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次见到那条穿白靴的黑狗后，这一周来，我一直惦记着它，尽管寻找黑子已经让我筋疲力尽，不过，我还是抽空打电话给认识的朋友问他们要不要养这样一条狗？我甚至还问了搞建材的瓜子牙男子，他没过多久就回复我说可以寄放到他那里养。于是，在一个清冷的周五下午，我向公司请了假，坐上了那辆开往远郊的公共汽车。狗贩子Y先生在车站接了我。我问他：
“那条黑狗最近吃东西了吗？”
“哦……没怎么吃！”Y先生吞吞吐吐地回答我，我看到他的眼神在躲闪我。
“那是不是瘦了？”
“嗯……”Y先生伸出左手给我看，说道，“前两天，它咬了我……”
我看到他左手的拇指有个深深的牙印，伤口处还抹着碘酒。我不相信那条狗会咬他，即使是真的也一定是当时发生了什么。我问：“它怎么咬你的？”
“你上次走后，我把它跟那些母狗关在一起，前两天的一个早晨，我进狗圈去打算拉两条母狗出来卖，可是它一直站在狗圈的门口不让我进去也不让我出来……后来就把我的手给咬伤了！”
“然后……你是不是打它了？”
“我当时倒没怎么对它……”
“那后来呢？”
“昨天晚上它逃跑了？”
“什么？逃跑了？怎么可能呢？你的狗圈里铁丝网围得那么高？”
“……我昨晚忘了关门！”
“走，你先带我去狗圈看看。”
一路上，我不停地想像着那条黑狗当时怎么把他咬伤的，当时一定发生了什么厉害的冲突！他把它跟那几条雌狗关在一起，是不是它对其中一条产生了爱意，或者是它在这几条母狗当中扮演着英雄守护神的角色，它不希望他把它们从狗圈拉出去，它一定知道离开狗圈意味着什么。而他平时杀狗的地方没准就设在狗圈的旁边，就算没有，他车上和身上的狗肉味道也骗不了它的鼻子。无论哪种可能，都基于这个准确无误的事实，那就是——这是一条非常聪明非常勇敢的男子汉狗！我这一周对它的牵挂是值得的！但是，我来晚了一步啊！
Y先生来接我的时候，车上还有一条雌性高加索犬，这条狗我上次见过。我问：“你怎么把这条狗给拉出来了？”
“哦，今天上午拉去跟一条公的高加索犬交配来着，现在正要送回狗圈呢。”
到了狗圈门口，Y先生把那条雌性高加索犬从车上拉下来，打算将其拽进狗圈，可是这条大狗死活不愿意进去，最后，Y先生费了九牛二虎的劲儿才把它拖了进去。我在想为什么它会这样？是不是迷恋外面的世界而不愿意重新回到牢狱的高墙内？
进入狗圈，我的心凉了半截，原来的二三十条狗现在已经所剩无几！三个隔离间都已经见不到泔水，只有一桶自来水和几只死鸭子扔在狗圈的地上。第一个隔离间已经空无一狗；中间的隔离间只剩下那条黑色藏獒；第三个隔离间原来圈着的几条母狗也全都没有了，现在只剩下一条新来的雌性迷你金毛，它正在吃只剩半个身子的死鸭子。关在狗圈四个角落的狗，现在也只剩下两条了，一条是门口那只眼睛有问题的大黑背，另外一条是那条大白狗。他说：
“我最近特别忙，狗走得特别快！”
“你的生意越好，就意味着狗狗们的命运越惨！”
“等挣够了钱，买了房子，我就不干这个了。”
“你干这行多久了？”
“两年多吧。在这以前我在东北搞养殖，鸡啊、鱼啊什么的，后来破产了，赔了不少钱，现在也是没办法才干这个的。”
“一年能挣多少钱？”
“头一年没挣到什么钱，自从买了车，生意渐渐好了起来。去年挣了十来万吧。”他说，“我喜欢北京这个地方，这里只要你肯努力就能有回报。”
话是这么说，但是，他干的是狗的买卖，这使我无法用赞许的目光来看待他。我希望他能尽快脱离犬类黑市交易！我说：“这些年之所以流行养宠物是因为现代人大多数生活压力大、精神空虚，但是，有的人又很忙，有的人没有责任心或者喜新厌旧。你应该从这方面去想想从中搞点什么，比如：宠物寄养、租赁，甚至你还可以提供寻狗服务等等。”
“嗯，你说得有道理，但是目前时机不成熟……”他深沉地说，“我的孩子已经八岁了，不求稳定不行啊！”
“那就是说，你现在的收入很稳定？”
“我的生意越做越大了，好多餐馆都由我来供货，所以现在我很少去集市上卖狗了。”他说得眉飞色舞。
