山抽着根烟站在窗前望望,一望他就愣了,两个石狮子倒是还在院门外立着,可是都不是面朝前方,而是腚对腚,一个朝东一个朝西。

郎山转身就要去办公室问这是咋回事,这不是糟践县委县政府嘛。还没等他出去,办公室门开了,一个人的大肚了先进了来,毫无疑问,这是庞县长庞大柱。人们说庞县长是人没到肚子先到,同志未到,这个先到,报表未到,数字先到。这三到,概括得挺准。肚子先到,是说他肚子大且鼓,走道腆着,门开先见的不是脸而是肚子。第二个是说开会讲话,他口吃,爱在讲话开始加上这个这个的,一说就成了这样这个,同志们。第三则是说他的长处了,庞县长记忆力极好,尤其在数字上,他能把全县各乡镇人口土地财政税收计划生育乃至大部分村民组人均收入,都记得清清楚楚,还能由此推算出许多重要的数字。往往是各种报表尚未汇总,他肚里的数字已经排列整齐,用哪组哪组就跳出来。说老实话,就这点,在青远无人可及,当初他从基层上来,这一手可给他做了脸。有一年省长来视察,张嘴就问全县有多少亩河滩地,秦宝江、武连升、唐文儒都傻眼了,时任副县长的庞大柱说了个这个,接着就说全县一条柳河三条支流四百一十条沟,总共能耕种的河滩地十二万零六百亩,半淹地五万六千一百二十亩,还有石头河床长多少公里宽多少米,折合多少亩等等。说得在场人都愣了。省长不信,笑道你这是看我没法核实吧。庞大柱说这个你要不信,我给您说说全省的数儿,接着就把全省十年的财政收入说了一遍。省长听完问随着来的财政厅长对不,厅长说神啦这是电脑呀。打那,庞大柱就出了名,要不是他没学历又没风度还结巴,早让上面要走了。不过,后来他当了县长,也算可以。

庞大柱嘴里说:这个,不、不、不好呀,郎书记郎山说:我还活着呢,别给我念丧音。

郎山听得脸都红了问:有几个?

庞大柱咽口气,用手;疑个八字说:八个,都闹事。我算啦,如果受、受影响,咱五十万亩,就只能确保二十点一六万亩,大约损失百分之五十点

郎山急了说:行啦,你别多少点多少点啦。你是县长,你得赶快想办法呀。

庞大柱说:办,办法已经想了,我已经派人下去,要求各乡镇干部全部住在村里,做,做工作,抓落实。

郎山说:我看咱们县里也要组成工作组,分片包干,责任到人。

庞大柱说:这,这办法行,我,我这就去落,落实。不,不过,我还有件事想跟您商量一下。

郎山一下就明白他要说什么,就说:是不是那个永盛种子公司?咱们已经和田园签了协议,用人家的种子,人家负责技术指导和管理,最后还负责收购那个永盛公司他有这能力吗?他头年的种子都没卖出去,都剩下了,咱们不能用他。

庞大柱咽口唾沫说:这,这个吧,不,不用他也行,可他毕竟也是干种子生意的,又是唐主任的小子,看看能不能为田园代理一部分。

郎山问:我要是不同意呢?

庞大柱说:那,那就麻烦了,有人把田园都告到法,法院了,说头年收购延期,致使种子变质降级,要让田园赔偿损失。

郎山说:让田园赔损失?头年我没来,我管不着。

庞大柱说:那,那是。可,可是一,一旦打官司,田园成了被,被告,制种的就心不安,怕秋下又吃,吃亏郎山忽悠一下就转过个来,沉了一会儿说:让永盛做代理,就能不告?

