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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最难忘的一双女人的手。(4)

但他究竟是谁的儿子,我们并不知道。通俗地说,这是个谜。他大而空洞的眼睛里似乎隐藏了无限的梦想,衰弱却永不疲倦,和我们吃了玩累了睡的身体特征毫不相似。我们年少时,类于他的人多愁善感,眼睛里常常含着湿气,少和我们来往,我现在已经忘了他们的名字。看电影时,别人笑他们也笑,但是灿烂里明显地带了一点悒郁。却也往往是这类人,小侄子,往往是你的前辈,行事更为大胆奔放,上述热血男儿——包括你爸爸——把身心上的热力宣泄到拳脚和怒吼、幻想和玩笑上的时候,他们可能正和一个漂亮妹妹,在林子深处,在草垛背面,在牛栏顶上,在一切避人而温暖的所在,低低唱歌,暧昧嬉戏,嘻嘻哈哈地笑,双手彼此摸索衣衫下温热的身体。两人的瞳仁为月光所照,发出深井一般暗波荡漾的光彩,就像得自你的遗传。

……

门窗都朝南开着。朝溪开着。人们都不知道溪水的名字,只知道这里是条溪。

她像母亲的眼一样隐静。像少女的眼一样清澈。村庄所在的中游,可以看作是眼睛正中,瞳仁所憩住的地方。在溪水的左岸,许多树,柳树,柏树,还有人们称之为白叶树的,被夏日暴涨的洪水冲得并行地倒伏,被小男孩及个别小女孩爬上爬下,被老水牛蹭光了大片树干。也许在其中某一根上,会有一块皮被削掉了,露出白色或淡棕色的肉,上面古拙地刻着某个全村都知道的俊美少年或姑娘的名字。这个名字可能在哪个心里燃烧火焰,使一个人儿在微黄的月光里不能睡眠。

而那褶皱的眼皮,是那几层跟随溪水延伸到远方的梯田。但是在田里做事的人,却几乎没有一个青壮年男子汉,更没有正当妙龄的女子。因为那里临近广东,所有男子汉和青年女性便都跑到更南方的城市,去“寻钱”,一年半载回不来一次了。他们搭上汽车或火车,三五成群,包里装着大包的辣酱,到广州,东莞,深圳,还有的渡过了海,在海南岛做从未做过的事情,挣钱养家。为了“生活”他们必须远离“妻子”。

一座木头和土砖筑成的房子,一共有三间屋。门框上有一副对子。坪里有一株梧桐树,比水桶还粗,上面有很多麻雀。一层秋雨一层凉,叶子落光了,到那时,树上会现出来一个麻雀窠。好像是村庄额头上长了一粒痣。

这样的房子是这么多,懒懒散散,挤挤挨挨。清晨,梧桐树上飞出一群鸟雀,鸡公将村庄叫醒。门先后开了。飞出一群鸡。跳出一条大黑狗。妈妈把小孩喊起来。小孩子总是没睡醒,起来了,就在水沟里撒尿,再到牛栏里去放牛。沿路牛都出栏了。大家一起去看牛。把牛放到山里吃草,吃柴叶子,只要莫让它到土里偷菜吃就可以。看牛的一伙人就在草坪里,塘埂上,打架,打扑克。跟着他们玩的狗,在身前身后摇尾巴,不时在田埂上树脚底抬起一条腿撒尿。有的觉得不好玩,又跑回去了,跑到半路上还返转来看。那最先起来的妇人,这时早已从水井里挑了一担清幽了的水回来。她打扫了房子。她把鸭子赶到了江里。很快,她在村庄上空制造了早炊,是淡蓝色的。

学校敲钟了。男女小孩子按住书包,赶快赶快跑到教室里坐好。一天连着上六节课,中午,白日照到门槛时,肚子照例饿得要死。小学生们在下课那10分钟里,就急匆匆跑到屋里,翻煨红薯吃,不然就掀开锅盖,填两个凉饭坨坨。

山里边照例有新蝉单纯而又烦人的嘶喊,有鸟雀婉转而又动听的鸣叫。山坡上稀稀拉拉的地里,脸色黝黑胳膊粗壮的母亲们,一概在弓起个腰或蹲在地上扯草。有的人把包谷掰下来,放到一个竹篾片织的背挽筛里。还有的人用箩装辣椒。辣椒红了,再不摘就落了。辣椒和其他任何蔬菜瓜果一样,吃不完,可以做成盐菜、泡菜和榨菜,也可以担到香灰山煤矿,卖点钱买油盐。