我实在不能为此来祝贺他，他越高兴我就越悲伤，所以我跟他之间注定成不了真正的朋友。尽管我平时结交朋友不分贫富贵贱，但是，与动物为敌的“朋友”我是坚决杜绝的！今天的到访一定是最后一次了！我此行带来的狗食本来是为那条穿白靴的黑狗准备的，现在也只能喂给其他的狗了。我给那条正在吃死鸭子的迷你金毛喂了两根火腿肠，我问：
“这条狗从哪儿收来的？”
“有个人家里，因为老婆怀孕，觉得养狗不好，就把它给卖了。”
“这家人真不咋地！太自私了！”
这时候，有人给他打电话说是家里有条公狗咬人了，打算卖掉。他回答说马上就去，价格等看了狗再定。挂了电话，他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村里收狗？想到可以多一个机会了解这个行业，我同意了与他同行。他带上那条迷你金毛犬出发了。路上我问：
“为什么要带上这条狗呢？”
“我去收狗的话，一般都会带上一条母狗，这样公狗见了会温顺一些。”
我突然想起来，之前工厂锅炉房的那个老头曾经跟我讲过，有些狗贩子偷狗不一定用下药的方法，而是带着一条发情的雌狗去诱引公狗。于是，我半开玩笑地说：“是不是带条母狗容易让公狗上钩啊？”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开玩笑嘛，别太在意了。”
“是开玩笑就好！”
“对了，你这么经常收狗去，一定有不少关于狗的故事吧？”
“是啊，每条狗都有一个故事！”
“跟我讲讲你印象最深的吧。”
“好。”他想了想说，“有一次有一个老头给我打电话，说他家里有条狗不想养了，然后，我就过去，跟他谈好了价格，把狗拉走。正好当天晚上有餐馆要狗，我就把它给宰了。第二天，有个女孩打来电话问我是不是收了他们家的狗，我说是。她说她愿意出双倍的价钱再把这条狗买回去，我说狗已经没了。她哭着喊着要我把狗的遗物找到说是要给它安葬，正好当时狗皮还在，我就把狗皮卖给了她……”
“真搞不懂那老头为什么要卖狗呢？”
“这卖狗的吧，各种各样的人都有，有的是因为狗咬人了，有的是因为狗得病了，有的就是不想养了，当然也有的纯粹是为了卖几个钱。”
“那如果是特厉害的狗，你就不怕吗？”
“有句话叫狗仗人势，这狗吧，只要主人不在身边，它就没那么厉害。实在不听话，就给它几棍子，它就老实了。”
“我看集市上，好些卖狗的，手上都沾着血，是不是狗闻到同类的血就害怕呀？”
“嘿，你还懂得挺多。”
“对了，我还听说有些偷狗的会在腰间插两根虎骨，然后再厉害的狗见了都会很老实的，有这种事情吗？”
“有那么听说过。不过，我之前见过一张虎皮，说是从尼泊尔运过来的。”
“哦，那应该值不少钱吧？”
“嗯，就像好的狗皮也挺值钱的！”
“有啥用啊！现在你见过谁还穿狗皮的衣服？”
“不一定要做成衣服啊，可以铺在家里和车里的椅子上啊。”
“不对，你放心吧，不会有人买张狗皮用于生活的，因为很多人家里都在养狗，或者亲戚朋友家里养，所以绝对忌讳使用的！”
“也是……”突然他望着窗外，说道，“快看——”
我摇下了窗户，看到马路两边一棵棵大树的根部都被人为地剥去了皮，有的已经枯死，有的正在变枯，有的砍倒在地。我百思不得其解，问：“这是怎么回事？”正说着，一辆运木材的卡车从窗边疾驰而过。
“有些人啊，特别坏！他们故意给树剥皮，等树慢慢死了，他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来砍树卖了！要知道没有这些大树，怎么挡风沙呀？”他义愤填膺地说，“你带相机了吗？”
“带了。”我掏出了相机。
“赶快拍下来，多拍一些，然后发到互联网上，呼吁一下！”他眉头紧锁，继续说道，“前两年我刚到这里收狗的时候，两边还有好多树呢，现在稀稀拉拉地就剩几棵了，真让人着急！”
想不到他还挺有环保意识的！他把车停靠在路边，我下了车，给这些受伤的树拍了不少照片，我打算回家后发到几个比较有名的论坛去。
经过将近一个小时的车程，我们到了要去收狗的村子。我问：“这么远的地方，他们怎么知道你的电话的？”
