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毛姆
这不是晚上，客店里的院子到处被黑暗深沉地笼罩着。灯笼投出闪动不定的光照在为旅行忙于准备担子的苦力们的身上。他们吆喝笑闹，带气地互相争论，喊喊叫叫地喧吵。我来到街上，由一个孩子打着灯笼在前面引路沿街走着。居民家里的鸡鸣之声此起彼伏。但是不少铺店的板子都已经卸下来了，不辞劳苦的人们已经开始了他们漫长的又一天。这里有一个学徒正在地板上哭泣，那里有一个汉子在洗着手脸。一碟油灯里一根燃着的灯芯是他唯一的光亮。我经过一家小饭馆，有五六个人坐在那里吃早饭。卡子门关着，但是看门的人领我从侧门出来，于是我沿着一道墙，一条懒洋洋地流着的小溪走着，溪水上面闪灼着星光。我来到了巨大的城门前面，这时城门已经半开。我走出城去，这里等着我的，满是阴阳古怪的黎明。这才开始的一天，这漫长的旅途，和开阔的乡村展现在我前面。
灯笼熄灭了。我背后的黑暗转淡成了紫色的雾霭，于是我知道它马上就会燃成玫瑰色的红晕。我对这条大路熟悉得一清二楚，同时稻田里的水已经反射出苍白的斑斑点点的光。夜晚没多久了，但这还不是白天。这是有着极为不可思议的美的时刻，这时那许许多多的小山、峡谷、树林和水都有着非人世间所有的神秘感，因为当待会儿一旦太阳升起来，一时间世界都会显得异常惨淡，灰暗的光线就像画室的冷色调，大地上将顿时失去婆娑荫影的生动多姿。我沿着一座长满树木的小山的岸边行走，眺望着山下的稻田。但是称它们为田未免太夸大了。
它们构造在这山的斜坡上绝大部分像一块月弯形的补钉，这块在那块下面，为的便于灌溉。生长在山谷里的松树和竹子，宛如被一个灵巧的园丁出于一种整齐美的观念，形式上模仿大自然的随意摆布而安置在那里的。在这迷人的时刻你不要只看见那卑微辛苦的景象，而要看成是一个皇帝行乐的御花园。在这里，他把对国事的关心丢在一边，可能穿着黄色的龙袍进来，手腕上带着嵌着珠玉的铺子，带着一个妃子进来游乐。妃子是那样漂亮，若干朝代以后使人觉得假如因为她的缘故而倾城倾国，那是极自然的。
现在白昼已逐渐来临，一抹雾精从稻田升起，爬上明净的小山之腰。眼前景象你或许看过一百幅画图了，因为这是中国古代名家最爱画的。这小小的丘陵，树木一直长上山顶，沿着山脊的一排松树成了一条清晰的轮廓与天相接。重峦叠蟑，直插天际，云腾雾涌变幻莫测，形成一种完美的图案，容许想象有着丰富的意境。竹子一直长到路边，它们的纤纤薄叶在微风下婆婆弄影，显得高贵优雅，所以看去宛若一群大明时代的宫女娇柔无力地在路边休想。她们或许到某座庙宇进香去来，丝绸的服装上绣满了富丽精美的花朵，头发上管满珍贵的花钢翠玉。她们站在这里休想，极有风度地闲聊，但是她们并不知道教养最好的用处，是以卓越的风范谈论无谓的琐事。过了一会儿，悄悄地走进轿子，她们要走了。路拐弯了，我的上帝，这些竹子，这些中国的竹子，被某种魔力无边的雾气所变幻，看去就像肯特郡田野里的蛇麻子草。你还记得那种喷香好闻的蛇麻子草和那又肥又绿的草地吗？铁路线沿着海岸铺展，长而闪光的海滩和荒无人烟的英吉利海峡的灰色吗？海鸥在冬天的寒冷里飞翔，忧郁地叫着，令人凄然。
（陈寿庚译）