有时年轻一点的母亲,会在日头的影子正正地照到地里不动时,走到土边上枫树底下躲荫。用还算清亮的嗓子哼唱,或者沉默不语,拉开衣领,拿斗笠往胸口扇着。她疲倦的眼睛,张望到远山近山的一切。她偶尔用仿佛奇异的神气,自言自语几句,中间嘴唇里轻轻地叹出了一口气。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叹气,但是她好像想起了一些事情,也许是想到庄稼的长势丈夫孩子的所在了,也许是另外一些什么。谁也说不清。

山头望着山头。这些妇人兴致来了,就喊应对山的同伴,并不停顿手里的工作,遥遥地谈着一切。她们谈到丈夫的工钱,孩子的成绩,谈到亲戚邻居的亲疏,新媳妇的相貌肚才,谈到鸡的发瘟,猪的发瘟,牛粪,五号病,自来水,摇井,谈到警察,狐狸精。白日快落尽了,她们于是开始收拾话匣子,收拾簸箕收拾锄头,准备回家。

村庄和小溪,热气正慢慢退去,这时都很热闹。两只狗在巢坪上咬架,好多小孩子围在那里看。更多的小孩,已经在水里游戏追逐,不停地自高岸跳下,溅起老高的水花。鸭子在那里嘎嘎嘎叫着,被几个赤条条的家伙“嚎哧嚎哧”地赶上了岸,各自找到了自己的队,回去了。

做母亲的又在村庄上空升起晚炊。烟子扬起巨大的蓝色轻纱帐子。水面也起了水气。溪水尽头,流过来一个夏天黄昏金黄色的月亮。“你看,太阳还没落山呢”。盐老鼠也飞起来了。母亲推了一升干包谷粉,和南瓜一起煮,屋子里飘满了香甜的气味。今夜就吃这些当夜饭了。吃不完的,再煎点粑来吃。叫南瓜包谷粑。捏成一块一块小而扁的形状,放进架好油的锅里,滋——,冒出一阵烟子。煎好的南瓜包谷粑是金黄色的,香、甜、脆,可以做糕点,可以是零食,也可以当饭吃,吃不厌。往往筷子碗盏磕碰的声音还大,锅里就空荡荡了。

吃完夜饭,大家在家里切猪草,喂猪,挂牛草。小孩子们捉迷藏的捉迷藏,唱歌的唱歌,猜谜子的猜谜子。闲人们坐在巢坪上谈天说笑,摇着蒲扇,说谁家里来信了,说谁家里来汇票了,说一切突然记起来要说的。那些信件汇款的消息,都在对门那个小商店门前的一块小黑板上写着。或是送到了学校,要读书的小孩带回去。信里说到的一切,那张薄薄的印了绿色楷字的汇款单,总能使妇人的神色有所改变,既愉悦到心上的寂寞,又增添了一分挂牵与担心。

有时,在黄昏,燕子在田上空飞,巢坪上耍的闲人,抬起头来,张望到对门马路上,走下一个人来。薄暮的稠光画出正在过桥那人的轮廓,眼尖的人马上宣布消息,那里是谁谁谁回来了。于是等这个“谁谁谁”走过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同他打招呼,恭贺说“大老板发大财了啊”,而他脸上始终带着笑容,不停地说“不能那样说,发尽茅柴”。一切不相干的人,即刻围聚到他屋里。小孩们同狗,也常常凑热闹,临时在这个人家里玩耍。这户人家一下子就闹火得不得了了。回家的人拿出一大把纸包糖分散给众小孩吃,过一会儿,得了糖的就走散了,没得糖的还最好是散糖打发他们走。大人则七嘴八舌地评论他身上后面开缝的西服,料子,式样,针线,在他身上摸过来摸过去,同时还不停询问外面亲戚的情况……而他真正的妻子,在灯下唱过凄凉忧愁的歌来盼望他回的人,正提了盏煤油灯,去买酒,买肉。

大晴的天里,天上有很多星子。远处山上全紫了,村庄各个低低的窗子里,透出橘黄的电灯光,也有小小的油灯的光,整个村子是暗黄色的,只有溪水为月光所照,发出光彩。巡山人雪亮的电筒光柱在后龙山树林里晃着,好像一只魔鬼的独眼,照在每一个乘月光行路的人身上,令人胆寒。

鸡毛鸭毛。

他扑打着一片飞到他脸上的鸡毛,并且顺手把它扔到了风里。为了把这些白鸡毛当作白鸭毛卖掉,他已经好几次把鸡毛吹到了空中。他说:不要就不要。人家明明是鸭毛,你怎么说是鸡毛呢?

