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作品,包括小说、电影等,里面那些跟中心人物、中心事件没有必然联系的叙述,可以有也可以没有的,可以这样也可以那样的,我们通常把它称作闲笔。
看过一部电影,讲一帮武装分子冲进银行,劫持人质,被赶来的警察团团围住。故事是常见的那种,类型化的题材。情节本身并不复杂,却衍生出一些事来,搞来搞去的,搞得你七荤八素,傻乎乎地瞪大眼睛急切地往下看。
来历不明的不法分子在银行里面躲着,全副武装的警察在外面围着。大约就从这里,我打开电视的电影频道,开始观看。突然银行的窗口晌起扩音器的声音,好像在宣读一份声明,但是不知道在讲些什么。现场没有一个人知道扩音喇叭里在说什么语言。
节外生枝的事情就这样突然发生了。
不知道不法分子在说什么,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警察们急得团团转。银行处在闹市区的大街边上,警戒线外挤满人群。人群中走出一年轻男子,说他知道这是阿尔巴尼亚语。好,那你就说吧,他们提出什么要求?在大家期待的目光注视下,这小子说我听不懂。那你凑什么热闹啊?警察严厉地追问道。这小子笑嘻嘻地回答说,我老婆是阿尔巴尼亚人。原来如此,那赶紧请您的夫人过来吧!接下来这哥们的回答让大家很泄气,他说他已经离婚。
本来我们不管结婚离婚的事,这个时候我们要骂这臭灰蛋小子不该离婚。哪里来这么多的节外生枝?好在这哥们说,他还有前妻的电话号码,可以试着找找她看。那就好,赶紧赶紧!我们希望这小子快点把前老婆找到。
费了一番周折之后,他的前妻来了,一个有几分妖艳的女子。警察确认她来自阿尔巴尼亚,懂阿尔巴尼亚语。好了,一切似乎好办了。且慢,这位前妻嬉皮笑脸地说,她有一个要求。说着她从包里拿出一沓发票,开车违反交通规则的罚款单,要求予以报销。
看到这里,我对这部电影的编导算是彻底地服了,"搞功"确实厉害。按照我们传统的美学规则,作品中主要人物必须血肉丰满,需要通过大量的生动的细节描写,多角度多层次地予以塑造。这个前妻在这部电影里也就是起一个路人甲的作用而已,需要花费如此具体的笔墨吗?而且这个细节很有点戏弄警察的味道。警察在电影里代表着正义的力量,讥讽警察不是跟主题打岔吗?
警察很无奈,同意她的罚款单全部注销。发票问题解决之后,这妖艳的女子该说说大喇叭里说的是什么了吧。她只用一句话便讲清楚了,她说:是恩维尔·霍查在作报告。霍查是阿尔巴尼亚劳动党前总书记。看到这里,我禁不住笑出声来。警察们被耍了,又恼又羞,被这名妖艳女子,更是被那群来历不明者。警察没有恼羞成怒,在后来和劫匪头头通话时,首先来一句:霍查同志,你的报告很精影!
是哪个国家的电影忘了,电影的名字也忘了,故事的其他部分也忘了,唯有这些细节还记得。作为本的主体已经忘记,反倒是作为末的闲笔却记住了。
黄永玉先生有一篇文章,悼念钱钟书先生的,叙说他和钱先生为数不多的几次交往。他插人了一段这样的叙述:
有一晚下大雪,我跟从文表叔、钱先生在一个什么馆子吃过饭,再到民族饭店去看一位外地前来开会的朋友。那位朋友住在汉人房,不久同房的人回来了,是位当红的学者。他穿着水椭皮领子黑呢大衣,原来也是沈、钱的熟人,一边寒喧一边拍抖大衣领子上的雪屑:"……就在刚才,用扬同志请吃饭……哎呀!太破费了,叫了那么多菜,就我们三个人,周扬同志坐中间,我坐周扬同志左边,红线女坐周扬同志右边……真叫人担心啦!周扬同志这几天还感冒了,这么大的雪还要抱病请我吃饭,真叫人担心啦……"
探访朋友的时空让这位幸福的学者覆盖了。钱先生娟然地征求我们的意见"我看,我们告辞吧!押这算不算闲笔?追忆钱先生,横剌里杀出一个当红学者,费去如许笔墨。文字太生动了,几笔几画,描摹出一个人物,也属于路人甲一类的吧,但是这个路人甲非同一般,他,应该说他们,以前有,现在还有,他们还好好地活着呢,是一种活生生的艺术典型。
下楼梯的时候,钱先生问我"记不记得《金瓶梅》里头的谢希大、应怕爵?……"
黄永玉先生另一篇文章,他说是献给可染先生佩珠夫人和孩子们的,主要记叙画家李可染和他的家人。文章多处写到可染的妈妈,李老奶奶。其中有这样的文字:
西边房子住着可爱可敬的八十多岁目明耳聪快乐非凡的可染妈妈李老奶奶。
……记得有一年夏天的一个下午,我找李可染不知什么事,中院没有,他客厅和画室都没有,使掀开西屋李老奶奶的布帘子,猛然见到李老奶奶光着身子坐在大木盆里洗澡,吓得我往外便跑,只听见李老奶奶大笑大叫地说"黄先生!来吃奶呀!别跑呀!"