他指着那些喷绘在电线杆、树和墙上的收狗电话，说道：“你看，我就是在这些地方打的小广告。别看就这么一小块，挺管用的！”
我们刚到村口就围过来一群男女老幼，Y先生向他们打听刚才电话中那个男子说到的门牌号码，话音刚落，这些村民就知道他是来收狗的，其中一个村民给他指了路，然后他让我留在车上，自己带着迷你金毛去找那户卖狗的人家了。村民们议论纷纷，都说，老王家的狗都已经养三年了，怎么能舍得卖呢？要是他们绝对舍不得！我在猜测着：这是一条什么样的狗和什么样的主人？过了一会儿，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牵着一条黑背串出来了，后面跟着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旁边跟着Y先生和迷你金毛。到了车边，那中年男人想把他的狗拉上车，可是那狗闻了闻车上的味道扭着头就是不上去，然后，他狠狠地给他的狗一脚硬是把它踢上了车。我问他：
“你为什么要卖这条狗啊？”
那中年男人很意外的一个转身动作，他在寻找问这句话的人，很快，他发现了是我，他的脸上露出尴尬而不解的神情。他认为我也是收狗来的，不应该问出这样的话。他咳嗽了两声，平复了自己的情绪，他回答道：“这狗咬人了！”
“怎么咬人了？它看上去挺老实的呀！”
他没有正眼看我，而是用余光扫了我一眼，以很不自然的声音说道：“正月里，我蹲在院子里干活，因为大衣的口袋里装着半块烧饼，所以这狗一直冲我口袋闻着，最后还将嘴伸进了我的口袋，我猛一起身，它的脑袋给挂住了，我踹了它两脚，它竟然敢张大嘴想咬我！”
不知道他说得是否可信？不知道这条狗是否真的有咬人的动机？但至少有一点，狗没有咬到他！就因为这么一件小小的事情，狗的命运被改变了！在Y先生的手里，像这样的狗基本上是没有活路了！我上了车，这条狗一直盯着我，它的眼里充满了乞求，我能感觉得出来！它似乎在说：“请帮我跟主人说说情吧，我不想离开这里，我已经在村子里生活了三年！”这不是一条笨狗，它是有思想的！“可是我无法说服你的主人啊！”我也用眼神来回答它。我想用火腿肠来安慰它，可它对食物没有任何兴趣，对身边的迷你金毛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无奈地转过身，透过玻璃窗茫然地望着它的主人无情的背影。
车子开动的时候，它突然迅速地扑向后车门，扒着玻璃窗，喘着粗气，不安而无助的举动深深地触痛了我。我永远都忘不了这个画面，它就像一个被父母亲抛弃的小孩，内心充满了委屈！它的眼里有着无尽的惶惑和悲伤，它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抛弃！
后车窗外，一开始还唧唧喳喳议论着的村民，渐渐沉默下了，有一个老大妈还用袖角擦了擦了眼泪。他们一直站在那里，目送着车子远远地离去……
Y先生将车开到了隔壁的一个村子，然后，他敲开了一户拥有大院的人家，院子里的狗一直在叫，一个国字脸的中年男人开了门。Y先生上前打招呼道：“大哥，还记得我吗？”
“哦，是你啊，我怎能不记得呢？”中年男人探出半个身子。
“这条狗养着还行吗？”Y先生侧身想看一眼里面的狗。
“这狗也不行！”中年男人脸上露出狠劲，他说，“好几次我都想用绳子勒死它，可就是下不了手啊。”
“大哥，你这么说就太不够意思了。”Y先生有点不满地说，“当时，是你给我打电话说，家里的狗咬人了，我说，我手里正好有一条狗挺乖的，要不跟你换一条吧，你也同意了。”
“我那条狗被你弄走后，我们全家还别扭了好一阵子呢！”
“你原来那条狗怎么咬人了？”我插了一句。
“家里来客人，它把人家给咬了，我赔了好几百的医药费呢。”
“大哥，你也别说那么多了，这条狗不要的话，我还收回去。”
“多少钱？”中年男人打开门，把狗放了出来，这是一条大黑背，它看见Y先生就跑过去闻他的裤子和鞋子。
“你想要多少？我听听看。”Y先生试探地摸了摸狗的脑袋，它没有反抗，似乎熟悉那个味道。