收鸭毛的笑道,老板,我收了十多年鸭毛了。还从来没收过鸡毛,你倒来哄我。要是我连鸡毛鸭毛都分不清了我还收条卵啊。哈哈,老板,到底有没有鸭毛喽?

他说,这就是鸭毛啊。你要收的话,就称一下。他又拿起一片鸡毛,朝风里一吹,鸡毛打了几个转。“你看,鸡毛哪里会飞?”“鸡毛还能飞上天呢。”收鸭毛的也不是省油的灯。可是他希望,这个人叫他过去除了让鸡毛飞给他看,还有点别的,比如卖给他鸭毛。

“你不收就算了。我这鸭毛自然有人来买。”

“你耍把戏呢。”收鸭毛的带点生气,带点遗憾,担起担子,一边一蛇皮袋羽毛走了,一边走一边叫:“收鸭毛鹅毛——”,“收鸭毛鹅毛啊——”这个声音消失了。追那人狂吠的狗也不叫了。刚才动人的一幕给村人心上的刺激还残留着一星半点的。妇人打趣把个鸡毛吹成鸭毛的壮年男子说:“你们家里鸭毛都丢到水沟里啦。你和嫂子怕是在羽绒被里耍把戏吧……哈哈哈哈……”“哪里哪里,我和你嫂子睡觉跟和你睡觉一样,都用棉被的。”大家都笑了。

“嘿,肯定不用棉被嘛。鸭毛都丢了水沟里,棉花用来垫牛栏还差不多。”

“妹子这样说话就要不得了。我把鸭毛扔到水沟里,是特意让你捡回去嘛。我们俩的事大家早都知道,怕它什么呢!”人堆爆发出更厉害的笑。那被捉弄的妇人红了脸庞,没力道地诅咒他回家被嫂子在床上养死。

这一条龙谷,一片流域,争坝水、斗嘴皮是没人可以比肩他。

他人言语风趣,兼之慷慨豪爽,胆识俱佳,凡是邻里争端、夫妻不和、婆媳不睦,这一类事端都愿请他裁决。村委会以公正威严熄灭事端,他也是不负众望,以事理情意化解争端,往往使双方都笑逐颜开,极为满意,他来了却只喝一碗烧酒即可打发。

你是不是觉得这个人有点完美了?每个人都爱他敬他服他亲近他……哪有这样的人。

他是一个酒鬼。每喝必醉。醉了就口出狂言,骂了玉帝骂土地,骂了皇帝骂老婆……以他的嘴皮子,一路骂来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没一个句子重复是可以想像的,更何况是醉了酒,心境更其开阔,言辞何等汹涌。潘金莲指骂如意一千多字不雷同,他醉斥众生两个时辰句句新。有时竟然拿了菜刀,作势欲切面前瑟瑟发抖的母子。胡言乱语倒也罢了,骂骂咧咧还可以忍受,呕吐不止习惯了,可是这菜刀经年使用,寒光闪闪,锋利无比,一挨着脖子就得出血。女人无奈低声哭:罢、罢、罢,你吐你的吧,我不管了,我带了小的逃。但是往往也并不逃,只躲避一阵,却还回来服侍他上床。给他宽衣,脱鞋,盖被子,用樟树叶置其鼻端醒酒。总之女人难受,他什么都不知道。突然明明醉死了又起生,要上厕所。扶他出去,才到门边,他就蹲下不动了。拉他,他骂你,抱他,一百多斤肉,抱得动的?一连几次折腾到天亮。女人筋疲力尽。小孩也遭殃,东方将白的时候,她正用煤灰洒在粪便上,用铲子铲到门外。这时他却睡熟了。准确地说,是睡得像头死猪。他的被子掉到床下的时候,上午打瞌睡的小孩正在课堂上做梦……