庞大柱嘿嘿一笑道:郎,郎书记,您怎么一下就把窗户纸给点,点,点破啦,哈哈。

郎山顿时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他又觉出自己已经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天呀,莫非自己已经陷入人家早已设好的连环套田元明凭着多年的经验,敏感地意识到自己眼下已经踏入了雷区。

走在青远熟悉的老街里,手机不停地把各方面的信息送到他这里来。他有自己的耳目。自从田园公司搞了股份制改革,并从世界最大的美国环球种子公司引来资金进行全方位合作之后,他就觉出必须有自己的情报人员。这些情报人员除了大部分人坐在办公室里或从电脑或从报刊杂志了解全球种子市场的情况,以及亲自到国内外种子产地了解本公司需要的东西,还有一些人是在田元明直接控制下,专门研究和了解场面里的事。场面这个词是田元明起的。原先叫官场,田元明觉得太直白,让别人听了好像是什么特务机构啦,就不那么叫了。场面上的事看起来与经营种子毫无相干,最早田元明也不大明白这里的联系,后来他经历了几次痛苦的教训,几场官司败下来,数百万赔款被划走,他才猛然意识到政治和经济原来是那么紧密不可分离。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青远县唐文儒的二小子唐成业办着永盛,如果唐文儒仍然当着书记,你田园的种子怎么会顺利地播到青远县的大地里呢。头年这个县的部分种农状告田园,说收购延时又压级压价,本来不是那么个情况,田元明准备了很详细的材料,又聘请了北京的名律师,结果一开庭就连着失利,最终败到二审,好几百万就输进去了,律师连代理费都不要了,说这哪是打官司,简直是人家联起手来吃大户呀。所以,田元明当时就憋了口气,一定要让唐文儒从书记的位子上挪挪窝。为此,他鼓动时任副区长的郎山到县里去干一把,一旦郎山动了心,上面也有这个意思,他又走了些关系,最终促成了这件事。但这一切,他并没有跟郎山讲明,生意场上的经历告诉他,讲明的只能是最后要定的价钱。为什么要和怎么要,是不能和别人讲的,讲了,他就要失去对你有利的收益。

青远曾是田元明插队的地方,只不过他插队的名叫杏花河小村远在一个很偏僻的山沟里,山地陡得连制种的条件也不具备,否则,田元明肯定不会让的乡亲失去增收的机会。不过,他基本上是每年春节前,都给那个村送去一些米面衣服什么的。他一想起插队时乡亲们的照顾,他的心就软下来,头年输官司的怨恨也就淡了许多,自言自语的话,就是只当又扶了一次贫吧。

两条分量极重的消息

不过,眼下他听到的情况除了从美国加利福尼亚送到中国口岸的玉米,报价只有人民币两角九分,以及地处河南的中原种子公司新育成的杂交玉米豫王52号今春将大面积制种,明年肯定在种子市场产生强烈的价格战之外,他还听到另一个信息,塞上市人大会准备召开一次特别大会,是专门为秦宝江任市长而开。再有就是唐文儒有可能调到市里任农业局长。

这两条消息,分量极重,让田元明有些吃不消。走到老街罗锅桥头,他感到身上无力,想了想,早上的饭好像没吃几口。宾馆的早点只有包子馒头,他不爱吃。他特别爱吃青远的羊汤和热炉烧饼。很巧,桥头就有一家羊汤馆。田元明拣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要了一碗羊汤两个烧饼,又说多加香菜。此时早饭时间已过,午饭尚不到时,故小馆子里静静的,只有田元明一个顾客。他把手机关上,想想刚才那两个信息,简直是太可怕了,秦宝江年轻气盛,当代市长还能让他收敛着点盛气凌人的脾气,一旦把代字去了,肯定就老天第一他第二了。对田园打进国际市场,他曾是赞成的,但最终田园从行政体制上脱离了农业局,而事实上成为环种公司的一个子公司,是他没有料到的。换句话说,现在他已经管不了田元明了,田元明这个经理是环球公司任命的,市政府已经无权免他了。以秦宝江的脾气性格,他一旦大权在握,肯定不会让田元明这个公司顺顺当当地经营,肯定给他找点小鞋穿;此外,唐文儒若去市里当农业局长,这简直是冲着我田元明来的,尽管田园公司与农业局不是行政体制内的上下级,但党的组织关系还在,农业局党组还管着你这的党委,田元明是党委书记,你不能不在党组的领导下呀。此外,农业局负责全市十几个县的生产规划,一般来讲,已不搞指令性的,允许你生产什么不生产什么,可一旦他要硬管一回,找个什么借口,不让各县搞制种,你也没法儿。唐文儒一旦当局长,可以想象得出,他第一道令,就是保护地方经济发展,让农民购买当地种子公司的原种,从而把田园排挤在外。

