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农忙,街上见不着一个人,除了几只啄食的鸡,就只有满街明晃晃的阳光。一阵低低的箫声炊烟样袅绕在村子的上空。一年四季清闲而寂寞的,只有瞎子爷爷了。
听见我进门,瞎子爷爷便停了吹箫,摸扶着椅背站起来,口中一面和我答着话,一手便张开了五指,在墙上摸去摸来。那石灰刷过的墙,岁长日久,已剥落了,像张着一面破网。终于摸着一处墙钉,瞎子爷爷把箫喂上去,似吊着一条黑蛇。
“兴家。”瞎子爷爷脸向一边喊。
“哎!”
“倒茶!”
原来屋里还有一人。窗口太小,进了屋就像是灰蒙的阴天,眼睛一时适应不了。应声站起来的是一个青年,年近三十岁,黄铜似的皮肤,头上长着一层麦茬似的短发。在这灰暗的屋子里,就像刚成熟的庄稼清新而健壮。只是浓浓的双眉下是两条永远不能睁开的细缝,叫人暗暗惋惜。
“噢,是——回家休息?”兴家递上了茶水,却不坐下,一手摸扶着椅背,一手无措地垂着,脸上挂着谦和的笑,讪讪地想再说出什么话来。
村人或不见了衣物,或走失了牛马,甚至是两口子吵了架,都爱到瞎子爷爷家来讨个说法,得个主意。一来二去,瞎子爷爷便有了名声。别的盲人算命四处流浪,他却坐在屋里等人上门。做六十岁寿时还有人送来了匾牌:“胸怀干支纪算人间幸福、荣庆花甲居然天上神仙”。然而这个“神仙”却不好当。有人却偏偏看上了这当活神仙的好处,都想前来拜师学艺,要打发走,自然是费不少的口舌。从来没有人能够如愿的,不知为何单单留下了这个小伙子?
夜深了,疲惫的人们早已睡去。隐隐约约的犬吠声也飘散在黑夜的深巷里,偶尔的一阵童孩的啼哭,抖动着夜来的宁静。这静寂之中,却听见从瞎子爷爷的堂屋里传出两种压得低低的声音来。
正丁二坤中。
正丁二坤中。
三壬四辛同。
三壬四辛同。
……
这是瞎子爷爷在教兴家诵记学艺的诀句了。声音一高一低,如师徒俩跋涉在暝暝长夜,穿行在人们的酣梦中。
或者是睡意袭来,或者是没有听清,瞎子爷爷见兴家跟着念的声音有些飘忽了,像拿不定把握似的寻踩着河水中若现若隐的石磴,摇摇晃晃,似要落下水去。瞎子爷爷便放慢了念诀句的速度,一字一句地,仿佛在一一指点着那隐在水中的石磴:
三、壬、四、辛同。
三、壬、四、辛同。
正丁、二坤中。
正丁、二坤中。
……
跟上来的声音清晰而坚定了,像是看清了那隐在河水中的石磴,毫不犹豫地踩了下去,一步步跟着前面的先生涉过暗流,走向彼岸。
兴家不知道天是否已经亮了,但他却用心地倾听着鸡的啼鸣。当鸡的第一声鸣叫划破清寒的晨气,兴家就起床了。叠好了被子,又用手摸一摸被角是否整齐——不然,师娘又要说不爱整洁了。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是扫地,弯了腰,偏了头,用耳侧听着,仿佛是用耳看着,一下一下地扫着,轻轻的扫地声像下着淅淅的微雨。如果听见先生的房里传出咳嗽声,便知是拖椅子的声音惊扰了先生的睡眠了,于是停了手,静静地站着,直到先生房里不再有声音了,才接着扫。扫完地,就去打开煤炉子,烧上开水,然后才出门去做晨课。
兴家看不见小河,却能听到小河的流淌,像为先生烧茶水时,水壶里发出的声音,长长地低吟。兴家把棍子夹在腋下,坐在草坎儿上,复诵昨晚先生教的口诀。他把左手摊开,聚精会神地举在额前,像一朵开在额前的兰花。大拇指在其余四指的手节上游走,口中跟着念诵,仿佛那佶屈聱牙的诀句就系在指节上。
听见走来的脚步踩动着石子,知道是妇人提着篓子来洗菜,来浣衣了。
“兴家,早啊。”
“啊,婶子早!”
刚偏过头去准备继续吟诵,又有人打招呼:
“兴家,早啊。”
“噢,大姐早!”