那是我记忆里第一个不眠之夜。

妈妈常常在闲的时候,在点麦子去的路上,在烧草木灰的间歇,在堆草垛完了,在我烧火她切菜时,在她剁猪草我做作业的夜里,说,你以后别像你爸爸就好了。

我在这时是默不作声的。你说我说什么好?我实在没什么好说的。难道我还说:好我一定不做个像他那样的人吗。我那时对小孩成为大人的过程缺乏了解。有一段时间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小孩的名字那么像小孩,大人的名字又那么像大人,难道是到了多少岁就改一次名字不成。难道人会一直保持原样子不动。这个问题和我是从哪里来的同样地困扰着我。但是我一直没问。也许问了,忘了。

因此既然为什么我的名字一点都不像大人这个问题我都还没弄清,我怎么能知道我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一个人。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在实在弄不清楚的时候就认为我以后一定也会和现在一样,爱其所爱,恨其所恨。

这个以后很快就来了。我也在19岁离开家乡。有一天,我和女人做爱了。我发现,这个在小时候经常玩的游戏,这个在初中偷偷跑去录像厅看的场景,这个高中差点诱使一批少年犯罪的幻想,远远不是碰一下那么简单。

一个喜爱出走的朋友。

我九岁时,住在曙光村。有一个叫玉田的老头子,一边大口吃着煨红薯,一边吸溜着嘴讲故事。天南地北,传说历史,家长里短,大多数是闲话,偶然也能引发听的人欢快的笑声或“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追问。有时是在夏夜,但更多的是冬天。因为夏天做完一天工夫,已经累坏了,往往头沾着点什么就能睡死。只有到了冬天,要么临近除夕,要么是春节,才能有这分闲时,讲那些闲事。所以,他在灶台边上,他吃红薯,这一印象已经刻在我脑子里。

说的故事有田螺姑娘,龙骨车,两兄弟,露水鬼,大部分中国儿童都听过。有时也说说我的高祖父、曾祖父,说说他们叱咤一时的行事,但很少说他自己,也很少说他的晚辈。也许,这是远古的传统,除了狂狷之士,人们总是认为这些往事该由晚辈告诉更晚一辈,至于里面可能碰到的失真和臆断,他一般是不管的。

这样想来,他肯定在他儿子正当听故事的年龄告给他许多。而后者也从这些千奇百怪但不外乎劝人行善教人爱智慧锻炼勇气养成义气的亦真亦幻事情中得到对这光怪陆离的世界的些微认识,并像任何成长的小孩一样,倘不遇大的变故,从这故事看到的世界得到的印象认识便将终其一生而起作用,影响到他性格和行为的方方面面。

但有一次,他竟然说起他的儿子来了。我依稀能记起,那是在闹马山的花生地里。当时正是8月,暑气正盛,早稻已收割完毕,田里插好不久的新秧在小风中刚刚站稳身子。人身的疲劳尚未卸除,但是人身的疲劳似乎永没有卸除的时候。当时是在大太阳地里收花生。花生没收完,黄豆已熟。黄豆过后是红薯。贯穿这一过程的是擗烤烟、服侍晚稻、照料栏里长架子的猪,储备冬天的柴火。好像时时处处是丰收,可是疲乏的身体使人无法尝到所谓丰收的喜悦。就算到了今天,这片土地上卑微委琐的人们,为了一张无底的嘴巴,一年之中依然没有一刻闲停,快乐就更不敢想像。

大人或世世代代、年年月月如此,小孩子毕竟骨头嫩,要和大人一样连轴滚下去,恐怕都成了畸形,出不了任何白脸长身的女子,英武爽朗的少年。好在人们千百年自然地在生活中形成了一种是休息也是娱乐且不必耽误手头正在干的活的游戏,就是讲故事。我们那边叫讲白话。在紧张忙碌的劳作中,手不能稍息,脚时时要用,唯一嘴空了出来,可以说任何话:耍笑,抒情,教化,嘲弄,责骂,牢骚,宣淫——所以文学起源于劳动,“那简直是一定的”——但我以为最好的还是讲白话。小时候爱听神话,听传说,听纯粹是故事的故事,让那粒小小的心在尚未装载许多东西时,便有机会飞翔遨游,把心的容量扩大到自己吃惊、常常感到知道得太少因而不间歇发问因而甚至要在梦里飞起飞到无所在张望无所有的地步。待到对人事有所理解,却又并不透彻不灵醒,在按自己的想法行事总是遭到大人斥责为“不懂事”的八九岁光景,却偏爱看武侠书,听英雄义举,壮士勇行,并在某一晚上,梦见自己和众人打斗,最后众人皆败我独胜。醒来是惊是笑,我已经忘记了。