羊汤和热烧饼都送了来。羊汤实际就是羊杂碎汤。杂碎煮熟切得细细的,羊汤要去掉浮在上面的油,清亮亮的,味道很鲜。盛在海碗里,放上香菜,炸辣椒则放在桌上,由顾客自取。田元明本来特爱吃辣椒,但这些日子上火,牙根子直疼,使他不敢吃了。桌上还有小壶,盛着酱油和醋。田元明往羊汤里倒了些醋,拿起一个还烫手的芝麻烧饼,食欲顿时上来。他想,头一个消息,可靠性较大,二一个呢,虚的成分不小,市里机构改革已经开始,市里规定局级(处级)五十六岁,副局五十五,一刀切。唐文儒好像也五十五六了,怎么可能往上调呢,再者说,当初那么多次调他他都不走,如今一年比一年老了,他怎么能舍得离开老窝。

这么一想,田元明心宽不少,拿起筷子,就吃起来。真香呀!好久没吃过这么香的东西啦。整天在饭店里陪客户吃饭,山珍海味,吃得腻腻的。可又没办法,客户就是公司的上帝,而且,客户多,证明你公司的生意兴隆。尽管田元明把自己的出场费从一万升到五万直到目前的八万,一张张大额订单还是让他不得不出面。这个出场费可不是给田元明的,而是给销售部的一个标准,即只有一次购买本公司不低于八万元种子的客户,才能得到有总经理出面的一次宴请。当然,一次买八十万乃至八百万的,也不能加倍去陪。这么定,是希望将那些小客户也紧紧拉住,在保证种子质量的同时,还把情感输送过去,效果很好。但田元明已经打算把标准再提高,翻一番,否则田元明几乎就不可能在自家吃饭了,爱人沈小丽就更有意见了。

这不是田总经理吗。

一位中年妇女坐在另一张桌前,神情有些不安地跟田元明打招呼。田元明嗯了一声,接着吃。他没有仔细看那人,一是吃得太专心,二是人家是个女的,又是在县里,还是少说话为妙。作为一个有些名气的经理,有时脑门子上就像贴上了标签似的,走到U都能被人认出来。对此的最佳应对方法,就是别把自己当回事,认出来就认出来,该干啥还干啥,就不会出麻烦了。

烧饼只吃了一个,羊汤已经见底,田元明喊再来一碗,柜上的人说这锅卖没了,您得多等会儿。田元明说难道不能快点吗?人家说再快也得等开了锅。田元明就想走了,暗想没吃痛快,留着下回吧。这时,一碗羊汤出现在他面前。原来,是那个女的把自己那碗端了过来。她说:我还没动呢,你吃吧。

田元明忙摆手:不不不。那女人说:你客气什么呀。田元明转身就要走。那女人急了说你看清我是谁再走。田元明一愣,仔细瞅瞅,浑身跟过电似的,不由地攥起拳头上下动着,好一阵才说:是你?是你?姜小燕?

对,我是姜小燕,你这个田大个。姜小燕说,好家伙,当了大经理,连老战友都不认了,可真不够意思。

田元明忙说实在是想不到呀,谁能想到咱俩会在这儿见面。姜小燕说这就是缘分呀,老天爷还希望咱俩见一面,当初要不是安置办把咱俩拆开,咱俩肯定成一家人啦

田元明大吃一惊,他没想到这姜小燕这么大方,一上来就把他俩曾有过的那点秘密给捅破了。田元明下意识地左右瞅瞅,灶间里热气滚滚,外问只有他们俩。田元明忙说:那都是过去的事啦,别提啦。

姜小燕说:不提不行,那时咱们公社宣传队多棒,你演郭建光,我演阿庆嫂,全县会演,咱们拿第一名,你还记得吗,就在柳河边的树林里,你田元明心说坏了菜啦,她怎么把那份老账都给抖出来,这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啦,那时候还年轻不懂事呀。他忙说:对不起,对不起。