“五百元。”
“开什么玩笑呢？不瞒你说，你原来那条狗我也就卖了不到三百。”
“不行，太低了！”
Y先生拉开车门，让中年男人看他刚刚收来的这条黑背串，说道：“这条狗才一百八十元，我刚刚在你们邻村收来的。你瞧这狗的个头也就小那么一点点。”
“你就养着吧，你们家这么大的院子也该有条大狗来看门！”我又插了一句，我希望那个中年男人能够继续养着这条狗。
“你少说两句吧，别给我捣乱了！”Y先生生气地呵斥我。
“养着它，我还要天天伺候它，给它扫地搞卫生。”
“那你家没有狗来看门，万一来了小偷怎么办？”我又忍不住插嘴道。
Y先生白了我一眼，不吱声。
“没小偷，我们这里安全得很！”中年男人探头看一眼那条迷你金毛，说到，“这条小狗我倒挺喜欢的！能不能换这条狗给我？”
“不可能，这狗可是名犬，不少钱收来的！”
“你那有小狗卖吗？就是个把月大的。”
“我家有条高加索犬，今天刚刚配完种，想要的话，我到时候可以给你留一条。”
“可以啊。”
Y先生掏出三百元递给中年男人，说：“拿着吧，三百元已经不低了。”
中年男人装着很不情愿收下了三百元，说：“真是太便宜了。”
Y先生偷偷笑了笑，然后把这条大黑背牵上车。上车后的大黑背对之前收的那条黑背串充满了敌意，做出攻击的姿势，而那条黑背串则依然是情绪低落的样子，不予回应。尽管如此，Y先生还是将它们分别拴到了两边侧门顶部的扶手，但是Y先生明显有偏心，他对后来的那条大黑背比较好，足够长的狗链给它足够的活动空间趴着，而之前那条黑背串只能紧巴巴地站着并贴着窗户，因为它脖子上的狗链几乎短到了极限，这导致它在一个小时的车程里，只能一直伸着脖子，笔直地站着，有点像上吊的姿势，只是腿可以刚好触着一个突起的地方。
不知道是因为一路的颠簸难受，还是出发前吃得太多的缘故，一路上，黑背串不停地拉屎，拉出来的屎都是没有消化的绿色的大豆，有点像扁豆的形状，并散发出难以忍受的恶臭。Y先生也只好一路地停停走走，清理它的大便。我说：
“估计它的主人今天特意多给它些吃的，算是给它送行吧！”
“是，没错，肯定是这样的。”
“这两条狗，你是不是要送到狗肉馆去呀？”
“不一定……”
“你一般都是怎么‘弄’狗的？”
“我现在很少自己亲手杀狗了。”
“哦，那你‘弄’第一条狗的时候，怎么下得了手呢？”
“一开始，我一点都不懂，剥一次狗皮至少要花上一个小时，后来剥多了，也就慢慢熟悉了……”
“我听说，动物在死前，如果痛苦的时间太长，会不断释放出毒素到每一个细胞，人吃下它的肉就会在体内沉淀这种毒素，然后就会长瘤子、得癌症什么的。而且这种毒素就像是诅咒的信息会在你的基因里一代代传递下去！”
“是吗？我没有听说过！”他表示很惊讶。
“真的，我最早是在一个电视节目里看到的。所以我觉得你们这些‘弄’狗的，千万不要让狗在临终前太痛苦了！”
他沉默了下说：“我们现在去一个老头那里看看。”
“老头？他也是‘弄’狗的吗？”
“那条黑狗就是从他那里买的。”
“哦，好啊。”一听到说是关于那条穿白靴的黑狗我有了兴趣。
过了一刻钟左右，我们到了一个类似工厂锅炉房的地方，有个老头正坐在门口，他的眼睛有点细长，脸上的皮肤挺白净，笑起来的时候皱纹很多。最有意思的是，他留着两撇儿淡淡的八字胡须，看上去还挺有个性的。Y先生下车问他最近有没有“货”，他说没有。然后Y先生回到车上，我们准备离开，在车子调头的时候，我无意间发现，那老头一直奇怪地盯着我这边看。我悄悄地问Y先生：
“这个老头好像跟一般的老人不太一样！？”
“他实际上就是专门偷狗的。”
“哦，难怪。”这么说来，那条黑狗十有八九是偷来的了？可是追究偷与否，还有什么意义呢？它已经没了！他说是逃跑，我不相信！
天快黑的时候，我坐上了开往市区的长途公共汽车。临行前，Y先生说，有空就过来玩吧。我说，我可能不会过来了。他问，为什么？我回答说，我一想到那条懂得握手而且拍照还会摆姿势的黑狗和许许多多已经没了的狗，我的心就会不由自主地伤感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