这一次,玉田竟然说起他儿子来了。一个叫红国的,生于1956年,名字带着那个时代特有的色彩。聪慧。行事过于大胆便显出一点疯癫。幼儿园时代,他已经显出捣乱的本领,往往先行一步将别个的饭钵端走吃掉,再去吃自己的饭,老师要将他的给那没有了的,他就拼命护住自己的小碗,嘴里大声嚷嚷,这是我的,这是我的,你看这个钵子是我的。确实是他的钵子。老师很生气,那受欺负的很生气,哭,但是没办法。这样一种狡猾的聪明,在人人缺粮的时代,只有父母才会对自己孩子这种行为表示欣喜,别人倒都恨不得把他掐死完事。但是红国并没有被掐死,在后面接踵而来的几次接近死亡的事故中,在他的屡次出走中,他也像最不需要看觑的野草一样存活下来。

开首他只是躲在房子附近,不愿意回家。那时他七岁。人们找了半天,喊了半天,声音也没有,影子也没有。等到人们在仓库楼上的枞毛须里找到他,他已经睡熟了。

第二次就离开了房子。也许是因为他觉得太近了总有被发现的时候。这一次,果然三天之后人们还是不见他的踪影。玉田说他那时他已经放弃了,以为他死了。死了虽然有点可惜,但是也少惹许多祸,少操许多心。可是谁知道四妹子慌慌张张跑了进来,眼珠翻白,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她遇见了死人——鬼。——大概那时,农村认为人死了就变成鬼,鬼和死人其实是一回事,现在科学知识深入人心,大概没有这样“愚昧落后”的现象了,大家不必担心。——玉田赶紧跟着四妹子跑到后龙山田埂边上,只见一个人栽在水田里,脸庞子黄得像黄蜡渣渣一样了,嘴唇也青了。玉田马上把他背回去,灌了一通姜汤,才醒转来。玉田说,这是白捡了一条小命。玉田说,他是口干了,到田里去喝水,又饿得发晕嘛,“通”!就栽下去了。

我倒不认为他就是捡回一条小命,而是这小命总是有奇异的能量,保证这个奇异的灵魂能活到世上,并让我从这个朋友身上学到许多。

玉田又说,我以为他这一次害怕了,不敢跑了,没想到还越跑越凶狠哩。玉田扯出一兜花生,扔到远处那一堆上,说完就笑了。棕皮蚱蜢从他脚下飞蹿到尚未倒伏的枝叶草丛里。过一会儿它们又将迁移飞蹿到新的枝叶草丛里……如此往复,直到深秋天寒。蚱蜢是如此,螳螂也是如此,蟋蟀也是如此。它们遇到各式各样危险,关乎生命,便四处迁移飞蹿,虽然它们的生命本来也并不长。它们迁移,它们飞蹿,它们逃命。可是不知为什么,红国反而越跑越凶狠了。

那时他八岁。那次他跑离了家乡。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如果我不说他的年龄,你可能还以为我说的是一个冒险远征的战士或者诗人。不过诗人的远征只是偶尔涌现的念头,现代战士的生活也很安逸,他却实实在在行走在完全陌生的土地上。小脸上也许带点忧伤,那反映他的心灵;也许带点菜色,那反映他的胃。他似乎走得很慢,但是肯定已经远离了亲人的眼睛。开首他为陌生的奇异景色吸引住了,在路边摘了无数的草莓和茶泡充饥,渴了自然是喝井水泉水溪水池水田水洼水;眼光追随林间长尾巴短尾巴的鸟雀跳跃;在长长的树下一直睡到日影长长……红日平西……半夜里醒来,听见虫叫,耳朵边风摇撼着树木茅柴,发出听惯了的响声。在夜里,一切模糊了轮廓,似乎并不那么新鲜;近旁有大鸟猛醒惊飞,叫声是梦里业已听过的,一切都不打紧。只是月光照出远处树的轮廓,鬼一样黑黢黢一动不动。只是有点冷,衣衫已经被露水打湿,抱紧不抱紧都有点冷。