姜小燕说:我没让你道歉。其实,自打那回你抱了我,我就打算跟你好了。可后来安置办不选调你,却让我去了县剧团,结果,咱俩就分了手。

田元明冷汗都冒出来了。真是万幸呀!姜小燕还真够意思,就说到抱抱。这是事实,当时是冬天,还是隔着厚棉衣抱了抱,连嘴都没敢亲。要是姜小燕把情节再往下演义一点,就有点讹人了。

田元明朝窗外瞅瞅,他怀疑这姜小燕是不是来敲诈自己的。也许她的同伙就藏在店外,一旦你这和她谈得近乎了,那边就闯进来,以当年欺侮过她来要挟自己,让你掏多少钱,补偿她的青春损失费等等。

姜小燕虽然也是四十大几了,但眉目俊俏,一点也不显老。她面部红润,胸脯丰满,腰身动人,从外到里透出女人的成熟和性感。田元明不敢再在此地与她待下去,他一怕上当受骗挨敲诈,二怕意志不坚定,勾起H情,做出不该做的事。前一段有个顺口溜说得挺逗: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战友见战友,一块儿喝大酒,同学见同学,立刻搞破鞋。这里最后一种情况,是发生在多年未相见的同学之间,过去或许曾有些相爱的意思,由于种种原因没能如愿,但心里情一直未断。数年甚至二三十年后重逢,话到情到,加之各自的家庭也有许多不如意之处,唉,就把前缘了却了吧,反正也是过来人姜小燕精得很,朝窗外瞅两眼说:田元明,你想哪去啦!你以为我要绑你的票呀。我再穷,也不能打老同学的主意,那么看我还是人吧!当初,你们都选调回城了,就我还留在县里,剧团解散了,我又离婚了,带个孩子多不容易。有好几次回市里,我都走到你单位门口,又含着泪离开了,我是不想给你添麻烦呀

田元明一时快要惭愧死了,他连忙站起来说:对不起,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呀。说说,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姜小燕抹一下眼睛说:我现在挺好的,孩子都念高中了。

田元明把手伸进口袋里,将手机打开。这是他的老做法,一旦来了电话,他就可以借口有急事走开。不管怎么说,在惭愧的同时,他还是看出姜小燕决不会是偶然在此与自己相逢。看她这容貌这打扮,她也不应该是来这种小店的人。对啦,田元明想起来,姜小燕是不吃羊汤的,她怎么来喝羊汤呀。

田元明受不了别人的欺弄,他冷静下来,不紧不慢地说:小燕,我记得咱们演出时,有的大队宰羊招待,你好像是……姜小燕很不好意思地笑道:元明,你记性真好实话跟你讲吧,县政府精简人员,我承包了县种子公司。

田元明问:什么时候?姜小燕说:有半个月了。田元明还想问什么,手机响了,是郎山打来的,郎山说你跑哪去啦,小柳条的村民都奔了北京啦,赶快跟我一起去市里。田元明放回手机,跟姜小燕说我马上得走,有事咱回头再说吧。姜小燕说我也去市里。田元明说我是和郎书记一起走。姜小燕笑道我自己有车,你看。窗外红光一闪,一辆红色的小型宝马车停在门前,把田元明闹糊涂了,问你现在到底干什么呢。姜小燕说以后你就知道了。