这可是地道的闲笔。闲笔如此之"闲拧,也只有永玉先生这样的淘气鬼才敢写,才能写。永玉先生笔风洒脱,大雅大俗,什么都写,且进退有度,收放有致。
大家在一起说到那天的狼狈时,李老奶奶指着可染说"他都是吃我奶长大的,你害什么?
四
闲笔肯定有闲笔的作用。闲笔到底有些什么作用呢?
抢劫银行的电影,干吗要把早已进入历史故纸堆的霍查拉出来?你拍你的电影赚你的票房,人家阿尔巴尼亚劳动党惹你招你了吗?这里不能排除导演在耍小动作,西方社会由于意识形态的偏见,经常搞一些诸如此类的小伎俩,含沙射影,指桑骂槐的,讥讽一下不同社会制度的国家。当然,现在的观众已经不在乎这一些了。有小动作也好,没有小动作也好,都可以视而不见,忽略不计。就像这部电影,似乎也在挖苦警方,本国的警察。警察们看了会勃然大怒吗?不会,一笑而已吧。实际上,你真的不能排除导演就是在讥讽本国警察的可能。警方是政府的组成部分,政府需要提醒和监督,纳税人养着管理者们,讥讽一下也算提醒一下,也是分内的事,不罪过的。
闲笔的妙处就在这里,你可以按照你的看法去理解,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你还能拿导演怎么样?
永玉先生花费笔墨描述一个当红的幸福的学者,本意无疑是想反衬一下钱先生。钱先生自己不趋炎附势,也看不得趋炎附势的人。这位路人甲不仅很好地完成反衬钱先生的任务,更主要的是他惟妙惟肖地展现了自己的"鲜活性",为文字添彩不少。在权力社会里,人们崇拜权力拥有者是自然而然的事,趋之者众,一点不奇怪。i自媚者,多数人自己也知道不大光彩,一般不张扬,而有的人则不然,自我陶醉不算,还要拿来示人,以此为荣,自鸣得意,惹得众人侧目。永玉先生高明,抓来一个路人甲,顺手把他塑造成一种人物典型。
写可染妈妈洗澡,则是另一种境界。写得那么自然,那么生活,那么新鲜,而又那么的超凡脱俗,可乐可爱。在早已过去的那个年代里,政治空气紧张,物质生活贫乏,精神生活相当单调,在艺术家居住的大院里,确切地说是在艺术家的心灵里,却依然充满欢乐和笑声,仿佛世外桃源。
五
闲笔其实不闲。开头时给闲笔下的定义不甚完整,没有达意,再补充几句。
好的闲笔,看起来跟人物跟主题没有直接的联系,实际上跟人物跟主题有着这样那样的联系。它往往不在你的预想之中,没由来地突然冒出来,让你始料未及。在你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
好的闲笔,可以这样理解,也可以那样理解,可以理解为有关系,也可以理解为没有关系。你可以有多重的理解,多样的理解,似是而非,似有若元。
好的闲笔,有一些共同点,生动而鲜活,让人过目不忘。甚至主体事件忘记了,其中的有些闲笔倒是被记住。或者倒过来,首先把闲笔记住了,也记住了故事和人物。
六
不仅故事细节可以是闲笔,路人甲乙可以是闲笔,即使是主题、主体故事、主要人物,也可以是"闲笔"无需正经八百,端庄无比。
一只好鸡应该好好下蛋。如果一只鸡不愿意下蛋,却要跑去看海,那肯定属于不务正业,肯定不是一只昕话的好鸡。法国童话《不一样的卡梅拉》,讲的就是一只不听话的不愿意好好下蛋的想着去看海的小鸡,她总是想着做比睡觉更好玩的事情。家长们愿意把这样的书给孩子们看吗?会的,外国的家长如此,中国的家长也如此。这本书前些年传到中国,销量一直很大。
网络上,我看到一位母亲的博文,她给三岁的女儿讲故事,不一样的卡梅拉,怎样地跑到海边。而后叫女儿复述,幼女咿咿呀呀地断断续续地讲述,小女孩忘记的地方,母亲启发她回忆,末了,小女孩想起了什么,说:还,原了一泡尿。于是,母女俩笑成一团。这句话小女孩不会忘,估计她妈妈也没有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