太阳出来后,湿衣衫才渐渐晒干。也就暖和起来了。初夏的中午,太阳很晒人。他眼前有一条河。太阳把影子放在河里。水很深。也许河里很凉快,但毕竟刚刚入夏,可能还很冷。河那边也许更加不同,但是怎么过河?刚刚入夏,水可能还很冷;河里也许有吃人鱼,也许有露水鬼。而且从来没到过这里,而且他肚子饿了,恐怕没力气游过去。

远处走来两个人。跟着他们走,至少饿了可以要点东西吃吧。也许他们还能带他过河。要紧紧地跟着。紧紧地跟了一阵,他听到他们小声说,这个人是不是个癫子,怎么照这样跟着我们行。他走上去跟他们说,我不是癫子,我是曙光的。

曙光?那你说说曙光有什么。他们还是以为他是癫子,而且可能认为他不是别的地方的癫子而是一个曙光的癫子。

有个油榨。他想还是说点有名的吧,万一他们对曙光不熟,说个东西他们不知道,肯定以为他是癫子说胡话。

油榨前面呢?

是个合作社。

……

他听到他们小声说,这个人不是个癫子。

……

他们带他过了河。过了河就是石门。他没有想到河对岸他如此熟悉。竟就是他姥姥住的地方。他们挟着他大声叫喊,谁家丢小孩了,谁家丢小孩了。喊了一阵,就被早已得知他消失讯息的姥姥听到,遂提了盏煤油灯,把他接了回去。

玉田说,19岁,他又以一个圆桶匠的身份,借口挣钱结婚,去闯荡江湖,混迹大半个南中国。那时玉田已经不怕他饿死,在听他说过他一个人用斧头用计策摆脱几十个人的追杀后,也不再担心他被打死,横尸荒野。玉田认为,他开始可以一人做事一人当了。但是新的麻烦总是出人意料,让这个叫玉田的老人束手无策。比如那些他四海之内的兄弟朋友,纷至沓来,踏破了玉田烈木树做就的门槛,消化了玉田无数白濛白濛的米饭。万般无奈之下,这个叫玉田的老人,给这个叫红国的青年上了一个套子,相了一个女人。

妈妈。

马路十分弯曲,有时比河道弯得更远。我张大眼睛,眼睛清澈,但是我看到了闹马山,看不到更远的路。它已经拐到这座山的背后。

马路边有一堆碎石头,红色的,带点土黄。我就坐在石头上面,从早上坐到晌午,从晌午坐到傍晚,等我妈妈回来。我清晨醒的时候,没有听到妈妈叫我起床,心里窃喜,翻身又睡过去了。

妈妈出去了,还带着妹妹。我想她可能去山里了,就吃了饭,很高兴地去玩了。

饭是锅里热着的。等我玩一阵回来,没有发现妈妈回过家的痕迹。我想,妈妈可能去亲戚家了,我就在马路边等她吧。

我手里有一样东西,是妈妈那次从广州买回来给我的。两块钢片中间夹着一个长方形的塑料盒,当你吹它的时候,就会像吹钢笔帽一样发出声音。但是它们的声音截然不同。我把它日夜藏在兜里,抓在手里,连我妹妹也不让碰一下。所以我等我妈妈的那天,它还没有划痕。我把它从左吹到右,从右吹到左,或者在一个地方长久地停留,那声音凌乱,有时悠长、高亢,或是低哑而颤抖。很多小孩羡慕我,很明显他们都想玩我的口琴。但我理都不理他们,只是坐在那里,朝我妈可能回来的方向看着,看累了就吹,吹累了就看,有时边看边吹。多年以后我回忆当时的景象,我坐在碎石堆上,双腿胡乱摆放,心里的慌乱就像成年后等待我的情人。不同的是,那时我的眼珠黑白分明,阳光照在瞳仁上,是棕色的;在我眼里,屋是屋,瓦是瓦,牛毛是牛毛,牛虻是牛虻,所以,根本不用担心看不清我要等的女人。而且,那个女人必然是爱我的,在我还不懂爱的时候,还不曾说话的时候,还只会哭闹的时候,还不会走路的时候,还赤身裸体的时候,还不知道她名字,不知道她生日,更不知道她的生活的时候,她就爱我了。就算在我最烦她的守候的时候,她依然一声不吭。