兴家知道,在这里是做不成功课了,只有往林子深处走。后面的妇人还在议论,吃什么饭,都不容易啊。兴家听了,心里平添了几分怅惘。靠什么养活老娘呢——而自己已快三十岁了。兴家来到偏僻的树林,但是树林里的小鸟却不让兴家安静,它们叽叽喳喳地通报着夜来的美梦,将冰凉的露珠洒到兴家的脸上。五乾六甲上,七癸,七癸……那靠在额前的手指硬硬地僵住了。七癸,七癸……兴家觉得脑中似被什么塞住了,满耳只有小鸟的鸣叫和小河的流淌。兴家便用两拳狠狠地撞击着自己的眼,似要把那暗沉沉的眼撞出光亮来。那口诀记不熟,先生又要不高兴了。兴家,你要下功夫啊。先生轻轻地叹口气,而兴家比挨了一巴掌还要难受。老母也常来探望兴家。在先生家里,老母坚决地说许多要先生再严厉些的话,可是走时,见儿子送到无人处,便偷偷掀开儿子的裤腿,见了上面的一块块颜色,泪水就涌出来:这个瞎子,还这么厉害啊。兴家忙说,这是我自己掐的……老母却又说,厉害好!儿啊,你不好好学艺,我死了,你怎么活啊……
待做完晨课回去,先生已经在喝茶了。
先生起床了?
嗯。
先生洗脸哒?
嗯。
兴家拿着脸盆的手就有些无措。回来迟了。都怪那讨厌的鸟……
农忙时节,来的人少,师徒二人在堂屋里,长坐无言,只听窗外蝉声如雨。先生在屋里坐着,兴家自然是哪儿也不敢去,陪着先生枯坐。终是听得单调了,先生便会去取吊在墙上的箫。
兴家,舀点儿水来。
哎!能动一动了,兴家很兴奋。先生说,取井水润一润箫,声音就会圆润。
兴家像聆听教诲般地倾伸了头,听先生吹出幽远的曲调。箫声似一粒萤火虫,带着兴家的思绪若明若暗地逶迤远去……
瞎子爷爷虽然双目不明,但他知道的不会比眼睛看得见的少,又会些弹奏,每次回家,我总免不了往他那儿跑。我和瞎子爷爷讲话时,兴家就在一旁听,讲到高兴的时候,他也会陪着笑一笑。然而单独见了我,总是讪讪地想说出什么话来。那一日,堂屋里只有我和兴家,瞎子爷爷出门送客去了,兴家终于说出他一直想说的话:
你读的书多,你说,人的命真是由天定的么?
我感到很为难。如果我说是,他将会心安理得地去让许多的人相信命运;如果我说不是,那不是对他学艺的一腔热情泼上一瓢冷水?我突然想起在某一篇文章中读到过类似的场面,立刻在脑中搜寻那是怎样的应答。然而,他似乎并不在乎我的回答。他望着窗外的天空,窗口透进来的一柱白光照在他的脸上,一双紧闭的眼微微颤动,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他盲眼中破裂而出。望着那一脸的神秘和沉醉,我暗自摇头。
一天天过去了,蝉声稀了,已有落叶擦着地面的声音,兴家也由来时的一件单衣换上了夹衣。老母送来衣服的时候,还急切地问,儿啊,你学得怎么样啊?兴家觉得自己腿上的那些疙瘩没有白掐。那是自己在漫漫长夜记诵诀句时驱散睡意的办法,而这办法也是听先生讲了头悬梁锥刺股后想到的。现在坐在一旁听先生给别人掐算的时候,他能摊开手掌,迅速推算出生辰八字。那生命运行的轨迹,就像流星划过夜空的熠熠光环。
先生毕竟是老了,推算的速度总要慢半拍。坐在一旁的兴家早已按捺不住跃跃欲试之心。然而没有先生的准许,他是不敢破口的。
一日,来了一个汉子,听他的口气就是气冲冲的。进了屋,嘴里还在说:搞得成就搞,搞不成就各走各的阳关道……谭先生在家吗?
兴家给客人倒了茶,正准备到一旁坐下来听先生讲算,先生却说:
兴家,你给这个老哥子算。
兴家早盼着这一天了,然而真要上场,心里却胆怯:
先生……
怕什么,我在旁边听着!