从塞上市至北京的火车每天有好几趟,这其中只有一趟快车,每天下午三点多钟开车,到北京天就黑了。如今北京住宿很方便,住下转天办事,一点也不累,因此,这趟车很受欢迎。

秦宝江此刻却恨不得把这列火车给取消了。他站在检票口的一个凳子上,双手比划了又比划,终于让眼前百十来位小柳条村的村民安静下来,候车大厅里起码还有数百候车的人,也我是塞上市市长秦宝江。我已经听到有关你们的土地被翻的情况。我想,有市委的正确领导,没有什么问题是解决不了的,大家还是不要去北京,有什么事咱们商量着解决。眼下,我市工农业及流通领域形势一片大好,去年财政收入达到历史最高水平,国民收入孙全胜在人群里喊:你少给我们作报告,我们没空听!我们要到北京,直接向中央反映情况……秦宝江说:反映情况可以,但按规定得逐级上访,不能越级上访,隔着锅台上炕,那是不合适的。孙全胜说:合适不合适,那是你们领导的事。大拖拉机把我们齐整整的五百亩地哗啦就给翻个底朝天,难道就合适吗?你说,合适吗?秦宝江说:此事,还需要搞些调查研究,才能答复你们。但我可以负责任地讲,我一定把这事弄个水落石出,给你们一个明确的答复。有村民问:时间呢?秦宝江说:十天之内。候车大厅里一片寂静,突然,候车的乘客哗哗鼓起了掌。他们大概还是头一次看见市长一级的人物与农民面对面的对话,态度又如此诚恳,答复又如此明确。这掌声把小柳条村的村民也弄蒙了,莫非人家市长把话这就说到家了,咱们就是到北京,不也得回来由市里具体解决吗?孙全胜的周围全是犹豫不定的目光,还有人小声问他:猴子,你说咋办?还去北京不?人吃马喂,得花不少钱呀孙全胜也茫然。尽管他在村里乃至在镇里算得上是能人,但真的和这些大官一交手,他就觉出肚子里空了。尤其是这些领导有一种本事,他们讲话往往就像一只无形的手,神不知鬼不晓地把你往他划好的道上引去。你看,又要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又要在十天内给予咱明确答复。这也就做到家了,还得逼人立马做到哪一步呀。

他想还是见好就收吧,已经惊动到市长这一层,也可以啦。于是,他琢磨了几句话,意思是希望市长说话算数,我们这就回去等着了。他都要张嘴说了,忽然身边有个声音响,好像田里的大蛐蛐。他还有些奇怪,朝脚底下瞅,心里说这么多人咋还出了小活物,也不怕踩扁了。后来有人捅他一下,说是你兜里响,他才想起来,那是头天晚上唐成业借给他的手机。他赶紧蹲下掏出来,周围的村民往这儿一凑,就把他给挡住了。

这时凳子上站的是农业局胡局长了。胡局长说:刚才秦市长已经讲了话,很重要。我们大家应该按照市长的话去做。我们农业局将派人去调查,一定公正地解决这个问题,请大家放心。如果你们还非要去北京,那就辜负了市长的一片心意,往下的事,也就不好办了

胡局长讲话的时候,秦宝江几乎和村民站在一起了,他掏出大中华香烟,一下子撕开,很大方地散给村民们,看看不够,他说小黄去买条烟。女检票员说这里不让抽烟,小黄说闭上嘴这没你说话的份儿。抽着烟的村民连连给秦宝江点头,脸上的神色明显地又回到老百姓的老样子上。这让秦宝江很痛快。他觉得自己真是不简单,敢带着几个人来拦上访队伍。眼下当官的都怕上访的,一般情况下,都是由下面的干部打头阵二阵,只是工作做得差不多的情况下,主要领导才出面。而自己一听到消息,立刻就冲锋陷阵,而且一番话就起了作用,实在是很值得自豪。在市人代会即将召开之前,干了这么一件漂亮活,传出去,效果必然非常之好;其次呢,此事得感谢老搭档唐文儒,是他给自己打的电话,报了险情。若不是他,或许这伙子人就蔫不溜奔了北京了。到时候中央找省里,省里找市里,没鼻子没脸地训一顿,说信访工作会才开完不久,你怎么又出了大规模越级上访,你快来人接人吧。那滋味,实在是太难受太没面子啦,没准儿还会影响自己的仕途;第三呢,是要严厉地批评一下郎山和田元明。这两个家伙,分明是给我添乱,一个是土匪,一个是贼土匪外加老狐狸。他们搞什么名堂。郎山一脑袋反骨,除了马书记,谁都不在他眼里,而且还要在青远翻老账,抖我的老底;那个田元明呢,原本是个小副处级干部,鬼鬼道道的愣把自己弄成外商似的了,车坐皇冠三点零,出国坐头等仓,神气得不知道自己是老几了吧,看这回怎么收拾你们。

胡局长讲话已经结束了,由塞上开往北京的快车也开始进站了。黄秘书招呼村民们往一边挪挪,把通道让给乘客。胡局长挺精,说干脆我雇两辆大轿子送你们回村吧,路挺远的,别天黑了。秦宝江说买点干粮在车上吃吧,别饿着。真是关怀备至,有的村民感动得直给秦宝江作揖。眼看着一场暴风雨就要平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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