那时我要等的就是这个女人。多年以后我想起当年年幼无知,不知道为何而等,但是正因如此,没有目的,只为了等一个人而等,才让我难以忘却,忘记不了。

猪在石堆边拉了一堆猪粪,是青绿色的。荷锄挑担的大人走过我身边,问我,力子,你在这里做什么?我说,我等我的姆妈。赶牛担柴的小孩走过我身边,说,力子,回去啦。

我看着太阳马上就要落山,肚子饿了。妈妈出现在视线的时候,已经离我很近了。如果是白天,我会更早一点看到她。她手里提着一个袋子,袋子里有一块腊肉。她拉着我的手,我拉着我妹妹。

那天晚上,我们把那块腊肉吃了。如果我爸爸在家,他也能吃到,但是他大概1988年就到广州去了,一直很少回来。

1990年,我九周岁。我家旁边是一块很大的荒地。后来,有人要盖房子,就在上面夯出了一长棱一长棱的窄窄的土墙,锤得铁紧铁紧的。又挖了一个大坑,把挖出来的黄土倒上水,用人踩,拉牛踩,踩成黏糊糊的泥巴。由一个力气大的人,年轻的,年壮的,用一张像弓一样的东西,就叫“弓”,和一个四四方方的木框子,摔、划、空,做出砖坯来。另外一个,一般是力气小点的,小孩或女人,四个四个砖地端在木板上,整整齐齐地码在土墙上,一长溜一长溜地,一层一层往上叠。砖墙边摆放着沥青纸,也有的是稻草或塑料薄膜,平时让砖晾着、晒着,雨来了就用这些东西盖上。

不久,砖墙就很高了,比大部分小孩都要高。我们不用干活的时候,就在砖墙与砖墙之间追打。大人不让我们那样,包括我妈妈。他们说要是砖倒了,就会砸死我们中的某个人。可是砖墙从来没有倒过,从来没有人因为砖墙倒塌而被砸死。我们从无惧意,在里面穿行,你追不着我,我追不着你……多年以后我回忆起这些动作,已经完全失真;在记忆里,小孩们像风一样,他们还是在追打,但是完全不像人,倒像风,只有动作,没有形体了。

有一次,可能在玩这个,也可能在玩别的,我记不清了,但是肯定是在我家旁边那块很大的荒地里。妈妈叫我回家,我不情愿,就没有回去。妈妈叫了第二次,还威胁我“你到底回不回来”,我还是在荒地里。不一会儿妈妈把我抓住了,她跑得比我快。我蹲在地上,让她拉不动我。就算拉动了也是十分费劲的。由于那时我年小体轻,可是力气不小,妈妈就放弃了跟我斗力,反而一把将我抱了起来。我哭叫也没有用,蹬腿也没有用了。

到家后,她没有打我。她说她那天要出门,让我到奶奶家去住。我不去,她这才打起我来,最后又把我抱走了。

第二天早上我很早就醒了。在陌生床上我总是醒得更早。吃过早饭,我跑回去,看我妈妈回来没有,却只看到大门小门都锁上了。奶奶告诉我,我妈妈到广州“寻钱”去了。

我不知道“寻钱”是什么意思,但是我十分不喜欢问人。我曾经问过我妈妈许多问题,但是我似乎从来没有问过其他人问题。我问她,外国是哪个国家。她说,外国是除中国以外所有的国家,英国就是外国,对于英国来讲,中国也是外国呀。我问她,那为什么所有国家都要叫一个名字。她说……我似懂非懂。我问她,毛泽东和毛主席是不是一个人?她说是,就像力子和力宝也是一个人一样。我就知道我错了,因为我曾经和别的同学争论说那是两个人。现在我也不好问她“寻钱”是什么意思,就自己猜了起来。我暗暗想,“寻钱”大概就是在砖墙那样的地方找钱吧,大概就是低着头,看地上有钱没有,有就捡起来。这个想法伴随了我很多年,一直到上了初中,我才知道“寻钱”原来就是“打工”,就是给别人干活,收别人点钱。