原来这人是因为两口子干架,气闷不过,特来算一算命的。兴家听先生态度坚决,也就定下心来,端起左手,迅速掐算出八字,为防止差错,拇指又在手掌上游走了一遍,确信无疑,才报出生庚八字。
先生,是不是啊?
照你的说!先生态度截铁。
兴家便照自己的推算一路讲下去……
对,对对!一点儿不错……好,别的不说了,算一算我的婆娘。那汉子听得头如鸡啄,这时把屁股下的椅子往前提了提,朝兴家靠过去。
我这两年在外面跑生意,一回去,这婆娘就看我横竖不顺眼,缠着我闹。我听到外面说了些不好听的话,不知是真是假?
那汉子说完,一眼不眨地看着兴家,手中的拳头也紧握如重锤,仿佛只等兴家一声判决,他就会冲出去把什么东西砸个稀烂。
兴家得了那汉子的鼓励,脸上已有了洋洋之色,心想原来这算命如此简单。听见汉子这么一说,就又低头掐算片刻,扬了头说:
酒色猖狂,只因桃花带煞。这嫂子丁壬暗合,目前又逢红艳,依我看,是有……
胡说八道!
啪的一声,兴家听见一掌打在自己的脸上。兴家抚着自己的似已肿起的半边脸,把没有讲完的话咽了回去,站起来茫茫然然,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先生……
只听先生轻轻叹了口气,然后轻松地笑着对那汉子说:
依我看,你可是结了个难得的贤惠媳妇啊……
那汉子被突然的一掌惊呆了,待缓过神来,说:
谭先生也是这个脾气啊,跟我一样,那婆娘半句话不对路,老子就一巴掌扇过去了……
你看,家里不团结,还是你脾气不好。
那您说我那婆娘到底有没有那种事啊?
没得,断然没得。先生的口气十分坚决。你看她一个妇道人家,耕田拉耙,栽秧割谷,哪样不是她?这几年你跑你的生意,家里的事操过半点心吗?你长年不在家,使力的活儿不请几个人帮忙怎么行?你千万不要听了别人的闲话,坏了自己的家事!
汉子胸中的一团火,渐渐被瞎子爷爷泼熄了,最后还被说得惭愧地低下头去:
唉,这几年我只顾赚钱,是难为她们娘儿母子了——那您说,我们还有没有个过头?
怎么没有过头啊?你看儿子都这么大了,要上大学了。哪家没有矛盾啊,牙齿跟舌头这么好,有时还咬了舌头呢。听我的话,夫妻俩好好过,准备几个钱,好送儿子上大学。你的火爆脾气也要改一改,男子汉放大度些,啊?
兴家听着先生把那汉子送出大门去了,嘴里还在不断叮嘱,像在送他的一个什么亲戚。听见先生送走了客人,回到堂屋里来了,兴家忙倒了一杯茶,惴惴不安地递过去:
先生,茶……
先生已取了那箫,幽幽的声音又袅起来了。
兴家端了一杯茶僵在那里。先生吹的是什么曲目,兴家分不清了,但听了那箫声,兴家却想哭,像小时候见到的萤火虫,暗夜里一闪一亮地飘去飘来。
桌上的晚饭已经凉了,先生像不知道饿似的,不停地吹着箫。在兴家的意识中,那萤火虫已经如雨似的聚在屋里了。他想有眼睛真好啊,童年真好啊,见到的萤火虫是那么的明亮……
兴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跪了下去:
先生……
先生停了吹箫,长叹了一口气:
兴家,你跟我学艺,已经多少天了?
兴家习惯地端起左手一掐:啊,一百零八天的学艺期限已经到了!
先生……
先生摸着了兴家,扶他起来。
哎,学个什么艺噢,你要记住,我以前教你的,只不过都是些行头……明白了么?
兴家有些恍然,又有些惘然。
先生……
我不打你一掌,你是记不住的。当年,我的先生也是这样教我。莫记恨啊。
先生……
兴家干枯的两个眼窝突然泉似的涌出泪来。
第二天,学艺期满的兴家告别了先生。走不了多远,就又听见先生的箫声。他知道,那是先生在为他送行呢。有些伤感的兴家挺直了腰,肩上挎着先生送的彩头盒,随了那萤火虫似的箫声的指引,用竹棍敲打着路面,大步走向前去。
以后,再没有看见兴家了,不知道他流落到了何方。每当出差或者回家,看见了坐在路旁的肩靠竹棍,怀中吊着彩头盒的盲人,总想这是不是兴家呢;待我从车窗探出头去,而这车却已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