从此我就跟我奶奶住在一起了。十几年来,妈妈回来过几次,爸爸也回来过几次,他们还一起回来过几次。我从此更加不愿和人交谈,但是对于妈妈的想念,却使我在公共汽车上,在厕所,在深夜,在课桌上,大声哭过几回。

这些事情我都不曾告诉妈妈,但是到前不久,我的爱人似乎离我而去的时候,我在妈妈打来的电话里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妈妈说,力子我挂了,我想她可能躲到一边暗自伤心去了。她担心我,但更怕我担心她。我真后悔没有忍住眼泪。

我最难忘的一次“偷窃”。

家里有两口大木箱子,油漆斑驳。大木箱子里有“乾隆通宝”一类的铜钱,皱巴巴的粮票,假造的“爆破证”,一大把半新不旧的钢笔,一条蓝色的破烂裤子里窝着一个开裂的枫木陀螺,这个陀螺陪我度过某一年的夏天。

仿佛我的童年和“偷窃”有必然的联系。并且这个习惯一直延续至今。我会在下午安静的空气里,把箱子里所有物什一一展开,在阳光下看,复又叠好放回箱子。

所有与“偷窃”有关的下午都是安静的,因为不会发现,也就并无被呵斥与被惩罚的危险。而穿越窗户的阳光使偷窃的过程显得尤为温和。所以当我打开一件棕色的上衣,内袋里掉下一个东西时,这一细节使我微微战栗。

它落到地上,发出了轻微的一个响声。它背对着我,但我还是看出它是一个身份证。是妈妈的。怎么会躲在这里?妈妈找过它。

在那个下午我第一次看到妈妈年轻时候的相片。稍稍发黄的。比如发黄的光亮的额头和两弯眉毛。看了一会儿,我不由露出了笑容,我觉得自己真的如人们所说的,像妈妈。

接下来我看到一行潦草的手写的数字里写着妈妈的生日:1960年3月25日。

以前我从不知道妈妈的生日。没想到妈妈悄悄地40岁了。40岁,我轻声念一遍,再念一遍,就想起书上有些人说的岁月无情之类的话来。照这张相片时,妈妈还是个不胜娇羞的新妇,比我现在也大不了一两岁。

按照习惯我看完了箱子里其他的东西,并最终把它们胡乱塞了回去。从这天开始,我变得小心花费。我打算攒点钱买个什么送给妈妈。那段日子,我心里洋溢着通常人们所说的幸福、甜蜜、希望、真诚的爱,以及诸如此类的美好情感。我误以为我长大了,懂事了,知道爱了。其实不是。

到了3月24日,我数了数,一共有25块钱。25日上午我开始把年方二九的头摆在实木做的课桌上,眼睛盯着高一那年冬天妈妈买给我的手表的秒针,想像下午某一时刻妈妈的表情;我闭住双眼,鼻孔里哼着歌谣,像一个陶醉在爱河里的小女孩。但是我想像不出,因为我从未经历。下午很快就来了。很快就散课了。很快我一个人来到街上了。

我从街东走到街西,从街西走到街东。买什么好呢?我从来没有给大人买过东西,更不用说给妈妈了。经过一番思考,我认为买一个生日蛋糕挺不错的,妈妈还从来没吃过那玩意儿呢。我记得我步履轻快地走过几家西点房的大门,不过最后我还是在人流中停下脚步。我想一个人提着个蛋糕走在路上多不好意思。碰见同学怎么办?遇上暗恋的女生岂不是很麻烦?就算拿回家又藏到什么地方?对妈妈说什么好?生日快乐?太肉麻了……一边想,一边走。后来天就全黑了。

我两手空空回到家里,妈妈也刚好买菜回来。她脸上有一点笑容,又好像没有,我不敢肯定。我当时也无法知道妈妈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只好默默地帮她掏灶、淘米、递油、送盐,围着她做好了饭菜,而没有说一句话。吃饭的时候,我放下筷子,把汗津津的25块钱掏出来,放到桌上。我装作心不在焉地说:“妈妈,我给你25块钱。”

妈妈确实愣了一下,把递到嘴边的一根菠菜又放回碗里,看了25块钱一眼。我看见妈妈脸上浮现一丝真实的笑容,可是声音有点哽咽。妈妈说:“今天有两件喜事,一件是你给了我25块钱,一件是我上40岁。”

我命令嘴角笑了一下。像盗贼一样心虚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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